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宫欢·妃计

“你一生不得不毒,所有爱恨皆埋心骨。血泪淋漓为他夺回天下,可他爱你,却是别有所图。”

1.染春色

打从一开始,唐意欢就明白,皇帝并不喜欢她。

她的封号,丽妃。

后宫中的妃嫱嫔御有封号,皆是为了称赞贤德良淑的品行,如恭嫔、良淑仪。宠冠六宫的婉妃,尽管倾国倾城,却仍然以言行温婉为首要。独独她一个人,封号只为赞美容颜姝丽,这岂不是暗喻她德行并不出众?这让她如何安居妃位,又如何服众?

唐意欢姿态闲闲地喂鱼儿,白皙的指节被溅起的水花冷得一紧,指尖攥紧了灰白的鱼食,引得那红艳艳的锦鲤争相唼喋,滑腻的鱼鳞扫过她的手心,留下一片水渍。

宫女竹蝶拿起绢子替她擦了擦手,扶着她走出浮碧亭。

回安和宫要经过御花园,她款步走着,姿态端庄气度沉稳,一点也没被满园繁春吸引了视线。

御花园里从来都不缺少故事,无宠的嫔妃在这里散步排遣寂寥,有宠的嫔妃在这里徘徊期待偶遇,盛宠的嫔妃则摆着华贵仪仗迤逦而来,等着哪个不长眼的漂亮宫女冲撞了鸾驾,便狠狠耍一通威风。

眼下便有这样的一幕。

婉妃轻轻蹙着远山般清丽的秀眉,如含烟波的明眸,凝视着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她身旁一个面貌沉肃的女官,严厉地喝道:“你是哪个宫里的婢子,竟敢冲撞了婉妃娘娘的鸾驾,好不知规矩!”

“奴婢……奴婢是龙仪宫的侍女,今日奉胡大总管的命令,来此摘几束桃花供在皇上室内。因害怕误了差事才匆忙了些,并不是有意冲撞娘娘,还望娘娘恕罪。”宫女声音娇腻如枝头黄莺,又兼身姿纤细,脖颈白皙修长,微微颤抖之下更是有一种难言的风韵。

婉妃听到“龙仪宫”三个字,便沉了面色,凝声道:“多少年没有人敢在本宫面前扮狐媚了,如今竟容得你放肆!文女官,把她拖下去,掌嘴二十。”

“娘娘恕罪!奴婢并不是有意的!”

宫女惊惶之下抬起面庞,一张如春花秋月般秀美艳丽的脸儿上,缀着盈盈泪珠,更显得风姿动人。

婉妃面色阴沉地盯着,那张可与她匹敌的娇艳面庞,冷冷吐出两个字:“三十。”

文女官领命正要动手,便听到远远一声“且慢”。

唐意欢走到她身旁,微笑道:“何时这宫里的贵妃与我都不在了,竟轮得到你一个区区女官掌管宫女!宫规规定任一宫女都不准掴脸,婉妃素来最是知礼的,定是你这个贱婢要败坏她的名声,其心可诛!竹蝶,你去与宫人司的掌事女官说一声,好生打她一顿板子,她才知道厉害呢!”

文女官还没反应,婉妃便皮笑肉不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又岂能劳烦丽妃忧心?本宫的宫人,本宫自己处置也就是了。”

唐意欢也顺口道:“妹妹说得是,皇上身边的宫人,自然也要交由皇上处置才是,免得有人闲话妹妹逾矩,倒贬损了你温婉宽和的美名。”

婉妃抿唇低低一笑,坐在高高的肩舆上,微抬着光泽流转的下颌,睨着唐意欢,“丽妃好口才,本宫不及也。”

竹蝶看不惯她那高人一等的模样,眉角一动便要上前讥讽两句,却被唐意欢按住手背,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唐意欢同样笑得温和如春风,“怎及得上妹妹一朵玲珑心的解语花呢?当初你我十数人一同入宫,独独妹妹厚蒙圣宠,后又钦赐景宁宫居住,三年来妹妹可谓是宠冠后宫!对了,只怕皇上今晚还要去妹妹那儿用膳呢,姐姐怎么好耽搁了妹妹梳妆打扮的时间?妹妹快些去罢,误了侍奉圣驾,便是姐姐的不是了。”

婉妃微带着骄傲地一挥袖子,道:“承丽妃吉言了。”

待婉妃走后,那个宫女才躬身向她道谢:“多谢丽妃娘娘为嬿君出头,嬿君必有后报。”

唐意欢笑容不变,“本也是顺势而为,无所谓谢与不谢。你是御前的人,想必规矩严一些,快回去罢。”

她看着宫女窈窕离去的背影,眼角的柔和渐渐疏冷下来。

胡嬿君,大内总管胡廷忠养女,从小与皇帝一同长大,情意深重。

真是讽刺呢,放着这满后宫的花红柳绿不动心,偏偏心仪一个宫女,甚至将她爱之若命。

唐意欢低声吩咐竹蝶:“咱们快些回去,皇上今日要召本宫侍寝。”

竹蝶一愣,“侍寝?可是娘娘,您入宫至今还未侍奉过圣驾呢!您怎知……皇上今日多半会……宣您侍寝?”

“不是多半,是肯定。”唐意欢语气笃定,“皇帝暗卫遍布,什么不知道?便是胡嬿君没有表面那样纯善,她也一定会在皇帝面前做出一副温柔纯良的模样。你且瞧好吧。”

竹蝶听得云里雾里,却也晓得自己主子素来心计过人,既然她说了如此,便错不了。

离去前唐意欢回眸看了看御花园的满庭梨花,如雪一般,混着柳絮在风里飘摇。

婉妃,又是一个被恩宠迷了眼的,得几日垂幸便似高上云端,迟早会被皇帝厌弃。不过是皇帝替胡嬿君竖起的靶子罢了,还不值得她过于重视。

这宫里,一容不下恃宠而骄,二容不下真心。

到了傍晚,敬事房的内监急匆匆地赶来宣谕:“今夜安和宫掌灯。”

唐意欢微愣,竟不是侍寝,而是掌灯么?

看来她还是低估了胡嬿君在皇帝心中的重要性。

不过总归是好事,她已经蛰伏六年,在宫中布置下的势力,已经足以承担得起一个宠妃的诞生了。

皇帝来得并不早,夜深露浓,他衣衫间还带着一缕幽微的青莲香。唐意欢认得那个味道,是十分珍贵的“六宫媚”,她从来只在胡嬿君身上嗅到过,清清淡淡的一点点,想来她也不敢在外多用。不过,和皇帝私下相处的时候便无妨了。

想到皇帝在来之前,还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她忍住胸中一阵恶心,笑容微露惊诧道:“皇上来了?”

皇帝二十三四岁的模样,气度雍容,比气度更拿得出手的是一张绝世面容,堪称俊美无俦,无怪乎后宫那么多女人,即便捞不到名分,也要争夺他的关注。

不过,唐意欢心中却毫无波澜。他确实英俊,可惜不是她喜欢的人,算计他的时候自然不会有半分犹豫。

皇帝赞美了她两句“贤德大度”、“颇识大体”之类的话,似是对她今日维护胡嬿君的嘉赏。她一一笑着应下,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深闺少女。

皇帝的吻细密如啄,仓促而来,唇瓣上轻微的痛清晰地传来。她脑海里浮现一张模糊如雾的面孔,刺痛得她差点流泪。

不,她不能哭!她抓紧了衣襟,这后宫里从来都不是软弱之人的地方。

她恍惚地想着,是啊,她怎么会是不谙世事的深闺少女呢?

她都已经二十岁了。

她最爱的人,都死了三年了。

恍惚间,唐意欢似乎听到一声珠帘响动的声音。侧眸看时,只见重重珠帘下一双绣鞋半露,绣着明丽的花纹。

是竹蝶。

感受到那一缕时而灼烫,时而冰凉的目光后,她轻笑着,略略侧身,让一切旖旎风光更加完整地呈现在竹蝶眼前。

那一缕目光似乎含了深彻的悲楚与恨意,刺在她白皙的肌肤上,良久,绣鞋消失在珠帘后。

她笑得更加烂漫。

在这宫里,哪容得什么痴情错付?

竹蝶,任你如何恨妒,你先后深爱的两个人,还不是只注意到我。

翌日,唐意欢到贵妃宫里请安。

后宫无主,皇帝命出身最高贵的贵妃暂领后宫事宜,她与贵妃协同管理。皇帝给了婉妃最浓厚的恩宠,却从未给过她像样的体面和权力。

她一如往常地穿着素绿色袄裙,枝枝蔓蔓地绣着春燕晚飞纹样,普通的如意高寰髻上笼着少许珠翠。唯一与往日不同的便是鬓边一绺杏子黄流苏,自青玉莲花步摇上徐徐垂下来,衬得原本艳丽的面容清远了些许。

贵妃比婉妃早到,她容色端方,却并不出众,一直德行温敦沉厚,才得了一个“庄”的封号。可唐意欢却并不敢小看她,这个女人,心计比婉妃之流深重太多了。

她端了盏清茶,徐徐吹凉了水面,微饮一口,而后拿起绢子擦拭嘴角,温厚笑道:“还未恭贺妹妹奉驾之喜。”

哪能算什么喜呢?

唐意欢面色平淡,伸手抚平了裙角细小褶皱,素白手指衬得那绿罗裙苍翠欲滴。

两人不咸不淡地交谈了半刻钟,生生把其余嫔妃撂在一旁,自诩得宠的良淑仪明显脸色不嘉。直到婉妃到来,僵硬的场面才化开了来。

“臣妾给贵妃请安,贵妃万安。”她身姿曼妙,嗓音娇啭,连不怎么规矩的蹲身行礼,也显得风情万种。

绝代佳人,确实不过如此。

庄贵妃和颜悦色地问道:“婉妃妹妹今日来得晚了些,可是身子不适?”

婉妃笑着应“是”,一缕幽凉恼恨的目光,死死盯在唐意欢身上,方才说道:“还是丽妃勤勉,辛苦侍奉皇上也要这么早来请安。妹妹前些日子倒也是想早些来看望贵妃姐姐的,只是皇上定要妹妹多多歇息,如今丽妃倒叫妹妹觉得羞愧了。”

唐意欢冷笑,不过是炫耀皇帝疼惜她罢了,这点子手段也能摆上台面,真不知是蠢还是单纯。

庄贵妃忽而掩唇笑道:“可见丽妃着实与常人不同些,今早皇上才遣人告知本宫,丽妃要歇息,便不来请安了,谁知不过一会子丽妃便来了,真真是个勤勉不怠的。”

婉妃笑容便凝在了嘴角。

以她过往的恩宠,皇帝也未曾要她别来请安,如今这贱人不过侍寝一夜,怎么就会狐媚了皇上的心……

她攥紧衣角,眼神更加阴冷狠毒。

从庄贵妃的延禧宫出来,天色已经大亮,天边明明透透一层薄白,天气之好更胜昨日。

婉妃从她身旁路过,衣料摩擦窸窣间,她轻飘飘撂下一句话:“今后日子还长着呢,咱们且走且看。”

唐意欢再次无言地绽开了笑容。

日子的确还长,可婉妃,却活不长了。

2.凉夏风

婉妃有孕的消息传来,是在一个山雨欲来的傍晚。

唐意欢正斜倚在板壁上,看贴身宫女灵芝打络子,见她手指翻飞如蝴蝶,很快就打好了一个宝蓝色如意同心结,又拈了几根墨色丝线配作流苏。

“她怎么会怀孕了?”唐意欢抬起眼,问竹蝶。

“奴婢不知,许是太医医术高明,将当初的药效驱散了也说不定。”竹蝶摇摇头。

“不,不会!”唐意欢面色笃定,“皇帝不会叫她有孕,且别说她身后的家世威胁极大,便是顾及胡嬿君也不会,除非……”她眼神一亮,“除非是胡嬿君,她有孕了,皇帝为了将她抬到明面上来,不得不给后宫众人竖立一个攻击的靶子,婉妃便是趁这个机会有孕了。”

“那若婉妃生下了皇子,娘娘可如何是好?”灵芝担心地望着她。

“不碍事。”她笑笑,“别说我,就是庄贵妃也不会让这个孩子生下来。”

灵芝急忙双手合十念声佛号,“这宫里的孩子,也太可怜了些。”

她长叹,“又有什么办法呢?若是不狠不毒,便是万劫不复。”

半晌,又道:“竹蝶,你去库房挑两样不容易动手脚的东西送去景宁宫。”

这几个月来,宫中数她与婉妃最为得宠,尤其是上个月她被召幸七夜,夜夜都“留”,不曾赐药,已经超过了婉妃,成为后宫第一宠妃了。如今嫉妒她的人比比皆是,她可不能不着意遭了别人暗地里算计。

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她终究还是在五日后,被庄贵妃请到了景宁宫。

她到时,年长的卢院判领着几名太医慢步走了出来,恰向她躬身行礼。她深深地看了其中身姿佝偻的孙太医一眼,抿起意味不明的笑容。

“本也不欲打扰各位妹妹,只是皇嗣安危事关重大。婉妃妹妹身子金贵,若是生育了皇子,日后便是要与本宫同封贵妃的人,可不能遭受了那些子卑贱小人的算计。”她把一块散发着异香的葡萄如意纹玉佩扔在地上,语气冰冷,说罢,她眼光若有所指地扫过唐意欢。

“贵妃姐姐说得极是,既然姐姐心里清楚是卑贱小人的算计,那妹妹便替姐姐分忧了……云贵人,恭嫔,金婕妤,还不快跪下!”唐意欢忽而疾言厉色地呵斥道。

三人噗通下跪,云贵人更是满面错愕,“娘娘,婢妾怎敢做有害皇嗣的事呀!娘娘怎能胡乱便诬陷婢妾?”

庄贵妃看着地上跪着的她的三位羽翼,面色不由阴沉,“丽妃,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唐意欢露出一抹惊讶的面色,“莫不是姐姐忘了,您刚刚才说了是卑贱之人的算计,这满宫里嫔妃大多是出身世家,唯有您宫里的这三人,不是小小县官之女,便是宫女出身的奴婢,莫不成还有比她们更低贱的妃嫔?”

她一口一个低贱,硬生生骂得庄贵妃和三人脸色发黑。

到底庄贵妃城府深,几息功夫便缓过来,微微笑道:“是姐姐一时不察,竟说了这样叫妹妹误会的话,是姐姐的不是。到底她们是清白的,丽妃妹妹好歹别迁怒几位妹妹,免得有人议论妹妹做贼心虚,污蔑构陷了。”

“敢这般嚼舌根,那便拿出证据来!拿不出,便等着发配去浣衣司做苦役,一辈子也别想吃上个白面馒头!”她横生泼辣,一言一句将庄贵妃激得脸色又青又黑,正要再说两句时,躺在内间的婉妃便呜呜哭了起来。

“妹妹自知德行不出众,又颇受皇上宠爱,一直谨小慎微不敢冒犯姐姐惹姐姐生气。没成想妹妹一再避让,姐姐还是放不下成见,几次三番挑衅,妹妹也都忍了,可如今妹妹有了身孕,这孩子便是命根子,姐姐如何能狠得下心来害我!

“这样阴损的东西,若不是妹妹福大命大,侥幸得贵妃姐姐相救,只怕……只怕孩子便见不到人世了!姐姐当真如此狠心吗?便是不顾妹妹,也要顾及这皇上的血脉啊!”她泪珠流落满面,眼眶通红面色憔悴,真真是楚楚可怜。

随后赶来的皇帝正好看见如此模样的婉妃,不由眼中盛满了怜惜。又听她凄苦悲凉的控诉,似是指证丽妃暗害她腹中孩儿,一时怒从心头起,挥手便给了唐意欢一个耳光。

她脸颊被打得微微侧转,那个掌印有些火辣辣的疼。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她却仍然笑容清淡,弯身向他行礼。

“贱人,你还有脸面站在这里?有你这般心思阴险狠毒的女人在朕后宫,朕一点也不安!谋害皇嗣,当心别牵连你唐家满门!”他冲她大吼,面色涨红。

唐意欢笑容更大了,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来,“皇上当真爱重婉妃,什么都不清楚便要责怪臣妾,想来在皇上眼里,婉妃的胎便是世间最重要的事,便是让整个后宫都为之陪葬也无碍的,是吗?”

皇帝一时语塞,却也明白这是个难得的收拾唐家的机会。唐氏历经三朝,家大业大,朝中军中势力盘根错节,若非大事实难惩戒压制。他便冷着脸喝道:“贱人还敢狡辩!婉妃的胎自然是重中之重,皇嗣继承事关社稷,你如今暗害皇嗣,可见是对朕心存不敬,必然当罚!”

“噗通”一声,殿外传来什么倒地的声音。众人看去时,却见一个绿衣宫女倒在门外。

“皇上……”胡嬿君满面哀婉,心中难掩苦涩。果然在皇上心中婉妃的孩子更重要,自己与皇上十三年的情分,竟也不敌婉妃的一分家世么?这叫她……如何甘心!

庄贵妃见这宫女美貌娇柔,又凄楚可怜地声声唤着皇上,不由皱眉,“这是哪个宫的贱婢,竟敢在御前撒野!还不快拖出……”

话未说完,便惊愕地看见皇帝飞奔出殿门,小心翼翼地将宫女扶了起来。

宫女呜呜咽咽地哭着,一手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皇帝则心慌不已地把她扶进殿中,急声叫太医来诊脉。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屋内一时寂静。婉妃瞪大眼睛,身上的锦被几乎被抓出了洞。

“回皇上,小主胎像安稳,只是心悸受惊悲思过度,需要好好将养些时日。”太医院判卢清泰似乎是知道些内情的,上前请了脉便要下去开方煎药。等他从殿中退出去,一干妃嫔才哗然起来。

“没想到这宫女居然也有了身孕!”

“也许是御前的人吧,可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皇上这样爱护这宫女,还未曾赐药,只怕是个有大福气的……”

一阵嘈嘈切切过后,唐意欢微微冷笑着转身跪下。

“皇上,臣妾有要事相奏。”

霎时殿中没了声息。

皇帝冷眼瞧着她,“还有何事?”

她磕了一个头,微合双目又悄然睁开,眸中精光四泄。

“臣妾要揭发,婉妃并没有身孕!”

“啪”,谁手里的茶盅摔碎在地上。

皇帝面色霎时变得阴沉,一把掀翻了炕上的八角梅花束腰几,杯盏碟瓶一下子稀里哗啦全碎了个遍。他怒声道:“贱人,你说什么?”

婉妃也几乎同时发出了尖叫:“你这个贱人,居然敢污蔑本宫!”

“是与不是,请太医一验便知。”她眉目和顺而冷漠,透露出一种慑人的光彩。

刚刚才从殿中离开的太医又被一一召了回来。刚要进内殿,唐意欢便喊道:“等等!”

众人随之望向她,皇帝的面色更加不悦,寒冷如冰的目光针一般扎在她脸上,“贱人,你还有什么说法?”

“孙太医乃是婉妃外家同乡,素来又是他给婉妃诊脉,只怕此时要避避嫌。”她低眉敛目,眸中的阴冷没有泄露分毫。

“娘娘何故污蔑微臣?”孙太医对她怒目而视。

“孙太医不必着急,不过是请你殿外歇歇凉,又不是就将罪名安在你身上,何必如此动气?倒显得孙太医做贼心虚了。”

“做贼心虚”几个字,她咬字极其清晰,一字一顿,叫庄贵妃与婉妃听得清清楚楚。方才庄贵妃是如何将此罪名安在她头上的,她便如何回敬给孙太医。

皇帝阴沉的目光逡巡几息,半晌,松了口,“那就让孙禄余外边候着,朕倒要看看,你能耍出什么花样。”

其余太医战战兢兢地请了安才去给婉妃诊脉。

三四个太医来回斟酌辩证了大半个时辰,为首的卢清泰才躬身回道:“启禀皇上,贵妃娘娘的脉象……是浮滑脉。”

“浮滑脉?那是什么?”庄贵妃皱起眉头。

“浮滑脉与妇人有孕后的滑脉极其相似,其实不过是月事之后虚弱的脉象罢了。不过滑脉最大的特征便是停止月事,而浮滑脉则不会。若是医术浅薄的江湖郎中,极可能会诊错,但宫中太医绝无可能。除非……有人作假。”

庄贵妃一怔,似是也不曾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不由急急问道:“那婉妃的月事为何迟了大半个月不曾来?”

卢清泰的头埋得更低了,“婉妃……似乎是服用了推迟月事的药物所致。”

一旁坐着的皇帝,捏碎了手中的青玉雕十八子佛珠,点点玉渣沾上他的手心,血珠滴滴滑了下来,青筋暴出,面色狰狞。

婉妃凄惨的哭号越来越远,唐意欢扶着灵芝的手款步走回安和宫。

“今日实在是太惊险了,娘娘是如何知道婉妃假孕的?”

“我何时说了婉妃假孕?”她轻轻笑瞥她一眼。

灵芝讶然。

她款款走着,声音低如枝头轻絮,绵绵地勾着人心,却又清冷如碎玉,似乎随时可以击破江南百重青烟黛瓦。

“婉妃有孕是真的,素来宫中嫔妃身孕都要三者以上太医共同诊断,方可判定。那些太医乃是医中国手,又怎会连个滑脉都判断不了?至于卢院判为何作此说辞,便要归功于我的好丫鬟,竹蝶了。

“若非她擅自在送给婉妃的玉佩上,涂了浓浓的松花香,庄贵妃欺骗婉妃玉佩无害,婉妃又为了嫁祸于我日日佩戴玉佩,胎儿也不会横死腹中。倒也真是个好计策,既能构陷我,又能害死婉妃肚子里的孩儿,竹蝶的心计,比婉妃倒深些,只可惜……”

她勾起唇角,“本宫岂能丝毫不防备她?她的一举一动早就在本宫眼里。从前宽和,不过是本宫懒得计较罢了,如今她敢背叛本宫,自然是要做好脱层皮的打算。”

“这宫里的太医都是七日一请脉,距离婉妃诊出有孕还不到七日,若是婉妃的孩儿就此胎死腹中,只怕他们不仅难以保住顶戴花翎,连身家性命也堪忧。两害相权之下,他们自然晓得如何选择。”

选择佐证婉妃,便是放弃了富贵荣华一身命;选择活命,便是舍了婉妃一个,救下自己全家。

“皇帝虽然爱重胡嬿君,可他也是个重视子嗣的人,从前犹豫不决不敢让婉妃有孕,也是怕以后要她死时割舍不下。如今婉妃却以此欺骗他,他怎能不怒?

“何况当初诊出婉妃有孕的太医中,有个孙太医还是婉妃外家同乡,卢院判又与孙太医资历相当相争已久,自然会指证孙太医被婉妃收买假作怀孕之象。借此打压对手,而皇帝也会因为这层关系,而更加笃信婉妃假孕的‘事实’。”

她回眸向冷宫的方向望去,“只怕这一次,婉妃是死也不能翻身了。”

灵芝听得胆战心惊,半晌才道:“娘娘谋划人心,实在神机妙算。”

她轻轻“呵”了一声,不置可否。

回到安和宫时,唐意欢脚步顿了片刻才步入殿中。

“竹蝶,别躲了。”她高踞蟠龙宝座,靠着鎏金莲花缠枝纹扶手,淡笑望着殿门。

竹蝶从朱红飞云柱后慢腾腾走出来,面如死灰,眼神却不甘心地盯在她身上。

“可后悔了?”

“后悔?”竹蝶紧紧盯着她,一双清亮善睐的明眸此刻阴霾遍布,淌过层层浓郁的恨意。“婉妃只不过是联合庄贵妃,给你下了绝育药,你便要谋害她,如今我背叛你让你受掌掴之辱,只怕你恨不得将我抽筋扒骨吧?”

“只不过?”唐意欢摩挲着袖口的花鸟如意绣纹,掺着金线的纹路粗糙而凹凸不平,蹭得她有些烦躁,便丢开了手,冷笑道,“不错,本宫的确从未想过要给皇帝诞育子嗣,她们倒是替我动了手……而你,便是同她们里应外合的那个,内鬼吧?”

质问的内容,笃定的语气,就如她这个人,向来锋利狠辣却又聪慧无双,旁人百求而不得的事物,她动动手指头便能得到。

竹蝶攥紧了手指,一根根削得短短的指甲嵌进掌心。

忽而,她婉转一笑,“呵,唐意欢,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这辈子,注定只能被人背叛!”却眼带血丝,阴狠如隼。

“本宫不是唐意欢。”她直直地看着竹蝶,“那个唐意欢早在三年前就死了!本宫,是丽妃。”

“自行了断吧,唐……竹蝶。”她闭上了眼睛。

唐竹蝶冷笑一声,一双冰冷眼眸如同地狱里的鬼火,幽幽地焚烧着她眼中的世界。

然后便是决绝地转身,猛地撞向了飞云柱。

“砰!”

一双眼睛死死瞪大,血洇出来,铺红了拼接无缝的贴地镜砖。

良久,她睁开眼,冷声道:“拉去乱葬岗,别脏了本宫的大殿。”

日影西斜,暖风入殿,侍候的人皆退出门外。她独自撩开珠帘走进内室,背影平静无波,可那双手,分明是颤抖的。

她隐约想起十二岁之前的日子,那时她养在乡间姨娘膝下,生母一心只想生个嫡子继承爵位,哪有心思管她?她在山水烟云间长大,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姨娘才貌兼备,却是红颜未老恩先断,薄情的父亲为讨母亲欢心,把她赶到田庄度此残生。

她会许多乐器,笙箫琴瑟,笛篌琵琶,动情时便与唐意欢一身素净广袖袄裙,在田野间弹奏舞唱,裙襟遍洒,佩带盈风。那样的日子,当真是恍若离尘一梦般。

后来母亲上了年纪,再生不出来儿子了,便将她接回府。姨娘万般不舍,可也知道她惟有回到唐府,才能嫁得好人家,才能有个幸福的未来,便也放手了。

唐意欢又哭又闹不肯离开田庄,被绑回了唐府也不愿叫母亲一声“娘”。可母亲一辈子就这一个女儿,日后还要将她高嫁筹谋,如何能忍受她视别人为母亲?

她遣人告诉姨娘,唐家的嫡小姐只能有一个母亲。

姨娘那样聪慧,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为了断绝她的念想,正值芳龄的姨娘,三尺白绫,便结束了自己年轻美丽的生命。

大抵是从那时起,唐意欢的内心便埋下了仇恨和自责的种子。是她害死了姨娘,是她的任性害死了姨娘,是她的生母——清宁长公主的女儿,和庆翁主害死了姨娘。

竹蝶便是在那时接近她的。

竹蝶,竹蝶,竹梢飞舞一只蝶,虽清新灵秀,可着实普通。就如那时的竹蝶一样,清秀端正,却毫无情致。

她是在母亲怀着她的时候,父亲的一个通房侍女生下来的孩子,比她大半岁,勉强也算是个唐府的小姐。

如果她没有回府,或许后来封询遇到的,便是竹蝶了。

夺人所爱,最是剜心刺骨。

可那又如何?封询从始至终,还不是不曾仔细看过竹蝶一眼。而她,却与他,有过一整场铭心刻骨的悲欢离合。

3.伴秋雪

时至夏末,胡嬿君的胎已经有六个多月,日日谨慎潜居在皇帝寝宫。偶尔在宫廷宴会上看到她时,只记得那肚子吹气儿似的,一日日地大起来。

自打初夏时分婉妃被打入冷宫,皇帝对唐意欢的恩宠,便有意无意地多了起来。心里明白一是给胡嬿君当靶子,二是分担婉妃母家荣氏的怒火,她便安然接受了,如同不曾发生过婉妃假孕之事一般帝妃亲和起来。

胡嬿君在天气还不算太热的时候,就被皇帝册封了美人。尽管位分不高,但几个宫女出身的嫔妃,能初封便到这份上?当初云贵人,也是因为在皇帝潜邸时做的人事宫女,资历年久,又曾育有一女,才得封了贵人。

而宫中传言说,等胡嬿君生下公主,便晋为婕妤,若诞下皇子,只怕便要封嫔了。一时间胡嬿君如站在风口浪尖,皇帝为了保护她,不得不抬出唐意欢来分担些酸言妒语。

她月份重了之后,皇帝便免了她向庄贵妃的请安,让庄贵妃找不到机会向她下手。

而唐意欢要做的,便是创造这样一个机会。

不过略施小计嫁祸良淑仪,胡嬿君便疑神疑鬼宫里还有人要害她肚里的孩儿,求皇帝让她迁往没有嫔妃的京畿夏宫居住。皇帝耐不住她哀求,便允了。然夏宫的勤政亲贤殿未曾修缮完全,皇帝无法在夏宫接见大臣处理政事,又担心胡嬿君安危,不愿仅遣宫人护送胡嬿君单独前往。

唐意欢知道,在皇帝眼里,庄贵妃尚是一个温婉柔善的女人,年纪又长些,定然会让庄贵妃陪同胡嬿君去夏宫。而她则可利用对胡嬿君的小小恩情,让她向皇帝求得同往资格。

坐在仪车中前往夏宫的唐意欢,透出一抹轻快的笑容。

一切顺利,若接下来不出什么大岔子,此举便可接连打落庄贵妃及其母族,以及良淑仪和胡嬿君。甚至如利用得当,还可使其母子俱亡,让皇帝从此一蹶不振……

思及此处,唐意欢不禁一怔。

仪舆内灯影摇晃,烛光清冷地洒在她的眼睫上。

“母子俱亡”四个字,如一块含了千年冰雪的铁板,将不绝如缕的寒意,冷冷沉沉地烙在她心头。

这一连串的计策,不过是为她日后夺权除去阻碍罢了,又何至于,如此阴毒……

她究竟是何时,变成了封询最厌恶的那种女人呢?

她有些恍然,心口忽而一阵阵地抽疼,疼得她攥紧了胸口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喘不过气来。

“娘娘,夏宫到了。”灵芝温敦的声音仿如传自天边,一双手温柔地挑开绣帘。柔淡的日光斜斜映了进来,逆着光,灵芝脸颊上细微的绒毛也清晰可见。笑容满面,春风轻转。

她如逢圣光,突然紧紧抓住灵芝的手。灵芝诧异地瞧着她,她深吸了几口气,才酝酿出一个婉然的笑容,“下去吧。”

灵芝扶着她走进长春仙馆。

庄贵妃住在西面富贵堂皇的琼鸾殿,胡嬿君住宽敞凉爽的浣绿堂,而她的长春仙馆是略次于琼鸾殿与浣绿堂的地儿。庄贵妃处高位,胡嬿君有身孕,她正受恩宠,但不论如何,以胡嬿君的位分,根本不可能在住处上逾越身居妃位的她。

庄贵妃如此安排,不过是想挑拨唐意欢与胡嬿君的关系,引起唐意欢的嫉恨,让她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罢了。甚至若日后庄贵妃亲自动了手,也好嫁祸给唐意欢。

可唐意欢并不在意。

她轻声吩咐灵芝道:“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只怕庄贵妃就快要下手,咱们得抢先一步才成。”

她去拜访庄贵妃。

言谈温和周到,不过谈论些京中时事、花样布料之类的事物。谈到娘家表嫂的身孕时,她微作叹息:“幸好我那表嫂命大,否则胎儿过大,可是容易一尸两命的!妇人有孕不易,生产更是如过鬼门关,表哥姨母只知拿了好药材滋补,却不晓得其中利害。我那表嫂倒吃了好一番苦头,真是造孽哟!”

庄贵妃神情一滞,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珠转了转,便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妹妹所言,我自然铭记于心。妹妹的长春仙馆已有许多年不曾修缮,怕是住得不好,不若换至晴圆阁居住?”

晴圆阁,是规制可比肩琼鸾殿的好地方,由此可见庄贵妃算计之深,谋略之远了——她若拿补药一个劲儿地灌胡嬿君,可使她母亡子存,但也会因负责照看胡嬿君不利,给自身招致麻烦。

可她此前曾让唐意欢,在次于胡嬿君居处的地方住下,流言传说丽妃对胡美人早有不满,而她又突然换了居处,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她是否给了庄贵妃什么好处。

若日后皇帝发现此事要问罪庄贵妃,她也可拉个替死鬼。

而流言虽虚假,却往往杀人于无形。

唐意欢笑着拒绝,庄贵妃神色便有些怏怏。

回去之后不久,唐意欢便听说庄贵妃给胡美人,赏赐了大量滋补的药材,一时间满宫上下皆交口称赞她的贤惠。

而后胡嬿君便日渐临近产期,但皇帝每逢想前往夏宫探望,庄贵妃之父太傅苏岩衡,总要以事务繁忙拖住他的脚步,而他不得不一次次停留下来。

直到胡嬿君的身子,有了九个多月的时候,他终于坐不住了,挥开屡屡阻止的苏岩衡,单骑赶向了夏宫。

那是秋深的傍晚,满庭落叶卷起如飞,红妆轻扫,枯枝伴霜。

夏宫里曲水廊桥,风景如画,可他的马只是一路踢枝断叶,草屑翻飞。

胡嬿君早已发动,足足折腾了一天一夜。他来时终究晚了,只听到一声细长沉闷的女人的尖叫,然后便是断断续续的,孩子的哭声。

接生嬷嬷抱着孩子出了产房,脸色悲喜交加。

“恭喜皇上,美人小主给皇上生了个健健康康的皇子,足足有九斤二两重呢!”

一旁的唐意欢嘶了一口气,九斤二两,她得遭了多大的罪!

皇帝却直直地看着那孩子,一身红彤彤的襁褓,肉乎乎的圆脸蛋上长着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睛,嘴巴抿起,粉嫩可人。

他太过欢喜,伸手忙接过了孩子,伸手爱怜地抚摸孩子的脸蛋,和软绒绒的胎发。等他抬首时才发现,院子里宫人侍从跪了一地。

唐意欢也跪着。

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脚步踉跄地退后一步,险些没抱稳孩子,急忙紧了紧手臂。

“你们……这是做什么?”

她重重顿首,“皇上节哀。”

晚秋的风真是冷,一阵一阵如剐过骨头般生疼。

桂子清淡的香气柔柔远远地散开,落花越过回廊,画面悲哀而沉静,似乎被点染成旧画的淡黄。

他站在长廊下,目光陡然失了神,全身开始颤抖起来。他臂弯里睡着沉沉的胖孩子,正因为骤然离了温暖的内室而哇哇大哭着,哭得人心里抽疼。

只是哭声再大,那躺在床上的人,也听不见了。

胡嬿君大出血死了。

太医说是因为胎儿过大。

太医说是因为庄贵妃一个劲儿给胡美人送补药所致。

太医说庄贵妃曾以其妻儿老小之命,威胁他使胡美人母子俱亡,若做不到便换另外的太医来做。他担心旁的太医可能会真的下狠手,才担下责任。因着难忍内心自责,从中动了些手脚,皇子才能活下来。

太医叩头在地,恳请皇帝赐死。

皇帝抓紧鎏金盘龙宝座的扶手,龙眼上头镶的红宝似乎流转着腥气。

他的愤怒与悲痛已经达到了极点,反而表现得平静了,“事出有因,谋害天子嫔妃之罪,便只赐死你一人,不涉全家。”

太医重重顿首谢恩,皱纹斑杂的老脸上淌过浑浊的泪痕。

他又面色冷静地颁旨:“庄贵妃苏氏,谋害皇嗣,大行逆道,着将其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冷宫安置。殿阁大学士加封太子太傅苏岩衡,贪污巨硕,造将谋反,着将其打入刑部大牢,抄家问斩。”

执笔太监匆忙记下旨意。

庄贵妃,已经是庶人苏氏了,她被押解回了京里的冷宫。

唐意欢知道,庄贵妃从一开始就输了,输在她眼目不明,又因为嫉妒而不肯承认胡嬿君对皇帝封逸的重要性。而最最不该的,便是把她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看得太重要,目光短浅得不明白皇帝早已对苏家心生忌惮。

而苏岩衡屡次阻挡他出京,让他对苏家父女的谋划有所察觉,正好给了他收集苏家罪证的时间,只等抓住个机会便下一记狠手,直击命门。庄贵妃的位置早已岌岌可危,不犯错还好,一旦犯错,便是万劫不复。

皇帝明知道庄贵妃要对胡嬿君下手,却为了能定下苏氏的罪名而任其施展,最终还是让心爱的女人赔了命。

果然是冷血豺狼,不怪乎当年能悖逆伦理纲常,对封询狠下死手!

一切已成定局。

这一连番算计,从当日得知庄贵妃收买太医,使其不让胡嬿君知晓孕期不宜大补之事便开始布局。暗中使了不少银子,告诉太医若事情暴露,很有可能便是跟着庄贵妃一起满门遭殃。而若是换一种说法告诉皇帝,反咬苏氏一口,顶多牵扯自身性命,不会累及家人。

左右太医已牵连入局,只得埋头认命。于宫里的人来说,知道得多,也是一种罪过。

后来皇帝果真不计较他全家命数,验证了唐意欢的说法之后,太医心里便会更信任她,在狱里还供出了不少好东西。

算无遗策,不外如是。

只是,搭上了胡嬿君的命。

明明该是报复的爽快,可唐意欢却不是那么高兴,反而心里越发沉重。

胡嬿君生前曾恳求过她,若自身不能护得孩子周全,还请丽妃一定要让皇帝把孩子记于唐氏名下。孩子若是生来便带着奴籍宫女之子的身份,只怕日后前途受限,而若是养于世家贵族出身的丽妃名下,则不仅可得尊贵身份,又因丽妃无子,定然会好好待他。

唐意欢有些恍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胡嬿君虽身份低微,心计也不出众,但一颗慈母之心却着实深沉。

从前她总以为胡嬿君能得皇帝爱怜,不过是仗着美貌与多年情分罢了,如今看来,她竟真是个柔善纯粹的女子……心中有个窈窕的身影一晃而过,她有些眼晕。

她将胡嬿君临终之言坦诚告于皇帝,皇帝问她,他要如何相信唐意欢会对皇子好。

唐意欢坦言:“我不能生了。”自从入宫时庄贵妃联合婉妃,在她贴身用的物品里下了料,她便坏了身子,却即便心知肚明也不做阻止。反正她爱的人早已不在人世,她又能为谁孕育子嗣呢?

她又请求皇帝封她为后。

皇帝怒极反笑,“你凭什么笃定朕会遂了你的愿?”

“就凭皇上想要小皇子做太子。”她字字清晰可辨,“只有臣妾做了皇后,小皇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何况,满宫里也没有人比臣妾更合适,不是吗?”

皇帝目光阴沉,“你拿什么来换?”

“唐家,唐正明的官位,和庆翁主的封爵,五进三路的唐府,各地的产业和大量的银钱。”

封逸一声轻笑,“你这个女人,还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既然你这么想为那个纪氏复仇,朕成全你,也无妨。”

她抬起头直视着皇帝,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在开玩笑,忽而莞尔道:“臣妾遵旨。”

编者注:本文为《如意宫欢》系列文,点击《如意宫欢·妃情》观看精彩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