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宫欢·误国赋

1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才彻底熄灭。

沈云霆几鞭子抽开拦路的异装侍卫,打马狂奔过宫道。几道长云悠然擦过天穹,阴影覆下离离人间。尽管全身冒着汗,他却觉得心底冷得不像话。

雁鸣凄凄哀哀地低掠,这一条漫漫宫道上竟再没有人拦路,马蹄一路畅通无阻地飞踏到了长春宫,眼前出现的景象立刻让他怔在当地。

富丽堂皇的宫殿,已化成了一座废墟。

岁宁跌坐在长春宫门外。缕缕升腾的黑烟,模糊的面容,与整个宫道上瘆人的寂静合成了一束刀子,刺进他的心口。

眼前是刚被烈火焚烧过的地方,四下里了无人声,连空气都还是灼热的。

下了马,他松开缰绳,马趔趄着往身后退了两步。挂于腰间的剑鞘在地面上划出轻微的“咝咝”声,他有些艰涩地,一步步慢慢走近岁宁。

越走近,呼吸就越轻微。

他还记得,她身上穿的是她最喜欢的一件百蝶穿花裙,只是蜂团蝶阵的锦簇里乍然出现大块大块的焦黑破损,像是美人柔嫩肌肤上泛出的碍眼的斑。

他也记得,岁宁手腕上本戴着一副斐桑国进贡的碧玉镯,她说要分一只给妹妹,因而在从行宫回到皇城的路上,一直很开心。然而玉镯已被浓烟熏得漆黑发亮,流苏燎毁了一半,结着参差不齐的烟垢,沉寂地耷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更不能忘却的是那张稚嫩的面容。

十日之前,岁曦还欢快地在长春宫里挑竹选花,说要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摆满异卉奇果,香喷喷地迎接皇姐在位年间的第一个新年。

除夕在即,宫外的百姓已张贴起大红的窗花和春联,鞭炮烟花的喧闹声不绝于耳。

可如今她却永远沉睡于这片冰冷的土地。

过了半晌,他的喉结才艰难地动了动,低低唤她一声:“阿宁。”

岁宁的眼睛有着惊人的红。

他小心翼翼地单膝跪在她身旁,正沉默间却猛然察觉有一只手攀上他的腰间,随即大力拔出了寒光冷冷的封云刃。

刃尖指向他的眉心之前,他猝然起身退后半步,凛凛剑光一划而过。次而,他对上了一双空洞的眼。

僵持只有片刻,他最终缓缓合上了眼睛。

岁宁意料中的这声叹息来得又沉又迟。他很低地唤她:“……陛下。”

这两个字眼猛然刺痛了她,手腕抖了一下,手中剑便应声落地。

“为什么?”从悄无声息到声嘶力竭只消半句话,眼泪大颗大颗迸出眼角,“为什么岁曦必须要死?”

为什么?沈云霆找不到理由回答她,只有一遍遍艰涩地说着“对不起”。

其实他心知肚明,只是不敢开口。

因为她是先帝的长女,因为她是继承大统的唯一人选,因为她肩上担负着整个大燕的兴衰起落,掌握着万民生死。

所以她不能有一个先天弱智的妹妹,不能有一个能让别人威胁她的筹码。大燕的帝王,自古以来就是独身一人。

久久无语,沈云霆一动也不敢动。驰骋沙场多年,他早已学会了不惧风暴艰险,也学会了掩饰复杂心绪。可他还是没有学会要怎样去面对她,面对一个已经是君主的岁宁。

她跌坐在地上,两人之间仅仅隔着一柄单薄的封云刃。

可她眼中像是一整个世界在坍塌,巨浪翻卷,几乎也要把沈云霆给淹没。

很久之后,他听见岁宁把嗓子压得低低的,每一个字都拖得又长又钝——

“我迟早要杀光他们。”

“他们”是谁,沈云霆也知道。他们玩弄权术、招惹是非,他们不辨黑白、一心为己,他们害得朝野上下动荡不安,他们甚至仗着手中权柄在宫中放火烧死了岁曦。可他们是先帝遗臣,再猖狂恣睢,岁宁也没有足以与之反抗的力量。

而今这个做了多年傀儡的女帝终于醒悟,拄着封云刃站起身,重重插回了剑鞘中,拖着残破的衣摆,在天光晦暗下背身走去,告诉他:“沈云霆,我不要再有软肋了。”

沈云霆至死都记得那一刻。

十二岁的岁曦逝于一个寒入骨髓的深冬。

那是天嘉元年的最后一个月。那段岁宁一辈子都无法跨过的寒冷,也由此开始。

2

要说得再准确一些,那是沈云霆最害怕,也最是怀念的一段日子。

岁宁下旨修葺了归燕园,舍下繁华皇城寓居于烟雨苍茫的京郊。奏折三日一递,她就着烈酒新茶蘸墨胡写,然后差人送回朝中,由那些把控时局的大臣再行商议——说实在的,她的批阅不过是走个过场,甚至有大臣因为觉得她的字好看,裁下奏折上的批红装裱起来挂于家中。

傀儡皇帝。

那是她的身份,她的命运,她无法抵抗的强横与残忍。而她用尽全力把这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天下人谓她放纵无能,可是她暗地里的努力,只有沈云霆知道。

为了迷惑辅政大臣,她给每一份奏折都做了批注,一条条列在白纸上,再往奏折上乱写一通。而事后便由沈云霆拿去与朝臣们做出的决断进行对比,观察政事的处理情况来判断岁宁写下的是否正确。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他们以为她不通政务,实则她早已过手了无数奏章,对朝堂局势也渐渐了然于心。

皇城里派人来时,她正在庭院里练剑,身形辗转之间透出几分凌厉。

“刺这里。”沈云霆出声提醒她,手指指向一丛人形木桩之间最隐蔽的角落,“刺它的心脏。”

原本招式流畅的岁宁突然收住手,日光在剑身上淌过,渐渐由温暖过渡成了她眼眸中化不开的严寒。

“那边来人了?”她叠着帕子擦拭剑刃,头也不抬地回身走进内殿。

沈云霆只注意到她压下眼际的一寸暗光,立在庭院里拱手:“秦首辅的人。”

她便冷哼一声:“贼心不死。”

只此一句,她便懂了。

沈云霆既心疼她的颖悟,又为这份默契而存着一缕欣喜。

初夏的日头越来越烈,就在他的额头渗出几点汗珠的时候,两根手指挑开花团锦簇的窗扇。是换上了一身桃红衣裙的岁宁,手中执着剑,对他露出一个熟悉的、冰冷却妩媚的笑。

艳丽的颜色与寒冷的剑光交织着撞进他的眼睛。

“沈云霆。”她把剑放下,抬起下颌,“我们去外面看看。”

来的人是吏部左侍郎傅弘武,首辅秦祥颢兼着吏部尚书的官位,他又有意把长女嫁给傅侍郎,所以沈云霆称他是“秦首辅的人”。

岁宁知道他来的目的。

秦祥颢老奸巨猾,奈何年老体衰,掌控政事不复得力,告老致仕也就是迫在眉睫的事。他想推举弟子陶君承入阁,可与他分庭抗礼的余思衍却一力阻挠,只言陶君承素有龙阳之好,名誉不正,怕会带坏了朝中风气。

他们争执不下,没人做个决断,便只好闹到了岁宁这里来。

虽然她手中并无实权,但一则有个皇帝的名头,圣意难免左右民意;二则,她身边有个沈云霆。

沈云霆是谁?其父明远侯沈靖,才是真正权势滔天的人物。只不过沈靖老来爱习道家,时常在京郊道观养生,不常出现罢了。

他们是断断不敢闹到那个手段狠辣的明远侯面前去的,顶多,也就在沈云霆这里吹吹耳旁风。

岁宁低眉敛目,将手腕上的玛瑙珠串拨了一圈,他才絮絮叨叨地说完。

她抬头望了望沈云霆。

在人前她向来是不下决断的。至少在力量足够强大之前,她要做好朝臣眼里的绣花枕头。

沈云霆的反应向来是一流。

他冷笑一声:“呵,傅侍郎也别太会做戏了些。陛下心性单纯就罢了,你们的算计莫非还想瞒得过我?”

傅侍郎眉头也不挑一下,不卑不亢地揖手回道:“沈大人英明。既然大人明白,下官也不便多言,以免让大人生疑。下官告退。”

他走得果断,倒是让岁宁有些奇怪。

“还没达成目的他也肯走?不怕秦首辅责怪他?”

沈云霆压下眼帘,若有所思。

半晌,突然开口:“傅侍郎也是秦首辅的弟子。”

岁宁瞪着眼睛看向他。

他不由发笑,却忍住笑意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同为首辅弟子,为什么陶君承可以入阁,他却不行?”

岁宁的眼睛亮起来。

“他们暗地里的关系,其实也没有那么紧密一致,是吗?”她的脸上渐渐泛起笑意,“怕是他早就想反咬一口了,果然近墨者黑。”

“傅侍郎,也许是一个突破口……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沈云霆一语点明。

岁宁阴鹜许久的心境忽然便开阔起来。

她的心情一旦有起伏,便要饮酒。

沈云霆并不愿见到她饮酒。

生活一帆风顺的人,鲜少有爱饮酒的。她饮酒并非渴醉,而是为了掩覆这一路弯弯绕绕的不易,浇灭她疤痕上燃起的星火。

沈云霆只觉得自己所有的反对在她的痛苦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得执起瓷壶默然斟酒。

她原本是高兴的,可也许是愁肠蘸了酒气,也变得醉醺醺的,支使她说出些从不敢说的话来。

“你们都觊觎我这个位置吧?哈哈哈,我就坐这儿、坐这儿!我不走!”

过了一会儿,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你把她还给我,我什么都——什么都给你!”

沈云霆每到此时便开始后悔。

他轻轻扶住岁宁的双肩,温声道:“陛下跟我回家吧,回到家里,就什么都有了。”

她抬起沾湿的蒙蒙雾气的眼睛望向他,一层层防备卸尽后是涌动的欢喜。

“岁曦呢……岁曦也在吗?”

沈云霆沉默了。

这一默,岁宁便仿佛突然清醒了似的。

从他的手下挣脱出来,她趔趄几步往亭外扑走,脚步不稳,连扶着栏杆都不能好好走路。他急忙上去拽住她的手腕,谁知岁宁反身将瓷壶一扔,砸在他额角,又跌落碎裂。

岁宁怔了怔,便又拼死摆脱他的束缚,没设防间踩住裙摆跌倒,手肘在满地碎瓷上蹭出细碎的血痕。

那一刻,他的灵魂里有什么压抑许久的东西,随着她臂弯的血迹浓浓流淌出来。

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将失控压回胸膛里,他平复着呼吸,耐心地轻声哄着岁宁。

“是……不是我?”轻飘飘的、颤抖的声音揉进他耳中。

抬眼,是满面惊惶的岁宁。

“是不是我……是不是我?”她的哭腔越来越重,“是不是因为我岁曦才不能活下去?”

岁曦是她的噩梦,亦是沈云霆的心头痛。

答案和当年一样,可他过去了这么久,还是无法回答。

“岁曦为什么该死?凭什么是她!”她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脖颈上冒出纤细的青筋,汗珠贴着下颌的曲线滑落没入领口。

沈云霆不知道有把刀子割在心头的滋味如何,但那一刻他觉得,岁宁就是他的执刀人。

一旦将心交付出去,便什么也不顾不舍了。

3

岁宁生来羸弱,不宜习武,练剑便耗费了她半数的精力。夜间还要广读书册,再加之暗中批阅奏折的劳心劳神,生病是时常的事。

沈云霆没想到天嘉九年的那次病会来得那般汹涌。

御医来来回回,满京的名手流水似的过眼,药方如走马灯一般挑挑换换,岁宁的病仍旧没有半分起色。

——“实在不行就算了。”

那是个晴好的日子,岁宁倚在榻上对他笑,脸色是虚透的惨白。

沈云霆暗自握紧了拳头,咬着牙关,毅然摇了摇头。

岁宁就吩咐宫人:“在院子里放一张榻,让孤出去晒晒太阳。”

沈云霆立时紧张起来,亦步亦趋跟在宫人身后,只怕哪个地方不够仔细会弄散了岁宁一身病骨似的,恨不得事事都亲力亲为。

岁宁望着他淡淡地笑。

“你别忙了……”

如果是其他的要求,他或许能眼也不眨地答应下来,可是这个不行。

见他态度坚决,岁宁沉默良久,才轻轻叹息了一声。

“医不医的,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想好了……”

他愕然抬头,岁宁却偏过脸,拿袖纱遮住眼睛,“让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岁宁以为他不懂,其实他明白的。

岁宁难过的时候,总喜欢遮住眼睛,把涌动的情绪都锁起来,仿佛这样就没人会看见她的悲伤似的。

天嘉元年的那场大火早已熄灭,可是余烬还苟存在心底,一直熊熊地烧到如今。

岁宁够累了。

这么多年的时刻不敢放松,因为她是要把柔软的血肉炼成铁。那样丝丝入骨的疼痛,沈云霆想,他也是经历过一次的。

心口裂开一丝缝隙,灼烫的火焰汹涌而出。

她的夙愿尚未完成,怎能沉睡在此地?

如果他也就此放弃,她醒来之后,就真正孤立无援了。

他必须救救岁宁……

转身之间衣料摩挲出轻响,岁宁倦意蒙眬,恍恍惚惚只知道他要走,下意识里一阵慌乱摄住了她,便急忙伸手攥住他的衣袖。

“你不要走远了。太远,我就找不到你了。”

那时十月初至,京畿的风已经凉了。

他在随风飘落的细白花瓣间忽然绽开笑容,岁月在他眼角叠起了温柔的细褶,他像哄小孩一般让她放开他的袖口,声音低凉如流泉。

“好,不远,很快就回来。”

这一次,他走得步履坚定。

目的是哪里,他很明确——大燕上下最好的医师,不在皇城,不在乡野,而是在京郊的龙云观里。

他的父亲,明远侯沈靖修道养性的地方。

权倾朝野的沈靖其实并不如外界窃窃私语里所描述的那样凶神恶煞,而是面目慈祥,眉尾染霜,微颤的眼皮上留着一道细如蛛丝的疤,两颧顶着一点赤色。

“你还真对那个小女子上心了?”他眼皮也不抬,喉腔里带出几分怎么也改不过来的蜀地口音。

“她是大燕国君。”

“仅仅如此?”

沈云霆缄口不言。

沈靖冷笑:“知子莫若父——可是沈桐生,我怎么有些看不清你了?”

桐生。

这是母亲逝世以来,父亲第一次叫他孩提时的名字。

喉结动了动,他终究忍不住把大逆不道的一句话送出了口——

“孩儿不想再重蹈您的覆辙。”

“荒唐!”

沈靖几乎是眨眼之间便怒喝出口,举起桌上的茶杯便要往他身上摔去,倏忽之间,却又停住了。

随之而来一阵压抑的静默。

“刘神医在东厢房,”他最终捏了捏眉心,“你带他去吧。”

有了沈靖的准许,接下来的一切仿佛都顺遂了许多。他怕岁宁防备刘神医是父亲的人而不肯让他诊治,便派了刘神医的弟子去问脉。

变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刘振玉俯着身,一边细听弟子的描述,一边皱眉观察着岁宁用过的药渣。

弟子话音一落,他像是发现了什么,迅速用银针挑出一截状似朽木的东西。然后抬眼看向沈云霆,眼角堆挤着戏谑。

“沈大人,你可确定陛下是身患重病?”

他蒙了。

刘振玉颇有些自得,压住袖口,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改脉。

“不过是在脉象上做了些小把戏,让那些庸医误以为陛下身体虚弱罢了。”他似笑非笑地拍掉手上的药渣,又叹息着向沈云霆拱手,“沈大人的心在她身上,自然眼里就看不见别的了。”

他这话里有所指。起初沈云霆并未多想,直到他又一次去请刘神医之时,半途折回却撞见了正从归燕园中走出来的傅弘武。

以傅弘武为武器挑拨离间秦首辅的党羽,这原本是他与岁宁商定好的计策。每一步应该怎么走,他都熟记于心。

可是岁宁却私自召见了傅侍郎。暗地里吩咐了些什么,他无法得知。

是因为心中另有打算,还是根本就不信任他……

沈云霆站在当地,只觉得浑身冰寒。

怪不得她的病无论如何都不肯好,原来根本就没有病。

她一直瞒着他。

她的心,一直都对他戒备森严。

那是他重矛锐兵也无法闯入,却偏偏寄托着半生渴望的禁地。

梦境忽然之间碎得彻底,他好像从那时起,便已经是一败涂地。

4

如果当时的沈云霆知道岁宁会遭受刺杀的话,他一定不会因为心寒而处处躲避着她。

可惜天命往往不顺遂人意,一时的错过,便要用一生来弥补。

那日京都初雪,近晚时分的屋顶上栖着一层轻而朦胧的白色。寒风吹裂干枝,和着细碎枯草刮断在地。蜿蜒一地的血迹在肃杀寰宇间,陡添了几分触目惊心。

沈云霆走向殿中的脚步仿佛有千钧重。

跪立在萧冷雪庭间,他一分分俯下头颅,滴滴热泪砸入雪中,融化成一个个极微小的影子。

“臣没有看顾好陛下安危,请陛下……降罪于臣……”

他咬着牙关说完这几个字,便已经是泪流满面。

空庭静默良久,倏忽有人推开殿门,吱呀声似一截微弱烛火摇曳上他的心头。

宫娥沉默地扶着他站起身,引他进入内殿。

他仓皇地抹了把脸,来不及解下甲胄,便跌跌撞撞冲入了满室药香中。

重重细纱帐后,是身受重伤的岁宁。

她使不上力气,轻轻地抬手招他过去。宫娥随着沈云霆迟疑的脚步一层层撩起纱帐。

最后,他站定在她身前。

岁宁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眼角突然笑得弯弯的。

“那把剑,是二十年前,我送你的吧?”

“是天宁十六年九月的最后一日,二十二年了。”

岁宁一怔,苦笑:“你记得真清楚。”

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都记得很清楚——

沈云霆险些脱口而出,话到喉间便止住了。

有些话,他或许到死都只能埋葬在心里。

岁宁疼得厉害,意识迷迷糊糊的,一张口,便把藏了许多年的心思都流淌出来了。

“你为什么一直佩着那把破剑……”

沈云霆的身躯一僵。

他没有说话,岁宁的眼睛却红了。

她心里明白,但她想听沈云霆的解释。

沈云霆也从来没让她失望过——

他伏低身子,字字铿锵。

“因为微臣喜欢陛下,可是微臣不敢喜欢陛下。”

她想说,你这话真矛盾,也想说你不用再想了,还想说很多很多……可眼泪却比声音先掉落出来。

岁宁这才发觉自己流泪了。

自从岁曦逝世,她便以为自己早已与眼泪道了别。可如今她怎么还在软弱落泪的年纪呢?

她不愿意想通,便只是微微摇着头,“不行的……千万不要……不要……”

“陛下不要流泪。”

他抬起猩红的双目,喉间嘶哑,“微臣永远没办法抵挡您的难过……”

岁宁闭着眼,只觉心口处疼得厉害,比浑身上下的创伤更令她无法对抗。

她绝望地带上了一点哭腔:“我不要有软肋……我求你……沈云霆……”

那日的天光昏暧,落日隐在了浮云之后。一握细细的光束筛洒下来,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情绪随着冷雾越沉越低。而他此生第一次抱住了她,安抚般低沉而温柔地说,“臣不会。”还说,“臣永远不会做陛下的软肋。”

岁宁闭紧眼,心口的悲痛好像永远流不尽似的。神思恍惚间,她听到沈云霆微哑的低语。

“陛下受的苦,微臣在幼年时,也曾遇见过的。”

又是久久不曾作声,仿佛在压抑着某种磅礴的情绪。再开口,那数十年的愧疚痛苦都融进了这长夜漫漫里。

“微臣四岁的时候,母亲诞下了一个妹妹。那年月正是乱世纷纷,群雄割据,划分天下的节点已然来临。每一天夜里都担心明天再也无法醒来,担心敌军的阵法另有乾坤,担心那逃亡的路上埋伏着惊天杀机,只要一步踏错,身后的千军万马都要因此陪葬……

“母亲的病便是那个时候初露端倪的。颠沛流离的生活击垮了她的精神,夜半的马蹄声总是让她梦魇……后来,有人以母亲和妹妹威胁父亲,微臣这辈子都再没见过他那般痛苦——一头是三军兵士,一头是妻儿故乡。母亲绝望之下,带着妹妹服毒自尽……”

话音渐低,说到最后,他已经把头埋在了手掌间。

一只纤细的手轻柔地抚上他的头顶,极慢地摩挲着他的头发。

他浑身僵住。

“只有今夜,你我不是君臣,不是对手,只是同病相怜的朋友……”她艰难地吞吐着字句,“明日一早,我就去屏岩山养伤……朝堂政事,一律交予明远侯督管……”

“陛下!”

他嘶喊出声,却被岁宁握住手掌,温柔却坚决地将他的手指合拢在掌心。

“别说那些不开心的事。你讲讲我们的小时候吧……”

层层浊气堵在他的胸口,所有无法倾吐的悲哀都随着黑暗的重量一并压在他的肩头。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岁宁的手,偏过头,枕在榻沿上。

“臣幼时顽劣任性,所有长辈都因我头疼。有一次,臣爬上了先帝给先太后贺寿的珊瑚树,把上头嵌的翡翠叶子都砸坏了……那时陛下还是个很小的姑娘,就这么大一点儿,却一板一眼地吩咐侍卫把殿里奉着的宝剑拿给我。

“剑太重,臣没有拿住,便从珊瑚树上摔了下来。您便拍着手大笑,说‘终于有东西能镇住这个皮猴了,既然可以把你封印起来,那便叫封云刃吧’。”

再抬头时,岁宁已经合眸睡去。

那是他爱慕了半生的容颜,此刻显得无比安稳。

“陛下……”他紧紧握住剑柄,“您一语成谶,臣当真被您封印到如今……不愿意逃出去了。”

送岁宁离京时,他驭马伫停在城门外,望着风雪如纱间远去的车舆。

竟恍惚想起那夜与父亲长谈,那个纵横朝野半生的男人,在妻子唯一遗留的铜镜前流下了浑浊的老泪。

“那时候我给不起她安稳的日子……所以我们的女儿才等不到长大成人的那天……”

“我只有做皇帝,才能弥补她受过的苦。”

“我只有权掌天下,才能把一切都奉到她眼前。”

父亲的手段太过狠辣残酷,那双曾温柔抚过他肩头的手掌究竟沾了多少鲜血,他无法得知。

沈云霆这一辈子,学过明正道、辨对错、知得失;学过忠君、尊父、友兄弟。

可他这一次,却不知道究竟谁对谁错,谁欠谁更多。

5

岁宁离京后第三年,大燕各派势力就按捺不住了。

牛鬼蛇神粉墨登场,一通乱斗之后,就在那一年的末尾,发生了一件令后人谈之色变的事。

那一场宫变爆发的引子,是沈靖睡上了龙床。

沈云霆彼时在丰台大营任职,待消息传到他耳边时,满京早已哗然。

一夜之间,仿佛有一只大手暗中推波助澜,各地势力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涌向京城。沈云霆手中的一支人马虽是精兵锐将,可迎上士气高涨的数十万大军无异于螳臂当车。

任他再迟钝也察觉了这是早有预谋。

于是当机立断,狠劲一挥马鞭,嘶声吼道:“回皇城!”

——其实他早该预料到的。

从三年前撞见傅侍郎从归燕园走出来,到后来岁宁悉心告知她的行踪,全都是刻意留下的线索。

他只顾着在意岁宁是否利用傅侍郎挑起秦氏一派的矛盾,却没想到,那个闷不吭声的陶君承才是岁宁真正的势力,才是最大的野心家。

——请君入瓮。

他一步步走进陷阱,沦陷得心甘情愿。

沈云霆勒马停在宫阙前。那是与十一年前如出一辙的火海,这片富丽堂皇的宫廷,总是反复被同一种直白得可笑的方法伤害。

只是如今,他与她不再并肩而立了。

高阶上举起火把的人转过身,大红的衣裙如同残阳斜切入宫廷。

那是他的信仰,他的守护,他毕生的忠诚。

岁宁。

火焰燃起在晚风猎猎里,一寸寸舔舐着愈渐暗淡的天幕。凄艳的笑在风号声里变得妖冶而幽异。滔天炎浪在她身后铺垫成画纸,岁宁信手勾勒着山河更替、风云变迭的模样,面容上映出野心、热望,与一丝微不可查的迷惘。

“我回来了。”她说。

世间万千嘈杂,可他听见了。

轻轻点点头,他含笑回答。

“好。回来了。”

她归来的那日,便是沈家灭亡之时。

他哪里能责怪她?是他明知父亲作恶多端却无力制止,是他只能目睹岁宁被人欺辱却无法复仇,是他没用,是他没良心,是他没运气——

没有好好保护他的陛下。

只能让她在风刀霜剑之下艰难生长,永远无法再找回孩提时的单纯快乐。

身着黑甲的羽林卫密密麻麻地结成队,分列两道,她在万众簇拥之下向他走来。

每一步都踏碎了他从年少做至如今的梦。

记得当时倚窗笑,记得一身桃罗裙。

可是她不会再花哪怕半分的心思去惦念她与他的过往,更不会将他牢牢记住,度过岁月漫长。

刀尖指向他,他抬手按在衣襟前。

“刺这里。”他说,“刺我的心脏,陛下。”

——一定是空气太炽热,模糊了他的视线。不然,他怎么会看到陛下流泪了呢?

汹涌如潮的剧痛撞上他,这个向来只肯为正道俯首的将军趔趄着跌倒在泥泞里,嘴角化开一个解脱的笑容。

沈云霆总记得那些潜居归燕园的日子。

他记得岁宁在日暮里喝醉了酒,躺在被日光灼烫之后又渐渐凉下来的太湖石上,用一只手臂遮住含泪的眼睛。

他已经对她的醉态习以为常,屈着一条腿蹲在身旁替她按揉因长期举剑而肿胀酸痛的手臂。

不知道是哪一天,她忽然撒开手坐起身来,直直问他:“沈云霆,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的眼睫略微颤了一下,很快答道:“臣誓死忠于大燕国君。”

她倏忽安静下来,眼中光芒掠去。静到沈云霆忍不住咬紧牙关的时候,她又轻轻地问:“那你不要忠君,忠我好不好?”

天地俱静。

也许——只是醉话,也许只是一个轻易破碎的琉璃梦境,可它美好得过分,以至于沈云霆几乎是不加思索便把心中的暗流涌动回答出口。

霎时只余风动。

许多年之后的这一天,沈云霆倒在一地尸骨中,满目是纷乱的人影马嘶。烈日长空之下,那个答案随同一腔心火,悄无声息地熄灭在了灰烟漫天里。

“微臣不忠君……只忠您。”

“只忠……陛下。”

6

万事平定之后,岁宁换下朝服,独自行至长春宫。

这座宫殿经历过两次劫难,每一次都在她的生命里烙下一道永生疼痛的疤痕。

如今它修葺一新,那个曾将沈云霆引入归燕园的宫娥垂头默守在宫门外,一见她就跪了下来。

低哑的声音迟滞了很久才顿涩地冒出口,裹着层层寒意不尽的风,一点点灌进她的耳中。

“……沈将军,就在里面。”

岁宁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沉在了海里。呼吸是凝滞的,喉舌是干涩的,无边无际的幽冷逼迫着她清醒,她一寸寸地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那个人还像根柱子似的守在她身后,一板一眼地提醒她保持仪态。

是的,她该保持仪态,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松懈一分一毫。

只是不知道怎么,眼睛忽然有些针刺的痛。

这场景是似曾相识。

殿门在她身后吱呀着合上。她背着手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江河枯竭那么久。

殿里的红烛不知道点了多久,光焰被黑暗揉得又短又淡,像是将要熄灭了。她的影子飘忽不定地落在纱帐上,又是过了很久才吹起一阵干涩的风,撞得她眼睛很疼很疼。

“往年……你都镇守在存宁,我们很久没有一块儿守岁啦。”她试探着,极轻地开口。

“过年的时候存宁人都干些什么?”声音有些嘶哑,良久不曾得到回应,她往身后趔趄了半步,靠在朱红漆面的飞龙柱上,艰难地呼吸几口。然后揪着衣襟慢慢蹲坐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京都百姓腊月要扫除,要吃粥,要贴窗花……还要买一挂鞭炮在房前,待新年到来之际点燃……

“你知道吗?我也想放烟花,我想去宫外看花灯、听爆竹,和小孩儿们一起看舞狮子,猜姑娘们最喜欢的灯谜……我不敢和你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满足我的愿望,可是我不能……我不能玩物丧志,每时每刻都必须绷紧得像根弦一样……

“沈云霆,我喜欢热闹,喜欢和你一起游戏人间……我现在才醒悟了,还可以告诉你吗?

“你回答我好不好?”

可是眼泪不听使唤地落下来。

不可以哭。

沈云霆在的时候尚有怀抱容纳她,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说话了,不是不想说——她还想和沈云霆说很多话,说自己的悲欢苦乐,说自己的婉转心绪,说这些年的凄惶艰辛,说……想和他共度的,一辈子。

岁宁在努力地回忆着。

她想起来了,十一年前,是十一年前……

她曾与他共同面对埋葬了岁曦的那片废墟。

而如今,他也沉睡在了这片金碧辉煌的废墟里。

一将功成万骨枯。她的称帝之路,亦走了一生那样漫长。

可当她终于抵达高高在上的王座时,身后等她的少年却不在了。

恍惚忆起天嘉元年的继位大典。那时她十六岁,刚刚失去了双亲,走在仪道上时,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好在有他。

“不要哭,不要怕。”他循循善诱,声音突然一分分低下去,托着金玺在她身后跪下来。

司礼太监高喊着“万岁”,群臣万民的叩拜声震彻天地,她麻木地抬起双臂,世间万千嘈杂,她却只听见了一个人的低语。

“不要害怕,陛下。”那时他这样说,“微臣会永远在身后等着您。”

永远?他对她说过多少个永远,又有多少成了真?

后来的岁宁总是在午夜惊醒,厉声吩咐宫人带她去归燕园。

那时的宫人们只看见陛下怔怔地站在白花簌簌落下的庭院里,很久之后,忽然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