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这个渣男
1
蚩尤和黄帝刚开战的时候，战火还远远没能烧到天上。
在我们视野里，人间的事儿就像天坛里的花朵，开放后就谢了，谢了就又开，王朝更替，英雄豪杰，在我们眼里，如沉舟千帆，滚滚时光之箭如大羿所发，一瞬之时，便已留不下什么。
我初次听到“公孙”的名字，是在一位仙女的口中。她窃笑着拿出一副画像，和周遭姐妹们嬉闹着。
“看啊，这人长的可真俊。”
“可不是，不过你看这蚩尤，长得也不赖呀。”
“但我还是支持黄帝，我就喜欢这种小生面相……”
我在一旁听着，心里也是好奇，想轻轻的凑过去一看究竟。仙女看见了我，脸色一变，慌忙收起画卷。
“快走，那个丧星来了。”
她们纷纷快步离去，空空的天坛边上，只留下我一个人孑然的身影。我沮丧的回头，一阵风沙拂过，那天坛中的黄沙便吞噬了花朵。
那花儿用漫长时间的等待和挣扎，终究变成一汪破碎的枯萎花海。
我是女魃，人间还曾有个名字，唤曰：旱神。
2
时至今日，我也不曾明白我生存的目的。
我刚出生时，天界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旱灾。百虫噤声，花草枯萎，粗壮的仙树树皮散发着焦味，顺着树皮一路上爬到苍黄色的树冠。
天帝看着襁褓中的我，不由长叹一声。
“此子乃大灾。”
这些故事我是听冷姨告诉我的，冷姨是我的女婢，负责我的生活起居。她岁数很大了，足有301岁，母亲生前，她服侍母亲，母亲死后，她转而服侍我。
她厌恶我，她恨我害死了母亲。年幼时，她甚至拿过一把短匕走进我的闺房。
后来我问她，当时你为什么不下手。
冷姨说，因为你有一张和你母亲一模一样的脸。
她闭目沉思，满脑子都是母亲过逝的惨状，她在生我之后身体迅速衰老，每一寸鲜嫩的皮肤都化成苍老的树皮。
天帝说的没错，我是个灾星。我好像天生克制一切生命，我不能碰触活物，除非我想看着他们枯萎。
这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我表达自己喜欢的方式，就是距离喜欢的事物越来越远。
我住在天界一间冷清的庭院，早几年，这里住的是受冷落的妃子，后来这间院子留给我住。这间院子平时只有我和冷姨，她对我的态度正如她的名字，她因为我的脸而没有杀我，但也没有因为我的脸而喜欢上我。她每天只是按时叫我起床，替我梳头，收拾房屋，准备三餐，绝不跟我多说一句话。
我有时候爱看书，看书看累了就去院子里看枯萎的梅花，就这样盯着看一天，枯萎的花上还带着点绽放的俏色，我喜欢的紧。
3
那天，我意外碰到了一位陌生人。
早上，我刚用过早膳，读了会书，又跑到院子里看花。彼时，花儿已经化作春泥，只剩下一株株光秃秃的树干，看了一会我便没了心情，想回房接着读书，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门口的风声。
“什么人？”我好奇道。
庭院的门口鬼鬼祟祟闪过一道身影，一个男子偷偷摸摸走到庭院里，他四处张望了下，发现了我。
他小声问道。“嘿，姑娘，这是哪儿？”
“长门庭。”
“哦……”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天界的皇宫怎么走？我第一次来，路还不熟。”
我愣了一下。“第一次来？”
他显得很兴奋。“是啊，第一次，没想到天界这么大，我从一个大宫门往里面走，走了好远才见到一个有人的地儿。”
我这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我惊讶的指着他。“你……你是个凡人？怎么可能？你是怎么上来的？”
“我啊？”男子轻轻一笑。“不周山啊。”
“不周山通人神两界不假，但你又是如何通过南天门的灵神守卫？”
“你说那个大块头？他被我打昏了，应该还没醒吧？”男子无所谓的看着我，他走到梅花枝前，手指点了点硬邦邦的木枝。“可惜已经枯了，这里的梅花曾经一定很好看。”
我按捺住心中的恐惧，我从未听说有什么凡人能靠一己之力登上神界，更未听说强如巨灵神也有败北的一天，更遑论，是被一个凡人。
他看我不说话，以为是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他向我歉意一鞠，我条件反射似的往后窜了几步，他见我害怕，便也往后退了几步。
“姑娘，还想问你，天帝的皇宫怎么走啊？”
“往南。”我仍旧有些紧张。
“谢姑娘，公孙氏这就告退了，希望改日能和姑娘再见，齐看盛开的梅花。”公孙自信的笑了笑，剑眉下那双慧眼里闪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光芒，他冲我挥了挥手，进而向南边跑去。
看他跑远的身影，我蓦地有些沮丧。想来，已有很多年没这样轻松的和别人说过话了。别人见到我，巴不得转身就跑，只有他，不知者不惧，愿意陪我共赏梅花。
“公孙……”我轻轻的默念他的名字，心里对他愈发的好奇起来。
隔了几天，神卫造访。据说是因为皇宫闯来了外人，帝俊震怒，派人搜查。那画像画的粗糙，想来是没人目睹过来者的真面目。
神卫问我。“女魃，你可曾看到什么人闯入神宫？”
我抿了抿嘴，看着他颐指气使的面容。
“没有，我没看到任何人。”
神卫气势汹汹的来，又气势汹汹的去。他甚至都没再追问一句，连一刻也不肯多待。
“你不该说谎的。”冷姨和我说。
那天傍晚，冷姨替我送饭，她把饭菜放到桌子上，颇有劝诫的说道。
“你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对天界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与我何干。”我淡然道。
冷姨有些生气。“身为天帝之女，不该为天界着想么？”
我看着她厉然的目光，胸腔中压抑的悲哀一瞬间倾泻出来。
我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我巴不得我不是。”
冷姨看我的眼神变得震惊，继而是轻蔑，最后是一种类似叹息的遗憾。她扭头而去，没再多说一句话。
那段时间，冷姨和我说的话更少了。甚至端水送饭，也不曾再打个招呼。
通缉令贴了几天，依旧毫无线索。
毕竟通缉令画成那般样子，本也就丧失了通缉令的效果。我猜测，他毕竟是凡人，说不定转了一圈，终究又回下界去了。
我和冷姨要了一副墨宝，用碎花碾成彩墨，毛笔轻挥，一出人物跃然于宣纸之上。
唇红齿白，青丝披肩，剑眉下一双细眼，鼻挺不赘。停笔时，我看着这个人，不觉有些痴了。
两天后，我又见他，如梦未醒。
那天清晨，我像是能预见什么般很早起床。走出房门，天还蒙蒙亮，见公孙就躺在树下。我慢慢走近，心脏乱跳起来，我悄悄躲到树干的后面，听着他轻轻的鼾声，原来是睡着了。
我没忍心打扰他，但过了一会，一片落叶掉到公孙的脸上。公孙打了个喷嚏，一下子醒了起来。
他一起来，便看见了树旁边的我。
“你在这看了很久么？”
我脸一红，摇了摇头。
他坐起身来。“前一阵子去皇宫转了一圈，又躲了一阵，所以才弄的灰头土脸的，你别介意。”
“没有的。”我赶紧否认。
“对了，上次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魃。”
“女魃？我以为会是叫嫦娥。”公孙笑着道。
“嫦娥？嫦娥是谁？”我好奇道。
“她是人间最美的女子。”公孙语气里有了一丝憧憬。“你就和她一样美。”
“真的么？我……”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想就此逃跑，脚却像深陷在泥土里一样。
“以前没人这么夸过你么？”
“没有，我很少和人交流。”
公孙轻蔑的摇摇头。“神仙啊神仙，难道都是些瞎子么？”
“并不，是我自己。”我慌忙解释道。“是我自己不好。”
“怎么？”
我咬了咬牙，轻轻从袖子中伸出手，用手捡起一片翠绿的落叶。下一秒，那落叶便缩卷起来，化为一片黑泥。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我。
“你看，我就是厄运的象征。”我像是有些自暴自弃的说道，随后我转过身，想快步离开这里。背后却传来了公孙的惊呼声。
“天啊，这太神奇了！”
我不可思议的转过身来。
“太神奇了不是么？”他激动的看着我。“你看，你有这么惊人的天赋，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
“这也算天赋？”我有些震惊道。
“算，当然算！”他快步向我走来，却又像想到什么般立在原地。“女魃，你记住，你就是你，你生来有这种天赋，并不是你的悲哀。”
我第一次听别人这么描述我的能力，脑海中传来了一阵不可思议的奇妙感。我看着眼前这个凡人，他可一点也不平凡，他能上天界，能逛皇宫，能击败巨灵神，但最为特殊的是，他喜欢我的能力。
我感觉，我要被他燃烧了。
“可即便如此，我甚至都摘不到一片喜欢的花。”
他看我难过，便也沉默了一会。许久，他凑到我身边。
“你喜欢花么？”
“喜欢。”
“我也喜欢。”他指了指树干。“梅花什么时候再开？”
“还得过几天。”我算了算日子。
“天界真好，在人间，梅花都是一年才看得到一次，在天界，几天就看到了。”他冲我笑着道。“对了，这两天我还特意去了一次扶桑，原来三足金乌长得就和凡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多了条腿，真是浪费时间。”
我和他坐在树下聊了很久，他去过很多地方，我也曾读了很多书。他能亲眼见过的地方，我都能用书中的文字和他匹配。我俩不知道聊了多久，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样，冲我急忙道。
“不行，我该回凡间了，下次再和你聊。”
我心中猛然涌上一股空虚的海浪，我看着他匆促的身影，只淡淡说了个好。
我回到房间，看见饭菜已经放在桌上，想来冷姨已经看到了我们。我并无害怕，眼光又瞄在了画像上，看着看着，想着刚才她聊着嫦娥的美貌，脸上又不禁红了。
4
他后来会经常来我的庭院，赶上梅花盛开时，我们共同看了一夜的梅花。
他说，待人间战事完结，他想搬到天上，就搬到这小院旁边，天天陪我看花。
我问他，人间有战事么？
他哈哈一笑。“当然，人间每天都有战事，庆幸的是，战事越来越小了。只剩下我和一个大魔头。”
“你和谁？”
“和蚩尤，那家伙呼风唤雨，还有九黎部落，很厉害。”
虽然是说敌人厉害，但他眼里满是欣赏之色，并不畏惧。
“那你……你是黄帝？”
“是啊，你知道我？”他惊讶的看着我。
“嗯……”我点点头。“天上曾经有仙女夸过你，说你，说你……”
说到这，我又说不下去，倒是公孙来了兴趣，非追问个不停。
“说你长得俊俏，想委身于你。”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委身于你”那四字时，已微不可闻。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极开心的笑了起来。
“妙哉，我黄帝竟能得仙女一赞，不枉此生啊！”
梅花凋零时，公孙守着我说。这一次会离开好长一段时间，希望我不要心急。
“是战事有什么变化了么？”
他思考了一会。
“是，也不是。”
他冲我嘻嘻哈哈起来，无论我怎么追问，他也不再开口。我心里担忧了好久，后来想着，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是不会轻易失信于人的。
我拿着这条理论自欺欺人了好久，也挡不住汹涌而来的思念。
他又下界去了，他每次下界，我都觉得天上的时日当真度日如年。
“你不该再想着他了。”
我笔锋一颤，画弯了他的下颚。
我抬起头来，看着冷姨正视着我。这不是三餐时分，平时她并不出现。
“女魃，此人来路不明，又向你猛献殷勤，一定不怀好意。”
“好意？”我不屑的笑了笑。“难道那些对我冷眼相向的人，就对我怀揣好意么？”
冷姨看了看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生来便像罪恶一般，但这非我的过错。”我把画纸扔到一旁，又重新铺开了一张。这一次我想画一个战场上英气逼人的他。
5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乃是人间极寒之地。据传说，那里的冰千年不化，哪怕三足金乌再猛烈的阳光也不能动摇。
后来我知道，那不是传说。
那天，公孙受了很重的伤，他来找我，蹲伏在树下。
我心痛的问道。“怎么了？”
“和一个怪兽打了一架，没事。”他仍旧是嘻嘻哈哈的模样，他这一笑，又触动了他的伤口，又让他痛叫一声。
“别乱动。”我嘱咐道。
“没事，我给你带了个东西。”他慢慢从怀里掏出了一朵冰花。他把冰花递到我的手上。“来，拿着，这朵花不会凋零。”
那朵冰花放在我的手上，栩栩如生，冰气腾腾，直钻入我的眼睛。
我看向他，他依旧是调皮的模样，冲我眨着眼睛。“喜欢么？喜欢就好。”
我突然想到了这冰块的来历。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巨兽，名曰烛龙。
“你……是不是和烛龙打了一架？”我浑身颤抖着，眼泪徘徊在眼眶里。
他不笑了，正色的看着我。“书读的多就是不好，什么也瞒不过你。”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看着那朵冰花，仿佛看到了公孙的血色。
“你好傻！一朵花而已，有那么重要么？”
“有啊。”公孙努力的咧了个笑容。“你要的东西，当然重要啦。”
我把冰花摔在地上，怒骂道。“混蛋，我不要这什么破花，我也不想你受伤！你是笨蛋，混蛋！”
我好想冲上去抱住他。
可惜我不能。
他好像没能料及我的反应，他不再笑，而是轻轻裹了裹伤口。
“好，我知道了。”
他没有理会那朵冰花，而是径直的走出庭院。我的胸腔中像什么被偷走了一样，喉咙中发不出力气，唯一的力气在眼角，看着他离去汩汩的流泪。
在那之后的很久，我没再看见公孙。
后来我整理画卷中，才发现诸多画卷中，少了一副画。
6
“是你偷得画？”
“是。”
“你这么做何必？”
“他是天界的敌人。”
“但那却是我的朋友！”我第一次跟冷姨发了火。冷姨像是早就预料到我的反应一般，她没有再还口，她将画作偷给了神卫，自此，在我的庭院布满了神卫的眼线。
“你很生气？很简单，你碰我一下，你碰我一下我就会死。你应该很恨我吧。”冷姨平静的说，一双眼睛平静的像一汪死水。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不怕死，还是想用这些语句刺痛我。
我苦笑着摇摇头，看着树上开满的梅花。我心里暗暗做了打算，天界虽大，但已无我容身之所。
我挑了一个清晨，出了庭院，避过了神卫的眼线，向南方一直狂奔。那里有一座天门，天门外有一个巨人，只要打败了巨人，跳下去就是不周山。
7
神卫关注这位公孙氏，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的另一个名字，黄帝。
这是一个在人间说出来，便可震得地动山摇的英雄人物。
黄帝和蚩尤的决战已经到了决胜关头，这场华夏之争势不可挡。在他们往前的几千年中，华夏从未如此接近统一。
神仙们害怕了，甚至有一种说法，人间的共主甚至能一统天界。这句话说得不无道理，眼看着帝俊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暗流之下，波涛汹涌，比人间战事犹有过之。
我很快找到了公孙氏。
在人间，黄帝是个很响亮的名字，大河西面是黄帝，大河东面是蚩尤，好像人间就这么两部分。我寻了路，沿着大河走，没过多久就找到了公孙的营地。
彼时，公孙正在调兵遣将，成千上万的金甲士兵声势震天。他平静的坐在最高处，眼神冷漠的扫过一张张视死如归的脸。
“战胜九黎，虽死犹生。”
黄帝前面一位将军在高台上呐喊，随后台下万千将士齐声怒吼。
“杀！”
杀声震天，杀气腾腾。
我纵身来到高台，来到公孙面前，他身边的卫士拔出长刀，刀光晃过我的脖子。
“住手。”
公孙关切的眼神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冷漠。
“你来了？”
“来了。”
“你不该来。”
“我来帮你。”我笑笑道。“我帮你战胜蚩尤。”
公孙颇有得意的笑了起来，就像一只蜘蛛捕捉到了心爱的鸟虫。
“你可不要后悔，我没有求你。”
他起身走过我的身边，看着台下的万千将士，做着豪情万丈的出征宣言。
应龙来到我身边，他认识我，颇有担忧的看了我一眼。
“女魃，你爱上黄帝了。”
“是。”我丝毫没有回避，我正视着应龙，又把目光放到黄帝伟岸的后背，我藏在他的阴影之中，我明白我再也逃不出眼前男子的掌控。
我会随他去任何地方，我想。
没人可以阻止的了我，我想。
哪怕蚩尤也不行。
有了我的加入，蚩尤节节败退。
人间的植被不比天界，人间植被更加脆弱，在我周身几丈之内，寸草不生。平时我的大营距离公孙的军营很远，黄帝下了命令，所有的将士均不可靠近。
我所到之处，未有一滴雨水。应龙曾经在我的身前呼风唤雨，但老天却变成了哑巴，高热的阳光直射，万里无云。
应龙跪在公孙面前。“臣无能。”
公孙摇了摇头，随后把目光放到我的身上。“这不怪你。”
他说完这话，立刻就走，甚至不再和我多待一刻。来了人间后，公孙变得冷淡，每一天操练兵马，排兵布阵。他很累，尤其是在这种关键时刻，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我和应龙作用相抵，从来不一起出战。没有战斗的日子，我就在营里看书画画，我画了很多画，都是公孙的，我想借着统一华夏时把这些画一股脑都送给他，让他挂在墙上，屋上，那一定是一处很好看的风景。
今日，我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女魃，你该回来了。”
“冷姨，我不回去。”
“我来到这里有很久了。”冷姨坐在我的身前，她更加苍老了，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他不经常来找你，他只是想利用你赢得战争，你看不出来么？”
“他只是太忙了。”我替他辩解道。
“如果他真心爱你，就会为你而忙。”冷姨不屑道。“他心里没你，和我走吧。”
“你胡说八道！”我怒道。我将眼前的桌台掀翻在地上。“你知道什么？他为了我，特意去摘了最冷的冰花。”
“这算是场交易，他得到的更多，你为他打下了多少蓝图？”
“你闭嘴！”
那天我发了很大的火，许是在战场上吸收的戾气太多，我第一次想让冷姨死。
我一双手指正要触摸她的额头，却看见她不曾动摇的目光。
也许有人真的不怕死。
我缩了手。
“你走吧，冷姨，走的远远的。”我背过身去。“我不需要你了，我找到我自己了，我不再需要你了。”
冷姨走后的两天，公孙突然找到了我。
那一天他高兴的厉害，他说他总算找到了制胜的办法，那蚩尤再也奈何不了他了。我为他斟酒，替他高兴。
他喝了几杯，突然看到我腰间的冰花。
他脸色古怪的看着我。“你……还带着？”
我热切的看着他。“你送我的东西，我都一直带着。”
“好，很好。”他笑道。“等战争胜利了，我一定要天下种出不会枯萎的花，然后做个花环，让你戴在脖子上，那一定好看的紧。”
“好，我等你。”
我陪他一起喝酒，我们像往常那般聊天。不一会，他的双颊红润起来，口齿也变得不那么伶俐。
他怔怔的看了我一会，随后突然起身，将上衣撕了个粉碎，如狼一般冲我扑来。
我吓了一跳，慌忙躲开。
“你喝多了，你碰我，你会死的！”
“我……不怕死。”公孙笑着。“和你春宵一刻，我死都不怕，来吧，美人，我爱你！”
我心里如小鹿乱撞，我多想冲进这个朝思暮想的怀里，将头依偎进去。
这是我无数个美梦里才有的画面。
在犹豫的片刻，他已经向我奔来，我内心纠结，一时脑子里晕了起来，竟立在原地没能动弹。
“我爱你，嫦娥，真的，好爱你。”
在距离我一步之遥时，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脑袋轰的一下清醒了，如冰锥扎进血管里。
我躲过了他的怀抱。
8
天明，公孙神色自然的叫我去练武场。
彼时，天上雷电大作，朵朵乌云遮天蔽日，一场瓢泼大雨蓄势待发。
“应龙功力大增，看到了吧。”黄帝自信一笑。“到时候这瓢泼大雨一到，洪水泛滥，我看蚩尤怎么招架。”
我心头复杂，他不提昨日之事，我也只憋在肚子里。
不一会，应龙从乌云层中钻出，他一声龙吟，带着滚滚乌云向蚩尤部落飘去。
突然，乌云飞到一半，迎面吹来一阵强风。
黄帝脸色一变。
“公孙小儿，以雨欺我，我已经呼唤了风伯和雨师！现在让你们自作自受吧！”
只见那团乌云飞速的向黄帝方移动，另外一边正有一位大汉做法，让那乌云更加浓厚。应龙在云团中奋力挣扎，却被风伯雨师折磨的痛苦难堪。
“撤！撤退！”
黄帝大吼。
但太迟了。雨水说来就来，那瓢泼雨水像针尖一般打在士兵头上，那金甲完全承受不住雨水击打的力道，纷纷哀嚎倒下。
“撤！”
黄帝依旧拼命呐喊，但士兵肉体凡胎。雨水让泥土变得更加泥泞，士兵根本迈不出步子。
公孙慌了。
我第一次看他这幅样子。他完全丧失了往日的自信，丢盔弃甲，神色张皇的跌在雨水里。那雨水打的他肌肤通红，一身法术面临漫天雨水，竟难以施展。
“公孙，你……”
“我完了。”公孙惨然道。
他索性不再抵抗，而是跪在土里，任由雨水拍打着脸庞。
我画了他很多画，唯独没有他失败的样子。
我走向他，轻轻摸着他的盔甲。
“公孙，你还没输。”
他抬起头看我，我向他温柔一笑。
是你说的，天生我才必有用，那是我的天赋，本不是我的悲哀。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我存在的意义。
我为你而活。
我飞身天上，光亮大作。
瞬间，所有的雨水都蒸腾起来，滚滚热气从四面八方袭来。作为热气中心的我，犹如烈火焚身，我痛苦的在天空中哀嚎着，恸哭震天动地。
我撕裂着自己的身躯，强行驱散着漫天的乌云。渐渐的，土地上的士兵不跑了，他们抬头看天，漫天的雨水已被停住，阳光又重新照射大地。
我竭尽全力的向土地看去，想找到公孙的方向，可地面人数太多，我始终找不见他。
“是旱神！”风伯大惊，他运起气流，飞快的冲向我，想把我从天空中击退，却不料他接近我的一瞬间，便被我抓到了手腕。
风伯整个身体忍不住的颤抖着，他痛苦的甚至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他在我的身边慢慢衰老，慢慢枯萎，最后像气流一般消失在阳光之下。
蚩尤眼看着巨大的优势消失不见，他怒吼一声，手中的长刀向我劈斩而来，我整个人已经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当乌云被驱散的那一刻，我仿佛用尽了我的使命。
“你给我死！”蚩尤怒极。
刀身被应龙的鳞片阻挡下来。
“应龙？”蚩尤一惊。随后，应龙张开他的血盆大口，一口将蚩尤囫囵吞下！
“蚩尤死了！给我杀！”
黄帝清醒过来，他爬起身，集合着自己的军队，扶起身边倒在泥泞土地里的战友。
他杀入敌阵，未有一合之敌，那般英勇，如我画中所示。
我只能为他露出一抹淡笑，接着摔在泥泞的泥水里。
9
黄帝胜了。
这是我清醒之后得来的第一个消息，一个陌生的女婢告诉我，我已经昏迷了七天，那场大战后，黄帝统治了华夏，但如今山海大陆百废待兴，好多东西都要黄帝亲力亲为。
“你立了大功，陛下一定会好好赏赐你的。”
我冲着女婢微笑道。“我不要他的什么赏赐，我就希望他能来看我几眼。”
我强撑着身体走出庭院，门前的院子里有几排光秃秃的树。
“现在还没到冬时节，梅花还没开呢。”
“这是哪儿？”
“这是长门院，一切都是按照黄帝的意思布置的，西边是书房，里面存了好多好多书，他说你会喜欢。”
我听女婢如此说，心里像是甜出蜜。“他真这样说？没错，这和我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一模一样。”
婢女跟着笑了笑。“是啊，那希望您能和我好好在这待一阵。”
“不，我要找他。”我开心道。如今他完成大愿，身边怎能没我呢？他心里果然是有我的，否则怎会这么用心布置这个庭院。
“哎，您……您不能走。”女婢听了，急忙跑到我的面前。“黄帝特意嘱咐，您不能去找他。”
“不能去？这是为何？”
“今日……是陛下大婚的日子。”
10
那天的皇宫十分热闹，张灯结彩，金碧辉煌，天上地下有头有脸的人都到了，人山人海，喜气洋洋。
旁人说，黄帝和嫘祖，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像黄帝这般英雄豪杰，也只有女娲后人的嫘祖与之相配。
我坐在一茶摊里，听着小二招呼着客人，边招呼边传颂二人相识的故事。
那故事就像刀，一刀一刀刺在我的心上。
为什么？
公孙，你为何负我？
“啪。”我一摔茶杯，对着小二怒喝道。“你胡说八道？”
“你是谁？”小二皱眉看了我一眼。“这茶碗可是要赔的。”
“我说你胡说八道，黄帝根本不爱嫘祖！”
“笑话，不爱嫘祖？不然爱你这个疯婆子？”小二冷哼一声，随后又把眼神瞄到我身上。“不过你这妞的确有几分姿色，不如和大爷我好好聊聊……”
他淫笑着走近我，我并未慌张，只是将手轻轻放在他的额头上。
他微微一惊，随后笑的更的更加热烈。“哟，原来妞你也是按捺不住了啊！”
我大惊失色，想动用身上的法力，却不料丹田之内空空如也，我慌忙推开他，他却用蛮力紧紧捆住我的双手，嘴唇正不断的向我脖颈亲去。
“你放开！救命！”
他看我仍旧在挣扎，急怒攻心，一个耳光将我抽打在地上。
“别动！坏了大爷的兴致！”
他又向我逼近，却见一记短匕迎面而来，只一下便削掉了小二的一根手指。
“你……哪来的疯老太婆！你！”
“滚！”
小二仓皇而逃，匕首的主人轻轻将我扶起。
“冷姨……”
“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冷姨把我搂在怀里。
那一刻，我像是紧绷的弓弦瞬间松弛，整个人倏地一下垮台了，那多少年辛勤建设的防线被人来回践踏，最后竟是回到了那个你最讨厌的人的怀抱。
我嚎啕大哭。
冷姨说，我为了黄帝已经牺牲了所有的法力，再也回不到天上。帝俊逝世，黄帝准备攻占天庭，做天下的主人。这一战，他必须借助女娲后人的力量。
“我想去看看他。”我恳求道。
“你看那个负心汉干什么？你还被他害的不够惨么？”冷姨急切道。“还是走吧，去了只会让你更心碎。”
“不，我要看。”我咬着牙根。“冷姨，请您让我最后任性一次，我想和他有一个了断。”
冷姨看着我坚定的目光，终究是没再说话。
我们向皇宫启程，那皇宫十分壮丽，处处透着天界天庭的影子。
那最高的殿宇中，黄帝正牵着嫘祖的手，坐在龙椅之上。应龙在右席，其余的各路大臣位于左席。
一位士兵登堂上报。
“启禀陛下，女魃求见。”
黄帝举杯的手微微一颤，随后眉毛一扬。“不见。”
嫘祖松开了黄帝的手。“女魃是吧，我听说过这位女子，她可为您的胜利立下汗马功劳。我倒是想见一见，去，请她上来。”
黄帝和应龙脸色一变，但也未加阻拦。
我和冷姨上了殿，我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黄帝身旁的美丽女子。
“大胆女魃，见到帝王还不下跪？”一旁的臣子怒道。
我冷笑一声，对着嫘祖说道。“姐姐你真美，美的就像嫦娥一样。”
黄帝在一旁青筋暴起。
嫘祖眼神猛平静似水，她起身，踱步向我走来。“你就是女魃？来人，赐酒。”
酒壶端到了我的面前，我轻轻举起酒壶，将酒壶一饮而尽，那浓郁的酒香顶着我的喉咙。
“姐姐，今天我并非找你的，我是有些事要和黄帝说清楚。”
嫘祖回头看了一眼黄帝。
全大殿默然无声，似乎在等待嫘祖的抉择。
“好，你说。”
我向前一步，看着黄帝，黄帝已然不能平静，一双眼睛就如那日在战场上退败时一般无助。
“你不必紧张，我是来致谢的。”
“是你让我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同样，也是你毁掉了我的生命。”
“好多年前，你说，天上真好，梅花总开。可那天上的梅花，我却再也看不见了。”
“如果未来，你到了天上，希望也能种一处梅花林，虽然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看，又或者只是在骗我，但梅花真的很美。”
“我身怀法力时，我只能远远的看着你，而如今，当我可以肆无忌惮的爱一个人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从未得到你。”
我摘下那朵冰雕的花。“其实啊，在人间，本就有一朵不曾枯萎的花，但今日，她枯萎了。还你！”
我将冰花高高抛起，那亘古不化的寒冰之花，落在这滚滚赤色的红毯上，碎了。
我回首，正看见嫘祖铁青色的脸。
我向她腰间看去，正看见另外一朵冰雕花。
嫘祖还未答话，嫘祖身边的婢女便大喝一声。“你找死！”
嫘祖刚想出手阻拦，但女婢出手很快，一记刀光贴在我的喉咙上，我避无可避。
应龙从位置上猛地站起，他本有机会阻拦，但却只是眼睁睁的看着。
眼睁睁看着的不止他一人，还有那高坐在龙椅上的黄帝。
但血花四溅的不是我。
是冷姨。
冷姨用胸口为我挡了一刀。
“不！”我吼道，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女婢推倒，转而伏在冷姨的身旁。冷姨的脸色更加苍老，皱纹里泛着青白色。
“为什么？冷姨，你不该这样！你不该，是我任性！该死的人是我啊！”我哭吼道。
冷姨笑了。
她的手颤颤巍巍的摸在我的脸上。
“真像，真像。”
她说完这句话，就像微风拂过，那孤傲忠诚的灵魂，去了不知名的地方。
11
黄帝救了我。
当女婢想再次出手时，黄帝站了出来。他命令侍卫将女婢擒下。
“不该再死人了。”黄帝轻叹道。
嫘祖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黄帝，随后她坐回王后的位置。
黄帝看了一眼应龙。
“应龙听令，女魃功过相抵，现流放于海外，此事你亲自操办。”
应龙默然点点头。
他走到我的身边，轻轻将我拉起。
“走吧。”
我摇摇头。
“我哪儿也不去。”
我捡起冷姨生前那把匕首，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我想起帝俊的预言。“此子乃大灾。”
冬雪飘过，厚雪压新枝，皑皑白雪里钻出一朵血色的梅花，那梅花生的真美，她积累了一辈子的寒冷和恶意，最后仍是选择在最艰难的时光绽放。
梅花会后悔么？
我不知道。
我的匕首抹了我的脖子。
眼前的最后一幕，是一位慌张的少年，他无意闯入了我的梦里，问我说。“对不起，皇宫，怎么走，我第一次来。”
那般稚嫩，美好若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