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头撞断了不周山
《史记·补三皇本纪》：“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绝。”
1
那天相柳跟我说。“共哥，咱们反了吧。”
那是一个漫长的夏季，火烤大地。我刚从黄河大澡堂泡澡出来，阳光下跟小弟探讨着接下来上哪撸串。相柳堵在大澡堂门口，看我出来，一脸恳切，九个头十八只眼睛都希冀的盯着我，只盼我说一个好字。
我上去给他的大蛇头弹了记脑瓜崩。“什么鬼？反什么反？是串不好撸，澡不好泡，还是恋爱不好谈？”
趁着相柳被弹懵了，我赶紧快步离去。不然他九张嘴一起说话，声音九重回音，我怕是吵不过他。
那时我才明白，带一个团队是有多难。无怪当年女娲说，祝融比我更适合做首领。300年前，那妮子把族长的选票投给了祝融，当时我还颇有不服。直到今日，当我有了自己的社会团体，我才明白，管理一个各类种族聚在一起的山海大陆有多难。
想到这，我竟然有些同情祝融。
就在这时，灵念猛地一颤，原是有人通过灵念给我传输讯息。我心里一惊，灵念通讯的本事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掌握的。我追捕这一讯息，竟跨越千山万水，直追到不周山。正当我好奇是何人所为时，那灵念化为女声在我的脑海中炸裂开来。
“共工，好久不见。”
2
我有整整三百年没再见过女娲。
所以女娲这次用灵念call我，我很惊讶。上一次交流还得追溯到三百年前，族内族长大选，她把宝贵的一票投给了祝融。
我一气之下，跑出了不周山，我和祝融自上学那会就不对付，凡事必争个高下。我们共同追求女娲追求了这许多年，最终这场票选，算是把这场爱情追逐该滚定论。我不服气，我想着，既然你祝融有团队，那我共工也得来一个，于是我闪身来到江水流域，做了江水流域的扛把子。
其实对于当不当族长这事，我没什么太大兴趣。如果有，我早带着相柳这种好战分子踏平了祝融部落。我关心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女娲投给了祝融。
你要说我是不是真的就比祝融强很多，这事倒也不见得。但是爱情令人盲目，令人嫉妒，令人面目全非。真正的理由就一个。
我喜欢女娲。
打上学那阵就喜欢。
混沌初开，万物萌生，盘古大帝以身化草木河川。为了让凡间生物向着更好更快发展，盘古以残存的意志开设了华夏学校，希望各类种族，欣欣向善，求同存异，和平共处，山海经叫的上的名的怪物都得来学校培训，我也不例外。
那是我第一次见祝融。
他人面兽身，讲道理，人面还挺帅，在一堆奇形怪状的同学里他显得尤其英俊。他是天生火神，百火共主，走起路来虎虎生火，走在他后面就跟蒸桑拿一样，那汗哗啦啦的往下掉。
“大家好，我叫祝融，是颛顼之孙。”他彬彬有礼的做着自我介绍。下面一群妖魔鬼怪坐不住了，颛顼啊！五帝啊！官三代啊！他一下台，一群小弟纷纷簇拥在他身边。他忽略众人，径直走到我面前。
“你好，你就是共工吧。”
我记不得那时我在抠脚还是在玩水，总之别人鸟他，我可不鸟。因为早几年，我和他爷爷因为一点小矛盾干了一架，虽然没干过，但也不太丢人。
“有事？”
“没有。”他不屑的笑了笑。“爷爷说你很厉害，让我和你多学着点。”
“不必了。下次盘古开家长会通知你爷爷来，我还想和他过两招。”
祝融的脸瞬间绷不住了，滚滚火焰直冲他的天灵盖。我冷笑一声，黄河之力已在我胸中滚动，只要他一出手，我就水漫了不周山。
就在这时，女娲来了。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女娲。
她活蹦乱跳的来到我们二人中间。
“喂，打什么打啊！以后咱们就是同学了。”她笑着说，随后左手握祝融，右手握住我。祝融的滚滚火焰熄灭了，我胸腔的滔滔河水干涸了。只剩下两个青涩的男人被一个貌美的女子拉着，怔怔的看着这位女子。
“你们好，我叫女娲，请多多关照。”
我看着眼前活泼靓丽的女孩，一时之间，不觉痴了。
上学不久，学生们就分为三大势力。
祝融成绩好，团结同学，很快当了班长，所以一呼百应。
女娲是班级女神，大部分雄性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所以一呼百应。
我别的没有，但是比他俩都能打，所以一呼百应。
那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天地初开，正义与希望洒满世间，但混沌两极，有光即有暗。邪魔势力大肆作乱，吞噬山海。为保寰宇一点清明，盘古邀我们拱守天地。
山海经群怪纷纷叫我，只有我不以为意。
原因无他，我活的足够大，喝的鸡汤足够多。人岁数大了，就对很多东西丧失了兴趣。
至于为什么答应盘古的邀请，实在是因为寿命太长，人生无聊。我本是个惹是生非的主，里里外外没什么朋友，一想到自己还要孤独的享受悠悠千百年寿命，我浑身的皮肉就不自觉的抽搐起来。
来这打发日子，看看后辈，也算是消磨时光的一种方式。而对于大陆和平，只能说声抱歉，因为我本就是个吊儿郎当的主，生就生，死就死，天塌了，压死个高的，起码祝融颛顼个比我高，得倒在我前面。
我这种个性，竟然也吸引了一票追随者。那时，相柳浮游等人就做我的小弟，带头捣蛋逃课收保护费。那几年我过的很滋润，无拘无束，有时候打别人，有时候被别人打，总之无论怎样，都是出奇的潇洒，好像心中就没一丁点烦恼。白天，我对着最喜欢的女生吹口哨，晚上，我带着一票兄弟喝酒撸串，日子好不快活。
那一年我一直以为，拱守天地这事距离我很远，没想到，事儿来到眼前的时候，那叫一个说来就来。
那天我正和浮游在不周山外围烤串，女娲和祝融坐到我跟前。
“来一串？”我斜了斜眼睛。
“哼。”祝融冷哼一声，没有接。
“好啊。”女娲抢过一串，大快朵颐起来。“真香！”
我得意吹嘘起来。“那必须的，我烤串比治水在行。”
“呵呵，黄河也没看你治理的多好。”
“我靠，喷火娃你说啥？”我起身就开始撸袖子，祝融也站了起来。“来打啊，谁怕谁？”
“好啦！”女娲瞪了一眼祝融，祝融讪讪的坐下，随后女娲笑着看我。“共哥，我们俩是有事找你帮忙的。”
“找我？”我惊了一下。我给了浮游一个眼色，浮游就如浮游生物般轻轻的飘走。我重新盘腿坐在地上，烤着火。“啥事？”
“宰了青龙，你干不干？”
3
我横渡西北海，跨深野大荒，有一山，高而不合，终年积雪不化，名曰不周。
毕业后我再没来过不周山。
不是不想，是没脸。不周山头上的万年积雪像是在提醒着我，几百年前，我共工在这里输了事业，也输了女人。
不周山境内，三百年间，被祝融治理的很好，各类物种欣欣向荣，各类部族和谐安稳。刚跨过弱水，香火味儿就足了起来。有不少人看着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或惊奇，或偷笑，就是没一人上来打招呼。
很久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我想。有时候想起现在的太平盛世，我也不觉洋洋得意起来，毕竟这份和平我共工也出了一份力。一般这种功绩我不常提，偶尔喝多了能当着兄弟面吹嘘吹嘘。
我沿着繁华的城镇街道一路走去，终于在皇宫门口看见了一只趴着的庞然大物。他叫烛九阴，当年也是同学，上学那阵比我能打，但他脾气好，没事就待在座位上看书。由于我和他都是人面龙身，算是同族，当年关系很铁。看见老同学，我心里尤其畅快，烛九阴立在山口，两只眼睛睁的如铜铃般大。他是第一个跟我打招呼的人，他看见我，嘴一咧，晃荡着一身红色肥肉向我走来。
“共哥，好久不见啊！”
“恩，胖了！”我拍了拍他的肩。
他也大笑几声，但是他笑归笑，眼睛是不眨的。他本领极大，古卷有云：视为昼，眠为夜，吸为冬，呼为夏。睁着眼睛是白天，闭上眼就是黑夜。当年为了早点放学我没少逗他眨眼睛。
“共哥别调侃我了。”烛九阴不好意思的摸摸头。
“对了，你不在极寒之地待着，怎么跑这边来了。”我好奇问道。烛九阴露出为难之色，支支吾吾解释了几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最后烛九阴长叹一声。“共哥，一言难尽，最近出了不小的事儿，你会知道的。”
我心里正起疑，准备继续追问时，不周山内传出来一阵怒喝。
“是共工那小子么？进来！”
这声音化成灰我也记得。我冲入不周山，正看见祝融立在火堆旁。几百年不见，祝融老了很多，曾经赤红的发须也染上了岁月的灰白色。他看见我，淡淡说了句。
“来，坐。”
“谁要见你这个糙汉子，女娲呢？”
“这儿呢。”
一声莺啼。
只见一名女子身着白衣，长发披肩，款款的向我走来。她和以前大不一样，已不再是人首蛇身，据说后来她练成了日化七十变的绝艺。但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那双眸永如星辰，亘古不变。
我以为我再不见她，就会把她丢在岁月里，可现在我知道，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愣着干嘛？”女娲拍了我一下。“傻了？”
“这么多年没见，你一点没变。”我苦笑道。
“你还好意思说？当年你不辞而别，后来我一直找你，你也不曾搭理我下。”女娲有些生气道。
我胸口一痛，仿佛又回到那个我离开的夜晚。想着女娲的话对祝融说的话，字字扎心。我没有言语。倒是祝融率先打破沉默。
“来，撸串。”
“成，腰子给我。”
“共哥，这些年你过的好么？”女娲问道。
“马马虎虎，到黄河流域提我的名，好使。”
话匣子一打，几百年憋的话就如倒豆子般顺酒而下。我和他们聊着蛮荒趣闻，祝融跟我大肆吐槽族内的长老团，倒是女娲，大多数时间都在做一个倾听者，时而笑笑，时而拍手叫好。我恍然觉得回到三百多年前的烤串之夜，也是在这不周山下，三个理想青年觥筹交错，讨论着诗和远方。
“咯。”祝融满脸通红，打了个酒嗝，嗝打出去都是带着火的。“共工，这杯你得干了，当年要不是你顶住青龙的一爪子，恐怕就没我了。”
“滚滚滚，说多少遍那是老子不小心摔倒了。”我不耐烦的推着祝融，不过还是和他碰了杯。女娲看着我们二人，盈盈笑着。
“女娲，你……你最近怎么样？”我干了一杯，总算壮了胆子。她看着我火辣辣的眼神，终究是惆怅的叹了口气。
“我啊，我要嫁人了啊。”
4
屠戮青龙，简直天方夜谭。
盘古开天辟地，四大魔兽横行肆虐，霸占山海四角。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淮南子》载：天神之贵者，莫贵于青龙。故而青龙为四象之首。
“宰青龙？”饶是我胆大包天，也不敢开这玩笑。“你当是杀猪，说杀就杀了？”
女娲看我怂了，一脸严肃的看着我。“我和祝融都决定了，四大魔兽不死，盘古一天不得安宁。”她充满希冀的看着我。“怎么样，干不干？”
祝融冷笑一声。伸手拍在女娲的肩。“算了吧，我早就知道他是个胆小鬼，咱们走。”
“喷火娃，你说谁胆小鬼，你问问你爷爷敢不敢这么说？”我拍案而起。“不就是一只畜牲么？宰了！”
女娲高兴的跳了起来，一把扑进我的怀里。
“共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有了你，计划一定能成。”
佳人一抱，虽死无悔。
出了不周山，大雪噼里啪啦落在我的脸上，丝丝凉意让我酒醒了一半。我年纪大，不像祝融和女娲这种小娃娃，我该知道青龙是个什么实力。但是女神面前说的话，落地有坑，这一波就算死，我也认了。
我看着女娲炯炯有神的双眼，恰如星辰闪烁。
浩浩苍穹，顺着东方七宿指引，跨千山万水，一路向东。终于，我们来到了青龙的老窝，赤水之界，衡山之巅。
见一青龙，角亢之精，吐云郁炁，啖雷发声，飞翔八极，周游四冥，他盘飞在群山之山，吞口一吸便是数万生灵。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等魔兽，死有何辜？但却仗着神力胡作非为。
我们三人抱团躲在树下，看着这场景，我的热血也不自觉涌了上来，在我耳边，清楚的听到女娲磨牙的声音。
“这个畜生……”女娲握紧了笙簧。
祝融已经忍不住了，他大吼着一飞冲天，手中滚滚火焰化成利剑，向着青龙青色鳞片斩去。火剑在龙鳞上划出一声刺耳的尖鸣，青龙勃然大怒，龙尾一摆，将祝融狠狠的甩在地上。
正当青龙准备追击时，笙簧声响。青龙发狂般在天空中盘旋身体，他瞥到了女娲，冲天狂吼一声，张口便是熊熊火焰，直奔女娲而去，但大火喷到一半，便被一股激流冲灭。
我立在女娲身前。
女娲感激的冲我点点头。
那一边，祝融看到此景，醋海翻腾，他不甘示弱的爬起身来。全身上下化身流火，冲青龙硕大的头颅奔去。火之热，周围空气似乎都被融化。青龙不躲反进，他张开血盆大口，一股更猛烈的火焰将祝融包裹了起来。
双炎相交，祝融吃了大亏。他的火功终究比不上青龙万年修行。他从天上降落，浑身焦黑，青龙的爪子正要穿破祝融的身体。
“愣头青。”我愤恨道。
女娲笙簧声音大作，青龙动作稍迟，我身若流光，接过重伤的祝融。青龙看见我救人的身影，更是愤怒，一记龙爪狠狠拍来。
“格老子的！”我骂了一句，看着怀中昏迷不醒的祝融，终究是咬了咬牙。我强运一份力，在我的背后凝结成了一股江水屏障，青龙的龙爪像撕碎塑料袋般将我的屏障撕个粉碎，龙爪的余劲穿透了我的后背。
我深受重伤，但逃得一死。我掉在地上，将祝融扔到一边，狠狠的吐了两口血。此时，青龙已经转移了目标，滚滚火焰已经朝女娲喷去。
“不要！”我一声怒吼。
女娲丢掉笙簧，惊慌失措的倒在地上。我运起胸中最后一点黄河之力，在女娲的身前立了一个水状的身外化身。青龙之力瞬间将化身击个粉碎，我一口血呕了出去。
女娲也不好过，尽管逃过一死，但青龙之力还是将她的经脉震碎，她软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青龙继续走向女娲。
我起身。
“你大爷的，来啊。”我爬起身，抹了一把嘴角的血。“你大爷共工在这儿呢！来啊！”
青龙停了。
他庞大的身躯立在我的眼前，阴影笼罩了大半个山头。活了一千多岁，我第一次觉得死亡距离我这么近。
我怂了。
瞬间，我周身光芒大作，强如青龙竟也被这光吓的连连后退。我的体内顿感一股充沛的能量，这天地万物一瞬间，在我的眼中变得恁的渺小，那一瞬间，我仿佛掌管世界的神
“宰了他”
我心中一个咯噔。
这个声音我再清楚不过。
是盘古。
5
女神嫁人了新郎不是我。
我懵逼了三秒，随后把酒倒满敬了祝融。“好你个小子，恭喜恭喜！”
祝融比我更尴尬。“傻X，不是老子。”
我一怔。不是？
女娲还是淡淡的回应着。“是我哥哥伏羲。”
伏羲这人我是认得的，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多次被评为山海经十大优秀青年。女娲看我们三人陷入沉默，起身道。“小女子不胜酒力，我去歇息一会。”
看女娲走远，我故意讥讽道。
“老祝，你也不行啊。三百年还没追上？”
祝融猛干了一杯酒。
“她心里有人，给我多少年都追不上。”
“她……不是中意你？”我暗暗惊奇。
“废话。”祝融没好气的看了我一眼。
我想到那天月夜里，女娲轻轻来到祝融身边，对着祝融说。“这一票我会投给你，你比共工更合适。”
我心中一酸，也没了调侃的心情，原来在这场追逐中，我和祝融都是失败者。再看向祝融时，我的眼神也温柔了些。
祝融继续说。“女娲是个心怀天下的女子，她悲天悯人，可她的悲，又有谁能体会？”
他话里有话，我正待追问，他摇了摇手。
“对了，这么多年一直想问你，当年盘古都跟你说了什么。”
“能说啥？不过是让我好好努力，拯救尘世，还能有啥？”我又干一杯，脑海中的漩涡给我带到三百年前，神光降世，我身怀盘古意志，手持长刀，威风凛凛，一刀挥下，就是999级。
强大的青龙在盘古的眼中不过是一条匍匐的小蛇，巨龙长吟一声，发出一阵不甘的哀鸣，他巨大的身躯跌落在河水中，激荡水花一片。
盘古从光中走出，是一位貌不惊人的中年人，他长发披肩，一袭白衣。我自来熟的性格，见了盘古，也没有太过拘谨。
“谢了。”我向他道谢。
“不谢。”盘古无所谓的耸耸肩。
“我一直有问题想问你。”我看着他。“开天辟地后，你骨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那你……”我不怀好意的看着他的下半身。
他干咳了一声。“不周山。”
“哦，那也没多大，我以为是珠穆朗玛峰。”
盘古脸色更差。
“这次救了你们，我的意志将陷入漫长沉睡，寰宇之平，就交给你们了。”
“这事托付给我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合适么？”我眉毛一弯，戏谑的说道。
他苦笑一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共工，希望你万事以天地为重，也希望咱们不要再见。”他冲我挥挥手，身形慢慢消散。最后在阳光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莫不是这次聊天太尬，下次再也不想和我聊了吧。
我擦干嘴角的血，慢慢扶起女娲和祝融。我哪里管什么天地太平，寰宇之责？我看向女娲，私心想着。哪怕天崩地裂，哪怕山塌海陷，哪怕万劫不复。
我共工此生，只守你一人而已。
祝融起身跟我告辞，说明儿还得开山海经第三次代表大会，今儿不宜喝多。我挥挥手让他滚蛋。他走了没两步，停下，颇有不甘心的跑了回来。对着我，咕噜咕噜的又干了一瓶。
“干啥？”
“干你！”祝融怒嚎道。哐的一拳砸在了我的眼眶上。我一拳被打倒在地，大怒。起身正准备还击，祝融又猛地向我扑来。
“你为什么走了？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女娲心里的人是你！是你！”
我抬起的拳头如石化般定格。
我如遭晴天霹雳。
6
不周山极顶，通人神二界，终年飘雪，非凡夫俗子可至。
她不是，我也不是。
她一袭粉衣，坐在皑皑白雪之上，满天飞雪，冰晶般的雪花缀在她的秀发之上。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显然，女娲六感灵敏，已经听到了祝融与我的对话。她没有转头，但是她知道身后的人是我。“青春期嘛，大家都愿意对身边的坏男孩有好感。”
“我懂。”
“所以你也别太当真。”
“明白。”
我坐在她的身边，轻轻的用神力在她头上聚集了一个莲蓬，为她挡住飘落的雪花。女娲嘴角微扬，她抬起手，我眼看着一片雪花化作一滩冰水，在她的手心里左右窜着。
“这就像那时候的感情。雪花啊，看起来很美，可是真当握在手心里的时候，又化了。”
“如果那时候我没走，你会不会……”女娲扬起手，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她眼神中闪着别样的光。
“哪有什么如果呢？”女娲摇摇头。“我本是个天命在身的神明，有些人，有些事，定是要错过的。”
说完，她起身，走出莲蓬，飘飘然走进漫天飞雪中，脚踩在雪层中，发出有节拍沙沙的声响。
她走远了。
我本想拉她一下，但仿佛双臂有千斤重。
我按耐不住。
“你是真的爱伏羲么？”
我声音喊得很响，生怕这声音葬在山顶的雪风中。
她仍然不紧不慢的走着，脚步声没有丝毫紊乱。
我胸口如被人捅了几刀。
7
天刚刚亮。
祝融这小子还算够意思，早餐送了两颗翔龙果过来。这玩意是稀罕物，祝融部落一年到头估计也收不上几个。
我几口吃完了翔龙果，出了门，正碰见祝融。这老东西一脸愤怒的看着我。
“共工，你嘴里没个把门的啊？”
“啥意思，我听不懂。”我哼着小曲，东看西看。
“嗨。”祝融叹了口气。“你走吧，最近几天有事，你在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以为我要找你啊。”我冷哼一声。“你就让女娲来陪我就行啦，你该干嘛干嘛。”
祝融抿住了嘴。
我一愣，心中顿觉不妙，我摁住了他的双肩。“女娲去哪了？”
祝融把嘴抿的更紧了。
我急了，狠狠的晃动他的身子。
“你说啊，你说啊！她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你别为难他。”
一记声音响起。
我松开了双手，向着声音来处看去。是一男子，身形细佻，面如翠玉，神穿一袭白衣，不见喜乐。
我再看向祝融，发现祝融双眉打在一起，脸色像有屎拉不出来一般。我问他。“这谁？”
祝融瞪了我一眼。
“伏羲。”
“我去？真的假的。”
伏羲几步走到我的眼前，拉开了我。
“女娲去执行一个任务，现在还不能回来。你找她有事？”
“我……”我语噎。有啥事？总不见得说，伏羲啊，老子想把你未婚妻抢过来？
我共工胆子大，但也要脸，知道偷人这事得私下做，见不得光。
“山不转水转，咱们走着瞧。”
临走前，我还放了一句狠话，大踏步迈出不周山，不周山门口，烛九阴正在睡觉，呼噜声震天响。
看他睡的正香，我也就没打扰他。一个人从西南往东走，回我的黄河流域做大哥。
8
“非她不可么？”祝融看着伏羲问道，他激动的握住伏羲的肩膀。“要不换我来，换我来顶替她，行么？”
伏羲目光如炬，他看着祝融好一会，看着这位大男人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目光终究慢慢软了下来。
“这是她自愿的，而且，这次的任务只有真神才能执行，你爷爷是人神之子，你也顶替不了的。”
“就没一点办法了么？其他的神呢？我去抓一个回来！”祝融抓狂道。伏羲把住祝融的肩膀。
“你冷静点，我和女娲的职责本就是拱守天地，为其丧生，也算不得什么。”伏羲叹道。“你要知道，去送死并不难，难的是肩负使命活下来。”
祝融一愣，随后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低落的摇着头，口中喃喃道。
“可是……可是她是女娲啊……”
说完这话，两行清泪从祝融的眼里流出。
伏羲低沉道。“是啊，正是因为她是女娲啊。”
9
黄河流域，怨声载天。
刚回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我虽然名义上是做黑社会的，但实际上确是黄河流域的保护神。近些年来，黄河流域在我的“保护”下茁壮成长，人民基本都发家致富奔小康了。
但这一次回去，浮游惨兮兮的告诉我。
“大哥，你可算回来了。今年咱们庄稼，颗粒无收啊。”
“怎么可能？”我慌忙赶去田地，发现所有的庄稼全都犹如大火焚烧过一般，黑漆漆的，宛若焦土。
“我日，谁他妈干的！”
我眼睛睁的生疼，浑身控制不住的抖了起来。无辜的人民在农田旁嚎啕大哭，他们跪着，将希冀的眼神看着我，这眼神犹如穿刺利剑，防不胜防。
我一把抓住浮游的领子，双眼血红。
“谁，是谁？”
浮游的脸色比我还难看。他颤抖的将手指指向上空。
“大哥，是天，是天啊！”
我抬头，正对上毒辣太阳的日光。
毒辣的日光像火焰一般，将翠绿的庄稼烧成漆黑。滚滚江河流域的水蒸发殆尽，河道里的焦土都被烧的干裂。
“怎么会这样？天上下火了么？”我心中大惊。明明是秋天时分，怎么会滚热成这样？
我猛然想起今天呼呼大睡的烛九阴。
对啊，烛九阴还没有睁眼，天怎么就亮了呢？
我脊背一冷。
祝融的酒话又重新泛上心头。
“女娲是个心怀天下的女子，她悲天悯人，可她的悲，又有谁能体会？”
她三百年未见我，为什么突然传唤我去？为什么伏羲脸色如此之差？为什么祝融对女娲的去向不发一言？当日雪巅，她脸上的水滴是雪是泪？
这一串问题轰隆隆如炸弹般炸在我的脑海里，如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我的咽喉。
“大哥，大哥！”
浮游唤了我几声。
我大梦初醒。
我喘着粗气。“摇人，把兄弟们都叫上，咱们一起上不周山，问个明白！”
相柳狂笑一声。
“大哥，我等你这句话，等了足足三百年！弟兄们，咱们走！”
10
我从没想过我能摇这么多人。
站在高台上，底下呼啦啦一片，人山人海，山海经能叫上名的恶霸们全来了。我脸上一阵抽搐，难道我共工的名声就这么恶劣？我回首一望，望见了台子后边一脸兴奋的相柳。
相柳跟我来了个电眼。
“大哥，咋样，我筹备你反攻不周山这事儿筹备了三百年了。”
我牙磨得嘎嘎响。
要不是这是我真的出生入死的兄弟，我真想一巴掌把他从台子上呼下去。
“大哥，那个是穷奇，最右面那个是天狗，还有那个是……”
“蛊雕。”我看着眉飞色舞的相柳，咬着牙道。“这么有名的大凶兽我怎么能不知道。”
“嘿嘿，老大你真见多识广。”相柳颇有成就感的笑了笑。
“滚蛋，我说我怎么名声这么差，八成让你小孩子拖累的。”我不忿的嘟囔了一句。
随后，我清了清嗓子，面对台下乌泱泱一群怪物。
“出发！”
11
说实话，我的确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捣蛋分子，但是我真没想过天下会乱。
因为盘古有多强，我见识过。他上过我的身，一刀砍下了青龙的头。
所以我总觉得，有这样强大的神明罩着，总不会出什么乱子。
但这天下还是乱了。
因为我。
我率领着十万魔怪跨过弱水，再往前五十里便是不周山境内。我从这里远眺，就能看见那高耸入云的山头，看见那金光闪闪的结界。
我真的想要进攻那里么？
我不确定。那是我生活过的地方。那座山下，承载了我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那时我没有千军万马，没有无上神力，但我过的很快乐。喝高了酒敢骂盘古，屠青龙，搂着最亲的弟兄，爱着最美的女人。
现在我率着千军万马，但我依然觉得一无所有。
因为我即将输掉最好的兄弟，或是最爱的女人。
祝融率领着烛九阴气势汹汹的来到我的跟前。
“操你娘的共工，你要造反？”祝融盛怒，火光四射。
我越过万千魔怪。
“我就问你一件事，告诉我，我立刻掉头就回。”我双目炯炯。“女娲去哪儿了？”
他赤红的脸多了一丝青色。
伏羲跨前一步道。“共工，你休想知道。”
黄河之力在我胸中积聚着。
“谈不拢，那就打咯。”
这一战终究是打起来了。
他的滚滚火焰砸在我翻天覆地的洪水之上。火蒸发掉水，又被下一波水扑灭。
相柳找上了烛九阴。烛九阴可没客气，猛冲上来咬掉了相柳一根蛇头。相柳吃痛之下八个头猛烈环节，在烛九阴龙身上咬了八个牙印。
穷奇、天狗、蛊雕正对上白虎、玄武、朱雀。自青龙死后，其余的镇守魔兽纷纷归顺，成为三大圣兽，守护不周山西、南、北三大领域。六头猛兽贴身肉搏，难分胜负。
祝融伏羲联手战我，祝融的火焰炙烤着黄河之水，病恹恹的伏羲更是厉害，他身处八卦图中央，攻防戒备，伤他不得。
“共工，收手吧，你赢不了的。”祝融怒喝道。
是时，我正挨了伏羲一掌，鲜血一口吐了出去。祝融贴到我的身前，手掌放在我的胸前，我知道，他火焰一放，登时就能要了我的命。
“女娲是不是出事了，你告诉我，是不是……”
祝融眼眶一红，他刚开口，传来身后伏羲的怒喝。“祝融，你等什么，若是耽误了，这天下可就完了！”
祝融神情复杂的看了我许久，终究哎了一声。滚滚火焰在他的手掌里集聚，这股热量穿透我的胸甲浸透我五脏六腑。他将头贴在我的耳边。
“共哥，女娲在不周山里。”
“好。”
“共哥，我是真想救她，但是我没出息。”祝融的情绪瞬间崩了，大把大把的泪水从他眼眶里涌出来，我看着情绪激动的他，也不禁动容。
我把着他的肩。
“好兄弟，送哥哥一程！”
祝融咧嘴一乐，他大吼一声，把我掷了出去，那手掌里的滔天火焰猛地向伏羲打去！
“祝融，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知道这么做有多大后果么？”伏羲躲过火焰，冲着祝融大怒道。
“对不起，这一次，让我自私一次。”祝融立在我的身前，坚定的说道。
12
女娲是第一个发现人间异样的人。
祝融找来了守护四季的烛九阴，发现并不是他疏于职守，而是盘古意志在沉睡中逐渐消亡，天地即将大变。
“需要一个人，来顶替盘古的意志。”伏羲看着女娲道。“你来，还是我来。”
“我来。”女娲眼神如一汪死水。
“你想好了么？”伏羲紧盯着她。“你要知道，这一次去，可就再也出不来了。”
女娲笑了。
“漫长的岁月也太过无趣，不如就此沉睡。”女娲走到伏羲面前，手搭在伏羲的肩上。“等我沉睡后，拱守天地的事就交给你了。”
伏羲感伤道。“一定。”
女娲点点头，嘴角抿出了一个笑容。
“不过我想再看一眼共工，可以么？”
13
我挡下了伏羲的一击。
祝融眼泪刚止住，哗的又奔了出来。“草，共工，老子又欠你一条命。”
“别放屁，说，怎么救她？”我焦急问道。
“我……”祝融想了半天，随后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不知道。”
我给了他一个白眼。
伏羲转眼杀到。
我看向不周山。
“老祝，你拖住他，我有办法。”
我看向不周山。古籍上说，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古籍上还说，不周山是人界唯一能够到达天界的路径。古籍上没说，不周山还是盘古的命根子。
不周山啊，你牛逼，真牛逼。
可你挡了老子的路。
盘古老儿，对不住了，我是真不想得罪你。
但是你偷了老子的女子。
这一次，我管你什么天灾祸福，管你什么天下大乱，管你是什么天王老子的老二。
我共工，这一回，要把女娲赢回来。
我意已决。
我脚下发力，在云中一踩，身若流行，猛冲向不周山，我聚集全身神力，狠狠的向这根天之神柱撞去！
“共哥！”
“老大！”
不周山猛地一震，天空昏暗，山之石滚滚落下，烟尘一片。
我气血翻涌，天灵盖中恍若万马奔腾，一股血猛地从口鼻中喷出。
不行？
再撞！
这一次我撞的更狠，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天地变色，不周山摇摇欲坠，大厦将倾。我只觉得浑身如被掏干一般，头上的血汩汩流下，染红我黄金色的战衣。
伏羲全力向我奔来，被祝融挡了下来。
再撞！
再撞！
再撞！
“共工，你疯了么！撞断了不周山，世界就全完了！”
我听得见，我摇摇晃晃飘在空中，七窍流血，金甲圣衣已被鲜血染红。如今，我宛若一个疯子。
似乎就是一个疯子。
我在空中发出阵阵狂笑，猛地响起那年遇见盘古后，我对自己立下的誓言。
我哪里管什么天地太平，寰宇之责？哪怕天崩地裂，哪怕山塌海陷，哪怕万劫不复。我共工此生，只守你一人而已。
14
“轰隆隆……”
不周山塌了。
所有的妖魔鬼怪，全住手了。
伏羲瘫坐在地上，面色沮丧。“完了，全完了。”
在不周山那巨大破碎的结界中，一名粉衣女子沉沉睡去。在她的身边，是一位貌不惊人的中年人。
“我们还是见面了。”
“你撞的我那里好疼啊。”中年男子和我会心一笑，这个梗估计也只有我听得明白。
我抹了抹脸上的血，嘿然一笑。“靠，老子的头也要炸了。喂，听说你要玩完了？”
盘古摊摊手。“是啊。上次救你浪费了一部分神力，所以要提早完蛋了。”
我笑了。“我今天才明白，为什么你不想看见我了，你早就算到今日，是么？”
我看着裂开的不周山。
盘古不置可否的笑了。
“那为什么还要救我。”
“因为有一些东西也是我算不到的。”盘古苦笑一声。“不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救了你，你也会来救我。”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有多自信？”
“不多，也就十分。”
“我靠，你小子不要太嚣张啊，信不信我掉头就走。”我故作威胁道，发现盘古仍然在笑。
“算了，又被你算到了。”
“你的决定我是算不到的。”盘古摇摇头道。“但是这个决定，也不需要算。”他捧起女娲，将她捧到我的怀里。
我最后看了她一眼。
“做个道别吧。”盘古转身回到山里。
我捧着我心爱的女子。
我多希望她能睁开眼睛，再看一眼她那如星辰的眸子。
我想着我第一次见她，她牵起我的手，眉眼带笑，说一声。“不要打了”；我想着放学撸串，我们俩插科打诨；我想着她求我帮忙时，搂着我胳膊的撒娇模样；我想着她说祝融比我更适合当首领时，我内心的醋海翻腾。
三百年，我也未曾忘记你。
“我爱你。”
我在她耳边说道。
“那天雪山之巅，我问你，假如那时我没有赌气离开，你会跟我在一起么？”我眼眶的泪水止不住的淌。“那假如现在，我要赌气的离开永生永世，你会记得我么？”
我再也不知道答案了。
“天下大义这事儿，太累了，你一个女孩扛，不合适。你共哥帮你一把，以后的日子，你好好的，多笑。”
我将女娲递给了祝融，祝融也已哭成泪人。我笑骂他一句。“哭个P，老子马上就要与天地同寿，日月争辉，别搞得跟奔丧一样。”
“共哥……”祝融想说些什么，被我拦住了。
“照顾好她，交给伏羲那个软蛋我不放心。”
祝融狠狠的点点头。
做完这一切，我挥别了旗下的万千小弟。“相柳，带着大家回去种地吧，没事撸串泡澡的日子不野挺好么？”
话罢，我走向盘古，在接下来的千年万年，我会成为盘古意志的一部分，拱守天地。说来也奇怪，对于这件事，我是最没兴趣的，不过也偏偏轮到了我的头上。
我走近盘古，他冲我笑着。
“来吧。”我说。
我渐渐与他融为一体。
在那瞬间，我感受到一股彻骨凉意。
真好，是秋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