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宫欢·帝心

1

楚帝病重弥留之际,大殿内的侍从、太医已经被他纷纷赶了出去。

我去龙仪殿时,雪粒子扑簌簌地砸下来,天色水茫茫一片白,阴云夹缠着寒风长长吹过。内宫四十五条甬道齐齐铺上了雪,宫人执着竹丝扫把,几道几道地在青石砖地上融出划痕。

四下里幽静得反常。许是大限将至,楚帝竟能听到些过往从不曾注意的声响。轻轻咳了几声,窗纸便应和着喉咙里的浑浊颤了颤。

我耐心地揣着袖笼,歪歪斜斜坐在一株无半分积翠的老树下,看着他四肢软弱无力地挣扎。只是在榻上微微翻了个滚,手指头还没够上玉枕旁的茶盏,他便已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徒劳良久,终究是颓然地搁下手臂,疲倦地抿上一双老目。

天色渐渐晴朗了些。他再次醒来时,恰逢云散雪霁,斜阳趁机钻进窗缝,洒着一道道暧暧不分明的光。恰是好时候,眨眼一瞬,我便乘着光斜穿入殿。

看见我这样一个大活人……不,魂体穿墙而入,楚帝也不曾有惊动的神情。若非他老人家城府实在太深,便是……早已对世俗尘杂放弃了追问。

他只是眯了眯眼,皱纹层层堆叠。目光中带着几分深藏的审视。胸膛微微地发着颤,气息在一瞬间变得浑浊起来,喉咙却总是哑的,无法说出话。

我叹了口气。

这个帝王,他实在是太古老了。

不管我与他的交流状况有多糟,我还是得耐着性子向他陈述清楚我的来意。

“楚帝,你一生安定乱世,为国为民,功勋甚著。仙人欲谢你救苍生于水火之大德,趁你往极乐去之前给你一个机会。倘你往昔有遗憾追悔之处,说与我听,我带你回去。”

说的人声音平缓,不带有一丝情绪,可听的人,枯老卷黄的心中却骤然翻起万丈波澜。

布着血丝的眼睛动了动,他舌根发苦,想要说很多话,却总是说不出来。

——回到过去?

——是在做梦吗?

这般怪力乱神的事情岂会是真的?楚帝自诩英明一世,如何能信了这荒唐言论。

可眼前这人穿墙透壁的本事却让他心中微微动摇。

如果……如果上天真的垂怜他……让他可以回到过去寻找真相……

纵使魂飞魄散也甘愿。

心中翻滚过无数幕影像,胸口胀疼得很。楚言循闭了闭眼。半晌,终于开了口,声线极哑,阴沉得像粗砂碾磨过。

“我……想回去……三十六年前。”

2

熙丰十六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熙丰帝为宠爱的贵妃修建了一座锦华园,国库空虚便搜刮民脂民膏,怨声载道。

比如,起义军在同州揭竿,包上了大红的头巾,引了洋人的枪炮抵入中原腹地。

又比如,十六岁的左盈在一片敲锣打鼓声里,坐上了嫁去周将军家的花轿。

娶亲的队伍要途经喧闹的城门口。那一片治安并不稳妥,时有地痞流氓出没抢盗。有未出阁姑娘的人家早早搬离了这里,稍有些积蓄的,也都寻了更繁华的住所。

现今留在此地的,只是些做小生意的摊贩、专爱促成不正经勾当的茶馆老板娘,还有花枝招展、香粉气冲鼻的市井女人。

左家本不愿让千金经过这样一段鱼龙混杂、秩序混乱的路程,奈何周将军脑门子一热,偏要说大师测算出新娘子走这条路最是旺夫。他家大业大,在朝中权势滔天,左老爷敢怒不敢言,只得听凭他胡来。

若是周将军知晓了后来的一段故事,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这自己放荡人生中众多荒唐事里最寻常不过的一件,而感到后悔?

楚帝本是凝眉,忽然想到周将军那飞扬跋扈的蠢样,禁不住闷声笑起来。

笑得像个年轻人一样。

我谨慎地敛着衣袖,静静低垂下眉眼,没有侧头瞥他。直到计算着时间都差不多了,才堪堪抬头,望向城门外空荡荡的官路。

果然立刻便遥遥听见马蹄踏响,笃脆鸣鞭声隔空打来。地面与天幕交接之际忽然出现一个小点,紧接着,极是惹眼的一人一马,携着满身风尘与骄傲,一路连连激起黄土飞扬。

身边的楚帝情不自禁动了动脚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冲上去与他一同驭马扬鞭的冲动,只是嘴唇到底忍不住微微翕动。楚帝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矫健的身影从眼前打马飞驰而过,越来越惘然的神色里渐渐流露出几分歆羡。

“到底是年轻啊,真好。”

我压着裙幅的手指一顿,却是瞧也未曾瞧他,压低声音道:“跟我来。”

我与楚帝,如今皆是如魂体存在。因为我们都还没死,所以并不是惧怕白日光线的鬼魂,只是单纯的、虚弱的两道常人看不见的影子罢了。

“身轻如燕,大约就是这样的感觉了。”楚帝在我身后御空而行,声音里充满了兴奋,即便是追逐着狂奔的马也毫不吃力,“朕一辈子苦练武功,身手却也从未曾这样好。”

我默然。

眼下我们追逐的,不是别人,正是年轻时的楚帝,楚言循。

楚言循刚刚是二十岁的年纪,满腔爱国热血,说风便是雨,全凭着年轻人的冲动做事。因着不忿周将军权倾朝野、倒行逆施,便暗地里组织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帮会子弟、游侠剑士,密谋在今日的婚宴之上,闹出一番大事。

“今时今日指点江山的这帮年轻人,他们也没有想到,数十年之后竟会是他们手掌天下,挥斥方遒。”楚帝又是一番感慨。我不耐烦听这些,挥手示意他停止抒情,专心看这一场好戏。

楚言循的马疾“吁”一声停在左盈的花轿前。举臂拉开弓弦,箭头四下游移,指到何处,何处的人便抱着头蹲下大呼饶命。

他过足了大侠瘾,哈哈大笑着骂道:“乌合之众,乌合之……哎哟!”

他摸了摸剧痛的后脑勺,砉然转身,怒斥道:“哪个无耻小贼敢偷袭我?”

一片寂静无声。目光所及之处人人自危,抱住脑袋埋得更低。唯独在不远处的地面上还躺着一块碎裂的果盘。目光循着上移,花轿的绣帘还在轻轻摇曳,仿佛是刚刚有个小人儿从缝隙里头,扔了块硬家伙砸他。

他把碎瓷块掂在手里,一步步缓缓地,像靠近宿命似的,走近了花轿。

楚言循伸出手臂,即将撩起绣帘的一瞬,在场的两人两魂都屏住了呼吸,减缓了心跳,周遭仿佛一瞬便静若无人。

轿帘缓缓撩开,我下意识地望了楚帝一眼,只见他双目呆滞,嘴唇微张,紧张得手腕都在微微颤抖。

年轻男子手中红绸一闪,一道明月般皎洁的面庞乍现在绣帘后。那女孩呼吸温软,密睫低垂,十指扣在一起,红衣静坐。她与楚言循离得忒近,他甚至嗅得到那如兰似麝的呼吸轻轻洒在鼻尖上,似晚风温柔吹拂。

只怔了一瞬,他便如撞鬼一般往后惊退,一下撞上轿旁的大木箱,吃痛跌坐在地。

轿子里的美人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挥手隔开晃荡不停的绣帘,犹疑地问他:“我的模样,十分吓人?”

楚言循的脸孔微微发红,意识到自己唐突了佳人,急忙撤身站起,拍拍袍袖,将手中扯落的一块红绸还给她。

左盈当下也不顾是在轿子里,正探出手去接绸带,却乍闻“唰唰”两声,两支精铁羽箭如重矛般刺穿轿厢,狠狠扎在离她半尺远的轿顶上。

饶是自诩见过大世面的楚言循,也被这两支尾羽粗大、箭头簇着冷冷寒光的箭吓得浑身一抖。左盈却只怔了片刻,随即冷下神情,仿佛下定了决心般猛然拔下嵌进轿厢里的箭支,麻利地裹进一条长长的红布里,又从果盘里抓了一把瓜子塞进荷包。

“这是军中的箭,周百平追到这儿来了。”她跳下花轿,摘了脚上高高宽宽的大红色筒靴,里面竟露出一双平底绣花鞋来。

楚言循愕然。

左盈又撕了一段繁复的裙幅,摘下叮叮当当的耳坠子。万事俱备,他才反应过来。

“你要做什么?”他禁不住问她。

左盈翻身骑上他的马,掀了个白眼:“当然是跟你跑了!要不是强抢了你的心上人,你哪儿来的理由去名正言顺地反周百平?”

“你不是周扒皮的老婆吗?怎么要帮着我?!”他一边跟着她的动作翻身上马,夹住马腹勒令飞奔,一边在激面而来的长风里大喊着发问。

“他明知道我在轿子里就敢让人放箭,何曾把左家放在眼里!既然他不把我当回事,我又何至于下作到自己贴上去?”

楚言循噎住。眨眼之后,他便奋力控紧缰绳,高呼一声:“抓紧了!”

——论射箭他不一定有多准,可或许是因为长日流亡,他在骑马一道上倒颇有些心得。

骏马骤然提速,后蹄落下的脚印几乎要赶上前蹄的脚印。左盈坐立不稳,向后栽倒在楚言循的怀抱里。

他的胸膛宽阔而厚实,只是稍稍滞了一下便稳住了身形,双臂牢牢圈住左盈的肩膀,下颌在她耳侧轻轻蹭过:“逃脱要紧,先失礼了。”

踏地声似迅疾的鼓点响在她的心上。

左盈滞住呼吸。

在某一瞬,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好像突然有一面旗帜在心尖上迎风招展。

迎罢风雨嗅罢春,乍然便在她心间盛开鲜艳花火。

如梦如幻。

天将暗时,追兵好不容易才被摆脱。楚言循纵马奔入一片密林,藤叶交错,浓绿仿佛可以从一枝流淌到另一枝。暮意游动在树叶之上,光晕错落。碎石飞溅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待视野茫茫时,马停步啮草。

楚言循率先跳下马,伸手接她下来。

她只觉得心扉滚烫,拂开他的手臂,稳稳当当跃下了马背。

楚言循忍不住笑了笑。

他牵着马走在前面,左盈没与他并肩,略向后半步跟着慢吞吞地走。

山风起得快也歇得快,只是害得她不停去抿松散的鬓角。石棱上的青苔湿冷滑腻,她穿着绣花鞋也不太便宜。

楚言循回头瞧了一眼她足下,立时停了脚步:“找个地方歇歇脚吧。”

一刻钟后,左盈端坐在铺了一层秋草的石墩上,取下发间的赤金篦子梳头,三两下重新绾好了发髻。

楚言循撑着头,拿木棍挑着燃起细焰的柴堆,嘴里叼着根草,很是放荡不羁的样子。

盯了他半天,左盈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憋屈。

“你……刚刚看到我,为什么被吓了一跳?我……很不堪入目吗?”

楚言循一怔,突然才想到女孩子最是在意仪容,这才扶着额答道:“不是……我以为肯嫁给周扒皮那个老贼的不是奇丑壮妇便是皱脸嬷嬷,却没想到你……你这样年轻好看,为什么还愿意嫁给他?”

左盈微微展开眉眼,倏然抿唇一笑,发髻上的赤金凤尾冠垂下细密的珠链,半遮了玉颜。跳跃的火焰在她面上描下生动的暗影,昏昏暧暧里勾勒得如同花钿。

“我今年二十三岁,寻常人家的姑娘,早该生儿育女了。”她面色平静,似在叙述一件与她无关的轶事,“倒是我,打小锦衣玉食,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没有哪样不是狠下过功夫,力争在所有名门闺秀里头做到最上乘,却对那么多青年才俊的求亲置之不理,迟迟不嫁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楚言循想起左老爷乐于和各路权贵结亲的秉性,便懂了几分,“左家想让你做皇妃?”

左盈颊边垂下的珠串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聪明人。”

楚言循咧开嘴笑了笑,似是想起了什么,笑意忽然便滞在了嘴角:“那……你不想进宫?”

左盈抬眸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睛着实很好看——眼尾略略上挑,淡红的妆色在一日奔波之后凌乱化开,恰似红香玉软中绽开的一泓清潭,波光缓缓荡漾,竟生了几分无言的妩媚。

被她这一瞪,楚言循感觉自己的心跳快了一瞬。

左盈却笑了,“他的身份是顶尊贵的,可这乱世里谁也说不准明天会怎样——他给不了我想要的。”

“那谁能给你?”楚言循禁不住发问。

楚帝在一旁听着,呼吸一瞬变得急促。

那一日左盈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妥妥帖帖地谨记着,密藏在胸膛里。后来这些话也在无数孤寒漫长的深夜里,支撑着他擎起灯盏,揣摩一沓沓地图与段段文字里动荡纷乱的天下形势,伴他眠在每一个难以支撑的清晨。

那些话是深刻在他记忆里的,属于左盈的一部分——

“我要的人能让我等女子不再被迫出嫁,能让世家大族解除危机,能让朝堂政事清明公正,能让万千百姓不再提着脑袋日日苟活,能给这江山带来万世昌平——”

“我要他把天下,捧到我眼前。”

两道声音说着一模一样的话,重叠着传到耳边。一个是昂首抬眸、眼神凌厉的左盈;一个是神情怅惘,眼含泪光的楚帝。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楚言循是震惊得无以复加的。

而震惊之后,紧跟着的是狂喜。

“我就知道你并非一般女子!”他霍地站起来,吐掉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激动之下险些忘了礼数,抓住她的肩头。

不知所措地收回手掌,他紧张地抿了一下唇,抬起一双湛亮的眼睛望向她。

“我打小活在沧州乡下,跟着一个落榜举人读过两年书。后来倭寇来犯,自东边入境便势如破竹——想我泱泱大国,竟毫无抵抗之力!当时我年纪尚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屠戮百姓、烧杀抢掠,乃至杀了教我诗文的先生……我当时便想,这乱世里,读书远不如习武有用。”

说着翻起衣袖,向上卷了卷,露出一截细长的疤痕来。

“这是沧州的流寇留下的。”他放下袖口,一字一顿,“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可如今的天下,没有人能够容纳这一腔的热血了。”

“那不如——就让自己,成为帝王。”

眼前的画面突然碎裂成块,一片一片向后飞去,在无尽虚空里,渐渐化为齑粉。

留在原地的是我和怔愣的楚帝。

“第一次回忆……结束了,你还有两次机会。还想看看什么?”

话毕他方才醒过神来,目光只凝在一处,瞧了良久。

我都快焦急起来,他才语气急促地开口:“我要去三十年前……阿左生子那年!”

阿左……

这个称谓猛然炸响在耳畔,我愣了愣,才问他:“当真要去?”

他目光凝重地点点头。

无可奈何地闭上眼,一声叹息随着轻轻挥下的手消散在渐渐升起的金色光幕里,空留下几圈涟漪。

首先迎接我们的,是阵阵嘶哑的痛呼声。

侍女进进出出,盆里的热水由清转红,楚帝的目光跟着她们走来走去,不停搓着手踱步,比产婆还要焦急。

“大人怎么还不来看看夫人?这都好几个时辰了,莫非没有人告知到那边府里?”一个年老的嬷嬷扶着案几,捶着酸痛的老腰,话语里满是疲惫。

小丫鬟急忙扶她在锦杌上坐下,她却不肯,只言夫人还在里头受苦,她不能独自安逸了去。和丫鬟纠缠了一会子,她才嘟嘟囔囔地侧身落座,只挨着坐了半边身子。

楚帝认识她。

她是左盈的乳母苏嬷嬷,左家当初为了投靠周百平,在左盈跟着楚言循离去之后把旁系的一个小姐送去做了妾室。苏嬷嬷在左家处境尴尬,又总觉得左家对不住左盈,便悄悄逃出京城找她。恰巧左盈听说了左家的事,也正要去寻她,两下里便碰在一起,自此苏嬷嬷仍旧跟在她身边。

不过楚帝对她印象深刻并非是因为此事。

称帝第三年,苏嬷嬷被他赐死。

因为她促成了左皇后与平定王韩宴的私情。

韩宴是熙丰年间与他相争的对手,后来因为永信侯势大,他们不得不结盟而战。定了天下格局的云横谷一役中,韩宴因为身受重伤而错失先机,楚言循抢先攻入京师,踏上了帝座。

时也命也,韩宴自此甘心镇守一方,受封做楚国的平定王。

楚言循对他既欣赏又忌惮。

欣赏他的豁达胸襟,忌惮他的才能出众。

这样既是重用,又是深深防备的状态维持了三年,便彻底土崩瓦解。

初称帝的他大权不稳,尚有许多有心争权的世家大族困兽犹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联手抗衡之下他亦难以应付。

倒是仰仗了韩宴麾下的军队。

控马临阵、挥斥方遒的韩宴着实是俊美非凡的,倘若他是个女子,指不定也会为之心动。

这份耀眼大抵是也落入了左盈眼里。楚帝收到捷报前往探视时,只见到声称在行宫休养身体的左盈正坐在韩宴的榻前,眉眼淡然。

“一不经心又受了点伤,其实无碍的。”他胸口缠着重重纱布,说话都有些迟缓,却仍淡淡笑着,一点也不像那个杀伐果断的平定王。

她不容分说把一柄匕首递到他身侧。

“带着,防身用。”

——其实作为一军统帅,韩宴哪里缺这区区一把匕首。但这是左盈送的,他仍是珍重地收了起来,轻手轻脚放到床头的木匣里。又把自己随身佩戴的玉佩解下来递给她:“万佛寺的大师开过光的,佑人一生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其实谁都不会当真的,乱世里最不可能的事情,岂会因为一块玉佩就实现了?

不过是一份天真的念想。左盈收下时,心中微微刺痛。

而楚言循再也难以忍耐。

他携山洪之势怒气冲冲地闯进去时,左盈和韩宴并未看向他,只是周身萦绕着清浅宁静的日光,彻底刺伤了他的眼。

“韩宴!”一声近乎发狂的怒吼撞来,他的面色已是狰狞。

韩宴这才侧头看他,有些怔,然后才渐渐泛出微笑。

“陛下来了。”

楚言循顾不上理会他。

“你想要的是会把天下奉到你眼前的人,如今我百般折磨艰辛才能执掌天下,你却要——和韩宴!”

他眼睛通红,青筋在皮肤下爆绽凸起,整个人仿佛丧失了理智。随后,他抬起手臂,玄金色的袖摆微微颤抖,指尖指向了左盈。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拥有这天下,只有韩宴才配得上你?!”

逐鹿天下太多年,他的城府渐深,心境也越发波澜不惊。只有一个人能够轻而易举地左右他的情绪。

唯有左盈,只有左盈。

与左盈相关的一切,他都刻进了骨子里。

在她面前,他仿佛永远都是当年那个流亡沧州的穷小子。从初相识起,他就落于下风。

可他怎么能容忍心中供奉起来的光转而照向了他人?

与他的歇斯底里相映衬的,是左盈过分的平静。

她一向不喜与人对视,一双漂亮的眼眸微微垂下。半晌,抬起头来,眼中竟含着笑意。

“陛下觉得是怎样,便是怎样吧。”

楚言循瞪大了眼睛,只觉得一口气窒在胸口喘不出来,灼烧得他心肺生疼。

其实最惊讶的是韩宴。

他只知道楚言循醉心朝堂权谋,满腹经纶用在了钩心斗角上,连妻子生产都没空回去看上一眼。为了势力平衡,他纳了不少贵族女子进宫为妃。左盈就是从第一位贵妃出现的时候,开始对他失望的。

却没想到楚言循竟然还会在意她——一个不受他关注和疼爱的强势的妻,一个他潦倒年纪的见证人。与左盈恩爱的那些时光,也象征着他的弱势、败落和卑微。

后来韩宴想,若是他有幸迎娶喜欢的人,什么后宫佳丽三千人,什么大局稳定势力平衡——他都不要了。他竟然想要任性一把,只要和心上人安宁快乐,就算了结了毕生心愿。

可他喜欢的,是左盈。

他一生光明磊落,坦坦荡荡,襟怀宽广而了无牵挂。他从没有想到自己会爱上一个女人。

然后为她征战四方,为她慷慨赴死。

亦为她而生,为她疯狂。

从明白这份爱的那日起,他就预备好了走向灭亡。

他遇见小姑娘太迟了,惩罚是不能和她终老。

真的……太遗憾了……

楚帝削权赐死的圣旨到达平定王府时,血浓浓淌了一地,他的声息已经轻微。

腹间的匕首是左盈送他的那柄,他用双手紧握住,面容是平静的。

宣旨太监正不知所措,有人步履蹒跚闯进来,一身酒气,劈手夺过圣旨就摔在地上。

“谈什么大道论什么正统?!”她双目猩红,“我只知道,你们都不配对他指手画脚!”

太监还要说几句什么,却被她一个眼神刺穿——“滚!”

她匆匆闯进内室时,韩宴面色平静,直视上空,听到她的声音才稍稍转过眼来。

泪痕纵横交错,左盈发不出连续的声音,破碎地叨念着胡乱的话。

韩宴微微地摇头,竭力做出口型。

“原本就是错的……”

“都是因为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对不起……”

哪里是他该说对不起!他何错之有?

她腿脚发软,跌坐在榻边,轻轻将头埋下去。

“对不起,那柄匕首原本就是有毒的。”

“我知道。”

“我从前送给你的东西,都不是出于好意。”

“明白的。”

“我想要他做皇帝,要……要为他铲除最大的阻碍……”

“我愿意。”

左盈再也无法压抑,三十多载人生中,她少有地放任自己的脆弱,号啕大哭。

强弩之末,终究要弦崩箭断。

她闭着眼压下苦涩,将一句话衔到韩宴耳边——

“下辈子,我希望和你有一个很好的故事。”

他含着微微的泪光点了点头。

呼吸一声一声地轻下去,渐至平缓,然后彻底消失。

随后策马追来的楚言循,只看见左盈偏头枕在韩宴已经失去温度的手臂上,泪渍把被衾都湿透了,可她还在不停地流泪,好像那悲伤怎么也融化不尽。

他清晰地听见脑海里有什么崩碎的声音……

我伸手拽了拽楚帝的胳膊,他从回忆里醒过神来,惶然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问,“你想知道,为什么左盈会走近韩宴吗?”

听到这两个名字,他浑身一颤,眼中涌起层层怒火。

我捏紧了他的手腕,向一侧退去,抬颌指了指门外,“你看。”

是韩宴。焦急地踱着步,在水洗过的庭园里,一遍遍地挥着自己的袍袖,却碍于礼数无法更靠近她一步。

“他怎么敢!”楚帝怒喝。

我急忙按下他的手臂,“继续看。”

“夫人这可是头胎啊,大人怎么能不回来看一看?”苏嬷嬷跪在左盈身侧,看着沾了满手的血,老泪纵横。

“不碍事……”她说话有些艰难,“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为儿女情长耽误了家国大事……”

一旁端着水盆的丫鬟终于忍不住,铜盆“扑通”一下砸落,紧跟着双膝碰地,带上了哭腔:“大人今日在铜阳城里迎娶了承平伯的幼女为平妻……奴婢不能再欺瞒夫人了……”

哭声渐渐远去,楚帝面色惘然。

“他们其实早几年就认识了。”我苦笑,“你忙于攻城略地、纳妾风流的时候,是韩宴一直谨慎守礼地陪伴在她的身边。她在被你伤透了心之后,身后一直照耀着她的火焰终于可以温暖她。”

不顾他的面色震惊,我继续咄咄而上:“你说过多少次要废后,你记得吗?十三次。因为她不同意你纳权臣之女为妃,因为她与你政见不合,因为她批评了你的过错,因为她夸赞韩宴才能出众……”

“够了!”他猛然打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溺水之人寻不到承载生命的浮木,“左皇后的胸襟气度向来无人能比,岂会因为这些小事而与朕生分?分明是无稽之谈!”

到了此刻,他还不愿相信这是他所谋求的“真相”。

我眨眼的瞬间,仿佛抿到眼角的一星泪光。

然而我不得不告诉他的是——

“你知道吗?不管是什么样的爱,都经不起日复一日的消磨。”

楚帝揣摩着这句话的意味,身躯猛然一僵,霎时如遭雷击。

“这就是真相,不论你想不想要、是否愿意相信,这就是所谓的‘左皇后勾结外臣瓦解皇权’的真相,这就是韩宴去世的真实缘故,这就是你痛恨疑虑了半辈子的两个人——”

寂静如同将枯的白花垂逶在地,无声的凝滞涟漪般扩散。

“你还想看什么?想去称帝第五年看看为什么左盈要杀了陈御史吗?那我告诉你,她其实没有杀他,只是让他悄悄带着家眷去了沿海安置。因为陈御史发现了你决策中的重大失误,倘若被他提出来,你必定会为万民所指。而她实在难以拨乱反正,为了你的声名,她只有自己承担所有骂名。那几年她时刻派人监督着陈御史的言行,直到陈御史因病去世,她销毁了证据,才真正松了口气。”

“想去称帝第六年看看为什么……”

“不必说了。”他放长了目光,眼底尽是空洞,“我知道了,让我回去吧。”

我努力屏住了呼吸,才没有在他面前泄露出浓重的鼻音:“好。”

楚帝的命数,也不过是油尽灯枯的事了。

一夜之间,他仿佛又苍老了十岁。

目光沉寂下来,无神地凝望着斗拱上描的花草鱼鸟。

外头天气又阴了,日头颜色淡,我去窗外瞧了一瞧,但见满庭芭蕉垂绿泪,花朵也凋谢殆尽。一回殿中,他便发问:“……是晴天吗?”

我自顾自点了点头。

不是为了骗人,而是为了让他不那么难受。

果然,他弯起唇角笑起来。

“是……她喜欢太阳好的日子……还好……”

半晌,又低沉下去。

“是我错怪了阿左……是我错了……”

我抿着唇低下了头,便听见他突然轻呼了一声:“阿左。”

抬起头的动作是下意识的,他并没有看我,却自顾自笑了,“你是阿左,对吧。”

不理会我有多震惊,他便继续说道,“你的模样、言辞、气息都变了,甚至行事风格也刻意与过往不同。可是,一个人下意识所做出的事情,是最难更改,也最难掩饰的特征。”

“阿左,你回来了。”

我几乎想转身就跑。他立刻开口叫住我:“别走……以前是你先走了,留我一人苟活在世上;现在终于我也垂垂老矣,你却回来了。”

目光摩挲过窗扇,他笑得无限眷恋。

“三十年。我在这里住了整整三十年。可这样长的日子里面,有一大半,我的心都是空的——因为你不在,而你生前最惦记的人不是我……你恨我……

“我真的错了,是我太偏执,听不进诤臣的话,才会……才会害得你要为我的愚蠢承担罪过……我不如韩宴……这天下,本该是他的。

“对不起……”

我的脚步再也挪不动了。心里是密集的疼痛,年年岁岁的委屈与悲哀齐齐涌上来,泪水破闸而出。

命近薄暮的楚帝,向他辜负了半生的皇后说了声对不起。

亦是那个时空缝隙里骄傲飞扬的青年同如今已经苍老的我说的。

于他而言,这声道歉迟来了三十载。

可对于我,却是整整一千二百年。

——

来自一千二百年以后的我,对历史上那个潇洒肆意的楚言循仰慕不已,也对他逐鹿天下的败局心痛难平。在获得穿越时空的机会之后,我几乎是一瞬间就确定了目标。

去帮助楚言循称帝。

事实上,我确实做到了。

凭借着对历史的了解,我在征战中每一步都占尽先机。帮助所爱的人完成他毕生的追求,我曾经认为那是我这一生的意义。

可是历史终究是无法悖逆的。妄图跳出命轮掌控的人,终将被滚滚红尘碾灭。

韩宴是“民心所向”,是命定的天子。

我杀了天子,逆了民意,扭转了历史,付出的代价岂止一死。

我犯下了最大的过错,而韩宴在这一场从一开始就并非势均力敌的对阵里,输给了他自己的情。他甘愿不问对错,一己承担。

而我的魂魄将在往后的时日里磨过凄长的一千二百年。我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醒悟、愧念和追悔莫及,而这些巨大的负罪感都是必定的惩罚。

等了多久?数不清了,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就是对韩宴无尽的愧悔。直盼到了还能穿越时空的那日,再带着余生苍雪漫漫的凄楚回到过往去解释清楚所有的误会。

时限将至,我该回去了。

楚帝迷蒙着眼躺在榻上,面庞是我不熟悉的苍老和失意。

是我,是我错了。

是我一意孤行,为了完成夙愿不顾历史的正辙,好在这段偏差的时空并未对后世造成太大影响,可我把楚帝和韩宴都连累了。

突如其来的悲凉席卷了金殿,他呼吸低微,这样的场景,叫我想起了许多年前相似的一幕。

好像那个犯错而被原谅的人,一直都是我。

呼唤回归的讯号响起之前,我伏在他的耳边,终于说出了这句迟来了千年的话。

“言循,你要记得忘了我。”

他含着泪光,微微地点一点头。

点滴烛亮,光影骤灭,倏忽来去。

画面消散,我所改写的这一场乱世,和着数不清的光阴与爱恨,悉数走到了终章。

后记

“左皇后当真是个歹毒的女人。”

“楚帝定然恨极了她吧,毁了他的天下还爱上了别的男人,果真红颜祸水。”

左盈怔怔地听着身后游客的低声议论,心中仿佛有苦涩的海水漫出,一点点地涨成潮水,渐积渐深。

那时候的人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人们说,楚帝病入膏肓,是治不好了。

人们说,左皇后啊,当真是个姝丽又多情的女子,引得无数豪杰为之折腰。

人们说,若非当年皇后红颜祸国,凭楚帝的英明神武必将带领本国军队统治整片大陆……

人们也说,幸好,幸好,皇后死了。

承担下所有罪名的左盈,已经成了楚国上下发泄自身不知从何而起的愤怒与过激的群体活动对象。

这都是她自己改变的故事,只是每当她看到史书上明晃晃地写着,“左氏之谋败,误国之弊生”时,仍是有些怅然。

反正——反正她已经“死”了,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但凡是个人,总想要听到别人说温暖、悦耳的话,可是她却不得不背负起取代楚帝的错误而被古今万民指责的罪罚,在日复一日的沉默里消化着本不属于她的伤害。

“……等等!这不是最近才出土的那份诏书吗?”一个游客乍然喊起来,音量陡增,吓了左盈一跳。

只见售票处的墙壁上挂着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着新闻,录像里一份古朴破旧的诏书正被一群专家小心翼翼地围起来。

“据鉴定,该诏书为一千两百年前楚帝所留,疑似为楚帝临死悔过之书。上面的内容包括对亡妻左氏的追念和歉疚……他写道……云横谷一役中是他耍了手段刺杀平定王,后来的一连串政策都是为了打压韩宴,留下千古罪名的不是左皇后而是……楚帝……”

“左皇后……甘愿为他承担万世骂名……”

楚帝深爱左盈,可他到底辜负了她。

左盈很久之后才明白,她对楚帝的感情是仰慕,是敬叹,是惋惜。她想助他称帝,却没有想过他适不适合这个位置。

也是很久很久以后,左盈才想明白,她忘不掉的人是谁。

那日她如往常一般去博物馆,看新出土的陪葬品。在一众珍稀无匹的金银玉器之间,众星拱月般陈放着一柄普普通通的匕首。

——平定王自尽用匕。

七个字,概述了他波澜壮阔却草草了结的一生。

锈迹卷满了刀刃,如同无垠苦海霎时淹没了左盈的心。

手掌撑在玻璃陈设柜上,睁大了眼睛,眼泪还是大滴大滴止不住地落下来。

记得有人在春深处对她笑,温文地唤她“姑娘”;记得有人在暴乱里将她护在角落,告诉她不要怕;记得有人在产房外焦急等待,却不敢再靠近一步;记得有人噙着泪告诉她“我知道”,轻飘飘地原谅了她沉重的罪孽。

她活该忍受这么长久的孤独。

从博物馆出来,日光刺眼。

她没有被毁灭,因为受到了“天命”的保护。

她改变了韩宴的命运,可是韩宴的意愿,是永远守护她。

左盈默默握紧了贴身戴着的玉佩。

韩宴交给她的那枚青玉佩因为常年浸染帝气,故而带了几分灵性。送她回到自己时代的使者告诉她,韩宴的魂魄正沉睡在玉佩里,待到时机成熟便会回归人世。

她愿意相信这个说法。

左盈还是常去历史博物馆,看那些她曾触碰过的事物。她曾亲历过的故事,在别人的口述里,成为过往,归于平淡,隐于岁月浮沉。

只是,她随身佩戴着那块青玉佩,再不离身,再不会为世人口中纷扰而难过了。

记忆如同流水泛澜,滔滔长去,历史风尘里的光鲜都渐渐磨去棱角。

这千百年来的风未停歇,时光也未停歇。

她盼望着迟迟不至的光,像盼望着踏风归来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