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爱我一些之中年焦虑

1

徐盼弟前脚刚把父亲徐老爷子送到老三那里,后脚就收到医院的通知。徐老爷子洗澡时摔了一跤,原本腿脚就不灵活,这下彻底坐在轮椅上了。

徐老爷子有四个孩子,老四在国外念书,老二常年出差,老三工作忙还有俩孩子,算来算去也就徐盼弟可以指望。

但徐盼弟也有工作,硬是请了两个月假伺候老爷子。老爷子脾气本来就不好,行动不便后更是挑剔。徐盼弟脏活累活都干了,但没落一个好字。

再苦再累她都认,为了家庭,她总是充满了献身精神。

从医院挤出时间去给女儿开家长会,原本没当回事,毕竟已经斥巨资买了老破小的学区房,挤进了重点小学,没想到升学战役才刚刚打响。

成绩好的孩子小学毕业后可以考入重点初中,成绩差的孩子只能等派位。听说上一届毕业的学生,年级第一名被派到了垃圾中学。父母都快哭瞎了也没用,毕竟是随机分配,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老师说了句掏心窝子的大实话:你们自己家的孩子,未来有什么出路,都得早做打算。老师掰着手指数,哪几位妈妈放弃高薪工作,全职陪读,把孩子送入了海淀六小强。

徐盼弟的心头嗖地燃起焦虑之火,仿佛看见花几百万买的重点小学学区房,最后却被派到垃圾中学,连个大学都没考上。

没读过大学一直是徐盼弟心头的伤疤。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决心要做一个比自己的母亲更好的妈妈。

左思右想之下,她动了辞职的念头。丈夫李明倒是没说什么,刚刚年满40岁的李明因为几年前动过心脏手术,逐渐专注养生,工作的劲头也渐渐退却。

倒是老三借题发挥,“反正大姐都辞职在家了,不如以后爸就住在大姐家,生活费由我和二姐出。”

徐盼弟心里堵,这三年说是三个子女轮流照顾老爷子,但每次到老三那里就出状况,到头来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徐盼弟和二丫头那里。徐盼弟嘴上没有怨言,但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其中的不公平谁看不出来。

一想起这件事徐盼弟就暗暗生气,李明倒没什么意见。

徐家的事是个搅不明白的烂泥潭,李明像一口温暖的熔炉,包裹着徐盼弟的各种情绪,并给予重要的支持。李明是个好丈夫。

2

徐盼弟交辞职信时,见到了秦小美,那个天天晚上给她老公打电话的小徒弟。徐盼弟有些诧异,自己才三个月没上班,李明就添了这么一个可心的人儿。

秦小美人如其名,把南方小女子的温婉可人表现得淋漓尽致,举手投足间又活泼又温柔,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律所飞来飞去,手脚利索干活麻利,不一会儿就帮徐盼弟把所有的手续办好了。

徐盼弟冷眼瞧着新入职的秦小美,觉着她和刚入职时的自己倒有几分相似。李明曾经是自己的师父,如今是自己的丈夫。一晃十多年都过去了。

徐盼弟见到李明,不咸不淡地打趣,“新来的小助理很鲜嫩么!”

李明眉眼含笑,让她晚上回家做个可乐鸡翅。

走出律所的大门,徐盼弟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再也没有工作,没有同事,她有的只是她的家庭。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个幸福快乐的家庭,她时刻准备着为家庭付出。

晚上回到家,徐盼弟烧了一盘鸡翅,炒了一份青菜,给李明留出一些,然后端上桌。给女儿妞妞和徐老爷子各自挖了一碗糙粮米饭,自己把昨天的剩菜热了热,就着中午的剩馒头吃起来。

她把鸡翅夹到妞妞的碗里,叮嘱道:“多吃点,等下才有力气弹琴。”

妞妞慢腾腾地扒拉着米饭并不答话。

“快吃快吃,别墨迹,7点开始练琴。”

妞妞最讨厌的数字就是7:早晨7点起床,晚上7点练琴,一周有7天,没有一天可以偷懒。但她再怎么反抗,也还是被徐盼弟压得死死的。

“爸,您看电视小点声,妞妞今年钢琴要考级,考级可以加分,对小升初有帮助。”徐盼弟看着徐老爷子专注地啃鸡翅,啃得满脸都是,才想起来徐老爷子耳朵不好使,而且和他说这些,他也根本不明白。

饭后她收拾桌子,匆匆洗碗。从厨房里走出来时,妞妞正坐在钢琴前抠手,电视机播放的《西游记》震耳欲聋。

徐盼弟先是和妞妞发火,“你怎么又没有练琴!”然后从徐老爷子手中夺过遥控器,把声音调到最小,“爸,和您说过多少次,电视小点声!”

徐盼弟从小没学过音乐,最羡慕那些会弹会唱的姑娘。陪着妞妞学了3年钢琴,她也掌握了一些,但与专业陪练比起来,她还差得远呢。

她也想请个专业音乐老师陪练,但那又是一笔钱。如今房贷、车贷、课外辅导费都压在李明身上,她既着急闺女,又心疼老公。

但有什么办法呢,夫妻两个人,总得有一个顾家,有一个赚钱。一个看孩子,一个搬砖。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3

瞅了瞅表,快八点了,估摸着时间,李明该回来了。

门锁哒哒两声,一声闷闷的虚咳,这是李明回家的标准声音。徐盼弟麻溜儿地起身去热鸡翅。

家里每天的晚餐有两个时点,一个是妞妞和老爷子的,一个是李明的,雷打不动。徐盼弟并不认为麻烦,反而她觉得照顾妞妞和李明是一件快乐的事。

餐桌上,李明吃着鸡翅,徐盼弟念叨着:“今天PET英语考试开放报名,刚打开网页就没考位了!北京的家长真是疯了!我赶紧抢了天津的考位,到时候开车过去吧,路上妞妞还能休息一下。”

“妞妞才一年级,这次没有报上,下次再报就是了。”

“你这是什么话!一步慢就会步步慢!老三家的孩子都考B1了,妞妞才A2,已经落下了!这周末去海淀黄庄再报个奥数,妞妞数学不行,得补一下。”

“她已经有四个课外班了,再报会不会太累?”

“你不懂!现在的行情四个是标配!你看那些海淀妈妈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这还不算什么,好的辅导班要考,要抢,不是你想报就报得上的,这些都是我在学校门口舔着脸和别的妈妈打听的。”

“老婆,你太焦虑了,妞妞才7岁,应该快乐教育。”

“她现在快乐,以后就得哭。我情愿她现在就开始哭,长大了再快乐。还有你律所的合伙人的弟弟是不是教育局的?得提前做情感联系,以后才好求人办事。”

“我跟那个合伙人向来不合。”

“不合怎么了,不合也得上,那是你亲闺女!你不操心谁操心?”徐盼弟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既能在家照顾妞妞和老爷子,又能替李明工作。

她肚子里还有一梭子子弹没打完,忽然被老爷子的“盼弟!盼弟!我要上厕所!”打断了。

自从老爷子坐上轮椅,每次上厕所都要人扶。按理说男女有别,但谁让徐盼弟是亲闺女,老爷子不能让尿憋着,也就不讲究了。

徐盼弟不止一次把老爷子搀扶到马桶上,然后再虚掩着门在外面等,听着稀稀拉拉的声音和马桶冲水声,从面红耳赤,到习惯麻木。

徐盼弟起身准备去搀扶老爷子,却被李明按下,“我去吧。”

每当这个时候,徐盼弟内心都充满感激。

自从三年前母亲去世,父亲每年都在家里住,徐盼弟的心里满是别扭和过意不去。

老爷子总是坐在餐桌主位用餐,坐在沙发正中央看电视,睡在原本被李明独占的书房,满屋子里都飘着老爷子的膏药味和老年人特有的苍老的味道。老爷子明明是来到了闺女家,却处处端着男主人的架势。

每当早晨李明着急去上班,厕所被老爷子占用时,徐盼弟心里就像有只猴子在上蹿下跳。这样的细枝末节像散落在地板上的头发,不碍事,但看多了却心烦。

好在李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快。李明平和又温善,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安稳。明明还可以再闯一闯,向上蹦一蹦,但他已经少了那个心劲儿。

徐盼弟觉得没有关系,李明善待徐老爷子就好,家和比什么都重要。

4

把碗筷收拾到厨房,再把李明换下的衣服挂上衣架。徐盼弟鬼使神差地竟然细细检查了一下,有没有香水味,有没有头发丝。

徐盼弟笑自己多疑,她挺看不上这些背后搞小动作的行径,但又遏制不住心中疯狂乱窜的怀疑。

自从成为家庭主妇,她就有些患得患失,尤其今天看见那像小精灵一样的秦小美,心里更被搅乱了。

突然手机响了,又是秦小美。

李明寻着电话声过来了,倒也不避讳,接起电话。

讲了半个小时,讲的都是律所里的案子,说的都是公事,但徐盼弟怎么听,怎么别扭。

徐盼弟爬上床,用脚尖瘙痒着李明的大腿,然后挑开李明的皮带,手指从他的脸颊滑到脖颈,滑到胸膛,再一路滑下去。李明的脸色又是吓唬,又是求饶,像变戏法一样,终于匆匆挂上电话,饿狼扑食般地扑上来。

徐盼弟咬着嘴唇,禁锢着声音,顾及着外面的老人和孩子,正要加速起飞,徐老爷子的声音又响起,“盼弟!盼弟!我要洗澡!”

就像刚试了新裙子,被硬生生地剥下来;刚吃了米其林大厨,被掐着脖子吐出来;刚要洗澡,发现浴盆里被倒了垃圾。

“爸,昨天不是才给您洗过么?”徐盼弟扯着脖子喊。

“我今天还要洗!”拐棍的声音打在地上咣咣响。

徐盼弟心里也烦,但她嘴上不能说。

“盼弟!盼弟!”徐老爷子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

李明从徐盼弟身上翻下来,“我去吧。”

徐盼弟拉着李明的手,用力地捏了捏,目光里充满了爱意和感激。李明握着她的手,摩挲了两下,示意改日再战。夫妻多年,默契早已不用言语表达。

5

早晨6点起床给一家人做早饭,送妞妞上学,再买回今日份的蔬菜,打扫屋子,又该马不停蹄地做午饭了,全职主妇的日子并不清闲。

午饭做的简单,炒了个肉丝,拍了个黄瓜,老爷子瞅了一眼连筷子都没动,颤抖着手指着徐盼弟,“这比你妈做的差远了,也比二丫的厨子做的差!我不吃!”

徐盼弟哄老爷子,好歹吃一口,晚上妞妞回来了再多做两个荤菜。老爷子不乐意了,伸手一拨,把盘子摔在了地上,“我不吃!我不吃!”

徐盼弟今天还有别的安排,她好不容易约到一个学霸的妈妈一起考察课外班,还得去接妞妞上晚上的钢琴课,且她的脑子里还有乱蹦哒的秦小美,她要给律所的老朋友打个电话,偷偷问问情况。

此时此刻,她紧赶慢赶地在饭点前做好的饭菜正趴在地上,还有一个乱发脾气的老小孩。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着火,回到厨房,去做老爷子最爱吃的红烧茄盒,端出来时,老爷子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盘子咣当一声放在桌子上。总是这样,徐盼弟看到自己像一个拼命想要取悦父亲的小女孩,永远没有回应。

母亲在世时,她和母亲一起照顾两个弟弟;母亲去世时,她主持大局;母亲走之后,她承担了父亲的主要赡养工作。但是无论她怎么努力,父亲嘴里永远都没有一个好字。

父亲永远都看不到这个女儿有多么努力,多渴望得到他一丝丝的肯定。

徐盼弟叹了口气,替父亲铺床,没想到在褥子下面发现了一个信封。她看着熟睡的父亲,不知道一个70岁的老人有什么藏着掖着的秘密。

打开信封,竟是一封遗嘱。

老爷子名下竟有两套房子!老三现在住着的那套已经悄无生息地被父亲更名给了老三,还有一套正在出租的小房子等老四念书回来,给老四。

关于两个女儿,徐老爷子一句都没有提到。

徐盼弟心中顿时燃起了愤怒,她从来不知道父亲还藏着一套房子!她要念大学时,家里没有钱,她被逼着高中毕业就去工作了!而四弟不仅念了大学,还去了美国!

徐盼弟在乎的不是钱,而是灌注在钱上的爱和重视,父亲难道从来都没有重视过她?连名字都是盼弟!

此时此刻,徐盼弟恨不得把父亲叫醒,要和他理论,要当面问他,是不是真的从来都没有爱过她?

遗嘱捏在手上都快变了形,徐盼弟把遗嘱装回信封,默默地揣进兜里。她连眼泪都没有掉一滴,悲愤,失望,真是荒唐。

傍晚时分,徐老爷子问:“你帮我铺床了,见没见到我的……”徐老爷子想问又没问出口,徐盼弟就装作不知道。她倒要看看,父亲是不是好意思开口说,写了遗书,但和她没有关系!

晚上李明回来,她把头枕在李明的腿上,用手指缠着他小腿上的毛,一圈又一圈。李明抚着她的脑袋,她才觉得悲伤难以抑制。

眼泪流在他的腿上,她问李明:“我是不是很蠢?”

李明揉着她的头发,“你连司法考试都能自学通过,哪里蠢?”

“那是你教我的。”徐盼半是撒娇,半是哀愁。

“你父亲有他自己的考量,你还有妞妞,你还有我。”

徐盼弟攥着李明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都说娘家是女人的靠山,但徐盼弟总觉得李明才是她的靠山,和李明组建的这个家庭才是她真正的家庭。

手机又响了,徐盼弟用目光瞄了瞄,又是秦小美。

李明接起了电话,秦小美软软糯糯的声音从听筒传来,一口一个李老师。

李明确实好为人师,工作上像手把手的师父,生活上像疼人的哥哥,精神上像父亲像长辈,不,比父亲更睿智,更耐心。

徐盼弟细细地观察李明接电话时的表情,她揣摩着,这个在自己身边睡了十年的男人,会不会有一天离她而去。

从电话里她听到李明要出差了,和秦小美一起。

徐盼弟心里想捏死这只乱蹦哒的小麻雀,但她只是问了去哪个城市,去几天,然后就叠衬衫,叠内裤。如果她歇斯底里地去怀疑,去阻止,只能显得她像没经历过生活的无理取闹的小女生,丝毫改变不了什么。

生活像崎岖不平的路上铺了一条薄薄的床单,看着平整,其实满是搓磨,秦小美不过是单子下面多了一块硌脚的小石头。

徐盼弟整理好行李箱跨坐在李明的大腿上,搂着他的脖子抱着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抱着,思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6

徐盼弟为妞妞制定了学校之外的课表,学而思,新东方,奥数、英语、作文,钢琴才艺,体能滑雪。大学生家教她肯定是看不上的,必须要名门讲师一对一辅导,她的目标是六小强初中,再考入一流高中,然后是一流大学。

自从徐盼弟为女儿规划了清晰的发展路线后,母女就像上了战场。只是母亲热情高涨,女儿不情不愿。

每天练钢琴都是一场拉锯战,徐盼弟挺直了腰板坐在女儿旁边,偷懒要责备,弹错了要责备,弹不完不准睡觉,妞妞哭着闹着拍打着钢琴,最后还是得挂着泪珠把当日的份额弹完。

60平米的两居,加上钢琴,就是家具挨着家具。妞妞这边弹着琴,老爷子那边的《西游记》震耳欲聋,遥控器在徐盼弟和老爷子手中转来转去,不成调的钢琴曲和“妖精哪里跑”交相呼应。

妞妞哭着喊:“我讨厌妈妈,我不要弹钢琴!”

李明出差回来,看到的就是这副鸡飞狗跳的样子。

妞妞扑到李明怀里,喊着:“爸爸,爸爸,救我!”

徐盼弟也想扑进李明的怀抱,撒个娇抱一抱,但她只能双手叉腰,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喊你爸也没用!”

老爷子在旁边用拐杖敲着地板,“孩子不想弹就算了,你小时候也没弹过钢琴。女孩子没必要逼她,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就是。”

一句话戳到徐盼弟的心头,什么叫女孩子?!

女孩子比男孩子差么?女孩子不用步入社会竞争么?女孩子就应该老实本分地守在家里么?!

妞妞叫喊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弹钢琴!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像妈妈一样!”

如果说老爷子的话是打在徐盼弟脸上,妞妞的话就是戳在她的心头。她辞了工作,脱离了社会,都是为了妞妞,为了老爷子。

徐盼弟发誓要做个比自己母亲更好的妈妈,但妞妞却叫嚣着不要像徐盼弟一样。

李明给徐盼弟递了个眼色,他把妞妞带到卧室,负责安抚。

老爷子继续看着《西游记》,徐盼弟伫在原地,装在兜里的遗嘱像要烧起燎原烈火。这几天她都在找机会,打算悄悄地放回老爷子的床铺下,但又不甘心。

手机响了,是老三打来的,“姐,爸能不能在你那里再多住两个月?”

换作前两年,徐盼弟哪一次没有答应。

“反正你都辞职了,要不我多给你点钱,你就安心在家看咱爸。”老三说着。

“老三工作忙,我在你这里再多住两个月。”一向耳朵不灵光的老爷子搭茬儿的正是时候。

电视里,孙悟空棒打了白骨精,正被唐僧赶走,真是一腔热忱喂了狗。

遗书捏在手上,烧得徐盼弟心慌,也不是哪里来的反叛之骨,“不行。”

老三听见了,在电话里直嚷,“姐,我这周末还有事儿。明明有课外辅导,光光还在早教。”

“老三,你忙你的,爸在这儿挺好的。”老爷子边看电视边搭腔。

徐盼弟从兜里甩出那张沁了汗、变了形、被摩挲了好多遍的遗书,甩在老爷子的腿上,“这周末就来接,晚一天都不行!”徐盼弟冷冷地看着徐老爷子,“爸,您说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养儿才是正经!”

徐老爷子看见信封就明白了,可是怎么会在她手上呢?徐老爷子装作不明白,“什么意思啊这是!”

“我念大学,家里没有钱;好,我工作,自己赚钱读夜校;

我生孩子,您和妈没有时间,要帮老三带孩子;好,李明照顾我坐月子;

妞妞要上小学,您把学区房给了老三;好,我和李明自己买房子;

李明工作累倒,心脏病住院时,您和妈帮我看过一天孩子么?好,我自己带着妞妞在医院陪床。爸,老三是您的孩子,我也是啊!您为什么事事都偏袒他!”

老爷子缓缓才说,“那些不都过去了,提它做什么?”

徐盼弟向上看着天花板,努力地把即将流出来的眼泪憋回去。

她一个人负重前行了那么久,忍了那么多的不公平,老爷子却只有淡淡的一句,都过去了。

老爷子到底明不明白,徐盼弟作为他的大女儿,多么努力想得到他的肯定,想得到同等的对待。他是老了?糊涂了?还是从来没有明白过?

“我就在你这里多住两个月。”徐老爷子自说自话,又把电视机调到最大声。徐盼弟伫立在旁边,像根木头。

她一直都这样和老爷子发火,抗争,而在老爷子眼里,连一丝水花儿都激不起来。

7

卧室里,妞妞已经睡着了,每次老爷子过来住,妞妞就挤着在大床睡。

妞妞已经是7岁的大姑娘了,和爸爸妈妈挤在一张床上,三个人只能横着睡。晚上,李明的脚丫子都在床外。

妞妞抱着爸爸的大腿,蜷得像只小虾米,脸蛋上还挂着泪珠。

徐盼弟想起妞妞说的那些话,心里难过,想生气,却也气不起来。她的精气神像被猛然被抽空,坐在床边,鼻子酸酸的,眼眶湿湿的。

李明招呼着徐盼弟躺过去,“妞妞说妈妈太凶了,妈妈不爱她。”

“我怎么可能不爱她!我都是为了她好!”

李明抚着她的脑袋让她安静下来,“那是你以为你在对她好。你想要平等,就给妞妞平等;你想要关爱,就给妞妞关爱;人心都是肉做的,她能感受到。你想抓她的学习,你使了一百分力气,但她全都抵抗,等于没用。你应该试着做她的朋友,走进她的心里。”

徐盼弟带着三分怀疑,三分气馁,三分无所适从,软塌塌地躺在李明的怀里。

“你以为小升初是孩子学习成绩的较量?是父母教养方式的较量,再往远看,孩子是一块尚未雕琢的璞玉,未来成为什么样子,深深地灌注着父母的影响。”

徐盼弟抠着李明的胸口,不搭话。

“你是什么样的母亲,妞妞就是什么样的闺女。”

徐盼弟的脑袋像被闷棍打了一棒,回味着这句话。母亲付出了一辈子,而她似乎也正走在这条路上。

李明的手机亮了起来,正巧是和秦小美的对话框,落在徐盼弟的眼里。

对话停留在秦小美说的,“李老师,我到家了。”

李明回了,“好的。”

秦小美又发来,“李老师,我喜欢你。”

徐盼弟的心揪住了。过了好一会儿,那条对话竟被撤回了。

她是故意的!她根本就是想让李明看到,但是又给自己留了后路。如果李明回应了她的喜欢,她便一股脑儿扑上来;若李明不回应,她也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个妖精!

待李明拿起手机,对话变成,“李老师,明天见。”连发了三个笑脸和一个小太阳。

李明看了看,没再回复。

晚上入睡后,徐盼弟的心里翻江倒海。

父亲的心,早已远去,是一艘永不返航的船,目的地是他的亲儿子;女儿的心,像在池塘中扑腾的小鸭子,徐盼弟想要抱起来,但小鸭子拼命挣扎;丈夫的心,应该是和自己并肩而战的战友,但世界太大,诱惑太多。

不能就这样下去。

8

第二天,徐盼弟约了秦小美,以律所前辈的身份,把律所内部的人事关系、外部的客户关系又梳理了一遍。

有意指点和传授,拜托秦小美在工作上能更好地为李明打好下手。

毕竟李明年已到了不惑之年,再也不像小年轻,所有细节都事必躬亲,加班加点,不眠不休。

年轻人有填不满的欲望,赚钱,晋升,恋爱,偷欢。中年人更喜欢温暖祥和的家庭时光。

徐盼弟像个阿姐一样和秦小美掏心窝子分享人生,对于阿姐这个角色,徐盼弟已经演了三十多年,简直手到擒来。谆谆教会,循循善诱,秦小美也不笨,几句话就听出了她话外的意思。

末了,徐盼弟热情地问,“有没有男朋友啊?我四弟要从美国念书回来了,年纪和你相当。”

秦小美连忙摆手。

目送秦小美离开咖啡厅,徐盼弟想着自己这些年多少诉讼案子都赢了,一个刚从校园里飞出来的小丫头哪里是她的对手?

晚上回到家,徐盼弟烧了一桌子好菜,特意嘱咐李明早点回来,一家四口一起吃顿晚饭。

自从上次争吵过后,徐盼弟就没和老爷子正面说过话。坐在饭桌上,徐盼弟竟主动给老爷子夹菜,“爸,我已经通知老三,这周末来接您。”

老爷子吃着茄盒,吐字不清,“不去不去,老三忙,我还得在你这儿多住一阵子。”

徐盼弟已下定决心,这次绝不让步。

不正面争执,改旁敲侧击,“老三长年被媳妇拿着,只有您去才能给他撑腰。他们住的是您的房子,得让老三媳妇儿知道谁才是房子的主人。”

老爷子琢磨着,好像也有道理。

“等房产证上加了媳妇儿的名字,老三被媳妇儿骑在头上,您再去恐怕连门都进不了。”

徐老爷子有点慌张,连筷子都停下了,“不能够吧?”

“您和妈奋斗了一辈子的房子,别便宜了外人。”

徐盼弟字字诛心,徐老爷子赶紧摸了摸胸口的内兜儿。他琢磨半天点了头,“让他来接我吧。”

徐盼弟心下冷笑,说来说去,什么都比不上他的房子和他的儿子。为争宠、为公平而吵架,远不及激将法好使。徐盼弟在心里,终于把父亲从自己的肩头卸了下来。

徐盼弟又转向妞妞,“妈妈和你一起学钢琴好么?你能教妈妈么?”

妞妞忽闪着眼睛,半信半疑。

“妈妈从来没学过音乐,什么也不会,你当妈妈的小老师好么?”

“好!”妞妞说着就要爬下桌去翻琴谱,总算是翻身做主人了!

李明在旁边对徐盼弟暗暗点赞。

晚饭后,老爷子在卧室里偷偷地数着私房钱,准备给孙子、孙女包红包;妞妞主动练着钢琴,等着给徐盼弟上课。

厨房里,李明洗碗,问道:“你今天去找秦小美了?”

徐盼弟在旁边打下手,心想这小妖精告状可真快,“她说什么了?”

秦小美是个伶俐的小姑娘,与客户沟通顺畅,文字功底过硬,连泡的茶都入口甘甜,若放做10年前,李明会选秦小美还是徐盼弟可能还是个未知数。

下午,秦小美见完徐盼弟,像受伤的小鹿,湿漉漉的睫毛在眼前忽闪忽闪,欲言又止、百般委屈说不出口的样子,李明就猜到了。

其实秦小美那句“我喜欢你”李明看见了,他的心也砰砰跳了。但是他分得清,男性性本能对小姑娘的好感,以及对家人经过时间沉淀下来的爱是不一样的。

徐盼弟见李明不回答,以为他生气了,解释着:“我只说了生活不易,你有心脏病,指不定哪天就倒在工作岗位上,我得再就业替你赡养父母呢!小丫头听着,脸就白了。”

李明把碗放在碗柜里,笑道:“徐大律师真是添油加醋,巧舌如簧。”

“本来就是这样。”

徐盼弟加入事务所时,所里总共三个人。因为人手不够,李明总是熬夜工作。所里的人来了又走,最终留下来的只有李明和徐盼弟。

五年前,李明为了赶项目,36个小时没合眼,从座位上站起来时,两眼一黑就倒下了。还好徐盼弟守在他身旁,及时将他送到医院,若晚一些,命就没了。

李明是公公婆婆的独子,公公婆婆年纪大了,徐盼弟怕他们担心,没给他们细说,自己带着妞妞,在医院陪床照顾了一个月。李明后来打趣道,他曾把性命交到她的手上。

“不过有些多此一举。”

徐盼弟心里咯噔一下。

李明看着徐盼弟明明在吃醋,却努力绷着就想逗她。

徐盼弟低着头,擦拭着已经锃亮的灶台。

李明从背后环抱着她,“上一周我就答应另一个合伙人,把秦小美调给他做助理,以此作为交换,他把在教育局工作的弟弟介绍给了我。”

徐盼弟的眼睛亮了起来,转过身抱着李明,在他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又发现自己的小算盘早已被他识破,又气又恼又有点羞,把脸埋在他的肩头,掩饰着这一时的臊红,“你可真坏!”

“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