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爱我一些之不婚主义

1

飞机抵达首都机场。徐伟强四处张望,洛可儿早说过她太忙,不来接机,但徐伟强还是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寻。

不出所料,洛可儿还是来了。

她总是这么口是心非。嘴上说着不要,行动却永远相反。

徐伟强克制着因为激动而颤抖上扬的嘴角,加快了脚步,想要张开双臂去拥抱,可是真正临近了,两只手却紧紧握着行李箱,笑着寒暄。

洛可儿狠狠一拳打在徐伟强的肩窝,打得徐伟强龇牙咧嘴生疼。接着洛可儿张开双臂主动拥抱了徐伟强。

那是一种很熟悉的拥抱,让徐伟强整个人、整颗心都放下来,仿佛回到了家。

“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来了。”

“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你说过,你就是说过!”洛可儿在徐伟强的肩头狠狠咬下去,徐伟强混身一紧,忍着疼没有挣扎,直到洛可儿松开口,叫他“蠢货”。

徐伟强笑着不辩驳。从18岁念大学,到27岁博士回国,他一直在逃离,但家乡始终有一个人紧紧拽着他。如果他是风筝,那洛可儿就是那个放风筝的人。

“要不是因为令尊没人照顾,你是不是还不肯回国?替我向他老人家问好。”洛可儿把头一扬,马尾扫过徐伟强的脸庞,敬语里充满讽刺,自顾自向前,“我要去川藏采风了,明天就走。”

徐伟强迟疑了一下,他刚刚回国,她却要走,她是故意的么?“你要去多久?”

“半年?一年?项目拍起来没个谱儿。”

“那你男朋友呢?”徐伟强试探着问,用面不改色遮掩内心汹涌。

“从来都没有正式男朋友,组里有个法国小哥哥正在追我。”洛可儿的眉眼都是笑,从面部到发梢都洋溢着妖娆,那是一种和以往她提到那些男孩子很不一样的表情,充满了原始的欲望和活力,“他叫Frank。”

徐伟强心里一紧,她以前从来不屑记住那些男孩子的名字,“这次认真了?”

洛可儿歪着脑袋不怀好意的笑。

车开到家属院门口,徐伟强还没邀请,洛可儿就忙着拒绝,“我不上去坐了,替我向令尊问好,祝令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二手桑塔纳一脚油门开走了,留给徐伟强一嘴汽车尾气。徐伟强反到笑笑,洛可儿还是那么倔,倔得那么可爱。

这个小区徐伟强第一次来,回国前他才知道父亲还有这么一套房子,私下里指明留给他。

徐伟强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小时候他不懂为什么哥哥姐姐总是疏远他,后来他才明白,即使是血缘至亲,也免不了嫉妒,猜疑,争风吃醋。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他抢走了父母本应灌注在哥哥姐姐身上的爱和关注。

站在门前,看着这间被父亲指给他的房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敲门。是二姐开的门。过去这些年,也就二姐愿意和他亲近。二姐似乎什么都不在意。

“爸吃过午饭已经睡下了,钥匙给你,我先走了。”

“再坐一会儿?”徐伟强四处找着茶杯给二姐倒水。

“不坐了。你休息一下,我不打扰了。”

咣当,二姐带上门,房子里静的可怕。徐伟强先是到卧室看了看父亲,父亲佝偻着身子躺在床上,房间里散发着老年人特有的药膏味儿。父亲老了,再也不复当年意气风发、说一不二的样子。

这些年徐伟强总是找借口不肯回家,不想面对父亲,没想到挣扎到最后,还是回来了,一回来就是和父亲的独处。

徐伟强轻手轻脚退出卧室,把房子打量了一番,60平米的紧凑两居。

刚才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洛可儿还在打趣,这是海淀一流小学的学区房。可是父亲还不知道他并不打算结婚,更别说要孩子。

半下午时,父亲醒了,招呼着徐伟强坐到他旁边,絮絮叨叨问,“工作找得怎么样?有没有女朋友?”

父亲车轱辘话说了一圈又一圈,无外乎找个稳妥的工作,找个稳妥的媳妇儿。贤良淑德,居家过日子就挺好。千万不要找想法太多,翅膀太硬的,不好管教。

徐伟强嘴上没有辩驳,但心里想着对方又不是牲口,为什么要管教。借口去厨房做晚饭,把父亲的碎碎念留在门外。

晚饭刚端上桌,父亲就已经安排了好几场相亲,都是旧房子的邻居。张大妈的闺女,李奶奶的外甥,赵大爷的远方亲戚,还有巷子口广场舞领班拐了好几个弯的朋友。父亲说旧相识,知根知底儿。

徐伟强埋头吃饭,没有应答。那么多个老邻居,父亲偏偏漏掉了洛家。

之后的一个月,父亲总是念叨着要徐伟强去相亲。徐伟强死活不肯。

父亲有个很中意的姑娘,是小学老师,适合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姑娘看了徐伟强的照片,也愿意接触。父亲强行做媒,喊姑娘来家里吃饭。

徐伟强板着脸,趁父亲去洗手间的空档,和姑娘说,“我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你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气得姑娘摔了碗筷就走了。

徐伟强把这一段说给洛可儿听时,她正在草原上数羊,“咩~咩~”的声音此起彼伏,徐伟强仿佛闻到了刚下过雨、泥土的芳香。

洛可儿笑着骂徐伟强是个蠢货,也嘲笑那些一门心思想跳进婚姻的女生。

为什么要结婚呢?

结婚后,要不然像徐伟强的父母,父亲变成赚钱的骡子,买房子,养孩子;母亲变成干活的驴子,操持上下,打扫内外。

他们不苟言笑他们很累,他们会为了芝麻绿豆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孩子们会躲在门后听父母的争吵。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在夜里睁着眼睛睡不着。

全家人被责任拴在一起。分不开逃不掉,挣扎着互相伤害。

要不然,像洛可儿的父母,干脆一拍两散,回归自由,剩下孩子,像个多余的存在。

关于婚姻,徐伟强和洛可儿达到了充分共识,只有蠢货才会结婚。

徐伟强和洛可儿聊着电话,他听见她咯咯的笑声,还有法国男人捋不平的大舌头。

徐伟强问,“你有新进展了?”

洛可儿咯咯笑着,“你嫉妒了?”

徐伟强在黑暗中感受着自己的胸腔被撑的很满,仿佛要炸裂。那里面装满了对洛可儿的思念,喜欢,情不自禁和拼命压抑。他习惯性地摸了摸额头的伤疤。

2

徐伟强天生聪慧,即使上课听着知了叫、想着篮球场也能考出好成绩。家里所有的资源都向他倾斜,这种过分的关心成为他身无法挣脱的枷锁。他成了父亲的骄傲,承载了父亲的期盼。

洛可儿是他的同桌,活得很恣意,成绩倒数第一,但不以为耻,每天有层出不穷的新点子。上课总提稀奇古怪的问题,问得老师哑口无言,最后只能以“考试不考!”堵住她的嘴。

徐伟强心里偷笑,面儿上却只是低着头,画着重点。

洛可儿上课总给他递各种各样的小纸条,冬天来啦,门口的糖炒栗子、冰糖葫芦、烤红薯都出摊了!夏天好热,要不要去小树林抓知了?听说物理老师离婚了!对了,化学老师昨天晚上和数学老师约会了!

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八卦,洛可儿的小纸条为徐伟强枯燥的学习生活打开了一扇五彩的窗户。徐伟强默默收着那些小纸条,藏在家里的月饼盒里。

直到有一天被父亲发现。父亲撕碎了那些彩色笔写得幼稚言语,罚徐伟强跪在家门口的青砖地上。巷子里邻居路过纷纷驻足。父亲就是要让人看到,徐伟强脸上火辣辣地烧。

父亲不过瘾,还在巷子口骂,骂洛家上梁不正下梁歪,母亲不检点,养出来的女儿也不检点!

徐伟强跪着去拉扯父亲,父亲扬手打了他,他惶恐地看着父亲,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第二天徐伟强去上课,洛可儿再也不是他的同桌。听说父亲在学校闹得人尽皆知,不要脸的洛可儿小小年纪勾引他欲成大器的儿子,父亲要求老师把他们的座位换到了教室对角线。

徐伟强回到家发疯了一样,全家人看着一向温顺的他竟然敢和父亲争执,他败下阵来,转而绝食,不吃、不喝、不去上学。任母亲、大姐、三哥怎么劝都不管用。

第4天,二姐来了。那一年他12岁,二姐18岁,二姐考上了大学,家里没有钱给二姐交学费,可是有钱给他交了学杂费还有课外辅导班。

二姐说,这就是每个人的命。

他的命是承载着全家人的希望,好好念书;二姐的命是步入社会,好好赚钱。

二姐说,父亲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徐伟强的心像抹布一样,被拧着。

第5天,他去上学了,洛可儿没有再和他说话。

洛可儿和年级小霸王陈放谈起了朋友。陈放总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堵住徐伟强,殴打他,问他要零花钱。

徐伟强从不还手。直到初三毕业,徐伟强和陈放狠狠干了一架,徐伟强被摁在地上,满脸是血,奄奄一息,但他死死拽着陈放,不肯松手。

无论别人怎么逼问,徐伟强都不肯说为什么打架,还威胁陈放不准说,不然见一面打一架,除非他死了。后来徐伟强额头上多了一条蛇形伤疤,洛可儿和陈放分手了。

高中时徐伟强和洛可儿不再同班,在上学的路上,在做课间操的时候,他总是张望着洛可儿,他欠她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不该收藏那些纸条,对不起没有拦住父亲,对不起让她难堪。

所有的情愫在肚子里搅成一股难以名状的情感,鬼使神差,他给洛可儿写了小纸条,“我可不可以帮你温习功课?”夹在一本数学练习册里递给她。

第二天洛可儿把练习册扔在他的怀里,笑他好蠢,“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学习?连家人都不管我,你为什么帮我温习?”

“因为,要好好念书。”徐伟强没有说出后半句,这样我们才能读同一所大学。

高考前夕大家自发地连周末都聚在一起学习。

父亲来学校送午饭,看到徐伟强和洛可儿两个脑袋凑在一起。

父亲气急败坏摔了饭盒,拉扯过徐伟强就要打,洛可儿快了一步,推开徐伟强,父亲的巴掌落在她粉嫩的脸上,她的脸肿了老高。一滴鼻血滴落在桌上的数学试卷。

徐伟强被父亲强行拖拽走,但从那一天至高考,徐伟强再也没有开口和父亲说过一句话。他悄悄把志愿从北京改成上海。

出榜单后,所有人都唏嘘北京市状元竟然错失了清北大学,只有徐伟强暗自庆幸。他知道这样是对父亲最大的复仇。父亲的眼中充满了骄傲和悲伤。

离开家的那一天,他昂首挺胸和父亲说了再见。父亲的背仿佛都驼了。徐伟强心颤了一下,但一咬牙一转身,就离开了。

3

洛可儿也去了上海。他们买了同一班火车。

徐伟强要鼓起勇气说两次对不起。但他还没开口,洛可儿就跟着他进了洗手间,轻轻的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

洛可儿白里透红的肌肤那么近,徐伟强第一次觉得,语文课本上讲的落水出芙蓉也不过如此。他能感受到所有的血液都冲到了身体的某个部位,窗户外火车压着铁轨的声音轰隆轰隆。

洛可儿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徐伟强的喉结动了动,还未开化成熟的他,不敢去仔细理解那种错综复杂的感觉叫喜欢。

洛可儿咯咯咯笑起来,自说自话“可惜我不喜欢你”,然后堂而皇之转身出了洗手间,她长长的马尾扫过他的脸庞,他感觉到一阵颤栗,所有的力量都在身体某一处爆发,他握着洗手间的扶手感受着身体奇妙的变化。

他仿佛完成了一个男孩儿到男人的成长仪式。

他在洗手间呆了许久,狼狈地擦拭着牛仔裤。出去之后,呆呆坐在椅子上,用外套盖在腿上,再也不敢挪动半分,更不敢直视洛可儿挑逗的眼神。

洛可儿像有毒的绚丽花朵,充满着致命诱惑。

上大学时,洛可儿总是来找徐伟强。时而一个人,时而带着她走马观花变换的男朋友。

洛可儿问他,到底怎么样才算真的喜欢一个人?到底怎么样才会和一个人一直在一起?为什么她总是无法在心里跨出那一步,为什么每一次恋爱都浅尝辄止?

洛可儿毫不避讳地谈着自己有多坏,有多花心,坐在校园的草地上,一罐一罐喝着啤酒。徐伟强轻抚着她的后背,她顺势倒在徐伟强的怀里。

“我们试试吧。”洛可儿说。

她总是这样,毫不拖泥带水。半胁迫着徐伟强去开房。她虽然显得胆大,但在他怀里时却瑟瑟发抖,黑暗里,徐伟强看不到她的表情,问着,“不然,算了吧?”

洛可儿勾着他的脖子,咬着他的肩膀,说,“我不。”

徐伟强脑海中幻想过一千次,洛可儿如何风情万种,如何经验纯熟,如何颠鸾倒凤,如何腾云驾雾。没想到却是如此生涩,连喘息的声音都没有,像是小动物在咬着牙关默默忍受。

完事后,床单上并没有一抹殷红。

第二天醒来时,洛可儿枕在他的胳膊上,苹果肌的脸庞,粉嘟嘟的嘴唇,睡得像只小猫。他没忍住,吻了上去。

在一起吧。我们在一起吧。让我照顾你,让我心疼你,让我爱你。

话还没说出口,洛可儿睁开了眼睛,在他的脸上啄了一下,说着,“令尊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负责任。”然后穿好衣服,自顾自走了。

之后有段时间徐伟强没有见到洛可儿。

听说她迷上了摄影,跟着非盈利组织的摄影组去拍各种野生动物。时而翘课,时而在上海。

洛可儿在上海时,时不时会找徐伟强,像约会一样,两个人牵手,接吻,簇拥着坐在草坪旁,看还未剪辑的动物样片。后来还得了奖。

徐伟强不知道他们算不算在一起了。

洛可儿最喜欢的休闲方式是开房,宅在一起,抱着睡觉。洛可儿把这种关系称为比开放式婚姻更先进、更科学的关系,是开放式关系。

听说现在有许多夫妻,同城好像异地,只有周末才见面;也有夫妻明明住在一起,却分房而睡;还有夫妻,以孩子的名义勉强支撑着表面的和谐。

为什么那么累,还要坚持婚姻这种落后的组织形式。洛可儿嘲笑他们。于是徐伟强那一句,“我们在一起吧”一直没有说出口。他以为他可以用这种方式守候着洛可儿。

大学毕业后,徐伟强在上海找工作,租房子,等洛可儿累了,倦了,随时来找他。

可是父亲再次来了上海,坚持让他去国外读博士,骂他没有出息,要让他出人头地。母亲也来了,她心脏好,不肯住院,父亲以此为要挟,除非徐伟强答应出国读博,母亲才能安心治疗。

全家人都逼他。

大姐说,“为了妈,求你了。”

三哥说,“为了妈,求你了。”

母亲捂着胸口,殷切地看着他。

全家人就这样绑架他,从小到大,无从反抗。

他不知道怎么和洛可儿开口。他明明已经找好了工作,找好了房子,他甚至买了一只银戒指。

父亲送他上飞机时,哭了。那是他第一次见父亲哭。皱着眉头、笑着哭的父亲格外难看。

徐伟强也哭了。哭他到底背着怎样的期望和责任,哭他到底辜负了洛可儿。

他期盼着洛可儿能够出现,再见她一面,但洛可儿终究没有来。他又欠了洛可儿一句对不起。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母亲把四个孩子带大已经让她的身体亏空了,两年后,母亲突发心肌梗塞去世了,他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在异国他乡,他望着祖国的方向,不明白自己的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4

晚饭时,父亲絮絮叨叨,又催着徐伟强相亲,又催着他找工作。

徐伟强在美国的摩根斯坦利工作过一段时间,加上常青藤博士毕业,金融圈的工作很好找。但他不想再做996的金融狗。

在美国没日没夜加班时,他常常看着洛可儿的朋友圈,长白山,神农架,吐鲁番,专挑人迹罕至的地方,不在乎被晒黑了,不在乎工资少得可怜。

徐伟强改PPT改到凌晨时,他问过自己,这样工作的意义是什么。他一直没有找到答案,直到他的室友连续通宵也无法兼顾学业和实习,论文被毙,实习被淘汰,延期三年还未毕业,自杀了。

遗书只有四个字,“我很抱歉。”

一个生命突然消失。新闻沸沸扬扬传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又被新的项目、新的新闻覆盖。徐伟强才如梦初醒。

思量再三,放弃了工作留任的机会,他要回国。祖国有家,有血缘至亲,有他喜欢的洛可儿。

回家这一个月,他没有急着找工作,而是做量化交易模型,基于摩根的工作经验,藤校的专业知识,以及对国内市场的深入研究,一小撮活跃在投资一线的小机构对他的模型表现出浓厚兴趣。

在美国实习时,他还存了一些钱,准备还给三哥,感谢他支付这几年的学费,父亲指名留给他的这个房子他也准备还给父亲养老。

他从18岁时就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规划。

父亲的碎碎念像遥远海岸线上的浪花一次一次拍击着岩石。

终于,他放下筷子,“爸,我不想找工作,我要自己创业。”

米饭送到父亲嘴边,又被搁进碗里,父亲皱起眉头连嗓音也高了起来,“那都是富人家孩子干的事,咱家一没钱,二没资源,你还是老老实实找个工作。美国博士毕业,我还不相信你找不到工作!”

饭菜放在嘴里味同嚼蜡,徐伟强想到了那个自杀的室友,想到了在草原上数羊的洛可儿,想到了自己在外漂泊了9年一直找不到的归属和意义,想到了回国前他和自己说好了要和父亲和解。

手机亮起来了,是洛可儿发来的照片,她和那个叫做Frank的男人脑袋凑在一起,笑得像夏威夷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天。

洛可儿说,“他向我求婚了。”

父亲还在继续念叨,“要抓紧时间找对象。你也快30老大不小了。”

上学的时候不让恋爱,连和女孩子多说两句话都会被批评心思不在学习上,如今一毕业,却催着结婚。

“老邻居又介绍了几个女孩子,你下周抽空见见。”

“我不去。”徐伟强语气平和,但是他能感受到喉咙处拼命压制的愤怒。

父亲的余光瞥见了照片,“难不成还想着姓洛那丫头,当年要不是她让你鬼迷心窍,你能被拐了去上海?!”

咣。徐伟强把碗重重放在桌上,发出沉闷响声。

空气中是充满张力的沉默还有尴尬。仿佛大军压境。

初中时,他挨了父亲一巴掌,高中时,洛可儿替他挨了父亲一巴掌,大学毕业,因为父亲他被迫和洛可儿两国相隔。

如今,洛可儿就要被别人追走了,而他正在被父亲逼迫着进行可笑的相亲。

“爸,我就是喜欢她。”

扔下目瞪口呆的父亲,回到房间,打开电脑,买了去西藏的机票。

搭飞机、乘汽车、换面包车、坐牛车,一路颠簸,不顾高原反应,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他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想念她。

洛可儿素面朝天正坐在土包上,和上半身赤裸的法国小哥哥Frank谈笑,Frank摆弄着手中的稻草,洛可儿咯咯地笑。

那一刻徐伟强突然不确定洛可儿是否喜欢他。她到底热爱自由多一些,还是热爱和自己装作情侣多一些,还是她热爱的就是来去自如的放纵。

隔得老远,洛可儿看到了他,飞跑过来,张开双手,但她没有抱他,而是回头看了看Frank,两只手从空中落下,在裤兜旁摆旁荡啊荡,“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怕来晚了,你就出嫁了。想要和你在一起。想要从你的身后走到你的面前。想为你遮风挡雨,想和你共度余生。

舌头在嘴巴里打结,变成,“我爸总给我介绍对象,我说我已经有对象了。”

洛可儿骂着蠢货。

Frank走过来,把手搭在洛可儿的肩上,亲吻洛可儿的脸颊,像雄性动物在示意领权。

“常听可儿提起,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对啊,我们是老铁。”洛可儿勾着徐伟强的肩膀,笑着和Frank说,“我可能要回家一趟。”

一路上洛可儿都叽叽喳喳,半是玩笑半是好奇,“你说我是你的对象?令尊要是知道他含辛茹苦培养的美国博士挑来挑去,挑中了我,非得气死。”

洛可儿越是这么说,徐伟强越想带她回家。他替家里活了27年,他想替自己活一次。

父亲气得脸色铁青,盘问着洛可儿什么学历,在哪里毕业,现在从事什么工作。洛可儿的各项回答父亲都不满意,末了问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

徐伟强说,“暂时没有打算。”

父亲盛怒,拍了桌子,“这是什么话!”

徐伟强拉过洛可儿的手,像是解释,更像示威,“我们不需要婚姻这种形式,我们遵从自己的内心。”

父亲抬起手,徐伟强仰着脸挡在洛可儿面前。

父亲突然意识到自己坐在轮椅上,已是年迈之躯,而记忆中还未长大的儿子已高自己一头。他的手落在轮椅上,把自己推回房间,用沉默以示抗议。

5

父亲开始绝食。徐伟强每顿饭都做好端到床边,但父亲一口都没吃。

绝食的滋味并不好受,胃部像毛巾一样一次又一次被拧着,只有强大的信念支撑,才能抵挡身体本能对食物的渴望。

父亲的信念,大概是对他的支配。

徐伟强也开始绝食。这种用自己的生命去威胁他人的愚蠢做法,大概只有至亲至爱才会使用,也只有至亲至爱才会被胁迫妥协。

徐伟强妥协了27年,这一次他不想再妥协。那就比比,他和父亲,谁对自己更狠。

父亲绝食的消息引来了大姐、二姐、三哥。大姐和三哥轮番劝徐伟强,“父亲年事已高,不宜动气,稍微让着父亲。”

可是徐伟强偏偏不,他反问,“为什么你们都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什么我不行?念书的时候父亲不让我早恋,父亲打我的时候你们每个人都躲在门后,如今我已成年,为什么连自己喜欢谁,和谁在一起,都要听父亲的?”

“可是父亲年龄大了,经不起折腾!”

“父亲的生命是生命,我的生命就不是生命么?”

只有二姐保持中立没有表态。一家人不欢而散。

听说第二天,趁徐伟强买菜的空档,父亲把洛可儿叫到家中。

父亲用词极为恶劣,他说,“街坊邻居谁家女儿都可以,就是洛家的不行!”

在还不是很倡导自由恋爱和自由婚姻的年代,洛可儿的父母离婚了,母亲另嫁他人,各种版本的故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人说洛母红杏出墙,有人说洛家的婚姻原本就是强扭的。别人家的孩子还在乖乖听话时,洛可儿已经成为一匹脱缰的野马,是父母眼中的另类。

面对父亲的恶言恶语,洛可儿满是无所谓,“您问问您的宝贝儿子,除了我,这辈子他还愿意娶谁。”

父亲被气得发抖,洛可儿火上浇油,“您得多吃点饭,才有精神头,看最后是您赢了,还是我胜了。”

在洛可儿的激将之下,父亲竟然再开口吃饭,像是赌气胃口极好,只是也许对徐伟强失望至极,没多久就要求搬到二女儿家里住。

徐伟强也挽留过,毕竟他常年在外,终于有机会孝顺父亲,而且在家创业时间自由。但父亲说不上是仍旧生气,还是舍不得儿子洗衣做饭、打扫伺候,又或是见不得妖女在家作怪,坚持走了。

洛可儿坐在徐伟强的沙发上,自嘲地说,“我又帮你和令尊打了一仗,你总是把我当掩护,和令尊干架。不用谢。这是最后一次了。”洛可儿直勾勾望着徐伟强的眼睛,“我答应和Frank去法国了。”

徐伟强急了,“你什么是掩护了!你不是说永远不会结婚吗?你不是说不相信婚姻吗?你不是要开放式关系吗?”

洛可儿笑着摇头,“我不知道。”

还记得徐伟强决定去美国念书时,她在宿舍哭了一宿,她去机场了,偷偷看着他,愣是不说再见。她要让这种戛然而止的关系折磨他,让他记住她。

可是徐伟强走了才个把月,洛可儿就被自己的偏执和思念折磨,在网络上找着各种拍摄美国大农村的活儿,只要有机会,就带着摄影机就飞过去。赚的钱也够她糊口。

洛可儿在徐伟强的宿舍留宿,在常青藤的图书馆剪辑制片,在摩根斯坦利楼下和他吃鸡肉三明治,目送他回去加班。

洛可儿从未要求过未来,因为一旦未来写在承诺里,就充满了不确定性。让自己不受伤、最安全的方式,就是永远不要相信,不要期待。

可是掩藏在这种刻意疏离的情感之下的,是热烈的渴望。

渴望和他在一起,渴望有个家。这种渴望跨越了很多个年头,刻进骨髓血液,可是有一天,她累了。洛可儿觉得她一直在和自己较劲。

如果想要有个家,为什么不成个家,把所有的担忧害怕都收起来,先安稳幸福一下。即使会悲伤,也是明天的悲伤。

“你爱他吗?”

“什么才是爱?什么才是永远?我不知道。”洛可儿一直摇头,皱着眉,眼睛里满是迷茫和木然。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是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活了几个世纪。

徐伟强缓缓抬手,他感觉有一千斤一万斤的阻力在拖拽着他的胳膊。一路走来,仿佛一直是洛可儿在主动。她像自由的精灵,像来去自如的流氓,像天使,也像恶魔。

徐伟强握住洛可儿的手,把她拽入怀里,她安静地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羔羊。

“要不要试着,和我在一起。先来后到,我比Frank多喜欢你15年。”

“可是,你不是最讨厌婚姻的责任么?”

“如果责任是你,那我甘愿赴汤蹈火。”

6

洛可儿没有说同意,也没有否定,只是速度回了藏区。

徐伟强打电话问洛可儿旅费够不够,要不要友情赞助。

洛可儿咯咯咯的笑,“我爸妈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你怎么像他们一样,别想着用钱收买我。”

洛可儿有钱,但是她总过着极简的生活,没有大牌手包,只用廉价护肤品,二手车,居无定所。这些她都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有没有人爱她。

徐伟强撂下电话收拾了行李,陪着洛可儿跑了藏区,西双版纳,腾冲,漠河,一边旅行,一边远程工作。

Frank天天粘着洛可儿,求她去法国,Frank说要一直等,等到洛可儿同意。

洛可儿坏笑着看向徐伟强,原来她根本没有答应过Frank,原来她只是在激将徐伟强。反正她谎话说过不少。

也不是没有考虑过Frank,只是Frank之于徐伟强,就像星星之于太阳,根本无需比较。

洛可儿眉眼含笑,像极了初中时望着窗外正盛的夏日,想要逃课的得意少女。

回到上海后,徐伟强带着洛可儿去老房子逛了一圈,在巷子口遇到了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男人眯着眼睛看他们仿佛在回忆什么,待徐伟强揽着洛可儿走出了一段距离,男人在身后念叨,“臭小子我终于明白你当年为什么打我了!”

洛可儿回头去看,“他是陈放?”

徐伟强耸耸肩,假装不知道。

“你别装了!他就是陈放!当年打架,你额头一道疤,差点被他打死,我记得!你们当年为什么打架?他抢你零花钱抢了三年,你怎么最后才还手?!”

“你真想知道?”

洛可儿惊讶地看着他,“当然!问过你一百次你都不肯说!”

“当年我知道是你让他抢我,因为你在生我的气,所以他打我,我不还手。”

洛可儿扬了扬眉,得意的笑溢于言表,“智商不低,那最后怎么还手了?”

“我在男厕所听见他说,他教你骑自行车,你摔倒了,屁股流了很多血不知道是不是处女膜破了,他要告诉别人,他睡了你。谁让你连手都不让他摸,他觉得很没有面子。”

“就因为这个?你差点被他打死了!”

“我不管,我只知道他不能这样欺负你。”

洛可儿鼻子突然就酸了。她以为一直以来只有自己在傻傻喜欢他。原来他比自己更傻。

“去上海的火车上,你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我当时没有回答。后来我才明白,从很早很早之前,从你成为我的同桌,从你给我传纸条,从你向我微笑,我就喜欢你。我想对你负责任。”

到底什么是喜欢,大概是她为了他,愿意克服对于分手的恐惧;大概是他为了她,愿意踏进责任的牢笼。

所谓喜欢,就是为了一个人,从逃避害怕,变得不畏不惧。

“那你喜欢我么?”

“喜欢啊,喜欢你蠢得天下第一。”

洛可儿笑着没有说后半句,蠢得死心塌地,看起来又好骗又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