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等我的爱人 我在高塔里等了4000年

故事注释:《山海经海内北经》舜妻登比氏生宵明、烛光,处河大泽,二女之灵照此所方百里。一曰登北氏。

1

晚上7点,我和师傅一起吃当地的臊子面,火辣辣的滋味烧的我的舌头丧了知觉。李馆长看着我扇舌头的模样,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

“这小伙子不抗辣啊,吃点辣好,壮阳气哩。”

师傅抿了一口白酒,砸吧砸吧嘴,“多少年了,就是没个正形,欺负我们年轻人。”

“哟,这咋是欺负呢。”李阳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王五,你看看,你们大老远来一趟,我不是好酒好肉招待着?”

我看了看李阳所谓的“好酒好肉”,不过是随处找了一家银川的大排档,然后点上十几块钱的烤串和廉价白酒,配上凉菜毛豆,稀稀拉拉的倒是拼满了一桌。这才刚到晚上7点,大排档就没啥人了,大部分桌椅都被折叠了起来,只剩下几个店员和老板在屋里面吆五喝六。

“往年都你一个人来,今儿咋多了一个。”李阳将师傅的酒盅倒满,眼睛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师傅边说边夹菜,一刻也不闲着。

“这是我徒弟王风,别看年纪小,前两年酒泉的汉墓就我们一起开的。”师傅话罢,李阳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原来是少年英雄,失敬,失敬。”

我慌忙摆手。

“没有的事……”

刚开口这一句,那辣味又钻入我的喉咙,一阵麻痒后,又猛烈的咳嗽起来。

李阳莞尔一笑。

“嘿,这孩子你还认识。”

“我认识?”李阳一怔,随后恍然大悟般看着我。“这就是当年宁夏还魂石旁边的婴儿?”

我是个孤儿。20年前,师傅在宁夏考察时发现了我,当年师傅卜了一卦,卦上是“大吉”之兆,师傅迷信,便把我收养了下来。只不过我不知道,当年考察的时候,不止师傅一人。

师傅看出我的困惑,拍拍我的肩,“当年到宁夏大漠考察,我和李阳一起去的,没想到真在腾格里沙漠中找到了那块还魂石。”

“最巧的是,在那块还魂石旁边,正还有个孩子。”李阳抚掌大笑。

“那……那块还魂石哪去了?”

李阳听到这儿,一撇嘴,指了指师傅,“你师父迷信,说这玩意真能收集灵魂,便拿走了。”

“你这孙子,我没给你50万么?”师傅怒拍一下桌子。

李阳又开心的笑了起来。

师傅放下筷子,又抿了口白酒,他啊的一声,“不错,西北的酒就是够劲儿。”

“等会来我家,家里还备着几瓶烧刀子,一起尝尝?”

“不了。”师傅拒绝道,“老李,给我们备一台越野车,今晚我们就进漠。”

“今晚?”我和李阳都吓了一跳。

李阳看了看表,“守满,都这个点儿,休息一下明天再出发不行?”

“不了,就今晚。”师傅穿起他的羊绒衫,“考古这事儿得看运气,我夜观星象,今天的运气该是不错。”

“狗屁,你会什么劳什子星象。”李阳嘟囔了一句。他踉踉跄跄的起身,走到小店门口打了个电话,随后又折返回来。他拍了拍师傅的肩,又瞧了瞧我,稍微沉默了一会儿跟我来了句。

“别让你师傅开车。”

“好的。”我应承道。

李阳交代完这一句便出了门,十多分钟后,一个司机开了一辆越野车停在了门口。司机下了车,师傅点头示意了下,随后二话不说,坐到了越野车的副驾驶。我跟着师傅的脚步,跑到了驾驶席上。

“师傅,那个老李是谁?”

“宁夏博物馆馆长李阳。”师傅眯着眼,双颊微红,已略显醉态。

“师傅,你们咋认识的。”

“老伙计。”

我笑了笑,想着师傅的老伙计还真不少,上到博物馆的大馆长,下到古董市场的贩子,都和师傅是称兄道弟的老伙计。

我启动了发动机,向着水洞沟开去。师傅把双手蜷在一起,张了张嘴,舒服的靠在椅背,不一会,副驾驶上起了鼾声,想是师傅睡过去了。

就这样,我们沿着高速路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在高速路的牌子上看到了水洞沟景区的字样。

水洞沟是中国最早发掘的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被誉为“中国史前考古的发祥地”、“中西方文化交流的历史见证”。这里又被叫做魔鬼城,因其多样的雅丹地貌,造就了旋风洞、卧驼岭、摩天崖、等二十多处奇绝景观,每一处地貌中,都蕴藏了三万年前人类生生不息的活动轨迹。1923年,法国古生物学家德日进、桑志华在这里发现了史前文化遗址,通过发掘,出土了大量石器和动物化石,水洞沟因此而成为我国最早发现旧石器时代的古人类文化遗址。

我们从高速路上开下,进入水洞沟区域,水洞沟的土道不平整,车身一颠一颠的,大漠深夜,月光惨淡,唯一的灯光来自于越野车前巨大的车灯。我打起十二分的专注行驶在土道上,看着车道两旁形态各异的地貌,阴冷的风在我耳畔咻咻的吹着,让我的脊背上多了一份寒意。

突然,在车灯的照耀下,车窗前竟猛地出现了一张凄白的人脸,那表情不带一丝喜乐,一双眼睛却炽热的看着我。

“啊!”

我惊叫一声,一脚踩在刹车上,车剧烈的前摇,没做任何准备的师傅顺着车的惯性猛地向前倒去,头砰的一下撞到车前玻璃上。

师傅吃痛,瞬间清醒过来。

“哎呦喂,你个兔崽子,开车不能稳一点么!”师傅摸着头,连声抱怨着。

此时,我喘着粗气,惊魂不定的握着方向盘,我的手还在颤抖着。入夜之后,秋季的沙漠气温降得飞快,但我的汗水还是湿透了我的背心。

“我撞人了么?不可能,不可能。”我内心想着。全身上下紧张的不行,脑海里空无一物,只剩下那一双希冀的,渴望的双眼。

师傅看出我的异样,也不抱怨了。他解开安全带,从车上跳下。我紧跟在师傅后面。尽管知道大漠降温快,却也没想到气温低到这种程度,小风吹过,把我冻的一哆嗦。

借着越野车的灯光,我看着车前的土路。土路上除了沙子和石头空无一物,哪里还来的什么人影?

“你看见什么了?”师傅表情严肃的看着我。

我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想不起来了,好像是一张人脸,可能是最近太累,出现幻觉了。”

师傅眯了眯眼,微微颔首。

他从兜里掏出了根烟,叼在嘴里,打火机连打了几下才打着。我和他重新回到车上,这回师傅也清醒了,坐在副驾驶上抽烟。我连打了两次发动机,越野车却没有丝毫响应。

“靠,不会这么背吧,抛锚了!”我怒拍一下方向盘。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师傅表情淡淡道。他从车上走下,打开越野车的后座,开始陆陆续续的取东西。

“师傅,从这开始勘探?咱们还没进入景区呢。”我问道。

“怎么,现在车抛锚了,你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师傅,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歉疚的说道。

师傅瞅了我一眼,将装备放在我的手里。

“没事,也不一定是你的错。”

我心里一愣,不明白师傅话里的意思。

我跟着师傅往车道两边走,我拿出手中的罗盘,想依靠罗盘指引方向,却不料罗盘竟失了准头,指针乱转个不停。

“别依靠那玩意了,这个地儿磁极混乱,靠罗盘是不行了。”师傅话罢,从车后座又掏出一捆细绳,他把尾部拴在车上,头部拴在我的腰上。

“师傅,不至于吧?”

“不至于?这可是魔鬼城,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人丢在这里回不去家。”师傅冷哼一声,他没再管我,裹了裹他厚重的羊绒衫,随便朝了一个方向走去。我紧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不敢有丝毫逾越。

那细绳出奇的长,我和师傅走了10多分钟依然没有拉到头。

“师傅,这个世界上有鬼么?”我问道,“你考古这么多年,遇到过鬼么?”

“不知道。”

“不知道?见过就见过,没见过就没见过……怎么说不知道?”我好奇道。

“因为我不知道鬼是什么,我也不能确定,我见的到底是什么。”师傅摇头道,“有的人把那些不知道的,不理解的,统统归于封建迷信,我看那也未必,不过是如今的我们难以理解罢了。”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我们两个又走了几分钟,细绳扯着我的腰身,我摸了一把绷直的细绳。

“师傅,细绳拉直了,我们回去吧。”

此刻,我和师傅刚好翻过一座土丘,我从山丘上远眺,看见前方仍旧是黑漆漆一片,啥也看不清楚。

师傅凝神向前面望了一会,最后点头说道。

“好,回去。”

我们二人正准备从小丘上下来,就在这时,我耳朵里传来一记清脆的声音。

“你来了。”

“什么?”我一惊,猛地回头。

师傅看见我的异常,“怎么?”

“没什么……可能是我最近太累了,又幻听又幻视。”我笑道。说完,正准备回头,一记耀眼的灯光晃到我的眼前,我猛地回头,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在我和师傅的眼前,赫然有一座清晰可见的灯塔!那灯塔比小丘还高,目测足有几十米,那灯塔是青铜色,塔身上画着奇形怪状的符文。这座塔就孤零零的立在沙漠之中,突兀至极。我第一反应是海市蜃楼,后来一想,哪他妈的有黑天的海市蜃楼,这塔是真真切切的立在这儿的!在灯塔最顶端,正有一束强烈的灯光照射在我和师傅的身上。

我看向师傅,师傅也是一脸愕然,但很快,他的表情由惊愕慢慢变成了惊喜,最后变成了激动。

“这是……这是!”师傅激动的看着灯塔的灯光,“传说是真的,传说是真的!”他紧紧的拽着我的手臂,师傅由于太激动,手握的越来越紧,像是要把我的手臂捏碎。

而此时,我如石化当场,外物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我的耳朵里只反复响着这一句话。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2

宵明不知道在这座塔里待了多少年。

小时候还有印象时,她在部落里见过她的母亲。她母亲叫登比氏,是全族最美的女子。每天清晨,登比氏早早的出去劳作,将宵明锁在家中,登比氏有一个木盒,每次出门前,登比氏都让宵明待在木盒中,不能出来也不能出声。那木盒大概刚好能容下一个成人,娇小的宵明钻入木盒中,勉勉强强能伸展四肢。木盒上插了几个孔,能让宵明喘气。宵明每天能在这木盒中忍耐几个时辰,直到日落西山,母亲从外面回来时,她才能从木盒中出来。母亲将采摘的果子和她分享,待到吃完后,她能美美的和母亲在床上睡一觉。天一亮,母亲还要把她重新放到木盒里。

宵明问母亲原因,登比氏笑着摸着宵明的头。

“会好的,再等几年,再等几年你父亲回来了,就不会躲木盒里了。”

她从未见过她的父亲,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对于父亲的想象,只能来源于村里的其他男人。母亲说,父亲是个大英雄,总有一天会接咱们娘俩去一片真正的人间仙境去。母亲每次说这话,眼神中都是一片憧憬和向往。

宵明问烛光。

“大英雄是什么人?”

“是一群虚伪的人。”

宵明深以为然。她相信烛光的话,因为直到她被送到这座塔里,她也没能看到她的父亲。

由于登比氏的美貌,每一天都会有各部族的青年前来提亲,他们来到家里时,母亲就会把宵明关起来。他们吹嘘着自己的本领,炫耀着自己的荣誉,以为母亲会为此而打动。但母亲通通回绝了。

“你们都很好,但我现在真的没有择偶的打算。”母亲笑着说,“你们去找找别人吧。”

虽然母亲的话语是“你们都很好”。但母亲的眼神中,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轻视,这让她知道,她的父亲一定比这些来者强的多。

事情起因在一天清晨,宵明记得,那天的清晨特别美,懒洋洋的阳光照进窗户,一只麻雀扎在窗棂处。宵明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麻雀,那鸟浑身雪白,眼睛是碧蓝色的,麻雀在窗棂处叽叽喳喳个不停,像通人性般用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看着宵明。

宵明看着窗外,看着那碧蓝色的天空和浅黄色的土壤连成一片,看着那只通灵般的鸟儿。他颤颤巍巍的向着窗外伸出了手。她推开窗户,正准备用手轻轻握住那可爱的麻雀,殊不知,当她一伸手时,麻雀却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宵明趴在床边,满脸幸福的看着麻雀向蔚蓝色的天空飞去。她就这样看了一会,直到听到一声粗狂的声音。

“诶?这是哪来的小孩?”

宵明的身份暴露了。

没过多久,族长便带着一众族人将登比氏和宵明带到部落广场的中央。

宵明第一次见这么多人,但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是愤怒的。

她不懂她做错了什么,直到烛光告诉她,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原罪。

宵明看着自己的母亲一下下挨着族长的杖击。

“说!孩子是谁的!孩子的父亲是谁?”族长勃然大怒。

登比氏在疼痛中回过神来,她轻抚着身上的伤痕,用怜悯的眼神扫过在场的众人。

她灿然一笑。

“别白费功夫了,我是不会说的。”

“你……!”族长语噎。他再次高举权杖,一下打到了登比氏的后背。登比氏闷哼一声,晕倒在广场上。

宵明没有哭。对于眼前的一切,她不理解的成分要多于难过。族长帮她解开了疑惑,“在部落中,未婚先孕是大忌,生子的人要遭遇严厉的惩罚。”

登比氏晕倒后,族长看向了宵明。族长的眼神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许久,族长放下了高举的权杖。

族中的智者想到了一种安置宵明的办法。智者说,在黄河的沿岸,有两座长生塔。人生活在长生塔中,可不老不死,但却要被终生囚禁。对于这个不知名的孩子,这仿佛是最好的去处。

族长看着昏厥的登比氏,叹气道。

“好吧。”

宵明六岁那年,被送到了长生塔的顶端。她偶尔想起母亲登比氏,想起每到晚上,二人一起坐在床上分享甜美的水果。她同样怨恨自己英雄般的父亲,怨恨他在母女最需要他的时候,仍然无影无踪。

从仅有的窗口中,宵明能看到外面的黄沙大漠,看到太阳和月亮,看到银河和星轨。

但她看不到人,如同当年生活在黑盒子里一般,人仿佛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种忌讳。她看不到人,人也不能看到她。外人看到她的第一次,就改写了她和母亲的命运。

偶尔,宵明也庆幸能待在这里,像是撇开了一切的危险,但偶尔,宵明也会感到孤独。她就这样在庆幸和不幸的矛盾中挣扎着。

直到有一天,宵明听到一个声音从她的后背传来。

“喂,你是怎么来的?”

宵明吃了一惊。

“你是谁?”宵明在狭小的房间中寻找着。

“我是烛光,我在你后面的塔里,你的窗口看不到我,但是我却能看到你,我关注你很久了,你是怎么来的?”

这一句句问话像甘泉滋润了宵明干涩的心灵。

“我叫宵明,我是被我的族人囚禁在这的,你呢?你是怎么来的?”

声音那头停顿了一会,宵明害怕极了,她以为她说错了话,她害怕这个声音不再回复,她赶忙说:“烛光姐姐,对不起,你要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烛光叹了口气,她颇有不甘的说道。

“你不知道,有一些孩子,出生便是原罪。”

“你在这多久了?”宵明问道。

“不知道。”烛光落寞的说。“刚进来那一阵,我每一天都在墙壁上做记号,每经过一天,我便画一条线,但后来线实在画的太多了,便记不清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日,想来三年五年总是有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出去?”烛光的声音变得尖锐,她本能的惊愕了一秒,随后在宵明的身后狂笑起来。

“你真是笑死我了,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进了这个塔,将不老不死,永生不能出去。”烛光愤恨的笑着,这笑声让宵明脊背微寒。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也是因为……”宵明说到这停顿了,她本想说,是不是也是因为和她一样是没有父亲的野种,但又不知道怎么把这句话说出口。过了一会,她得到了烛光的回复。

“你到晚上就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无论宵明再怎么问询,烛光始终不再应答。

宵明第一次这样期盼夜晚的来临,她没有朋友,唯一交谈过的人是她的母亲登比氏。她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有了这样的对话,她觉得兴奋,温暖,甚至房屋里那狭小的空间都阻止不了她对烛光的联想。

烛光的声音尖锐又沙哑,应该是一个面相坚毅的女孩,有可能像部落东头能顶三两个汉子的刘婆婆,又有可能是隔壁做裁缝的王大娘,她们都生的粗壮,说起话来也有力气。

塔里没有纸张,只有一些碎石头。她把碎石头捡起来,在墙上刻着,画着,画了好几个也都不满意。她就这样等到晚上,看着月亮高悬在星河中。

“烛光,你在么?晚上已经到了!”宵明趴在窗口边兴奋的叫着。

此时,一道洁白的光芒打在宵明的眼前,那道光束是那么的强烈,浓郁,将方圆十几里地都照的通亮。

烛光的声音响起。“这就是我的使命,我是尧的女儿,是一名神女,我先天就能从体内发出光束,每一个夜晚,我都用灯光指引着迷失的人和鬼魂,找到他们该去的路。”她说到这,声音慢慢变得低沉。“也就是因为我的身份,我的能力,我将永生永世的在这里释放我的光芒,那个人说这是我光荣的使命!扯淡!他根本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烛光咆哮过后,声音慢慢变弱,光束也随着烛光的声音,慢慢消失不见。

宵明想努力挑出几个词汇来安慰烛光,可想了半天,却又想不出什么词汇。对于她来说,待在这儿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外面的世界反而危险又恐怖。

“没事的姐姐,不还有我在这里陪你么?”

“滚!我不要你的同情!”烛光再次咆哮起来,“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没爹的孩子,你怎么懂得我的苦楚?你怎知道外面世界的好!”

宵明怕自己再次激怒烛光,她小声问道:“外面有什么好?”

烛光冷笑道:“你真是个可怜的家伙,但起码你什么都不知道。好玩的东西有太多了,你见过长着九个脑袋,人的面孔,鸟的身子的神明么?”

“九个脑袋?”宵明心里一惊,她想象着把九个脑袋拼在一个鸟儿的身上,“那这是鸟儿,还是一个人?”

“不是鸟,也不是人,是一名叫九凤的神明,她可厉害的紧,高歌一曲便地动山摇。”

“这么厉害?但她的脖子一定挺沉的,要负担起九个头的重量。”宵明还在想着,一个鸟的身子怎么支撑九个头,那岂不是要沉死了?

“无知。”烛光不屑的冷哼一声,“那你见到强良怕是要被吓死了,那家伙长着一个老虎的脑袋和人的身子,嘴里叼着一条蛇,手中还握着一条蛇。”

“叼着蛇是为了吃么?”

“不是。”

“那他为什么一直叼着?不怕把蛇咬死了么?”

“不会咬死。”

“那他一直叼着一条活蛇?睡觉时也叼着么?他不怕蛇反咬一口么?我听我母亲说,蛇毒很厉害的,一小点就能毒死一个成人,村里的王大哥就是……”

“闭嘴!”烛光怒吼一声。

宵明瞬间不再讲话,她听见烛光气喘吁吁的声音。

“我要让你气死了,你哪里来这么多问题?”烛光又无奈又生气,“你这个白痴,这是白痴才可能问的话!不说了,我要睡觉!”

宵明非常想多和烛光聊一会,却生怕自己再次惹怒她。她听到烛光那头渐渐没了声音,只好轻轻说了声晚安。

她趴到窗前,看着黑夜中漂浮着影影绰绰的东西,她知道这是烛光指引来的亡魂,他们本来迷失在这片土地上,现在终于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现在他们可以回家了,真好。宵明由衷的想着。

3

宵明在塔中慢慢长大。

宵明虽不必饮水进食,但还是缓慢的成长起来。她的头发越来越长,身材越来越饱满,在塔中的岁月匆匆,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的样貌随她母亲,肤白貌美,尤其是那双明眸,如蔚蓝大海般深邃。

她已渐渐习惯了塔中的生活,偶尔她会和烛光聊聊天,听听烛光曾生活在外面时的见闻。这一次,她不再发问,只做一名倾听者,烛光说多少,宵明就听多少。后来,烛光说的也少了,原来是将烛光的见闻都说完了。每到晚上,她便能从窗口处看到烛光散发的光芒,看着成群结队的神魂从塔的一旁路过。

周而复始,没有任何改变。

唯一一次不同是在某一天下午,大地突然发出剧烈的颤动,飞沙走石,天地变色,无数座大山正轰轰烈烈的移动着。那一次她听见烛光兴奋的叫喊。

“我们要自由了是不是?这个塔要塌了是不是?”

这场震颤持续了很久,但当平息时,长生塔没有丝毫变化。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自那以后,烛光说的话就更少了。偶尔宵明会把小时候的一些琐事讲给烛光听,但烛光都没有回复。宵明讲得很细,她甚至要把村子里每一位的长相都讲出来,有的人鼻子高一点,有的人鼻子矮一点,便是细到这种程度,依旧是石沉大海,没有得到烛光丝毫回应。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天深夜,烛光照旧散发神光,这一次却没能指引到魂魄,反而指引来了一个男人。

那男子身材八尺有余,锦衣华服,深红色缎带披到他的履上。他眉毛轻佻,眼角平直,眉宇之间透出一股阴鹫的气息。他跌跌撞撞顺着灯光行走,他走到宵明的塔前,没有丝毫停留,而是接着往后面的塔走去。

男子停住脚步,气喘吁吁的说道:“还好有这座照明的塔,不然,我绵臣就要葬身在这大漠中啦。”

“这灯光不是为你照的。”烛光冷冷的声音响起。

“谁?谁在说话?”绵臣大惊失色。

“我叫烛光,在你眼前的塔里。”烛光的声音中带着颤抖,宵明知道烛光在强自按捺心中的激动。

“在塔里?怎会有人住在这塔里?”绵臣惊疑道。

“是我用神光指引你找到了方向,你竟然还怀疑我?你往前走几步看看,是不是正能看见一处窗口?”

绵臣听后,将信将疑的向前走了几步,果不其然,正借着塔周身的光亮,看到了高塔上的一处黑色凹陷。

“我看见了,然后呢!”

“你等着。”

宵明听着二人的对话,心中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骨头上攀爬。她也想开口跟这位陌生的旅人说两句,但此时听着烛光和绵臣聊得火热,那股开口的欲望又被自己压了下去。

大概几秒过后,绵臣猛地惊呼起来:“天啊,世间怎会有如此貌美的女子!”

宵明一惊,这么多年,她始终没能见到烛光的样貌,难道说烛光是一位长相极美的女子?

“我是有易部落的首领绵臣,神女可否出塔一聚?”

“不要叫我神女神女的,我叫烛光。”

“好好好,烛光烛光。”绵臣听起来甚是开心。

“我出不去。”烛光淡淡地说,“我这辈子就只能待在这座塔里。”

绵臣愕然,“怎么会?不过是一座塔,有什么出不来的,烛光,我来救你出去。”绵臣在塔边转悠了一会,正发现高塔底部有一扇门。

“哈哈,烛光,我这就救你出去!”绵臣大笑一声,一脚踹在门上,却不料一股反弹之力将绵臣震倒在地,绵臣惊恐地说道,“这是什么巫术?”

“这不是巫术,是当年我族人下的禁制。”烛光说,“你不要徒劳了,且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好,你说。”绵臣不甘心的从泥土里站起,跑到窗口看着烛光。

“第一,现在是多少年?”

“现在是夏朝。”

“夏朝?夏朝是什么东西?在往前呢?”

“夏朝是什么东西?现在当代的帝王是太康,他的父亲叫启。”

“不认识。”

“不认识?怎么会不认识?那大禹你总该认识吧?”

烛光的声音渐渐慌乱起来,“那你……你知道舜是谁么?他也是一名部落的首领。”

绵臣哈哈一笑,“开玩笑,谁会不认识五帝?”

“那舜是什么时候的事?”

“舜啊,我算算,怎么也得有个两三百年吧,怎么了?”

“两三百年……?”

宵明胸口一跳,塔中无岁月,转眼间,她已经在这座塔里待了两三百年。

“两三百年,两三百年。”烛光像痴念般将这句话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她的声音低到让人心碎,现在出去又有什么用呢?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烛光,烛光,你怎么了?”绵臣焦急地呼唤道。

“滚,你给我滚!”烛光暴怒,她在窗台上对着这位陌生的旅人咆哮着。

“好,好!我走。”绵臣连声道,“我还会回来的,神女,你等着我,我会救你出来的!”

绵臣仓皇离开了灯塔。

“你不该让他走的,不让他走,也许你还能好过一些。”宵明道。

“他在,也只能是自欺欺人”烛光笑了起来,“真快啊,几百年跟一瞬间一样。”

宵明没有接话,她知道此时的烛光正在崩溃的边缘。

那一晚,宵明做了梦,她很少做梦,她梦见了自己的漂亮母亲登比氏化为了一捧沙土,梦见临死前,她终于见到了她英雄般的父亲,可他的父亲,竟然和绵臣长得一模一样。

第二天,绵臣又来了。

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来,他带着一车人马,窸窸窣窣的来了十几个,有男有女,大包小卷。

“烛光,我来看你了!”绵臣在塔下喊道,“虽然暂时我还没想到办法救你出来,但我却想到了一些办法给你解闷。”

烛光缓缓走到窗口。

绵臣回过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来,你们几个,给神女耍个杂技!”

“是!”几个佣人点头称是。

“等一下。”烛光淡淡道,“你在我这里演完,到那座塔前再演一遍。”

绵臣虽然不解,但还是答应了。

杂技团在烛光的塔下演了一次,又跑到宵明窗口下演了一次。宵明坐在离窗口远远的地方,她能看见外面,外面却很难看清里面。有几次绵臣眯着眼试图看清窗口里有什么,但都让宵明避了过去。

杂技团结束后,绵臣又带来一女伶人。

“烛光,这是我们有易部落最好的伶人,她将为神女您高歌一首。”

女伶人拿起一块牛角,轻轻拍击,随后慢慢开口唱道。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她轻轻唱着,声音宛转悠扬,宵明随着歌声,仿佛想起了曾经和母亲在部落中的日子。每天,母亲迎着朝阳而去,踏着晚霞而归。如今百年已过,母亲早已不在人世,只剩下她仍在塔里忍受无尽的孤独。

她从来没觉得永生是一种伤痛,但这一次她蓦地觉得有些难受。虽不曾感受孤独,但孤独一直如影随形。

当女伶人唱完最后一句,便被绵臣匆忙打断。

“不知事!什么帝力于我何有哉?你怎懂权力的奇妙?退下!”

在绵臣的呵斥下,女伶人赶忙收起牛角退去。

“神女,我明天再来看你。”所有的表演结束后,绵臣带着自己的人马退下。到宵明的塔前时,绵臣还不甘心的往窗口望了望。但他只能看到窗里的一片漆黑,别无他物。

此后,绵臣经常来看烛光,每一回都带着各种新奇玩意,什么东山的虎,西山的鹿,但烛光始终不曾开心,连和绵臣对话都是冰冷的。

一天傍晚,借着烛光的神光,宵明来到窗口前,看着熟悉的沙石大漠。她脑海中蓦地响起了那首女伶人的歌。这首歌女伶人只唱了一遍,可那旋律却始终在宵明脑海中漂浮不去。

她清了清嗓子,对着外面空旷的大漠,放声而歌。她空灵的嗓音随着光亮飘扬在大漠之中,连迷途的魂魄也不由得驻足凝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她就这般唱着,歌声犹如天上来。如星辰,如日月,如花骨朵绽开的瞬间,如茧蜕蛹成蝶,如干裂的心灵里开出一朵小花。

“你唱的真美。”烛光忍不住赞叹道,“你唱的比女伶人还美。”

“谢谢。”宵明笑道,“你要觉得好听,我便再给你唱一次。”

“我想着,歌声这么美的女孩,一定有一副让人嫉羡的容颜。”

“你不曾见过我?”宵明惊道。

“不曾。”烛光陷入了回忆,“最初见到你时,只知道你被族人施法囚到了这座塔里,偶尔能听见你呢喃的声音,别的一概不知。”

“但你一定很美。”宵明笑着说,“虽然我不懂男女之事,但我看得出绵臣喜欢你。”

“你怎知道那是喜欢?”烛光冷笑一声。

“要是不喜欢,怎么会每天定时来看你,逗你开心,为你付出?当年那些喜欢我妈的人,也是这样做的,对母亲嘘寒问暖,替母亲采摘打猎。”

“你母亲接受了么?”

“没有。”

“那我也没有。”烛光冷哼一声,“我最讨厌我父亲那些人,注重权力高于一切,绵臣就和我父亲一样,以为有了权力可以做任何事。我每次看到他,都让我觉得恶心。”

“你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宵明好奇。

“有一个人陪着总比没人陪着强。”

宵明本能的觉着这么做不对,却又想不出为什么。对于孤独,她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再给你唱一遍吧。”许久,宵明开口道。她继续站着窗前,婉转的唱着,悠长的歌声漂到很远。

“这是你的歌声么?真好听。”

一个陌生的声音把宵明吓了一跳。她飞快的钻回到塔中,惊诧的问了句,“谁?”

陌生的男声笑了一下。

“姑娘不必惊吓,我是个路过的旅人,我叫王子夜,我是被姑娘歌声吸引过来的。姑娘,你的歌唱的真好,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歌声。”

宵明从窗口跑开,此时却又偷偷的凑到窗口前,小心翼翼的向下看。正看见一位身穿白衣,浑身脏兮兮的年轻人。他手里持一酒坛,软靠在塔边,嘴里咕哝着些听不懂的话。

“姑娘,为何不出塔一见?我们把酒言欢,岂不妙哉?”

“不了,我出不去这塔。”宵明怯怯地说道。

“哦?出不去?”王子夜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他绕着长生塔转了一圈,面色渐渐阴郁起来。

“好强的封印,不知道何人建的,看阵法,大概是上古的禁制。”王子夜低沉道。

“算你眼力好。”烛光在一旁接了一句。

“哟,这还有人啊?”王子夜又恢复了笑容。宵明趴在窗前,看着王子夜向着烛光的塔前走去,此时,宵明内心有一种复杂的感受,她有些害怕,她甚至不太想让烛光和他接触。

果然,不出一刻钟,便听见王子夜的赞叹。

“竟是这么漂亮的女子。”王子夜感叹一句,随即调过头来,又回到宵明的塔前。“虽不知这位唱歌的姑娘容貌如何,但一定是位内心纯净的姑娘,只有这样的人,才唱的出这般干净的曲子。”

“我不好看,你还是别看了。”宵明慌忙拒绝道。

“好,姑娘说不看,那便不看了。”王子夜坐在宵明的塔下。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来这儿?”宵明问道。

“哦,我是一名落魄子弟,没什么事就爱到处转转,只是途经此地,便被姑娘歌声吸引了。”

“那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东西了。”宵明羡慕道。

“这可不是?我王子夜胡吹大气,这山海大陆的一半,我都转过。”王子夜骄傲地说。

“吹牛,你可知山海有多大?你说你见多识广,那我问你,你可知道有一种人面鸟身,长着九个人头的神兽?”烛光在一旁问道。

“哈,这怎么能不知道?”王子夜哈哈大笑,“你说的不是九凤么?那小子酷爱喝酒,上次欠我的米酿还没还我呢。”

“吹牛,人家堂堂神兽怎么会和你喝酒?”烛光嘲讽道。

王子夜没回话,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那你也知道强良了?”宵明接口道。

“哦,就是那个虎面人身的大家伙,哎哟,他脾气可不好,生起气来要吃人的。”王子夜装着害怕的样子,逗得宵明笑出声来。

宵明笑后,才不可思议的摸摸自己的面庞。

自己有多久没能笑出声来了?

王子夜不管不顾,在塔下继续说道:“姑娘如不嫌弃,我便把所见所闻,都说给姑娘听。”

“好。”

王子夜开始从大荒北经讲起,在大荒北边有一座成都载天山,里面有一位巨人名叫夸父,夸父为了追逐太阳被渴死了。又讲到有一座齐州山,里面的人们只吃空气和鱼,剩下的什么也不吃。

王子夜讲了两个多时辰,直讲到深夜。宵明和烛光听得入迷,竟无一人打断。倒是王子夜率先清醒过来。

“今天已经很晚了,两位也需要休息了,那我就先走了。”王子夜拿起酒坛,向两座塔拜了一下,正准备离去。

“那你明天还会来么?”宵明从塔里焦急道。

王子夜望着窗口,窗口仍漆黑一片,看不清东西,他只略微想了一下,“姑娘如果还想听,明天我还照常来。”

宵明听完这话,像心里注入了一股暖流。

王子夜举着酒坛,晃晃悠悠的向大漠另一头走去,边走还边哼着小调,只是不知是因醉酒还是别的原因,那调子早已偏的不成样了。

4

此后,绵臣一般白天来,每次来都带着一大堆东西。他来了就直接铺在烛光的塔前,滔滔不绝的表达爱意。

王子夜不同,他总是傍晚才来,坐在宵明塔下讲几个故事,讲完便走,偶尔他想听歌,宵明便为他唱一首,总是那首女伶人的歌,但王子夜像听不够般,每次听了,都要拍手叫好。

当天,绵臣再次向烛光表白,他在塔下献上数不尽珠宝和绸缎。

“绵臣啊绵臣。”烛光冷笑道,“我在这塔里,终生不能出去,你何必白费功夫?”

绵臣狂笑一声,“烛光神女,我若不能救你出去,又何必多此一举?”

烛光愣了一下,随后激动地说道:“你……你能救我出去!”

“当然可以,自见到你第一面后,我绵臣就立誓要你做我的女人。现在,我有了救你的办法,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妻子,我现在就能救你出去!”

“你威胁我?”

“不敢。”绵臣话里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做与不做,你好好考虑吧。”他不甘心的接着道,“在这待着,只能空守无尽的寂寞,可只要出来,却能享受人间繁华,这还用选么?”

绵臣带着珠宝和人马离去,风沙中,又只剩下两座塔。

“烛光,什么是喜欢。”宵明问烛光。

烛光想了一会,“大概是一个人,你每天都盼着他来,每天都想听他说话,每天都想着和他一起的生活。”

“那我想我有喜欢的人了。”

“王子夜?”烛光问道。

“是。”

“你怎么确定你喜欢他?”

宵明依靠在塔的内壁上,“我本是不知道的,但就像现在,我天天盼着他来,天天想听他说话,天天在梦中,都想着他和我一起去冒险的故事。”

“最好还是别做白日梦,你出不去,也没法和他在一起。”烛光不知怎地,在听到宵明说喜欢王子夜的一刻,整个身躯就像被揪紧一般。

她想着那个身穿白衣,蓬头垢面的俊俏少年,他那双星眸让人一眼陷落,再也找不到出路。

她甚至想到,假意答应绵臣,实则出了塔之后,便投入到王子夜的怀抱。

“你还是别做白日梦了,你出不去。”烛光忍不住反击道。“更何况,王子夜也未必喜欢你,单相思这种事,不必折磨自己。”

宵明在屋中失落的点点头。她自己对自己说。是啊,又出不去,又何必做什么春秋大梦?倒是烛光,只要答应了绵臣,很快就能出去了。

那天晚上,王子夜又来了,他和往常一样,说自己的冒险故事,烛光和宵明都听得入神。

说完故事后,王子夜来到宵明的塔前。

“宵明,你知道么?我马上就可以救你出去了。”

宵明和烛光心头均是一震。

“经过我连日的打听,我终于得知了解救你的办法,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尚存一块天机石,此石有破万法的功效,只要我拿到他,就可以救你出来了!”王子夜激动道。

“只有一块?”

“只有一块。”

宵明的心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她踱着步子来到窗口,第一次正视着王子夜炽热的双眼。

王子夜愣住了。

那姑娘和他想的一样,如天神般洁白无瑕。

他渴求的看着宵明。

“宵明,我喜欢你,我想你做我的妻子,想你能够出塔,想你和我一起经历所有的冒险。你答应我,好么?好么!”

“好!”宵明在窗口激动的回应道,“王子夜,我也喜欢你!你救我出去吧,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王子夜满面红光,他重重的点头,“好!你等我回来!待我回来之时,就是我娶你之时!”

“好!”宵明热泪盈眶,“我等你,我永永远远的在这座塔里等你!”

而此时,烛光的心仿佛跌入了冰窟。

两个人的对话,她竟有些不敢打断。

宵明到底比她好在哪里?是因为她更美,又或者是她更会唱歌?

烛光甚至连竞争的勇气都没有,她听着王子夜炽热的表白,就像长矛一般刺透她蓬勃的内心。那颗刚刚因为他而苏醒的心,又被他彻底终结。

宵明在一旁激动道:“烛光,我们很快就能一起出去了!我们就能见面了!”

烛光没能说话,她收了神光,跌坐在自己的床前。她笑了,凄惨地笑了。

为什么命运总是如此恶毒,总是在给予的同时又将一部分剥夺?

第二天下午,烛光答应了绵臣的求婚。

5

绵臣激动的回到营地,他重重的赏赐了部族的智叟。

“老人家,这次还得多亏你,有这块巧夺天工的天机石。”

智叟满脸堆笑,奉承的皱纹都堆在一起,“能为大王效力,值得,值得。”

“好,今天就把这块石头放到我的屋子里,明日,你带着其他巫师一起去做法!”

智叟连忙称是。

6

王子夜多方打探,终于找到了天机石的下落。

对于有易部落,他很了解,他同样知道那个嚣张跋扈的首领绵臣,几年前,他代表商族部落和绵臣打过交道,绵臣的无知和傲慢让他印象深刻。

他偷偷来到有易部落的门口,他运起一个隐身的法术,小心翼翼的穿梭在部落的士兵中间。他躲过士兵的看守,终于绕到了绵臣的屋前。

他推开门,闪身进入房间。房间内鼾声震天,在绵臣的手里,赫然捧着那块天机石。黑夜中,天机石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光芒。

王子夜心绪澎湃,双腿也不自觉颤抖起来。他一步步凑近到绵臣的身前,双手颤颤巍巍的伸向天机石……

快了,就快了。王子夜咽了口唾沫。他的指尖甚至已经接触到那柔软的光亮,只要再往前一点点,他就能拿到天机石,就能救出可怜的宵明!

“刷!”

瞬间一片剧烈的强光闪过,绵臣猛地从床上惊醒。他刚一睁眼,就看见了在强光下无所遁形的王子夜。

绵臣愣了一下,随后惊怒交加,“是你?”

王子夜万没想到,绵臣为了防止天机石被盗,还在天机石上加了一层印记。

王子夜看事情败露,不由得也发起狠来,猛地用手去抢绵臣手里的天机石。但绵臣人高马大,力气也足,一脚便将王子夜踹在了地上。

士兵听到声响,破门而入,一拥而上擒住了倒在地上的王子夜。

绵臣勃然大怒道:“王子夜!你这小贼竟敢偷我的神物,我要让你受到最严苛的惩罚!”

智叟在旁谄媚道:“大王息怒,在下有一个办法惩罚那小贼。”

绵臣怒气稍平,“你说。”

“据古法说,只要将一个人大卸八块,每一块尸首埋在不同的位置,其神魂也就不能聚拢,无法转世投胎,将永远零零散散的漂荡在人间。”

绵臣听后,大为欣喜。

“就这么办,来人,给我把王子夜拖下去,我要亲手宰了这个王八蛋!”

“绵臣!”王子夜被擒住双肩,那双眼睛如利剑般瞪着绵臣,“你暴虐成性,不用太久,你的人民和部族就会归顺商族,到时候,你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绵臣冷笑一声,他接过士兵递将过来的宝剑,只一剑,便插破了王子夜的喉咙。

宵明梦醒了。

她醒来时,发现额头有汗。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王子夜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

那噩梦做的很真,直到宵明清醒时,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才反应过来只是虚惊一场。

她远远的听到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想是绵臣已经到了。

绵臣今日穿着大红色的长袍,满脸喜庆的来到烛光的塔前。

绵臣大笑一声,“美人,今日便是我们的良辰吉日。”

烛光心如死灰,她走到窗口,那双眼孤独的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经过昨日王子夜的话,今天眼前发生的一切,仍然让她觉得不真实。

几百年的塔中岁月,就这么要结束了?

烛光走到塔前的窗口处,看着十几名奇装异服的人们围着一块石头跳舞,一名老人伴随人们舞蹈的鼓点吟唱着,不一会,那石头发出剧烈的声响,烛光感觉塔中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起来。

烛光兴奋且煎熬着,这是她在塔中的最后一刻钟。

待老人吟诵完毕,绵臣便迫不及待的踹开塔的大门。他欢呼着走上高塔,真切的看着眼前的绝世佳人。

“真……真美,烛光,你现在是我的了,是我的了!”

绵臣激动的扑上去,他搂着烛光的身体,感受着烛光冰冷却弹嫩的肌肤。烛光面无表情,她没有说话,像是在想着什么。

“走,咱们回家!”

拥抱过后,绵臣拉起烛光往塔下走,一行人走了一会,烛光猛地开口。

“等等。”

“怎么?”绵臣好奇。

“我想去另外一个塔看看。”烛光道。

烛光说完这话,没有理会在场的众人。她想看看这个陪伴了她几百年的“朋友”到底是什么样子,想知道,为什么王子夜选择了她却不是自己。

“宵明妹妹,你在么。”在临走的这刻,烛光对宵明友善了起来。曾经在塔中的冰冷,只是自己对命运不公的抗争,当她走了出来,才发现宵明这个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的女孩,甚至比她的命运更为悲惨。

也许王子夜是上天对她的补偿。

“烛光,恭喜你,你可以去看你想看的世界了。”宵明走到窗口,她看着站在外面的烛光。内心唤道,烛光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美女,比自己想象过的,画过的,何止美上百倍?

“你可以去看九个人脸的九凤,可以去看凶狠的强良啦。”宵明说着,眼泪不自觉从眼眶中淌出。

塔下的众人看着窗口的宵明,无一人说话。

烛光内心慢慢升起一阵挫败感,是啊,天下竟有这般美貌的女子,又有何人会不心动呢?恐怕这全世界,唯一不知道自己好看的,就是她自己了吧。

绵臣心里则是后悔,倘若一开始能先见到这位女子该有多好?可惜天机石只能有一次效用,这位女子注定在这座塔里永远孤守了。

许久,烛光对着宵明摇摇手。

“你是幸运的,好好等他。”

烛光随着绵臣的车队离去。

“那个女人是谁?怎么之前从未讲过话?”绵臣在车上问道。

烛光猜透了绵臣的心思,她鄙夷的看了一眼绵臣。

绵臣意识到失语,急忙开始辩解道,不过不管如何辩解,烛光始终看着窗外的风景,不发一言。

“你知道么美人,我差点就救不出来你了。”绵臣像是想到了什么,颇有骄傲的说道,“昨天晚上,还有人想来偷盗这块天机石,还好我技高一筹,在天机石上设下法阵,最后将那人抓住。”

听到“天机石”的名字,烛光心里一颤。

她声音颤抖着问:“那个……那个偷盗者叫什么名字?”

绵臣看烛光开口说话,心中大喜。

“他啊,他是一个商族部落的大臣,叫什么……王子夜?”

7

那天晚上,王子夜没有来。

宵明期盼的看着晚霞,看着月亮升起,看着没有神光的冰凉大漠,她没有等到王子夜。

许是还没有找到石头吧,这等宝物岂是这么容易寻找的?宵明对自己说。

她就这样,周而复始的等待,看过白天黑夜,看过春夏秋冬。她每天晚上都在塔里唱那曲熟悉的歌,因为他曾说过,这是多美的歌声啊,这么多年,这是他听过最美的歌声。

她想着王子夜的潇洒模样,想着他那双炽热的眼睛。

他说:“你等我,我一定回来娶你。”

宵明对自己说,对的,他一定会来的。

宵明开始学着做标记,一天就是一横。很快,横线被她划满了整个塔的内壁。再后来,她索性不划了。

某天大漠风沙,她看着沙尘滔天,宵明心道,是否是这沙漠风沙太大,王子夜找不到回来的方向?

是了,他一定是迷了路。

那天晚上,宵明在塔尖里放射出温暖的光,那光芒和烛光的光芒一样,指引着神魂寻找归途。她好奇她自己的能力,她看着自己身上淡淡的白光,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烛光说,她是舜的女儿,是一位神女,指引神魂是上天赋予她的使命。

她想起,母亲登比氏打死也不曾说出的父亲的名字。她的父亲原来是舜,是一位举世英雄,是当世五帝。

原来,烛光真的是她的姐姐。

宵明想到烛光,嘴角咧起一抹微笑。她现在应该过的很好,她总是那么喜欢外面的世界,如今总算如愿以偿了。

可是,子夜,你什么时候来呢?每天晚上,我都在此指引着你,你一定会来的,是不是?你说好会回来娶我的,是不是?

子夜,我不要什么天机石了,我也不曾想出去,你再回来看我一次,可好?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8

塔上的光渐渐衰退,风沙一过,高塔在风中消逝。

我抹了抹眼睛,“师傅,刚才我是错觉了么?”

师傅看着眼前的漆黑,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慢慢的把烟吐了出来。

在一片风沙中,师傅为我讲述了这个发生在山海经时代的故事。我再看向眼前的漆黑,仿佛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白衣女子。

“走吧。”师傅抽完烟,唤着我往回走。

我回过头去,走了两步,又不舍的回头看看,但仍旧没有任何影子。

我追上师傅,问道:“师傅,那后来烛光怎么样了?”

“据说是自尽了。”

“那舜为什么会和登比氏生出宵明呢?”

“……我又不是神仙。”

我们二人越走越远,一座高塔在我们离去后再次浮现,灯光下,指引着神魂寻找迷失的方向。

在塔中,一位女子躲在窗户的背后,她倚靠在墙壁笑着流泪。

“你终于来了,真好。”

山海经原文注释:

1.宵明和烛光来自于《山海经·海内北经》:“舜妻登比氏,生宵明、烛光,处河大泽,二女之灵能照此所方百里。”

2.《山海经海内北经》记载王子夜之尸的情形:两手、两股、胸、首、齿,皆断异处。

3.王子夜推测为商朝部族首领,也称“中斌财神”,他四处经商,来到有易部落后,有易部落首领见财起意,杀死王亥。

作者有话说:各位亲,这是一个需要静下心来慢慢读的故事,希望能用心体会宵明在塔中的孤独感。根据山海经的注释,这两位女子在高塔中无岁月,为了自己的使命将独守一生。每次读到这个地方,都会觉得有一种隐隐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