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宫欢·白头吟

1

宫中传闻,母后私养了面首,就藏在皇城后面的蟠香寺里。

我孤身闯进冷清的寺院时,天正下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雨。院里的柿子树原是结了霜,此刻被雨洗得湿漉漉的,像树枝间漾开了一团橘黄色的微光。

我在闯进来之前设想过千万种可能——这个迷惑了母后心智的男人或是相貌妖艳无匹、浑身媚劲远胜青楼女子,或是铁骨铮铮、棱角分明,身形魁梧到连母后都心生依靠之意……可我万万没想到,会是他这般模样。

白底绣橘黄色折枝纹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好像也大了点,些微地露出清瘦的脖颈来。他盘腿,右手撑着面颊,身前摆着一套茶碗。依据我浅薄的见识来辨认,依稀是前朝遗留下来的珍品。左手搭在膝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屈指轻敲。

我为什么不从他的脸说起呢——这实在是个不礼貌的问题。倒不是说他容颜鄙陋,只是与我想象之中的倾城绝代之色稍有差异。

他有一副很干净的面孔,气质清朗而且线条分明,也算是中上之姿。可我总觉得他有些缺憾。是哪里不对呢……我思虑了半晌,是眼神。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像是找不到寄托的事物,只能随这满天的细雨一起四处飞舞。

我还没有喊话示威,他便发现了我。

那一瞬间,像是冰川融化、积雪成水一般,万千情绪涌入他的眼睛。

“小殿下,你怎么来这儿了?”他是笑吟吟的。

其实那时我已经继位登基,是大燕新一代的皇帝,他理应称呼我陛下才对。

事实上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唤我,他们把我看作承担起整个国运的帝王,可我甚至还来不及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

那一年我九岁,初见鹤先生,便沉溺在了他呼唤小孩子一般的语气里——小殿下,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立刻冲上去,停在他面前,问他:“你喜欢我的母后吗?”

他短暂地怔了一下,忽然笑了,“是小殿下自己想来问我的吗?”

我恳切地点点头。

他抿了抿唇,道:“这不能说是喜欢。”

怎么会呢?他是母后的人,怎么会不喜欢母后?

我忽然又想起某个看多了话本子的宫女在茶房里絮絮叨叨地说过什么,“比喜欢更深一层的是爱”,刚刚发蒙的心里便又有了底气。

“那爱呢,你爱我的母后吗?”

这下换他吃惊了。

“爱呀,”他看了我半晌,又笑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敢说。”

那种感觉——真奇怪,我明知道我该讨厌他的,因为他抢走了父皇在母后身边乃至心中的位置,可我在那一日绵绵的冬雨中,却矛盾地觉得心里十分宽慰,像是有什么纠缠许久的死结,终于找到了解开的线头。

大概是母后挺拔又孤独的背影在我的脑海里矗立太久了,那时候,我是真心渴望有个人扶一扶她,代替我这个不中用的顽劣小皇帝,去分担她的寂寞与艰辛。

这个人告诉我:“我叫天鹤。”

我喜欢“鹤”字,闲云野鹤的鹤,便叫他鹤先生。

他笑着应好。

他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也无法拿那些庸脂俗粉的词汇去形容他。

若实在要找个东西比喻——那便是柿子。对,就是蟠香寺中的那一树柿子,你以为它软,嚼起来却能崩了牙;你以为它硬,剥开了表皮,却是重重温柔心。

我未曾深究他的底细,便迫不及待地下了定义。

原本是来质问他为何要抢走我的母后,及至见了面过后,那些冷硬的话,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系好风帽,我灰溜溜地又回了皇城。被我丢在半路上的小太监屁颠屁颠地跟上来,一只手里提着羊角灯笼,一手举着织花大伞,小心翼翼地罩过我的头顶。

我在被水洗亮的青石砖地上疾步踏过,突然又停下来,揪住他的袖子,严肃地问他:“小包子,你说在皇家还有不图名利的感情吗?”

小包子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劈蒙了神,傻乎乎地吸了吸鼻子,透过他的眼睛,我仿佛能看见他的脑子里有一个疾速转动的漩涡,正在搜肠刮肚地寻找答案。

“有的吧,”他终于开口,“太后娘娘对您,云先生对太后娘娘。”

云先生?哦,他说的是我刚刚别过的那位,全名云天鹤的先生。

“云先生这么多年,从未向太后娘娘讨要过什么,既没有官爵俸禄,也没有权势滔天。但太后娘娘一旦需要他出谋划策,他立刻就出现,稳稳地站在娘娘身后。娘娘多次提出要给他赐一幢大宅子,他却坚决不肯,仍然住在那个冷清的寺庙里。若不是娘娘时常给他送些好东西过去,还不知道破败成什么样呢。”

是吗?是这样吗?

我恍恍惚惚地撒开了手,不知不觉又迈开步子慢慢向前走。小包子在身后紧紧跟上来,大伞牢牢地固定在我的头顶,雨水没有一滴落在我身上,他却半个身子都湿透了。

我清醒过来,把他往伞下拽了拽,揪住他的衣袖继续走。好像这样,就可以带给我无与伦比的安全感,足够抵抗对世事无常的畏惧与陌生。

这日的事一件接一件,屡屡出乎我的意料,我对整个人世的认知几乎都产生了动摇。

尤其是与鹤先生有关的一切。

不为名,不为利,不能见光,不能说爱。

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2

母后是魏家的长女。

魏家一族文官,也不知怎么就出了母后这一流强悍的人物。

这一辈魏家人的名字从水旁,性情也多是温润如水,譬如我的二舅魏清、三舅魏泽、小舅舅魏涵。母后的闺名单是一个“浓”字。我曾找过许多解释,浓妆艳抹、浓眉大眼、浓情蜜意、浓墨重彩……

只可惜,母后向来妆容素淡,眉梢眼角也都是细细的,更从未与父皇有过耳鬓厮磨的恩爱,可见上述四词有三个都是胡扯。我只能暗自揣摩着,或许外祖父的意思,是想要母后在历史上抹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我看来,这一笔已经起好头了。

大梁历来不止母后一位垂帘听政的太后,教书的太傅对我讲过从前许多位大权在握的女子,无一不是以子嗣年幼为由占权不还,乃至放任外戚独大的。

他讲这些事时脸色透着小心翼翼,眉宇严肃到微微发青。我知道,他是把母后也看成那些贪图权势的人了,但——不是的。

自我出生起,四周便总是环绕着无数太监宫女、侍卫御医,让我如同馅饼里的糖心一般被一层层裹起来。其他的皇子公主也是侍从成群的,可没有哪一个连就寝都要被十数个宫人盯着看。

我好像被特殊地关照着,而其中的缘由并非因为我是皇后的独子。

稍微懂事些,我便知道为什么了。

我的体质先天不足,导致我总是比同龄的孩子瘦弱、愚笨。哥哥们念书总是游刃有余,而我不过背几首七言绝句便头疼欲裂。他们能够骑马弯弓纵横校场的时候,我还缩在母后的怀里咬着指头。

我说什么也不会想到,我有一日会坐上那个金碧辉煌的龙椅。

那时父皇有好几日没来看我,我也不敢问身旁的宫人是什么缘故。我害怕这个问题的答案太过浅显,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我问了,会显得非常非常笨。

我不能做父皇眼里的笨孩子。

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老的大太监匆匆忙忙走进殿里,对其他人吩咐了几句话,便把我抱起来向外走。

“我们去哪儿?”我揪住他的袖口,问他。

他的嗓音已经颤抖起来,“去见陛下。”

我探出头,越过他的肩膀往殿中瞧,“母后呢?母后怎么不和我一起?”

他搂住我的老胳膊紧了紧,说:“娘娘已经过去了。”

我“哦”了一声,便闷闷地伏在他怀里,不再说话。

终点是龙仪殿,奇怪,往日的辉煌喧哗一下子没了影儿,房梁上系着白布,门外挂着白幡,色彩一暗淡下来,所有繁华都被寂静吞没。

穿着各色宫装、官服的人进进出出,没过一会儿便全都换上了白衣。我扒着窗缝往外瞧,冷不防一件小小的白色麻衣裳套到了我身上。

我仰起头看,是母后没有表情的脸。

“孙严正,你好好看着小殿下。”她吩咐抱我来的公公,松开我,苍白着一张脸,从袖中取出一卷黄帛,“我要去完成陛下没做完的事。”

她走出内殿后,我把疑惑的眼神投向蹲在我身旁的孙公公。

“你说带我来见父皇,公公,父皇呢?”

我没有理解到他那时骤然变红的眼眶有何寓意,只是心中陡然觉得空落落的,脑海里隐约有个飘渺的声音告诉我,父皇不会再回来见我了。

变故来得突然,母后处理得很镇静,指挥那座被白色包裹的龙仪殿井井有条地进行着某种仪式。后来唯一被人诟病的,便是我的缺席。

朝臣们仿佛都确信是母后故意不让我这位唯一的嫡子出现在丧礼上,好取得夺权的机会。

不是这样的。

如果母后想要权力,我一定会亲手奉上。

我很清楚,母后是为了保护我,所以不能让先天不足的我站在天下人面前,去接受父皇留下的一局乱棋。这份本应落到我头上的骂名被过早地截获,转嫁到了母亲头上。

在龙仪殿的那夜,是母后最后一次抱我。

再后来,我便坐在了金銮殿上。

龙椅很高,也很冷。孙公公不让我放软垫,我如坐针毡地呆滞在雕刻了精细龙纹的金座上,以父皇往日的视角去打量朝臣。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总结、汇报,我听得晕晕乎乎,在他们目光恳切等待批准的时候,赧然夸了句“你们口才真好”。

如同一锅沸水骤然熄了火。朝堂安静下来的一瞬,我身后响起一道稳重而清亮的女声:“众爱卿少安毋躁。”她口齿无比清晰,一条条一列列地讲述所有奏报里的问题,阐明利弊,最后得出定论。

朝堂再次鸦雀无声。

我在心里暗自夸赞:“母后真厉害,比父皇还要厉害一点点。”

下了朝,我扑棱棱地直奔着内殿跑去,却连母亲的衣角都没抓到,只能看着她强挺着骄矜的背影坐上轿舆。

“母后!母后!”我弯腰钻过宫人阻挡的手臂,大声喊着她。

她怔了一瞬,但只有很短的一瞬,她的骄矜一下子崩溃碎裂,融化在我的呼喊里。

孙公公在背后把我抱了起来,双脚离地,我奋力地蹬踢,踹了他好几脚。母后在这该死的插曲中清醒过来,慢慢合上双眼,宫人把轿帘放下,一下子,仿佛就隔断了往日的光阴。

从那一刻起,我从“小殿下”变成了“陛下”,母后从“皇后娘娘”变成了“太后娘娘”。辈分上还是至亲的母子关系,但我竟可悲地明白,我们不再是从前的母子了。

3

我开始学着独立,我要自己吃饭、自己穿衣裳、自己就寝,自己洗漱用膳,还要自己去上朝,自己处理政务。

如果我不是那么的没用,母后是否就不会那么累了呢?

如果母后不那么累,是不是就会离我更近一点呢?

教书的太傅对我突如其来的用功大表欣慰,搓着下巴上蓄了没多久的胡子对我倾囊相授。他眼底的光芒有点亮,我大概懂得那是希望我做点大事的眼神,是盼我成器的眼神,是渴望我“夺回”大权造福苍生的眼神。

真是奇怪,我们一对母子,竟然就在旁人渴望的眼光里被迫地置于对立面。

人世有时真是滑稽又无理,可这偏偏就是真实的人世。

我的课业压力一下子大了起来,其他几位朝臣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纷纷涌来问长问短,自请教授给我的课程从家国大事排到了撰写民间话本子。孙公公去世后,他的小徒弟小包子便成了我的贴身总管。他赔着笑脸把一个个急切的大臣劝回家,松了口气折身入殿时,才发现我七歪八扭地倒在书房里,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

他替我收拾好了满桌凌乱的笔墨,还没来得及拿拂尘扫一扫,便被我揪住了袖子。

“包子,”我满怀热诚地凝视着他,“我们去见鹤先生吧。”

那时我已快要十岁,蟠香寺的院墙仍是老旧,经宵的露珠从砖瓦上蜿蜒下来,把清晨的颜色映得很淡。日头从山边窜上来,一路忙不迭地往世间洒上金辉。一庭风尘里,唯有一株榕树最新,叶子绿得要流墨,被早晨的微风一吹,羞答答地荡漾几下,浓绿融化在人的眼里。

鹤先生腿下垫着个蒲团,在院子里参禅。叶子密密地摇晃,把发光的小点和斑块泼上他的衣襟。那时我毫不怀疑,只要把他的头发剃光再炷上几个戒疤,他就会成为真正的出世高僧。

早朝是天未明时便开始的,我没有吃早膳,如今约莫是辰时,我早饿了。

鹤先生让我在院中等一等,他回身进了小厨房,没一会儿,便端着一碟白白的糕点走出来。

“好吃吗?”

我一手抓着四五个,嘴里鼓鼓囊囊只顾嚼,勉勉强强应答了一声“好吃”。

岂止是好吃,简直是人间至味。

怪不得鹤先生从不要御膳房给他做膳食,原来这冷冷清清的蟠香寺里还有这等好吃的东西,要让我用整个御膳房来换,也是心甘情愿。

趁着我吃东西的空档,鹤先生煮了一壶茶,坐在庑廊下慢慢地品起来。

我仔细看了看他握住茶盏的手,白得像玉似的,又细又长,啧,真好看。

“鹤先生,母后吃过这种糕点吗?”我嘟囔不清地问他,并清晰地看见他的动作顿了一顿。

“吃过的……”他勉力勾起一个笑容,“那年月她肠胃不适,食不下咽、寝不安席,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我求遍了名山古刹,向一座庙里的方丈学会了这门手艺。说来也巧,自她吃过这随云糕之后,肠胃便渐渐好了起来,膳食也能吃得下,再也不需要随云糕了。”

原来……是为母后学做的糕点。

我用力嚼了嚼,在清甜松软的糕点中间,咀嚼出了一丝复杂的酸涩。

都说人会把自己的心境放进做出的食物里,那我品到的,大概就是许多年前鹤先生既为母后不吃随云糕而失落,又为母后不再依赖随云糕而欣慰的心情。

我用力把糕点残渣咽下去,抬起袖子擦了擦嘴,揪住鹤先生的袖口,仰着头问他:“你能给我讲讲母后吗?”

微风扫过他淡淡的眉眼,衣襟里散出皂角和槐花的香气。他的眼神没有落到我身上,只是将手掌放上我的肩头拍了拍,莫名地便给我一种温柔而安全的吸引力。

“那应当是十六年前的故事了……”

我伏在他的膝头,侧过脸看天上的云影。树叶把这片天空填得密密匝匝的,那些刀光剑影的年岁携同日光一起撒下来。

他与母后是在原河相识的。

乡下养病的官家小姐,家道中落的文弱书生,其间会发生什么故事,也不必细述。

我模模糊糊地预料到是宫女读的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戏码,却仍是安静地听鹤先生讲下去——他的声音太温柔了,温柔到像是一场沉醉不复醒的琉璃梦境,温柔到在这个四处弥散着青草香的早夏让我沉溺在他的怀抱,连鸟雀动人的鸣叫也不能把我唤醒。

“其实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安平。”他又煮了一壶茶,慢慢饮尽。

那年安平行宫初建,皇家携高官贵勋前往避暑。笼罩终生的阴影那时还未袭向整个家族,鹤先生还未经历起落曲折的人生,尚且是云氏千娇万宠的小少爷。

初秋刚至,行宫里便举行了一场秋狩。母后那时便已颇有大将风范,尽管体态瘦弱,在猎场上的表现却比许多大人都更让人瞩目。

按鹤先生的话说,就是:“目若寒星,长眉入鬓,嘴角好像抿着一块冰。”

上马、拉弓、瞄准、射箭,她完成得干净利落,袖风一扫便是一物倒下,然后山林间才来得及响起密叶被箭簇擦过的“唏哗”声。

“那时她十四岁。”他顿了顿,“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魏浓,书被催成墨未浓。”

我简直不能再听见他说出母后的名字——名字是集萃着一个人所有感情的字符,他念出来时,其中情意太浓,几乎无法掩饰。

后来在原河相遇,他才知道,原来母后并非是为了养病,而是当时京都争权太乱,时局动荡,外祖父把唯一一个女儿送到了大梁北境的原河躲藏起来。

那段时日真是像梦一样,母后常常私自跑出小小的原河城,去看北方赫赫有名的古迹。回来后便给他讲落花如雨的杏塘,讲人满为患的桃林渡,讲那个她无时无刻不渴望着离开却又难以割舍的京城。

“后来梦碎了,”他饮下最后一口茶,缓步将我送到蟠香寺门口,“碎成了流亡原河的现实,碎成了惨淡无光的前程。”

他把我交给候在门口的小包子,轻轻合上了寺门。

京都之乱平复的时候,母后已经十六岁了。

魏家要把她嫁给那场权力之争中的胜利者,我的父皇。

鹤先生那时根本没有阻止的能力和立场。

他落魄、潦倒、居无定所、不能见光,而母后必定要嫁的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人,母后注定要拥有的,是与他背道而驰的人生。

魏浓从没说过爱他,他也从没说过爱魏浓。

他只会默默地听她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讲故事;只会在她饮酒醉倒的时候扶一扶她的手,很快便抽身;只会在她无计可施皱起眉头的时候,殚精竭虑地出谋划策;只会在她食难下咽的时候求遍神佛,去学做一碟微不足道的随云糕。

从豆蔻到如今,母后一直都是体态瘦弱的。

只是一直都有个人愿意为她费尽心思地调理身体,替她背负光明人生里的阴暗面。

是鹤先生。

我透过鹤先生的语句了解母后,鹤先生在通过我的眼睛看见母后。

明明近在咫尺,我们却一同思念她。

回到龙仪殿时,茶房宫女正在沏茶。我抬抬手招她过来,问她:“要怎样才能让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

是无底线的付出,还是默默守候的柔情刻骨?

她手忙脚乱地从袖中取出被翻阅得纸张发皱的话本子,有板有眼地念道:“若她涉世未深,便带她看遍世间繁华;若她心已沧桑,便带她去往荒郊纵马。”

原来是这样。

那么鹤先生,你做错了。

你所爱的魏浓不论是看遍世间繁华还是去往荒郊纵马,都是孤身一人。

后来那些故事慢慢在我脑海中褪色,仍旧深深记得的是,那一日他煮了许多清茶,一杯接着一杯,仿佛是痛饮烈酒一般。可是茶不能醉人,而他也不能欺骗自己已痛释了过往。

后来我便爱上了饮茶,爱看话本子的茶房宫女成了御前的红人。有地方官员想要讨个趣儿,便进贡许多名茶。久而久之,我在旁人眼里便成了热爱茶道的性情中人。

其实我一点也不懂茶,可我是很喜欢喝茶的。清苦,甘涩,浮沉,好像这世间所有,在一杯茶里,都尽可见分晓了。

4

后来太医给我开的药里,多了些酸得发苦的东西。小包子兼任试菜太监,每碗药端上来,他都要先尝一口。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残忍的规矩——他们认为人的反应比银针更实在,医术再高明也敌不过人心鬼蜮,不如用旁人的命来堵一堵这难以预防的伤害。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一勺药汁送进嘴里,苦得眉毛眼睛皱成了一团,仍是努力吞咽下去。半晌过后,哑声道:“陛下,能喝。”

我用药是因为先天虚弱,可是小包子没有这样的毛病。乱喝药对他造成的影响很大,他的精神日益可见地萎靡起来,我想阻止,可我的意愿总会被太医一句高高在上的“祖制”给挡回来。

我只有捏着鼻子乖乖地一饮而尽,啧,真苦,苦得喉舌肠胃都痉挛起来。我总要躺在榻上很久才能让药汁乖乖留在我肚子里,而不至于吐出来。

越长大,我的病根就越显出强大的威力。

直到后来太医也无可奈何,一副一副的药方子也只不过是吊着命。以前是我喜欢躺在榻上不想下去,现在是纵使想下去也不行了。

我吃不下饭,终日恍惚,隐隐约约地预感到那几乎就是死期。

我是被一阵熟悉的香气唤醒的。

衣襟上的皂角和槐花,古刹里透过密叶漏下来的日光,鸟雀鸣叫里的清茶,还有……一碟白白的糕点。

我睁开一只眼睛,模糊地看见鹤先生惯穿的一袭白衫。哦,是白底绣橘黄色折枝纹的衣裳,清朗而修长。

那样挺拔的身影,的确是蟠香寺里的鹤先生啊。

“我在蟠香寺里吗?”我迷迷糊糊地问。

“不是。”我听见了两道声音。一道稳重而清亮,一道微哑而温柔。

母后,与鹤先生。

我几乎一刹那便心潮澎湃起来,酸软的病骨好似突然便有了无穷的力气,想要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刚起身到一半,鹤先生便端着一碟随云糕坐在我身前。

他没有说话,可我的心口像被绵密的潮水包裹了一样。紧接着这潮水还要从我的眼睛里冲出来,我吸着鼻子,专心致志地大口吃着随云糕。

连鹤先生短暂地离开了榻前也没发现。

外间里的谈话声隐隐约约传来。

“先帝生前早发现那几个皇子不是省心的人,他一生以声色犬马掩饰权谋算计,最喜欢的便是单纯的孩子。”

“这孩子命苦,生来比旁人弱小,偏偏要负上最沉重的使命。”

是母后的声音。

“小殿下聪明着呢。”他轻声道,“他什么都明白,只是锋芒未现,大智若愚。”

是吗……我很聪明吗……

脸颊上滚烫烫的,伸手一摸,呀,潮水关不住闸了。

外间的人有进来的动向,我赶紧拍了拍脸上的糕点渣子,规矩地躺好。

鹤先生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声线低柔,“凉下来了。”

我努力感受了一下,的确不那么烫了。

真开心……

大概是鹤先生的气息太让人安心,我又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

梦里又听到他们的低语。

“抱歉,不能陪您到老了。”

“对不起……感谢你……已经够久的了。”

奇怪……生病的不是我吗?为什么他不能陪母后到老了?

这件事需要我到很久之后才明白——原来母后并非肠胃不佳,而是在胎中被敌对势力下了毒,生下来便身体孱弱。外祖父不得已把她送去学习骑射箭术,但只是治标不治本。如今这顽固的毒亦遗留到了我身上。

鹤先生求的不是名山古刹,而是隐世神医。

命是需要命来换的。

他每做一次随云糕,身体便会虚弱一分。

为母后他已耗费太多精力,而今为我,亦是舍命相救。

鹤先生陪伴我那段日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教我做随云糕,可我手下的却与他做的千差万别。只存其形,不留其味。

鹤先生告诉我,随云糕本无味,后来有的那一味,叫做“情”。

“这样的味道,待小殿下长大以后便会明白了。”

我懵懂而恳切地点头。

然后又听见他说:“我耗点力气,彻底把毒素除去,往后小殿下的子子孙孙都不会再生这种病了。”

“谢谢鹤先生。”

那时我未曾想到,他说耗点力气,耗尽的,竟然是他短暂而辛苦的一生。

那段时间,我没有再见过母后。

也许是不敢见他。

怕一见到朝思暮想的那张面孔,隐忍了十数年的功夫一瞬间便成了白费。

她心中装的是江山百姓,父皇临去前把天下托付给她,她要为苍生担起责任,让人间秩序井然,让黎民不再流离失所,让我的无用不再为人诟病。

我有些懂她,又有些不懂。

在那个阳光晴好的夏日,鹤先生以眼目可见的速度消瘦苍白下来。

我能从床榻上下来走一走的时候,他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那一刻开始,我的世界四分五裂。

我问了许多人,太傅、小包子、老嬷嬷乃至茶房宫女,问他们:“鹤先生呢?鹤先生怎么不睁开眼睛看一看我了,鹤先生为什么不给我做随云糕吃了,鹤先生……”

然后我终于明白,鹤先生走了。

如同父皇一样。

鹤先生没有丧礼。

他只留给我一张写了字的纸笺,还有明亮夏日里温暖的记忆。

我说过,我会一直喜欢随云糕,不会像母后一样不再食用它。

可我后来吃随云糕,却再没有那样清甜了。

面前的桌上所摆放的渐渐从一碟糕点,变成了满满当当五花八门的菜色。

宫人催了几遍,饭菜都已放凉,我怔怔地握住筷子,脑海里浮起鹤先生曾对我说过的话——

“人都是会变的,今天喜欢的口味,或许明天、后天还是喜欢,但是一年后,十年后呢?”

“今天喜欢的人,或许明年、后年还是喜欢,可是这一辈子呢?”

如今我明白了这句话,这世间却再也没有一个会对我说这些话的鹤先生了。

而至死,他也没有再见过魏浓。

5

来时匆忙,去时不羁。

按照鹤先生的吩咐,我将他火化,然后带上盛着他骨殖的盒子踏遍大江南北。

其实也并不是大江南北。

安平、原河、杏塘、桃林渡。

据他的嘱咐,我去了这几个地方,每到一处,便将他洒些下去。

马车轱辘转动个不停,一载春秋过后,我又回到了京都,再临蟠香寺。

这一年里,它如同过去的许多年一般未曾修葺过。我熟门熟路地踢门走进后殿,不知哪个识相的宫人事先燃起了沉水香,清郁温存的香气徐徐渗进骨髓,荒唐无稽的旧日时光刹那间好像仍盈于心。

直到我看见了母后。

一袭黑沉沉的深衣,满身疲态,眼神木然。

我自怀里取出一包油纸覆着的东西,抽开裹紧的细绳,如同剥开将放的莲瓣一般小心翼翼地解开纸包。

里面白白的糕点经过长时间的颠簸和挤压已经碎成渣块,我把它摊开放在手心里,缓缓递到母后面前。

那一瞬间,有层叠的光在她眼中破裂。

“随云糕……随云……糕……”

她喃喃几声,微颤着双手接过纸包,猛地抓起碎渣大块大块地往嘴里塞,直到鼓鼓囊囊的,再也塞不下了。她艰难地吞咽,油纸在手心攥得紧紧的,很久很久以后,停下了抽噎,轻轻地落下一滴泪来。

“鹤先生……”我竟在其中听到了一抹无法消弭的脆弱,她放高了声音,忽然痛哭到难以自抑,“鹤先生——”

那是母后这一生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失态,也是唯一一次,我见证了一个久负深情的人崩溃的模样。

原来她也爱鹤先生。

只是天命不饶人。

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把鹤先生留在了安平、原河、杏塘、桃林渡……”

他愿将一生,囚禁在路过她的地方。

没错,是路过她,而非她路过。因为在鹤先生眼里,尘世万千,只有她是主体。

我走完这些地方,便走完了他的一生。

越过母后,我出了后殿,蹲在那一株老榕树下。

抬起头,长春宫的朱檐翘脚如天边一抹赤色的云。

原来他长居此地,是因为母后的宫殿就在抬眼可见的地方。那一寸仰望的视角,是他最大胆的靠近,亦是最沉默的逃离。

“最后一捧。”我说。

我把鹤先生埋在了榕树下,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见困住母后的宫墙。

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一年我十六岁。

我一直默默地享受着母后的爱、鹤先生的爱、朝臣的爱,乃至小包子的爱。

而如今才醒悟——我以为冰冷的皇家,原来处处都有真情在。

就如鹤先生与母后。

他们这一生从不敢逾越礼数,母后背负深情艰难前行,鹤先生隐忍于心沉寂一生。

只可惜,世间再无魏浓,亦再无鹤先生。

恍恍惚惚地,我又想起那张纸笺上写的字——

与君共约,白首为期。

今当辞去,勿念,勿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