邱先生脑中风，在他生日那天被送入了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

大半个月时间，人是抢救了过来，却留了瘫痪和失语的后遗症。

“只要我活着就不叫他受苦。”邱太太当着儿女的面说。她与邱先生风雨同行，婚姻路上已经走快五十载了。

大女儿：“我们出钱请个看护，这样你不会那么累。”

邱太太七十三岁，身段窈窕，除了偶尔关节酸疼，没有其他的毛病。

邱太太：“看护哪有我细心？再说家里住进一个外人，我不习惯。”

二女儿：“不如接爸爸轮流去我们几个家里住，有人照顾他，你也可以放心。”

邱太太：“你们工作那么忙，怎么应付得来？”

小儿子：“就听妈的吧，我看爸也是愿意和妈在一起的。”

床上瘫着的邱先生张大嘴巴，“呜呜”喊了两声，口水湿了胸口的衣襟。

邱太太用手绢帮邱先生擦拭，邱先生眼角闪着泪花，手指微微颤抖。

邱太太抚摸住邱先生的手，“别担心，我不会丢下你的。”

既然如此，儿女也就不再勉强，平日有空就来家里帮忙洗洗衣服，或者帮邱先生翻翻身擦擦背。

大女儿：“爸好像不开心，心事重重的样子。”

二女儿：“爸一辈子争强好胜，一下子得了这个病，肯定难过。”

小儿子：“幸亏妈体贴，每天能陪着爸说说话。”

邱先生年长邱太太五岁，火爆脾气，像个炸药桶，身边人都被他误伤过。

邱先生的第一任妻子是个性格泼辣的乡间妇女，二人婚后没有一天消停，每天争吵打闹。

一次，这位暴脾气妻子和邱先生赌气，深夜跑出家，被公路上的大货车撞倒，当场死亡。

邱先生死了老婆，萎靡了一阵子，期间有不少人想为他牵线做媒，都被邱先生拒绝。

直到后来，遇到了现在的邱太太，才有了第二段婚姻。

邱太太性格温婉，凡事不与邱先生较真，日子倒也风平浪静地过到了尾声。

本来计划在邱先生生日那天，一家人去酒店吃大餐，庆贺一下，没想到邱先生突然病倒，毫无征兆。

阳台上，邱先生躺在竹椅上，双目望着楼下嬉戏的顽童，嘴角淌着流不尽的涎水。

七岁的小孙子跑过来，“爷爷脏——爷爷脏——”

童言无忌，邱先生被这实话生生戳疼了心，嘴上想要解释，却只能流出更多的口水。

小儿子从厨房出来，收拾儿子，“彤彤，再瞎说揍你。”

邱太太拿着一块干净毛巾掖到邱先生领子下。

“小孩子懂什么？别吓到他。”

“妈，你真的不要帮手吗？爸这个样子，你每天很辛苦吧？”小儿子和邱太太最亲近，他蹲下身问道。

“没事。”邱太太额头有细密的汗珠。

“你要是不愿意去我那儿，我可以搬过来帮你一起照顾爸。”小儿子还在游说。

“真的不用。”邱太太伸手，慢慢抚摸邱先生的脸庞，“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们也有我们两个的生活。”

夕阳西下，金黄色的光晕下，看着面前的父母，小儿子只能想到一个词：现世安稳。

离开父母家，邱家姐弟三人沿着小区的石砖向大门口走去。

大女儿：“爸一辈子不求人，现在却连动个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二女儿：“有咱妈呢，她跟爸过了一辈子，爸一眨眼，她就知道爸在想什么。我觉得不要看护是对的，就咱爸那个脾气，虽说现在瘫在床上，可是拧起来，估计没哪个看护能干得长，咱爸还得受气。”

小儿子：“我看妈是在替我们分担，怕我们受累呢。”

大女儿和二女儿纷纷点头，他们和邱先生的关系一直冷淡，惧着邱先生的古怪性格，姐弟三个和他都不亲近。

这一次，邱先生突然病倒，三人虽然当仁不让地想要尽子女孝道，但心底都揣着隐隐的担忧，害怕之后的日子难熬。

邱太太一力承担下照顾邱先生的责任，三人心里虽说不忍，但想到不用和炸药桶般的父亲朝夕相处，心底到底松快一些。

责任是把双刃剑，无论是担起来还是放下去，都身心难安。

时日一天天过去，邱先生不会更好，但也没有更坏。

人上了岁数，又得了这样的病，除了拖着时日，还能怎样？

幸好邱太太用心，把邱先生照顾得清清爽爽。邻里邻居都赞叹邱先生前世修了福分，今生能有邱太太这样的好妻子。

只是邱先生的脾气还是怪得不可捉摸。

邱太太喂他喝粥，他咬紧牙关，任凭粥水顺着嘴角流一身。

邱太太给他换裤子，他偏偏要尿到新换的裤子上。

“爸，你别闹小孩子脾气了，妈一个人照顾你，够累的了。”小儿子恼邱先生。

“让爷爷住我们家，我帮奶奶照顾爷爷。”小孙子歪着头。

“彤彤！”儿媳妇赶紧捂住自己儿子的嘴。

邱太太不言语地把小孙子拉到怀里，将他胖胖的小手攥在掌心。

夜里躺在床上，儿媳和小儿子抱怨：“我警告你，别想着把你爸接进咱们家，我伺候你们一大一小已经快累死了，可受不了再来一个老的。”

小儿子：“妈又没说把爸送来，你急什么？”

儿媳：“你爸一听要来咱家，眼睛都放光了。他现在是不能说话，要能张口，早嚷嚷着要住进来了。”

小儿子：“胡说什么？我爸才舍不得和我妈分开。”

儿媳：“得了吧，我可是听家里老人说，你爸当初和你妈结婚，可是老大不乐意，这些年没准儿憋了多少不满呢。”

小儿子恼火了，“他不乐意？他偷着乐吧，这些年要不是我妈，哪个女人能跟他过得下去？睡觉睡觉。”

儿媳嘟囔一句“就知道替你妈说话”。

周末，大女儿和二女儿约着一起来帮邱太太做些家务。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邱太太蹲在地上收拾打翻的饭菜，屋里还弥漫着一股屎尿的臭气。

“妈，这又怎么了？”二女儿忙把邱太太搀扶起来。

邱先生梗着脖子，躺在沙发上，嘴里“呜啦呜啦”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爸，你闹够了吧！”大女儿没好气地捂住鼻子，收拾地上的残渣。

邱太太被二女儿搀回卧室，不一会儿，大女儿进来。

“别气你爸，他就是心情不好。”邱太太强忍眼泪。

大女儿心疼了，“妈，这样下去不行，你吃不消的，这次一定得听我的，找个看护，或者小时工也行。”

二女儿附和道：“是啊，这钱我们来出，不然你累病了怎么办？”

邱太太：“不用不用，外人来伺候，你爸更不习惯。”

不论两个女儿怎么劝说，邱太太就是不肯请人来帮忙，也不肯搬去女儿家里叨扰。

“爸，你好好的，妈这一辈子已经够不容易了。”出门走之前，大女儿巴巴地叮咛邱先生。

“爸，你体谅妈，也体谅我们，别闹脾气了。”二女儿说道。

家里就剩了邱先生和邱太太二人。

邱太太将头枕到邱先生心口，“少来夫妻老来伴，你放心，不管怎样，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邱先生闭上眼睛，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流下，他只恨自己无能，连死都做不到，拖着这副身躯残喘。

周末是邱先生和邱太太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日。

家里人一起去酒店订了房间，庆贺他们金婚。

席间，三个子女一一向邱太太致意，感谢她多年来对家庭的付出和奉献。

邱先生“啊啊”了几声，无人理会，也就沉默了下来。

饭后，小儿子找来的摄影师为他们拍全家福。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挤到一处，邱太太坐在正中间，邱先生被摆到她身边坐好。

“看镜头。”摄影师喊道。

众人嘴角齐齐挂上笑容，闪光灯“咔嚓咔嚓”闪了好几下。

“真是幸福的一家。”摄影师是个中年男人，最羡慕阖家欢乐。

“我妈是功臣。”大女儿不放过晒幸福的机会，和摄影师念叨起邱先生的病，以及邱太太的无私。

情到深处，大女儿抹起眼泪。

摄影师历经生活，也是深有同感，陪着一起长吁短叹了一番。

“老先生，你有福气。”摄影师由衷地说。

邱先生木着一张脸，任凭小儿子把他抱到轮椅上。

回到家已经天黑，儿女陪邱太太说了会儿话，各自回家了。

邱太太累了一天，径直去卧房休息，邱先生被留在黑漆漆的客厅里，僵直地靠在轮椅上。

“你又拉裤子里。”不知过了多久，昏头昏脑的邱先生听到邱太太的声音，勉强撑起眼皮。

邱太太将邱先生推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喷头。

热水劈头盖脸浇下来，邱先生浑身冒着热气，湿答答的衣服粘在身上，无比难受，嘴上却是一个字也喊不出。

就像他这些年的生活。

邱先生年轻时高大帅气，是许多女孩子追求的对象，只可惜他结婚早，娶了个农村女人，却还当成宝一样对待。

邱太太在还未成为邱太太之前，被人称作小叶，她也爱慕邱先生，想同邱先生在一起。

鸠占鹊巢不是难事，小叶同不少人讲了她和邱先生的事情。

假话说什么不要紧，重要的是有人信。

邱先生家里开始日日闹起来，小叶只管看好戏，坐等渔翁之利。

那个农村女人被撞死后，邱先生直言不再娶。

这话小叶不信，男人离不了女人，不然老天爷造这么多男女做什么？不就是为了配对成双么？

众人都当邱先生始乱终弃，勾搭了小叶，才害得原配身亡。

邱先生有嘴无处说，只得躲着，但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能绕得开的。

小叶父母屡次找上邱先生，让他给自家女儿一个说法。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邱先生知道自己摘不干净，撇不清楚了。

既然你这么想嫁，那我就娶，漫长一生，不能鹣鲽情深，便彼此折磨。

终于，小叶正式成为了邱太太，邱先生卯足劲头要让她后悔一生。

邱先生万万想不到，斗了一辈子，一场疾病，令他成了彻底的输家。

邱太太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别人看不透，邱先生可是了如指掌。

别人眼中的贤惠妻子，在邱先生眼中，只是矫揉造作的女人而已。

邱先生恨邱太太，恨了一辈子。

“我知道，你恨我。”邱太太关掉喷头，取下一块毛巾，帮邱先生擦拭脸上身上的水珠。

“可是现在，你能依靠的，只有我。”邱太太将邱先生的脏裤子扒下来，扔到一旁，擦拭邱先生腿上的污秽。

“你这个样子，谁还会要你？你儿子？女儿？”邱太太笑起来。

“这一辈子，知道我什么时候最开心吗？就是得知你再也站不起来，再也说不了话的时候。”邱太太笑容愈发扩大。

“啊啊——”邱先生心里在骂“神经病”，嘴巴上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你终于能完全属于我，只是我一个人的了。”邱太太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少女的羞涩。

多少年前，那个叫小叶的女孩，也是这样笑着看着自己，邱先生只觉得往事不堪回首，犹如一场噩梦。

邱太太将邱先生留在了卫生间，“今晚你就睡这里，算是你拉裤子里的惩罚。”

躺在卧房的双人床上，邱太太没有睡意，她伸手抚摸身边空荡荡冷冰冰的床单。

她就是要和邱先生在一起，生一起，死也一起。

邱先生这么多年，从不肯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她的爱在他眼里，卑微得不值一提。

若不是为了孩子，只怕早和自己离了婚。

但是现在，邱先生再也无法离开她，邱太太满意地笑了。

不论自己对他做什么，说什么，他都没办法离开。

这种百分百掌控的感觉，真是美妙。

爱就是得到，邱太太认为自己这一生值得了，她和爱的男人一起走过了五十年。

过程不值一提，结果才是重要的。

这场爱情争夺战中，邱太太赢了，尽管对手是她的丈夫。

在金婚的这个夜晚，邱太太睡了一个最为安稳的觉。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十九夜》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