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宫欢·妃情

“你一生不得不毒,所有爱恨皆埋心骨。血泪淋漓为他夺回天下,可他爱你,却是别有所图。”

肆·远冬寒

她回京时先去冷宫看望了两位故人。

苏氏养尊处优已久,被冷宫无处不在的虱子和老鼠折磨得发疯,身上全是挠破皮肤的红痕。而进来已经大半年的前婉妃陈氏则冷静得多,任老鼠爬过她的大腿和胸腹,最终停留在了她的颈窝。

陈氏躺在冷宫漏风的炕上,身下垫着几堆稻草,手指蜷曲,原本艳冠六宫的容颜早看不出是什么模样,只觉灰扑扑皱巴巴的骇人。

容色本略逊于她的唐意欢,却妆容精致,衣着华美,迤逦行来,恍如神妃仙子。强烈的对比激起了陈氏内心噬血的不甘,她突然露出恶狠狠的表情,想要翻身朝唐意欢撞过来,可唐意欢只挥手猛然一个狠厉的耳光,便将多日不曾进食的陈氏掼在了地上。

她蹲下身来,语笑婉转地问她:“婉妃娘娘,这个耳光的感觉可还熟悉?”她右手抚摩上自己的脸颊,“半年前,我这里也挨了一记,可是疼死我了,肿了半天呢!那个耳光,我可一直都记着。”

她顺手摸摸陈氏因惊惧而显得扭曲的面庞:“天禧元年,良淑仪小产后嫁祸于我,让我当众受了五十庭杖;天禧二年,我的饮食被人下药再不能生养;天禧三年,污蔑我与人私通要处我绞刑。只是可惜,那时皇上一直都未曾碰过我,我仍是处子之身,让你谋算失败了呢。”

陈氏颤抖得越发厉害。

“这些账,是你们欠我的,我样样儿都记着,一件也不会忘记,同样也会提醒皇上不要忘记。”

“婉妃娘娘还没听说吧?皇上要册封本宫为皇后了。你们谋算了一生也没得到的东西,本宫却拿你们的命换来了,你说好不好笑?”

走时唐意欢挺直脊背,华美的衣衫漫漫扫过青黑地砖,扰乱了一地狼藉。

想必很快会听到废妃陈氏和庶人苏氏的死讯,在冷宫那个地方,又是被新后厌恶之人,谁能活得久呢?

再过不久,便是封后大典,离她的目标已经不远了,她终究可以……为封询,报仇。

唐意欢回到了阔别多日的安和宫。金砖碧瓦,珠光玉色,椒泥涂壁,绛香盈盈,一切光明鲜丽更胜往昔。

可它的主人,却已身染无数鲜血。

她低头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细腻温润的肌肤与纤细如竹的手指,关节却一点也不柔软,又兼蓄了半寸指甲,动作总有些僵硬。

不止双手,她的膝盖也是这样。

她还记得这关节寒症是如何得来的。

封询南巡驻跸唐府之时,正值她十二岁那年的初冬,姨娘刚刚去世。她天性畏寒,每至冬日四肢冰凉,可她那日却扑在缀了薄霜的庭院里嚎啕大哭。

风乍起时,一双天水蓝色皂靴忽而轻稳地停在她脸前。长长的大氅随风轻晃两下,来人慢慢半蹲下身子,挟着双肋将她缓缓扶起来。

“小家伙,怎么哭得这样伤心?”

他细语温声,如风过耳畔。一张水白的手帕极轻极柔地拭去糊了她满脸的眼泪鼻涕,露出一张清瘦的小脸来。

唐意欢抬起眼怔怔地望着他。

那时封询刚过而立,未曾蓄须,面庞白净如玉,身形清癯,却丝毫不显得虚羸——恍若水墨描成。深浓如夜的眼瞳里,仿佛可望见江南轻烟逆卷,碧海迷离潮生。

那真是她见过最清俊的面孔啊,连后来年华正盛的新皇封逸也不能比之万一。而她一生,也只见过这一个,初见面便永远占据了她的心的人。

她垂下眼眸,眼眶红得让她像只兔子,低低地道:“姨娘……走了。”

大概是有了人倾诉,她轻轻啜泣起来,“她说过的,她说过要看着我长大,看我嫁人生子,还要陪我一同老去,直到鬓发苍苍……可是她不在了,我四处找不到她,我该和谁一起老去?”

姨娘,不过比她大十三岁。

她被献进府时,正是二八年华,绮年玉貌,又通诗书礼仪,可谓才貌兼备。她那样年轻,又那样美好,好在唐意欢那懦弱而贪婪的父亲唐正明,因为畏惧妻子的贵重身份而不曾碰她,将她和唐意欢送到了田庄。自此,这个因家道中落而被迫与人为妾的孤洁女子,尚未通人事便开始抚养这个仅比自己小十三岁的“女儿”。

姨娘曾说过,进去唐府本就非她所愿,幸好唐正明那个老男人不曾碰过她,让她可以干干净净地活着,干干净净地老去。若是被他玷污,她恨不得立刻便死了才好。

唐意欢向来仰慕姨娘,敬羡极了她的风骨与洒脱,此生誓要成为姨娘那般自在的女子。

初到乡下的时候,唐家不肯给她们银钱财物以供生活,全靠村民们的帮助,姨娘又典当了些首饰,才堪堪不至于挨饿。之后姨娘便学着村里的妇姑纺纱织布,村民们心善,可怜她的身世,都愿意高价买去,她们才终于可以安稳度日。

一岁一岁,一年一年,她对姨娘的敬爱早已超过对母亲模糊的孺慕,又在姨娘操持井臼的疲累里,一日日对父母生了惧憎。

十二岁的时候,唐意欢不肯随同管家回府,唐正明便亲自来接她。年届四十的唐正明见到了花信年纪的姨娘,一时间竟挪不动腿,一面哄着唐意欢不急着回府,一面趁姨娘不防备,强要了她。

那时正值盛夏,唐意欢取了井里湃着的西瓜,正要抱与姨娘一起吃,便听见了姨娘的惊呼。她急忙跑进去,却见本该在房内歇午的唐正明伏在姨娘身上,衣衫凌乱,动作粗鲁而凶猛。

姨娘青丝洒下,半截大腿被死死压在床沿上,雪白光滑的肌肤被掐咬得青紫,脚趾紧紧蜷缩,一下一下不甘地踢蹬着,一痕雪脯被揉捏得变形,纤柔腰肢在耸动中几欲折断——而她分明看见,一道血迹顺着大腿蜿蜒而下,已经快要干涸。

她死死瞠大眼睛,几欲脱口而出的惊呼被强行压回了嗓子眼里。她已经十二岁了,并非什么都不知不懂的幼童。她晓得这样惨烈的一幕到底象征着什么意思,更明白这看似男欢女爱的事情背后掩藏着多可怕的危机。母亲那张上了年纪后整日不苟言笑、眼色阴郁的面容从年幼迷蒙的记忆里缓缓浮现出来,似一层阴云沉沉笼住了唐意欢的整个躯体。

她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没有人教过她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只得木然地伫立在门口,衣袖抖抖索索,五指张开来想抓住些什么,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控制筋肉的战栗。

姨娘转头时终归看见了她。

有什么破碎的晶莹的东西从姨娘的眼眶里滑了出来,脸色绝望得可怖。她直直地看着唐意欢,微不可察地,近乎哀求地,摇了摇头。血丝顺着不知是被谁咬破的嘴角流下来。

唐意欢的视线倏而模糊,猛地张嘴紧紧咬住拳头,她才能不发出声音地、踮着颤抖的脚步,从屋里缓步退了出去。

西瓜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当天晚上她便闹着要走,心知不能再给唐正明接近姨娘的机会了。唐正明哄着她上了马车,关上木槅舆门后却将她锁住,若非蒙在木槅气窗外的高丽布还算透气,只怕她会被闷死在车里。

翌日清晨,唐正明才理着衣服从姨娘房中出来,满面春风,志气高昂。

唐意欢却从来没有一刻如彼时那般想捅死他。

为人子女,她无法亲手报仇。故而只能在日后,唐正明贪污受贿、草菅人命被判刑时,不出手救他而已。

“欢儿,你往日所见可千万不要告诉你母亲,她眼里向来揉不得沙子,若她晓得纪远茹的事情,只怕……”他揪着唐意欢头上的丫髻,很是得意地笑了一声,“你的纪姨娘就性命不保了。”

她没有听,趴在窗槅上远远地望着姨娘。姨娘扶着院门,面色憔悴而灰暗,衣裳皱巴巴的,脖颈间有大片青紫的伤痕。

纤细娉婷的身影后,轻轻渺渺的灰色烟雾一道一道地拢卷上来,渐渐覆住了秀丽苍白的面庞。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姨娘。

姨娘,是为了她的将来,才不敢与唐正明翻脸,才不得不忍住这痛苦与侮辱,苟延残喘般活下去。

而后来她之所以会那么轻易地选择自尽,不仅是因为唐意欢只能有一个母亲,亦是因为,她也只愿意做唐意欢一人的母亲。

她有孕了。得知消息的一刻她心生悲恸,但也怀着对新生命的欢喜迎接孩子降生。但唐正明却驱人告诉她,必须落掉孩子,不可让正室夫人知晓,否则他将使尽手段折磨她。

那时的姨娘才真正陷入绝望境地,从将她推入深渊又给她曙光,到彻彻底底将她溺在永无天日的苦难中,唐正明只花了两个月就做到了。

她亦不愿生下这个孩子。

所以,生命的终点是三尺白绫。

唐意欢哭得泪干气绝,面若死灰。

听了她的话,封询短怔,随即安慰般地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而她的手太冰冷,仿佛寒意浸入了骨髓,让她的整个身子都麻木僵迟。

封询解下大氅裹在她身上,又紧紧握住她的手,温柔地将暖意都传来。

她一直不能忘记那一握的温度。

封询牵着她在庭院里转了一遍又一遍。那日苍树堆白,浮云清卷,空庭旷阔,烟邈寒天。

大氅拖在地上,徐徐染过遍地风霜。

封询待她太好了,处处无微不至,许是怜惜她幼年不幸,时常将她带出唐府去看江南四下的雪景。

她太难过,也太软弱,无法为姨娘报仇,又知道他的身份高贵,只得存了点小心思接近他。他的温柔却轻而易举地洞穿了脆弱无助的一颗心。

他在满庭飞雪里教她舞剑,乌发沾落白点,眉梢如缀雪尾,她曾笑言那便是封询白首的模样;亦在红泥火炉的书室手把手教她写字,一手抚着衣袖,祥云纹的镇纸上残留着他清淡的草木香;也曾醉卧榻上与她共捻杨梅而食,用水白的手帕轻柔拭去她嘴角的红汁……

她却在这样的温馨相处里发觉了竹蝶的怨恨。

她懂得竹蝶为何恨她。唐正明一早知道圣上南下江州,为了唐家长续繁华,本打算安排竹蝶与皇帝偶遇,日后或可受封成为宠妃。至于竹蝶辈分乃是皇帝侄女,因并非皇帝的表姐和庆翁主亲生,便也没当做回事。

可唐意欢回来了。唐正明原也有些犹豫该如何选择,可唐意欢竟已与皇帝亲近起来,想想清宁长公主与先帝也非同母姐弟,也无妨了。

可自始至终都无人考虑过竹蝶的意愿。也无人知道竹蝶究竟爱封询爱到了何种程度。

封询在冬月下旬时启程回京,唐意欢万般不舍,险些于送别宴上失态。他借说透气提前离了席,唐意欢也趁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

却看见那般的场景。

竹蝶手里攥着一个绯色香囊,期期艾艾地红着脸,连句话也说不全。

正当她要出面制止时,夫人带着一行奴仆家人匆匆赶来,夺手抢过香囊便摔在地上,不由分说甩了竹蝶一个重重的耳光!

“下贱的婢生子,偏你不识好歹!唐府好好儿的百年家风便是被你这贱人生生坏掉,活似你那个爬床的贱人娘!皇上身边也岂是你能肖想的?还胆敢送这样恶心的东西,你说这是什么?这他娘的绣的是什么?”

她复从地上捡起那香囊,眼睛一扫便指着竹蝶的脸,冷笑道:“鸳鸯戏水,好一个鸳鸯戏水!才十三四岁便有这样龌龊的心思,怕是巴不得快些找个男人享受享受,是不是啊?”

说着便将香囊甩到她脸上,啐了一口唾沫:“滚回你那狗窝里挺尸去吧!整日里不三不四勾勾搭搭地做些什么?”

言语间世俗污秽,又泼辣异常。竹蝶又惊又惧又委屈,泪珠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却只是身子发颤,说不出话。

眼见事态将要控制不住,唐意欢只得赶紧上前拉住夫人,低声道:“皇上还看着呢。”

她只得熄了火,命人拉了竹蝶回院去跪着,又带着人悄悄走了。

唐意欢这才发现封询正看着她。

他的眼眸在夜色里如同流动的墨河,隐有星光搅动,便似一条流光溢彩的缎带一般。

“方才母亲无礼了,平日也不是这样的,不过是生怕竹蝶冒犯了皇上,还望皇上恕罪。”她屈膝解释道。

“无妨。左右那丫头子也逾越得很,硬生生拦住朕的去路,非要塞给朕香囊,此前又佯装偶遇过多次,早已不胜其烦。只是……”他走近了半步,又隐忍地克制住了,“你是否……也存了如她一般的心思?”

唐意欢心中一涩,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衣袖飘垂间拂落了一庭雪花。

封询一步上前抬手为她遮住头顶,冰凉的白絮落在他腕间袖上,他的眼神却轻柔而灼烫,比冬月的红泥火炉还要明亮,还要温暖。

可他很快便克制地熄灭了眼中微微的火焰。

“朕年已三十许,长子如你一般大,你年纪尚小,应当选个合适的贵族子弟作婿。”他微微收回手,僵硬地缩到玄狐大氅里面,“而不是与朕有所牵扯。”

他转身走去,眼见身影快要隐没于雪夜白庭之后,她却不自禁喊出了声:“阿询——”

身影一滞,转过头来,怔忡良久,不觉流淌出一丝笑意:“你叫我什么?”

唐意欢方觉自己冒犯,捂住嘴匆忙摇了摇头。

“别怕,”声音清朗如壑松,又如空谷清溪,潺澈温润,“我就叫阿询。”

梅花忽而落下,便辗转了三生。

后来他带她回了京。

临走前竹蝶跪在她门前求唐意欢带上她,唐意欢叹息一声,让父亲带她进京。

唐正明外放多年,一时难以启程,在接到皇帝调任京内的旨意时候尚且懵忡。唐意欢便随御驾进宫,扮作女官随侍龙仪宫。

因着她年纪尚小,又为避免宫中嫔妃攻讦,封询决定等晚几年,她及笄之后再安排她入内宫。

可他们这样的朝夕相处却是往一个人眼里揉了一大把沙子。

谨妃。

她是封询早年内宠,深得君恩,育有皇三子封逸,母家又势力出众,在宫里最是第一流风光人物。

可唐意欢入宫之后,封询却少了进后宫的次数,宁愿独卧龙仪宫或是处理政事到深夜,谨妃日渐恩宠稀薄,便着了慌。

她寻思着亲自下厨做一盅补汤送到龙仪宫,却在龙仪宫见到了异常刺眼的一幕——

封询,她的夫君,也是这个国家的帝王,居然执着一个豆蔻少女的手一笔一笔教她写字。女孩笑声如泉音泠泠,而封询亦是笑意温和,目中皆是柔软微光。

连她的孩子也未曾受到过封询这样的关怀和恩宠!

她匆忙回宫,促促定下一计,便是让宫外的父亲替她的儿子向唐意欢提亲,且定要将此事闹得天下皆知。

她知晓,封询是决计不会让天下人觉得他和自己的儿子抢女人的。

明明可以算作万全之计,她只消等待时机便可永绝后患,可她的嫉妒终究吞没了理智,终究在封询上朝之后将唐意欢召到了自己的长春宫。

封询处理完政事才知道此事,匆忙赶过去时,唐意欢已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

那时正至隆冬,腊深天气,呵气成冰,穿着层层毳衣仍觉得冷。谨妃却让唐意欢脱下狐毛大氅跪在中庭里,还刻意不让宫人扫雪,唐意欢早已浑浑噩噩,不得不双手扶地撑着身体,把把冷雪冻得贯心彻肺,眼前昏昏沉沉,似是黑夜,又似是晨光。

眼里最后一抹光线是温暖的烛火。她倒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晕沉睡去。

醒来后才知道,那日封询竟亲手打了谨妃一计耳光,还让她在长春宫门外跪一个时辰,令过往宫人观看,丢尽了她仅存的恩宠和尊严。

唐意欢昏睡了两日两夜才醒过来,只觉得全身僵硬冷沉,意识含混不清,眼皮沉重,喉头淌火一般疼。

她隐约见着一个人影坐在床沿上,便扎挣着要起身行礼,却被他沉沉按住。正要说话,却有几滴温热的水渍落到她脸颊上。

“没事了,都没事了。”封询攥紧她的手,嗓音发紧,唇舌哽涩。

她怔怔的,后来,才晓得了昏倒那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

她不能嫁给封询了。再也不能了。

阻隔在他们之间的,不是谨妃,不是后宫,而是整个天下。

那之后的唐意欢似乎突然便长大了,一日比一日沉默下来。封询面对她时,总是歉意太多,更是对她愈发好了,让她难以接受。

谨妃之父提了许多次替三皇子求娶唐家嫡女,可封询每次都以她年纪太小压下不提。可他们心里都清楚,事情已成定局,现在所做的,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后来呢?

后来封询便病了,是很重的病。他那样干净温柔的一生,终究也在唐意欢十七岁那年走向尽头。

卧在床上的封询沧桑又憔悴。快到四十的人,其实身体早不如年轻时了。唐意欢瞧着他,心里不知是悲痛还是绝望。

他临去时,告诉她两句话。

“你若高兴,嫁给逸儿。还有,别恨谨妃。”

他都知道。知道是谨妃由爱生恨下了毒手,让他与她,最终天人永隔。

她离开沉闷的大殿,在御花园里,静静地凝望着朱檐翘角的宫殿。

他离开的仪式,她亦没有参与的理由与资格。

她想着,这一生,注定是要沉浸在这天下最金碧堂皇的囚笼里了罢。

往后的时日里,她设计杀了谨妃,伪做为封询殉葬的模样,接着便是封逸登基,她带着竹蝶进宫做了丽妃,三年间冷眼旁观后宫荣宠烟云,心也一分一分地冷硬下来。

之后的故事,便都知道了。

后来,唐意欢做了皇后。

她养大了胡嬿君的孩子,利用药性相克,一点一点毒杀了皇帝。封逸弥留之际,她才告诉他真相。

本以为封逸会暴怒之下一命呜呼或是想要杀了她,没想到他却淡然一笑,轻轻地瞥向她:“朕早就知道了。不然你以为,太医会那么好买通?”

唐意欢怔住。

“为什么……”

“为什么?”封逸轻轻重复了一遍,笑容自嘲而悲伤:“你以为爱而不得的只有你一个人?你总是沉浸在有他的梦境里不愿意出来!他最初带你回宫的目的,一是替母妃分担后宫嫉妒,二是借你的聪明才智保护母妃!可惜,他后来还是爱上了你,不然母妃也不会那么轻易便去了。”

他微微扬起头,勉力泯下眼中的泪光。

“你可知道,当年外公替朕求娶你,是朕亲口同意了的。”

“那时你初入宫,虽聪慧善谋,却仍小孩子心性,闯过多少祸,都是他替你善后。”

“初时朕很嫉妒你,以为你夺去了父皇的宠爱,可后来,朕却无知无觉地喜欢上了你。”

“朕晓得你要为他守三年,所以三年不曾碰你。你知不知道,朕为了不让你为后宫众人嫉妒而屡次伤害你时,心里有多痛!”

“你莫非不曾发现,嬿儿相貌与你有四五分相似吗?”

唐意欢已经说不出话来,心口一阵一阵地疼,疼得她止不住地冒出眼泪。

胡嬿君,她还记得,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她救了那个善良单纯的姑娘一次,她便涌泉相报,后来,终究连命也交到了她手里。

怪道她觉着那孩子与自己相似,原来……原来如此……

封逸仍自顾自地说着,“父皇亏欠了母妃,那时母妃荣宠太盛,皇祖母早有不满。父皇为了她的性命与祖母协定,让母妃不再有生养,而母妃知道此事后便郁结于心,身体越来越坏,便是你不动手,母妃也无多少时日可活了。母妃对父皇下手时,心里想的是同归于尽,死亦同穴………他愿意死在母妃手里,我……亦如是。”

“大抵,我们封家男儿,都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痴情种罢。”

他忽而转头,无限眷恋地凝视着她。

“往后,这江山,便由你替封家守着了。”

那一眼好长,长到天涯光尽,长到苦海生花,长到这一生一世都不能忘。

从殿中推开门出来时,唐意欢的眼泪混着十年前的痛一同重重坠落,连同着话语,沉甸甸地砸在她心头。

她常想着,自己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轻轻开口,声音缥缈虚妄。

“陛下,山陵崩了。”

万臣下跪,苍生叩首,三呼万岁,痛哭不绝。

可哭得再痛,谁又能比她的心更痛呢?

她牵着封鸣的手踏上九十九层玉阶。

从今往后,她的孩儿便是这天下的帝王。

她,便是封氏江山的守护者,永生永世。

大片孤寂涌入殿中,橘红光影次第自窗槅泻下,在贴地镜砖上烙下浅淡的福寿团花,时有昏暗鸦影掠开。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飞鸦乘斜晖,玉窗朱户,琼宫瑶阶,珠帘影动,可华丽的大殿内只有她一人。

玄色金线绣九尾团凤袍平整展开衣摆,依依铺下台阶。

坐上九龙宝座的这年,她二十七岁,故事开始于十五年前的初冬,她抬起头时恍然映入眼帘的一抹身影,含笑扶起她来,那时的风便萦绕了这一生。

她本该明丽含光的眼眸中,却早已沧桑横生。

眼下山河如画,天下太平。

只是谋尽了这一生,最爱的人,也没能再回来。

她痴痴地伸出手,在空气中比划出人形的模样,隐约是个颀长瘦削的男子。她只觉有一道素白的身影乘风而来,含笑问她一句:“阿欢,此生我们再也不要分离,好不好?”

她深深抱住斜阳光影,面容隐匿于半边暗影之中,显得美好无俦。

可是没有人能告诉她,她的怀里,空无一人。

编者注:本文为《如意宫欢》系列文,点击《如意宫欢·妃计》观看精彩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