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邹先生

令狐狩说完这话便不再吭声,胡铳子自然不敢忤逆,更不用提徐长生这个青葱少年。

当下车厢里便没了动静,除了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响之外尽是庞大的沉默。

车子一连行驶了一天,出了吉林省后直接从国道奔着哈尔滨驶去。哈尔滨如今正是深秋时节,不过也着实能让南方人冻出几缕冰碴子来。

特别是火车站站台,旁边尽是成片的苏联老房子,倒是和墨西哥城有些许的相似。

哈尔滨周边有着不少的小城市,近几年被日本鬼子摧残得满目疮痍。双城离得最为接近,因而也遭重不轻,如今亦是一片穷乡僻壤的景象。

双城城区以北五十里地左右有个二里河村,便是这其中的穷乡典范。

一辆卡车缓缓地停在了村东头的土路上,车里下来四个人,均是男性。

一个司机模样的年轻人带着鸭舌帽,穿着吊带牛仔裤,两边滑稽的大兜里面鼓囊囊的,不知晓揣了些什么。

副驾驶上下来一位精瘦的老头,精神矍铄,毫无病态之感,奇怪的是这老家伙竟然穿着一套晚清时期的灰布褂子,倒是与周围的人事颇有些格格不入,若是手里再捧个八股文章便尽是一副死穷酸相了。

后面的倒斗儿里面蹦下来两个壮年后生,身子骨都倍儿硬朗结实,那鸭舌帽少年边冲着后面招了招手,边陪着笑脸儿冲那老穷酸低声说道:“邹先生,您看这儿是不是就是咱要找的地儿?”

那老穷酸四下里瞄了几眼,点了下头慢吞吞地说道:“黄三爷那传人说的这地儿也忒难找,无端端想把先生我这身老骨头给硬拆了去,往后再有这苦累活计便不跑了,年岁大了做不得,做不得,到时候俩腿一蹬挂在这村沟子里,过不了几天就得给雪狍子叼了去。”

“您瞧您说的,您可康健着哪,净瞎想那些有的没的,白白的心里添堵。”

鸭舌帽后生一边好生侍候着,一边催促着后面的两个壮年后生:”张龙赵虎,家伙事儿便先搁在倒斗里吧,先去占了好的地儿下榻,不然等会天一摸黑熊瞎子就跑出来了。”

这张龙赵虎自然便是摸金校尉的绰号,说起来这名号起的也还怪响亮,不过做这个行当一旦有了些许名望,便是天王老子都不敢亵渎轻视。

张龙给赵虎说道了几句,便先跑了过来:“佘小春你这话就不耐听,东西虽多,就是不能落下,俺们兄弟俩敬重邹先生是搬山老前辈,自然不会多说啥,你可不能乱使唤俺们,俺们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活计的了。”

“这后生说的在理儿,咱们老祖宗既然传下来搬山探海儿的手艺,那咱们便也算是地地道道的手艺人,这手艺人的吃饭家伙可着实是不能乱放,弄不好丢了性命便不值当了。”

邹先生夸赞了一句张龙,反手在佘小春的鸭舌帽上重重敲了一记,观其手法和教书先生予人戒尺的德行一般无二。

这佘小春倒也精明得紧,当下吐了吐舌头咽下一口气,乖乖地跟在邹先生边上不发一言,那边厢赵虎也已经抱着两个大包裹赶了过来,一行人匆匆地朝着村里的接待站走去。

过了几日,又有一拨人来到了村头,正是不久前令狐狩一行人。

只不过如今的几人都没有乘坐任何的交通工具,令狐狩找了村民问了土客栈的位置,一行人便也这般进了村子。

“令狐小爷,我叔叔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说话的是徐长生,他已经不清楚被这两个活阎王拐走了多少时日,到现在对于前路都是颇有些懵懵懂懂的,不过好在他没爹没娘,天生地养这般死了也不会有人惦记。

“死不了,但不好活。”

令狐狩依旧是那副冰山面容,冷冷地抛下一句话便不再多言了。

徐长生也不管听没听懂,立马脑袋点得跟筛子一般利落,真真儿是给吓破了胆子。

一旁的胡铳子依旧是那副让人作呕的尊容,也不管徐长生熏得发青的脸蛋,一只生满脓疮的胳膊仍旧搭在他瘦弱的肩膀上。

“我说你这小子忒没骨气,俺们令狐又不是什么地痞恶霸,至于这么畏畏缩缩的吗?我说令狐,这黄三爷虽然号称南八仙,俺搬山走穴儿到今天倒还从未听过有他的任何风声儿,再说还真真儿没见你给别人跑过活计哪。”

胡铳子冲着令狐狩问道,一边说一边用手甩了一把脸上的脓疮汁水,自己疼得一阵龇牙咧嘴,手臂加力箍得徐长生险些背过气去。

“他是北派山瞎子的一个狠主儿,早些年在丹东做买卖杀了人,进了几年牢房认识了几个搬山的前辈。出来后跟着几位老祖宗去长白山牵头做古墓营生,渐渐地打出来了名声,后来和柳三太公做了一票无人知晓的“大买卖”之后便没了踪影,有人说他死了很多年了,便是连他的门徒也这般说道。”

令狐狩言简意赅的介绍道。

这山瞎子是北派的说法,指的是以山货入手的搬山行当。只不过这个“山货”和一般的墓地藏穴稍有不同,着重特指埋藏在深山老岭中的经年大墓。

说起这古七盟其实指的便是摸金校尉的七种划分,山瞎子是其中一种也称为猎人。南派由于靠海还有专门挖海墓的营生门类,在此先不细说。

“我只是做个顺水人情,别人的东西我从来不感兴趣,等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就立马收手,多做无益。”令狐狩一边说着一边停了脚步,冲着后面摆了摆手。

胡铳子见状立时明了,一把将多走出几步的徐长生给拉了回来,硬生生给这个毛头小子拉了一个趔趄。

徐长生揉了揉被扯得酸疼的胳膊,挤了挤眼睛朝着前面打量开来。

令狐狩面前已经有不少二里河村的村民了,都在那里围着某处指指点点。

这里是村子的靠西边儿,前方有一汪不大的水洼,平时的村子里就指望着这点活水儿过生计。

令狐狩向来不是那种凑热闹的人,当下瞄了一眼也不言语,转身准备就这般找地儿歇脚。

便在这一转身的空当,前面的人群里忽的骚动了起来,黑压压的人脑袋卯足了劲地往前攒动。

胡铳子眼睛尖,咧着那张丑陋的大嘴卖力吆喝着:“令狐!那边有个幡子!”

黑压压的一片人脑袋里,突兀地挤兑出一杆瘦溜的木质杆子。

杆子顶端两面飞天,中束红锦,紧紧咬着一颗枯黄色的野狗头骨,上面泛着褐黄色的金漆,颜色浓的有点化不开。

“令狐,这幡子是不是那招魂幡?”胡铳子一边张望,一边冲着令狐狩发问。

“不是,但也不能完全说不是。”

令狐狩不再准备走了,有幡子说明有道上的同行儿,当即带着他们挤到了人群前头。

“若真的是招魂幡,那这规格便不大遵循祖宗章法,这玩意儿东北的游牧民族早些年岁便用过,人死了挂在帐篷前面做个招引,屈原死了便是用这东西去招过。”

令狐狩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这玩意儿如今北派里会捯饬的人已然不多,便是有着生辰八字,如若自身火候不够,随便招来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就不好了。”

“你这后生说的倒像是有那么几分见识,待会儿可别吓破了胆子。”

说话的正是那不久前赶到这里的邹先生,他听到了令狐狩对招魂幡的品评,好似不太乐意地撇了撇嘴。

那幡子正俏生生地立在他的跟前,身边只跟着佘小春,不见张龙和赵虎的影子。

令狐狩和胡铳子恭敬地给邹先生拜了一个敬泰山,徐长生不懂规矩,硬生生是被一只脓疮大手给熏地低下了脑袋瓜子。

“前辈在此,自然不敢造次卖弄,我等初来乍到,万望海涵则个。”

令狐狩说罢,冲着邹先生比了个请的手势。

邹先生冷哼一声不去理会他,自顾在那里抱着幡子唱出一缕节奏怪异的腔调:

“皇坛结綵,发版起鼓,启请三界,临请水神,安奉灶君,竖立灵帛,引幡招魂,清净魂身,引请过桥,讽诵宝忏,超度亡魂......”

胡铳子一听这哑谜一般的东西当即便来了兴致,凑到令狐狩边上把着耳朵说道:“令狐。这可是你以往和俺说过的度人经?”

“不是,应该是招魂幡的偈文。”

令狐狩说完便不再应承,眉间紧锁望着水面不再动弹。

胡铳子也觉出来有些不对劲,望向水里,不知何时竟然漂浮起来一件衣服。

邹先生命佘小春下水把衣服挑上来,佘小春水性不错但生性怯懦,闻言支支吾吾不敢应和,生怕水中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招惹上身,邹先生吹胡子瞪眼恐吓半晌才一脸不愿地下水中去。

过了一会,佘小春捞上来一件宽大的登山服上衣。

邹先生命他将衣服挂在幡子上,佘小春一边应着一边嘴里不满地嘟嘟囔囔。

挂好了衣服,邹先生继续作法,不多时又有一条裤子也浮了上来,正和那登山服是一个整件儿。

一众村民立时便炸开了锅,各种神仙下凡、祖宗显灵的鬼叫在耳朵边炸开。

佘小春见了这幅场景也不由得有些心里窃喜,浑然忘了自己不过就是个下水捞衣服的。

邹先生又重重打了佘小春的鸭舌帽一下,便不再理会他继续作法。

不多时又捞上来一双靴子,一众村民更加精神抖擞,早有人回去准备杀了自家的年猪来请教这位当代的“活神仙”了。

令狐狩越看面色越凝重,不过他并不是关注着水面的动静,而是一眨不眨用那对慑人的眼眸上下打量那个作法的老穷酸。

胡铳子一望见他这副神情,便也对那个老穷酸多瞧了几眼,但他那对儿凡人眼珠到底是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的。

“出来了......”令狐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村民们也一下子躁动了起来,不远处的水面上,正在捞东西的佘小春望见岸上人声鼎沸,自我感觉良好地挺了挺身子。

忽的望见邹先生指着自己打着手势,当下以为是找到了要捡的东西,佘小春猛地一个转身,水花散尽后几缕滑腻腻的东西罩在了脸上。

他用手顺势摸了一把便撕扯了下来,仔细一瞧,竟然是一缕黑色的头发!

佘小春吓得啊呀一声猛地抬起脑袋,身边不知何时已然多了一个浑身青紫的尸体,雪白精赤的身躯上冒着诡异的水蒸气,正用空洞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