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

1

很多年后,我从扶桑而起,至虞渊而落。在那途中,我会看到一抹浓郁的桃林。看到桃林,我会想到我姐姐螭吻对我说过的话。她对我说:“狻猊,等仗不打了,我就和他一起建一片桃花源,有山有水,一辈子幸福的生活下去。”

螭吻说的那个他,是人间有名的战士,身材高大,善于奔跑,族人们叫他夸父。母亲羲和还清明的时候,我经常看见他和姐姐螭吻约会,往往一缠绵就是一上午,由于她只停留在夸父的身边,导致神州大地其余地方迟迟感受不到太阳的光辉。他的确过于高大,好像一举手就能碰触到螭吻的臂膀,他把人间的战事向螭吻娓娓道来,螭吻说,等她成为了唯一的太阳,就帮助他战胜强大的敌人。

这段话如果让我的另一位哥哥螣蛇听见了,螭吻会摊上大麻烦。但好在是我听见,在所有的三足金乌中,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人微言轻,听到这段话,也只能独自消化话语中给我带来的寒意。

我看着桃林,我是什么时候对螭吻起了杀心?恐怕也就是这个时候。她要成为唯一的太阳,就势必要跨越过我们每个人的尸体。

而我恰恰已经隐忍的够久了。

2

我叫狻猊,是母亲羲和的第十个孩子。

生我那天,天界出了不小的麻烦。据说是有强敌来袭,羲和牵挂之下,竟乱了真气。按照螭吻的话说,我差点就没活下来。

由于我艰难的来到了这个世界,所以我对这个世界无比眷恋。我渴求自己的生命高于一切他物。后来我想着,为什么十个太阳只有我苟活了下来,因为我足够不要脸,可以把除了生命之外所有的东西都舍弃。

每一天清晨,哥哥姐姐们都按照轮次,按时完成自己的任务。天帝有他的命令,每一天,天空中只能飘过一只金乌。但凡多一只,对人间的百姓都是一种灾难。

“狻猊!你干嘛呢,还不过来陪我玩!”螭吻跑到我的面前,气嘟嘟的看着我道。

我看着掐着腰的姐姐螭吻,怯怯的走到她的面前。

“姐姐,玩什么啊?”

“我前两天在人间学的,叫捉迷藏,等一会啊,我藏一个地方,你来找我,找到就算你赢!”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螭吻开心的看了我一眼,然后示意我把眼睛闭上。随后,我听着螭吻的呼唤把眼睛睁开,然后顺着呼声寻找着螭吻的方向。

我有八个哥哥,一个姐姐,螭吻就是我们当中唯一的女孩。哥哥们不喜欢她,认为她是女儿身,平常也爱玩些无聊的游戏。

这仙岛的东面是一面大海,西面是一处山林,躲避起来都是极佳的方位。我寻觅了一会,仍旧未能寻找到螭吻的影子。

一记冰冷的声音刺入我的耳朵,我脊背一凉。我清楚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他的脾性比他的名字还要冷漠。

“螣蛇哥……”

“住嘴,我再问你。你在干嘛?”螣蛇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像蛇一般锁在我的身上。他没等我回话,一掌打在我的脸上。

“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吞吞吐吐的。”

我痛叫一声,被这一掌扇倒在地,正当我想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却看见螭吻冲到我的眼前。

“你干什么?”

“收拾一个不懂规矩的废物。”

“他在陪我玩游戏,你打了他,换你陪么?”螭吻愤怒的看着螣蛇,螣蛇和螭吻对视了一会,冷哼一声。

“你最好还是少和他玩,和废物总待在一起,早晚也会变成废物。”

螭吻没有回应,她转身扶起我,手轻轻碰触在我的脸上,我只觉一股冰凉浸透我肿胀的皮肤。螭吻轻轻的说。“等你长大了,便不会怕他了。”

我摇了摇头。

“距离那一天还早着呢。”

“不会的,当咱们成年后,功力会提升一大截,成人礼上会蜕变为三足金乌。”螭吻耐心的为我解释道。“到时候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但我有些害怕。”我叹了口气。“我怕我成不了金乌。”

螭吻愣了一下,随后眼神淡了下去。她知道,相较于其他人,我着实有些弱小。母亲说,应该是生我的时候神力走岔,导致我的体质相对脆弱。

在弱肉强食的天界,弱小就是罪恶。

“历史上还没出现过这种状况,别乱想了。”螭吻声音渐渐淡了下去,她站起身,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天界不允许失败,勤能补拙,如果你修炼时有什么疑惑,尽管来找我。”

由于我和螭吻年纪最接近,螭吻也愿意和我聊天。

她对强大天生有一种憧憬。

前两年,帝俊再一次平定了外来的叛乱。他身穿金甲,神采奕奕的立在大军之前,她看着帝俊,双眼放着别样的光。

“那就是我想成为的模样。”

“为什么?”

“强大就是一切,强大就是命。”她看向我,眼神中满是狂热。“我们是天帝的孩子,生来就是最强大的物种,你不觉得这很幸运么?”

我没法回答,作为十个兄弟中最弱小的存在,我似乎没有资格回应这个问题。

“咱们金乌中没有孬种。”螭吻笑着向我伸出了手。“你的悟性很好,一定没问题的,咱们再来练习一次运气的方式。”

我起身,她的手扶着我的后背,我只感觉一股气流顺着我的大腿根向上攀爬,热气直顶我的头颅。但令我感受最深的,还是螭吻那冰冷柔嫩的手。

这肌肤和肌肤微弱的碰撞,已足够让我心猿意马。

“别走神,专心点。”螭吻嗔怒道。

她生起气来,也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她继续辅助我运气,眼睛一刻不离我的经络。

她喃喃道。“你的悟性是我们中最好的,不出意外的,你该是最强的金乌。”

我内心苦笑一声,随后闭起眼睛。

成不成最强无所谓,关键是不能让你失望。

那两年,我没日没夜闭关修行,螭吻也没日没夜的陪着,在她的指导下,我内功提升的飞快,但迫于我体质的限制,在境界上没有太大的提升。

螭吻说,只要我经过成人礼,这多年的修炼就会在我体内释放开来,到那时,我将收获万千敬畏。

她说这话时仍然一脸崇拜,看着我像看着帝俊父亲,我一时有些慌张,心里没个着落。

成人礼如期而至。

作为最后一只金乌,父亲帝俊亲临我的成人礼。他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用一种陌生而严肃的目光看着我,在他身旁是我的母亲羲和,羲和又紧张又期待,不断给我加油打气。

哥哥椒图经过我的身前,冷哼一声。

“你也配做金乌?”

“就是,就他的体格,好像一阵风就能给吹跑了。”另外一个哥哥狴犴连忙跟着附和。

螭吻早早的来到了会场,一双慧眼直落在我身上,眼眸中是藏不住的喜悦。

我看向她,她轻轻给我比了个手势,随后又像是怕被谁发现一样,赶紧把手伸了回来。

椒图等人落座后,螣蛇一行姗姗来迟。他来到帝俊前微一鞠躬,眼睛只淡淡的扫了一眼我,椒图和螣蛇素不对付,两个人落座后,也并无交流。螣蛇寡言,只是静静的喝着眼前的米酿,椒图则是和两个手下说个不停,净是人间的一些龌龊事,说到兴头上,还拍了几下桌子。

其余的哥哥赑屃、蛤蝮、睚眦等人纷纷落座,成人礼正式开始。

成人礼最重要的环节,就是成年金乌要化为周身燃起火焰的三足金乌,腾飞九天之上,炙烤山海大地。按理说,每一位成年的金乌都会功力陡增,拥有化身为太阳的资本。

我心里突然没了底。帝俊颇具威严的看着我。

“狻猊,你还不开始?”

这一声不怒自威,汗水当即从我额头上冒出。

“是,父皇。”

我长吁一口气,将周身功力气运丹田,一股热气顺着我的脚底直涌上天灵盖,我冲着九天怒吼一声,团团火焰烧的我眼睛通红,两只羽翼从我的脊背骨窜出,三只脚猛地一跺地面,一轮火红的巨轮缓缓从众人眼前升起。

羲和紧握着双拳,激动地看着她最后一个儿子蜕变成太阳。螭吻的眼神也聚集到我的身上,可她眼神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居于事件中心的我已无暇思考,兴奋的感觉冲破我的大脑。我看着自己身体上发生的巨大蜕变,感受着源源不断的火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成功了!”我内心疯狂震颤着。

突然,我灵台一颤,只感觉浑身的火光正飞快的衰退,整个人如脱水般干瘪下去。

“怎么回事?!”我惊恐的看着从我体内消散的力量,刚刚腾飞在空中的躯体又跌回到大殿上,火焰褪去,我浑身上下都是被大火灼烧后留下的黑色痕迹,焦糊的刺激性气味顺着青烟飘入大殿之中。

帝俊的脸色铁青。

我忍受着身上灼烧的疼痛,叩拜在帝俊面前。

“父皇息怒!息怒!”

“哈哈哈哈,这算什么金乌?这是在演杂技么?”椒图在一旁抚桌大笑,前仰后合,嗓子发出如母鸡般的咯咯声。

帝俊拂袖而去,没再多说一句话。我微微抬头,正对上羲和失望的目光。她轻轻起身,跟着帝俊的方向离开。我望向螭吻,发现螭吻正惊愕的看着我。

“怎……怎么可能?”螭吻眼睛里满是恐惧,“怎么还会有变不成金乌的孩子?”

她惶然起身,捂着脸向大殿外跑了出去。

我没有追,她的身影与大殿中的嘲笑相和,宛若一记重锤打在我的头顶。

我听着周围稀稀拉拉人群离去的脚步声,听着他们把今天的事当做一次笑料。

我没有哭,相反,我心中有一股奇怪的怨意。

“为什么……”我心里怒道,“明明最努力的是我,最拼命的是我,但老天却是如此待我?!”

我浑身忍不住的颤抖起来,刚刚愈合好的结痂又在我激动之下爆裂,每一处伤口都流出发黑的血迹,我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紧咬牙关,牙齿摩擦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我痛恨自己的弱小,更痛恨的我的母亲。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把我生下来任人羞辱?

我起身看着这空无一人的大殿,空守这满屋子的金碧辉煌,一刻钟之前,这里高朋满座,所有人都希冀的看着第十个太阳的诞生,而如今,恰如梦幻。

“你们等着,欠我的都是要还的……”

3

之后,我很少见人,别人也很少见我。

我在扶桑林深处建了一个小屋,屋中并无什么摆设,我只图一个安静。每天,我都找一个空旷的场所尝试成人礼上未完成的仪式,但总是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后来我意识到,并非我不够勤奋,而是我的体质承受不住太阳的能量。先天不足,后天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无功。

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悲痛了整整三年。三年后,我决心出去看看。我走出东方岛,沿着太阳起飞的路程行进了一遍。我像个普通的凡人,抬头仰望太阳的光亮,那黄澄澄的火轮中,有一只娇美的三足金乌。

今天刚好轮到螭吻。

她的神力最强,阳光也最炙热,中午时分,阳光火辣辣的烤在我的皮肤上。我登上高峰,想距离她近一点,和她说说最近的事。

成人礼结束后,螭吻也没再找过我。我能理解,即便是螭吻,也难以理解一只变不成太阳的金乌。又有一种可能,是螭吻已经找不到我,这几年我躲在最深的扶桑林里,没人知道我的去向。甚至有一种传言是我难以忍受耻辱,羞愧自尽。

我想,从小我陪伴着螭吻玩捉迷藏,我总是捉的那个人,而现在我变成了躲的那个,她没有寻找的天分,找不到我也很正常。

我自欺欺人的想着,登上了大荒中一座高山。

“你来了?”螭吻激动道。

我原以为这句话是对我说的,刚想回复,却看见另外一个山头有一个身材庞大的男子。那男子微笑着举起手。

“我来了,你知道么,这几天不见我是多么的想你。”

我眼皮一跳,赶紧躲在山顶的树后。

“他是谁?”我心里想着。却看见男子说完这话,螭吻羞涩的转了个身,羽翼飞快的扑打着。她慢慢化为人形,轻轻的落在山尖上。男子伸出手掌,螭吻便坐到他的手心里。

“夸父,你真好。这些天打仗没有受伤吧?”螭吻关切的问道。

“没有,对付那些杂兵,我绰绰有余。”夸父爽朗一笑,“等仗打完了,我们打赢了公孙氏,我就和蚩尤请求归隐山林,我们在大海外面,建一处桃林,然后幸福美满的生活在一起,再也不问这些俗事……”

“好。”螭吻甜腻的吻着夸父的脸颊。

“最近帝俊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椒图和螣蛇的内斗愈发激烈,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夸父担忧的看着螭吻。

“怕什么?等我成为了唯一的太阳,我就帮你在天空中做法,战胜公孙氏。”

我脑中一片混乱,信息量大到我消化不来。螭吻竟然和一名凡人恋爱?帝俊已经快要不行了?椒图和螣蛇开始了内斗?

我看着二人结束了对话,夸父向山下走去,而螭吻继续飞到天空中,完成她一日的行程。我眼看着夸父的身形消失在地平线后,我来到螭吻面前。

“螭吻,好久不见。”

螭吻听到我的声音,惊讶的转头,当真正看到我时,她的表情慢慢从惊讶归为平淡。

“狻猊,你……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我笑了笑,“就当玩了一个超长时间的捉迷藏。”

螭吻没有笑。她一双眼睛锐利的看着我,“你选了一个最错误的时间,早一点或晚一点,都比现在好。”

“你和一个凡人恋爱了。”

“你还听见多少?”螭吻的话更加冰冷了,她的羽毛猛地收缩,像准备出鞘的利剑。

螭吻对我起了杀心。

我不敢置信,这位童年最好的玩伴此时此刻竟对我起了杀心。

我难以言表心中的悲哀,只要她出手,我没有任何生还几率。我感受着一股热浪正慢慢逼近我的后背,如炽热的针般扎进我的脊梁。

正当我感觉后背的皮肤开始发出爆裂的脆响时,热度猛地消失。剧烈的温度差导致外界的空气像浸入在一盆冰水中。劫后余生的我软跪在地上,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滴。

“你就当没看见。”螭吻淡淡道。

“谢谢。”我喘着粗气。

“你不该回来,现在帝俊病危,九个太阳乱做一团。就在前天,螣蛇重伤了赑屃、蛤蝮。你……好自为之。”

螭吻说完,便再不看我。她腾空如一个硕大的火球划过天际,她要赶在时辰之前飞到虞渊。

我心中百感交集,自螭吻动了杀机的一刻,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天界中,我已孑然一人,再无伙伴。

我疲惫的回到扶桑深林中,不再想修炼,不再想成为太阳。我只想活下去,哪怕其余的人都以为我死了。

正当我躺在木屋中准备歇息时,一记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狻猊,你真的不想成为太阳么?”

我一愣,随后惊疑不定的从床上爬起。推开房屋的木门,只见一个身穿麻衣,头戴蓑笠的男子立在我的屋前。他声音像一波古潭,平静到难以捉摸。

“你是谁?”我紧张的问道。

“我姓公孙,你可以叫我公孙氏,当然,你也可以叫我黄帝。”公孙氏声音依旧低哑。“你别紧张,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我笑了一声。“我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走吧。”

我刚想离开,公孙氏的声音又在我耳畔响起。

“你不想成为太阳么?”

我胸腔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般,心脏极速的跳跃着。

“你能帮我成为太阳?”我怀疑的问道,“我成不了太阳是我的体质问题,没人能帮我。”

公孙氏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公孙氏摇摇头:“我笑你的无知。”

我脸色更差:“你嘲讽我?”

公孙氏慢慢向我走来,我能感受到他只是一个凡人,可他一步步的逼近,却宛若一座大山向我迎面压来。

“这是在下炼制的一颗药丹,服了这颗药丸,你就能突破体内的极限,成为一个真正的太阳。”

他伸出左掌,在他的掌心处放着一颗青紫色的丹药。那丹丸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大概一拇指大小。

“我如何信你?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公孙氏没有着急,他将丹药放在我的手里,“你不信在下也是情理之中,但是刻不容缓,帝俊危在旦夕,其他金乌乱作一团,十日之内,必会有一场内斗发生,而你,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你到底是谁?”我眉头更紧。

公孙氏又是一笑:“狻猊,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救你。”

说完这话,公孙氏缓缓离去。我没有追问,只是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扶桑林外面。我看着手中那颗药丸,就这样怔怔看了一刻钟。

我一举将药丸服下。

服下药丸的前两天,我没有丝毫反应,直到第三天,一股热流顺着我经络从头直流到脚,我的身体里像火焰灼烧般滚烫起来,每一寸经络似乎都在体内爆炸。

“啊——!”

我冲出木屋,冲着苍天咆哮。我的皮肤上开始爆出坚韧的羽毛,脖子处凸起了两块竖直的肉块,没过一会,肉块中长出了两只鸟头,一双羽翼从我后背骨头中扎出,化为一双赤红色的翅膀。

最后,滚滚热浪从我的体内爆炸开来,化为一束冲天火光,那火光持续了几秒,最后又如烟花般消散,只剩下赤身裸体遍体鳞伤的我。

此刻,我像被掏空了所有的力气,伤口的疼痛再次铺天盖地的刺激我每一条神经。

我眼前模糊的看到一双布鞋,再往上看,是熟悉的麻衣和斗笠。

“你……”

公孙氏急忙捂住我的嘴:“先别说话,我要带你走。”

我眼神惊疑不定,不知他要干些什么。

公孙氏没有丝毫犹豫,他把重伤的我扛到肩上,随后飞快的向林外跑去。他边跑边解释道:“你的兄弟们看到火光,正赶过来。把你留在那儿会死的。”

我迷迷糊糊中听到了公孙氏的解释,一颗吊起的心又吞回肚子里。但随后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巨大的疑问。

公孙氏何苦这样做?

公孙氏带我跑到了一处深渊,他对着深渊的裂缝纵身一跃,百丈后平稳落地。他将我放到一处溪水旁,随后蹲在地上喝了两口溪水。

“你就在这里歇息一下,伤愈后我会再来找你。”

“这……这是哪儿?”我忍着剧痛问道。

“人间。你放心,你在这里绝对安全,你不能在地面上,现在你的几个兄弟为了争夺皇位都乱了秩序,经常三五个一起上天。在地面上,你很快就会被发现。”公孙氏喝完溪水,走到了我的身边,在我的身边放下一个药壶。

我知道那药壶里面是疗伤的圣药。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帮我?”

公孙氏淡淡道:“我想要你杀几个人,不过还不是时候,到了时机我会再来联系你。”

4

我感觉我每一个选择,都在公孙氏的算计当中。

我会接受他的丹药,会接受他的提议,会被他带着来人间养伤。我像一头牛,被公孙氏紧紧的牵住了鼻子。

经过最后一次吐纳,我身体的伤势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此时,我开始考虑起公孙氏的话。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我杀几个人。

说实话,杀人并不难。但公孙氏想要杀的人,必定不是什么普通人。若是什么等闲之辈,公孙氏何不自己动手?

我抬头望着头上的一线湛蓝,刚过中午,剧烈浓郁的阳光从裂缝中刺下,晒向山谷中的花朵,没几秒,花朵便化为一团深灰色的粉屑。

山谷之处尚且如此,那人间岂不是变成一个大火炉?

我想着几个兄弟之间的厮杀格斗,要论打架,最厉害的一定是螭吻了,椒图和螣蛇虽然凶悍,但也不是她的对手。但真打起来,又有变数,椒图和螣蛇都是有帮手的人,不像螭吻单兵作战。

如果我现在能出去,会不会帮助螭吻一起作战?我想着当初我们一起玩过的游戏,想着当初她对我的指导,可转念间,又仿佛看到她对夸父的款款深情。

这种痛不是来自于伤口,而是来自于胸腔内的无力感,像对着空气用力的打了一拳。

我索性不再想螭吻的事,开始选择遗忘她的话,她的脸,她的一切,可这没有让我好过丝毫,甚至再想下去,我竟开始恨她,恨她忽视我,恨她对我的冷淡。

不知就这样想了多久,公孙氏又来了。

这一次来,他仿佛说不出的疲惫。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我开门见山的问。

公孙氏坐在一块石头上,叹气道:“你会明白的,现在,我想你杀几个人。”

“如果我不肯呢。”

“那我也没任何办法。”公孙氏咧着嘴笑,“我自然不能控制你遵照我的意思,但我想给你一个选择。”

“什么意思?”我凝眉问道。

“咱们做个交易,你帮我杀几个人,我帮你成为这世界上唯一的太阳,如何?”公孙氏平静的说,平静到像在和我谈论到底是鸡肉好吃还是牛肉好吃。

我心神一颤,勃然起身,“你放肆!你有什么本事能这样胡吹大气?”

“我公孙氏从来不说没把握的话。”公孙氏微有些动怒,他起身看着我,“当初你不是也说,你当不成太阳的么?”

不知怎地,我从眼前的人身上竟看到了天帝帝俊的影子,倒不是说眼前的人就是帝俊,而是说,眼前的人和帝俊一样,拥有着一种不怒自威,让人臣服的帝王之气。

“你先说,杀谁。”

公孙氏从怀里掏出一张画,画上有一位美丽的女子。

“这女子名叫嫦娥,居住在西山,此女只是一名普通女子,杀她耗费不了你什么力气。”公孙氏说这话时,言语之中透着一股悲凉。

我接过画作,看着这位美丽的女子。她是那样美丽,连在画中都是那么让人情迷。

“就杀她一个?”

“是。”

“杀了她,咱们两不相欠?”

公孙氏微一犹豫,随后点点头。

“好。”

这时,公孙氏拉住我。“狻猊,还有一个要求,杀她不可用别的手段,必须用阳光活活烤死,切记切记。”

椒图看到冲天火光时,带着蒲牢和狴犴赶到了扶桑林深处。当他到来时,却见螣蛇和饕餮已经提前到达了现场。

螣蛇蹲坐在地上,抚摸着地上的血液。

“还是热的,应该刚才还在这里。”

椒图出奇的没有找螣蛇的麻烦,“刚才那股力量,应该属于金乌吧。”

“是狻猊。”螭吻声音有些颤抖,“他成功了。”

“你最近有见过他?”螣蛇冷冷的问询着螭吻。螭吻愣了一下,随后别过了头。

“我没有见过,为什么问我,谁不知道他只是一个无能的废物。”

“但愿如此。”螣蛇冷哼一声,将手指的血放到嘴里吸吮了一圈,“只能说这个弟弟出现的太不是时候,如果能为我所用,那还好些,如果不能……”

螣蛇冷笑一声,眼神扫过椒图和螭吻,随后带着饕餮转身离去。椒图看也没看螣蛇,而是始终靠在螭吻的身边。

“螭吻妹妹,你考虑一下,如果你加入我的阵营,那我们就有大大的胜算啦!到时候,我保你要什么有什么!怎么样,考虑一下?”椒图讨好的说道。

螭吻笑了一声:“那我何必不把你废了,自己做老大呢?毕竟你这么弱?”

螭吻没有看椒图的反应,径直离开了扶桑林。她内心有股奇妙的感觉——难道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真的成功了?那我要不要拉他入伙?

椒图碰了钉子,脸色变得冷峻起来。

“现在那个废物已经成了新的竞争者,去找他,如果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让他为别人所用。”

几个时辰后,我飞出深渊,来到西山密林,按照公孙氏的指示来到一处农宅。

那农宅不大,荒林之中只有一处小房屋。房屋前面种了块地,零零散散的生长了些小麦。在农宅门口,挂着很多虎皮、狼皮,虎狼的肉则被挂在农宅旁的栏杆上。

嫦娥就坐在门口,她长发披肩,肤白如雪,手里持着针线对着一件麻衣缝缝补补。她身穿一袭素衣,脸上不着黛墨,但仍明艳的不可方物。

世间怎会有如此绝美的女子?

在看画之前,我不相信,可真正看到了,就如人从画中走出来一般。也许公孙氏不杀她的原因,只是因为舍不得亲自动手。

我走到她的农田前,她听到脚步声,放下针线,抬起头看我,明晃晃的眸子中透着笑意。

“客从何来?”她笑盈盈的问。

我心神一颤。

“你是嫦娥?”

“我是,你找我?”嫦娥起身,向我行礼。

“我来杀你。”

说完这话,我闭上眼睛,不忍去看她的表情。

嫦娥嘲讽似的笑了一声:“是公孙氏让你杀我的吧?他可真窝囊,连亲自动手也不敢。”

“你认识他?”我惊疑道。

“何止是认识,公孙氏是我的青梅竹马。”嫦娥继续笑道,“他不满我嫁给大羿,估计想杀我很久了。”

“他也许是爱你的。”我睁开眼,颇有痛心的想着。在我的眼前,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位女子,她也是那般美丽惊艳,高高在上,明媚到睁不开眼睛。

“爱我?他不配,他这种人怎比得上大羿,他甚至连大羿的一根拇指头都不如!”嫦娥的话语变得激烈起来,她像一座压抑的火山,正源源不断的喷射着对公孙氏的恨意。

而在我的眼前,却是另外一副场景。是螭吻投入到夸父的怀里,然后用那双饱含杀机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说:“狻猊,你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你连夸父的一根手指头也不如。”

“你住嘴!”我失控般咆哮起来,手中的热力如花朵般绽放,农田和房屋在我眼前蜕变为漆土,嫦娥一声惊叫,滚滚热浪已化作火星,跳跃到她洁白的裙纱上。

嫦娥的惊呼唤醒了愤怒的我。我看着眼前遭殃的一切,看着大火慢慢烧化嫦娥的皮囊。

嫦娥对我露出一抹惨然的微笑,那双眼中是无尽的冷漠和讥讽。

“你也是可怜人。”

她说完这话,最后一丝火苗烧光她的身躯,熊熊大火冲天一炬,火势衰弱后,只剩下一片焦黑色的土壤。

我完成了任务,却出奇的难过。

“你在吧。”我低沉道。

从身后的丛林中,走出一位头戴蓑笠的年轻人。

“火势很旺,她走的应该没什么痛苦。”公孙氏在我身后道。他的话语是那般冰冷,竟听不出一丝情绪,“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耕田,一起学天地之法。我们本可以养尊处优的生活一辈子,但她却为了大羿放弃了一切。”

“只因为这样,你就要如此报复她?”我不由的愤怒起来,我转过身,右手狠狠的拎起公孙氏的麻衣,身后的灰烬里传来一丝刺鼻的气味,这气味里夹杂着一个美丽女子的血。

“别把我看的和你一样弱小。”公孙氏一把将我推开。

他没有再看我,而是跌跌撞撞的下了山。下山那条路很长,远远的听到他在呢喃些什么,好像是什么“天下”、“英雄”。但随着他越走越远,呢喃声也渐渐听不清了。

大羿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他的传说早就走遍了人间每一处角落。

他是天下第一的神射手、勇士。山海大陆上处处都是他屠宰魔兽的传说,他杀了九婴,那是一头我们天神也不敢招惹的凶兽,就这样惨死在大羿的箭下。

他挽救了很多人,却没能挽救自己的妻子。

当天傍晚,他背着一只野猪回到了家,他想和妻子共享一桌野猪盛宴,但回到家时,只剩下一团团焦土。

“嫦娥!”他大惊失色,把野猪丢在一旁,径直的跪在焦土之上。他发了疯般挖掘,终于找到了一处手链。

这串手链是大羿当年送她的,取自大陆极北之地,那里有终年不化的寒冰,还有一只名为烛龙的神兽。大羿说,他要从寒冰中为自己的爱人打造一串手链。

那焦土早就被风吹的冰凉,大羿颤抖的将手链举起,他勇猛的身躯崩塌了,泪水如决堤般从他的眼眶流出。这位举世闻名的英雄无助的跪在土里哭泣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哆嗦着嘴唇,将双手狠狠的插在了泥土里。

“你怪不得任何人。”一名斗笠男从荒林中走出,“这是天灾。”

“黄帝?”大羿认出了来者,他眼神中爆发出一股仇恨的光,“是你干的?”

公孙氏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理由杀她,即便要杀,也是杀你。”

大羿缓缓走到公孙氏面前,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公孙氏的衣领,“那是谁干的,你说。”

公孙氏笑出声来,“太可笑了,我今天竟然被这么对待两次。”

公孙氏慢慢挥开大羿的手,蹲下身,轻轻摸着漆黑的焦土,“你怪不得任何人,要怪,就要怪老天。这是来自太阳的纯阳之火,你感受不到么?九个太阳一齐飞到天空,人间炽热无比,嫦娥就是被这九个太阳活活烤死的。”

大羿一怔,随后将手插入土壤之中,他感受着泥土里残留的太阳的光辉,心头大震。

“你没有骗我?”大羿紧盯着公孙氏。

“我何必骗你。”

“那你为何不救她?”大羿声音更急,宛若一把尖刀刺向公孙氏。

公孙氏沉默了好久,半晌,开口道。

“你才是她的英雄,不是我。”

大羿听完后,从土里捡起他的弓和箭,又拾起那串贝壳手链,放到自己的怀中。他径直下了山,没有片刻犹豫。

我自然知道公孙氏撒了谎,他撒了弥天大谎。

杀死嫦娥的的确是太阳,但不是天上的,而是我。

但这个世界上,恰恰没人知道我,没人知道这世上还有第十个太阳。

想到公孙氏的心计,我心里闪过一丝寒意。

我又该何去何从?

公孙氏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走到我的身边,轻轻拍击我的肩膀。

“不必多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说这话时,又涌上了一股帝王般的豪气。

“大羿会怎么做?”我好奇道。

“他会射杀九个太阳。”公孙氏平静的说。他说完这话,我脑海中却出现了螭吻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仿佛烙印般刻在我的脑海中。(注释《山海经》:尧时十日并出,尧使羿射十日,落沃焦”)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大羿的功力射掉八个太阳,据我观察,有一只金乌功力通玄,说不定能躲过大羿的利箭。这只金乌和夸父是我心头大患,我希望你帮我私下解决她。”

我心头大震。

他在说螭吻。

“这……我……我怎是她的对手?”我慌张道。

“大羿的箭会重伤金乌,那时,这金乌远不是你的对手。”公孙氏看出我的犹豫,他跟着道,“螭吻是夸父的女人,夸父是持蚩尤的猛将。我若想战胜蚩尤,首先得解决螭吻这个天上的麻烦。但对你而言,成为唯一的太阳的机会在你手里,你不杀她,她就杀你。”

螭吻会杀我么?

我咽了口口水,脑中又闪过了几天前的画面,螭吻对着夸父说着最动听的情话。

——“我会成为这世界唯一的太阳。”

这句话对夸父说,很甜,但我听到耳朵里,犹如万箭穿心。

5

很多年后我再想到那一幕,看着螭吻深受重伤躲到虞渊,在一片黑暗中,她的血滴答滴答的落在泥土中,发出轻微的脆响。我都会感到恐惧,因为那一刻并不安静,她在努力呼救,外面是夸父狂奔而来的震颤声,可当时的我却什么也听不到,仿佛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呼吸声。

大羿来到不周山山顶,据说那里是最接近天界的地方。他赤脚踩着亘古不化的白雪,抬眼看着头上缠绕在一起的九个太阳。除了不周山极顶,凡间就像栽入了一个巨大的火盆。每一寸大地都是赤红色,像刚从煤炉中抽出的新鲜焦炭。

我问公孙氏,如果嫦娥没死,大羿会不会射日?公孙氏说,会的,但他等不及。那一阵子在夸父的进攻下,公孙氏的军队节节败退,终于到了退无可退的边缘。

想解决夸父,螭吻是重要的一环。只要螭吻飞在天上,这世间就没人能杀夸父。

那天是注定载入史册的一天,大羿在不周山极顶拉了个满弓,弓箭离开弓弦,发出一阵刺耳的龙吟声。那箭笔直的飞向空中,我听到了第一声来自神明的哀嚎。

是椒图。

彼时,他正和螣蛇打的难解难分,一双爪子紧紧踩住螣蛇的翅膀,而后,一支利箭穿透了他的胸膛。

周围所有的打斗都停止了。

螣蛇松开了手,任由椒图在空中踩着跌跌撞撞的步伐,他周围的火轮一点点消逝,一点点熄灭,最后火轮变成冰冷的石块。他从高高的云端坠落,像一朵灿烂的白日焰火。

椒图死了,我却开心不起来。明明那些曾经霸凌过我的家伙一个个都遭到了报复,可我的心却没有丝毫波动。

我可能真的不恨他们,又或者我已经不在乎了。

螣蛇没有等太久,很快,八根利箭紧随其后,贯穿了剩余金乌的胸膛。

我看着几个火球接二连三的从天空中坠落,整个天空发出剧烈的轰鸣声,像是一个悲伤老人的恸哭。

最无辜的人是羲和,每一天早晨,她都拉着她的孩子们往天上飞去。她是太阳的车夫,她曾看着孩子们从东方飞升到正空中,也等待着他们从最西边的虞渊返回,周而复始。当帝俊身体残弱时,她无能阻拦,只能任由着孩子们自相残杀。

而现在,她却看到的是孩子们从天而降的尸首。

“是谁!是谁!”羲和哭红了眼,她披头散发,完全丧失了往日的端庄。她像喝醉了酒的疯婆子,开始漫无目的的奔跑,叫喝。

“是谁杀了我的孩子!是谁夺走了这一切?”羲和从最开始的癫狂,逐渐变成低落。到最后,她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从王座上跌落。

但羲和没有丧失她所有的孩子,她还有螭吻和我。

螭吻中箭之后,飞快的扇动着翅膀飞向虞渊,在飞翔的途中,她发出了一阵阵哀鸣,她地上的爱人夸父疯狂的向虞渊跑去。

“接下来看你了。”公孙氏道。

“我能不能放过她。”我想到了一个小女孩,一个和我玩捉迷藏的小女孩。

“可以,但她不会放过你。”公孙氏仿佛掌握了一切,“你不杀她,我便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希望她也一样念旧情,能饶你一条性命。”

“你!!”

“狻猊,你醒醒吧,我在帮你。”公孙氏的声音变得狠厉起来,“没有我,你能成为太阳么?没有我,你能活到现在么?你醒醒吧,你这个弱小的傻子,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我知道你为了活着,什么都做得出来,杀了她吧!”

公孙氏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他竟然控制不住的嘶吼起来。

公孙氏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他压低了斗笠。

“狻猊,我们是一种人,只是要的东西不一样,你要的是命,我要的是这天下,为了这个目标,我们都能不择手段。”

公孙氏走了,他走以后,整个虞渊只剩下我一个人,这里是太阳落山的地方,是一处谷地,放眼四周没有一处光芒。

没过一会,我听到了螭吻的气喘声。

我从阴影处走出来,正看见她瘫倒在地上,大腿处鲜血汩汩,另外一只手紧捂着自己的腹部。她使劲将自己挪移到一处平滑的地面上,然后靠着一处泥墙。

我走出阴影,正视着她。现在她是那样的憔悴,一把亮金色的利箭穿透了她的胸膛,她的长发零散着,嘴唇已无血色,整个身躯一挺一挺的跳动着。

她看见我,眼睛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是……是你?”

“是我。”

“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笑了一声,“我在玩捉迷藏,你躲起来,我找到你了。”

螭吻苦笑了一声,她向我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胸膛。

“来帮帮我。让我挺过这段时间,他正在路上,马上就来了。”

我耳边响起了夸父轰隆隆的奔跑声。

我顺着她手臂的指引来到了她的身边,轻轻的把手放到了她胸膛前金色的利箭旁。

“谢谢。”她感激的看着我。

“不客气。”

我将利箭狠狠的捅穿了她。

她只闷哼了一声,甚至脸上来不及做其他的表情。她大张着嘴,右手搭上我的手。

螭吻死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炸开,整个人石化在螭吻的尸体旁。

公孙氏说得对,我很懦弱,懦弱到在爱的人和自己的生命前,毋庸置疑的选择了生命。

也许我根本没什么爱的人,我爱的只有自己罢了。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听到由远及近的呼声。

“螭吻——”

声音空谷传响,一层层回音像海浪般在山谷中一波接着一波。

等到达我耳朵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位高十几丈的巨人。

“螭……螭吻?”

夸父握紧了双拳,整个人向着山谷高吼一声,山谷的两侧震颤不已,那悲痛的哀恸声直震得河水断流,山峰崩裂!

“我饶不了你……我饶不了你!”夸父癫狂般向我奔来。我大惊失色,一个闪身飞到天空,在空中,我释放着我所有的热量,一波波向夸父涌去。

“我要杀了你!你别跑!别跑!”夸父嘶吼着,他是一头丧失了神智的野兽,他追着天空中的我,好几次他的手掌已经要抓住我的羽翼。

我心扑通扑通的狂跳。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不敢回头看他,我只能跑,没命的跑,我用我的火轮灼烧着这位人间英雄的体肤。他的汗水像井水一般向外喷射着。

终于,他越来越慢。

我听着身后他厚重的喘息声,听着他在太阳光下越来越拖沓的步伐,我惊疑不定的转过头,正看见此时的夸父仿佛年迈了十余岁。

他的步子越来越小,手臂越来越低,眼神越来越涣散。

强弩之末,他要不行了。

当他看见我的面庞,他那双沾满汗水的眼睛又闪过了一丝劲头,他冲着我发出一声怒吼,又快速的冲了几步,但很快,他的脚步又慢下来。

我看着他的寿命即将燃烧殆尽,我蓦的感到悲哀。

夸父停了下来,他向着两侧的河水一望,那是一条浩浩荡荡的黄河水。他趴在河边,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没过一会,那磅礴的黄河水便见了底。

他似乎还不过瘾,他把头从干涸的河道中拔了出来,瞳孔已经慢慢放大。

“我要去大泽,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夸父如一个醉汉,慢慢悠悠的说道。他喝干了水,身体却变得干瘦,他身上每一寸能量都被我蒸腾的一干二净。

他去不了大泽了,我想。

他起身走了两步,偌大的身躯轰然倒地。他倒地的那一刻,像是倒了一座山,大地剧烈的震颤起来,伴随着他如树皮般枯萎的皮囊。

我不禁要佩服他。

他的确是难得一见的英雄,他配得上螭吻的爱。

我飞落空中,来到他的身前,看着他蠕动的嘴唇,想听清他最后一句遗言。

“螭吻……螭吻……”

他似乎看不见我了,他的眼前一定是另外一副景象。他的手杖被丢在了一旁,转瞬间化为一片郁郁葱葱的桃林。他的眼前一定有一副景象,那是仗打完的后的和平日子,螭吻和他漫步在一片与世无争的桃林中。

像他们曾说好的一样。

6

蚩尤输了一场他不可能赢的战争。

每天,我都在空中为公孙氏做法,那滚滚的火焰从天而降,蚩尤不能抵御。

每到傍晚,我从西边的虞渊回到扶桑林,我会去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看看。帝俊死后,我成了唯一的太阳,这里成了我独一无二的寝宫。宫中不仅有我,还有已经疯掉的羲和。

此时,她已经不能再驾驭马车了,她每天在宫殿中,会把她所有的孩子的名字叫一遍,但不知为何,她没有叫过我。

大羿射日的传说很快在街头巷尾流传。我改编了传说,我说传说中本就有十个太阳,出于对人间发展的考虑,大羿留下了一位。我成为了故事中的幸存者,把所有的真相都隐藏下去。

但其实,我也没那么幸运,我不过是别人下棋中的一颗棋子。

某一天,我从空中飞过,看过那处郁郁葱葱的桃林,那里已经住满了人,有了新的村落和部族,一片欣欣向荣之景。我下凡来到桃林处,正看见一尊高大的雕像,是夸父,雕刻的栩栩如生,夸父逐日的故事口口相传。

“他是英雄么?”我自言自语的问道。旁边一个孩童替我作了回答,“当然啦!”

孩子指着雕像告诉我:“未来,我也要做一个像夸父一样的人,像他一般勇敢,无畏,坚强!”

我心头一震,再看向雕像时,心里闪过一丝念头。

这个夸父真的死了么?

不,我想没有。他不仅没有死,而是永永远远的活下去了。

公孙氏赢得了华夏战争,统一华夏部落,征服东夷、九黎族,播种百谷草木,大力发展生产,始制衣冠、建舟车、制音律、创医学,山海大陆一片欣欣向荣。

有的人死了,我还活着。

有的人活着,我却死了。

我猛地笑了起来,我笑的是那样开心,笑的眼泪都挤了出来。几个孩子对着我指指点点。

“看啊,这儿有个疯子。”

我的确是个疯子,我干了件最傻的傻事。我又想到很多年前的上午,一位少女来到我的身前,她明眸皓齿,掐着腰对我吼道。

“来,陪我玩捉迷藏。”

这一次,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