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司荷父亲

陆北明望着司荷旋风般离去的背影,原本紧贴在裤缝的手抬起来僵硬地摆了摆,复又想到司荷本人也看不见,又尴尬地放下,插进裤兜里。

“小伙子,看什么呢?”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陆北明背后响起,听起来像一个无家可归的老婆婆。

“……”陆北明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往回家的方向走着。

“小伙子,你听不见我说话吗?”

路灯昏黄,陆北明依旧一言不发。

“真的看不见?”原本在陆北明后方的声音,霎时间转移到了陆北明面前,一张满是皱纹的苍老的脸,离陆北明咫尺远近。

陆北明向前走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面色如常但是动作却略显僵硬。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并没有阴邪附身的黑气,可能只是一个刚尽了阳寿的飘荡的鬼魂。

他踏了一大步,直接穿过了佝偻着脊背的老人。

老人提着菜篮子的手动了动,失去双脚的身形依旧稳健地站在原地,浑浊的双眼缓慢地眨了眨,一直注视着陆北明,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小区门口……

司荷回家的时候,家里气氛十分诡异。

司玉蓉带着陆家母亲和陆博昭坐在客厅的主沙发上,一个梳着背头,手上戴着浪琴腕表,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有些束手束脚地坐在家里平时拿来踩着整理上层衣柜的小板凳上,另一个助理模样的男人毕恭毕敬地站在中年男子身旁,左手拿着一个黑色文件夹。

说不上剑拔弩张,但也不仅是风平浪静,两边似乎在进行无声的较量,像战斗的前奏,未吹响号角前的眼神厮杀。

“妈,我回来了。”司荷站在玄关门口,打破了沉寂。

司玉蓉还来不及作出反应,那位坐在板凳上的中年男子立马站了起来,双手攥得紧紧的,看着司荷,眼里全是意外和怜惜。

司荷背着书包,无声地打量着面前这位激动万分的中年男子,样子十分冷漠。

她极其冷静地换上拖鞋,不顾西装男子热切的眼神,走到司玉蓉身边,陆家母子站了起来,给司荷让座。

陆母有些急躁地搓搓手,不安地望了司玉蓉一眼:“那我和博昭就先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陆家母子离去的速度很快,门砰的一声被关上,成为长久沉寂中唯一的音符。

“小荷,我是……”

“荷荷,他是你爸爸,傅晋。”

“唉,是我。”傅晋不安地摩挲着高档西装裤,不知是要继续站着还是重新坐下,显得十分拘谨。

“小荷,我……”傅晋再次开口。

“你来干什么?我和我妈一起生活得好好的,你来干什么?”司荷一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一手搂着母亲的臂弯,垂着眼,语气僵硬。

“我来,想带你回平城。”

“傅晋你不要太过分。”司玉蓉显然有些激动,加大了嗓门。

“是这样的小荷,当年你妈妈生你的时候,我和她还没有结婚,不受法律保护,但我对你是有赡养义务的。和你妈妈分开之后我被家里送到国外,这几年回国,我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想见你一面。”

“你爷爷奶奶也很想你,他们也想见见你,所以我这次来,并不是想把抚养权从你妈妈那里夺走,我只是想带你回平城,看看你的爷爷奶奶,那里才是你的家乡啊。”傅晋声情并茂,只差没有痛哭流涕了。

“他们当年拆散了你和我妈妈,怎么可能现在又说想要我回去?”司荷狐疑地盯着傅晋,似乎并没有被他打动和说服。

“你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傅晋讨好地笑了笑,又有些无奈地抓了抓脑袋,第一次体现出一个中年男人该有的迟钝和木讷,“小荷,我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

“我不会去的,没什么事的话,就请你走吧。”司荷躲避了男人殷切的眼神,脸色黯了黯,抓着书包带子的手紧了又紧。

“不去,不去也没关系的,不着急。我……那我就先走了,过两天再来。”傅晋猛地起身,又观察了低着头的司荷两眼,复又看了看司玉蓉。

显然司玉蓉的心理承受能力比司荷要强很多,她安抚似的拍拍司荷的手,脸色依旧淡漠,说道:“我送你出去。”

傅晋和他的助理走到门口,眼神示意助理,让他把黑色的文件夹塞到司玉蓉手里。

“女儿这几年的抚养费在里面,那我……我下次来。”傅晋又笑了笑,比哭还难看。

送走傅晋的司玉蓉将沉甸甸的文件袋随手扔到茶几上,嘟囔道:“我把女儿养那么大还要你这点钱?还真当自己是大老板了。”

见女儿依旧沉默,便知道这次家庭的变故,和父亲毫无预兆的到访对她冲击极大,司荷看上去总是没心没肺的,其实什么心事都不肯说,全都埋在心里了。

“荷荷,怎么了,心里难受?”司玉蓉坐下来,安抚地摸摸司荷的背脊。

原本沉默的,安静的,缄默不语的司荷,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好像无法停止,悲伤自动蔓延,泪水涟涟。

司荷想说话,可她开不了口,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有呜咽的颤动。司玉蓉将她揽进怀里,轻柔地摸着司荷的头发:“我的宝贝女儿为什么哭呢?心里很难受吗?”

司荷也说不上来她为什么哭泣,也许是情感累积了太久,在父亲莽撞的、毫无防备的出现之后,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就要面临一个陌生人的身份转变,何况这个人摇身一变,就成了自己的父亲。

司荷幻想过几次,以后要是碰见自己的父亲,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会是大叫着让他走开,还是高兴地,甜甜地,像无数个有他没他的日子一样,满不在乎地叫他一声“爸爸”?她设想过无数可能,却偏偏没想过这一种。

她是愤怒的,不安的,委屈的,她像堆满了炸药的哑炮,在点燃引线之后,没有轰然爆发,只是自我消化,自我安慰,然而她发现平时消解情绪的办法对于现在的状况没有一点用处。

司荷平时不会哭的,今天她本来以为自己要被那两只鬼喂给那块魔镜时,她都没哭。可是现在,连她自己都预料不到,眼泪就掉下来了,原来她假装的快乐已经深入人心,真正的崩溃来临之时,她除了呜咽哭泣,什么都做不了。

这天晚上司荷又做了那个梦。

梦到的依然是烈焰熊熊,冲天的红色火焰,依然势头凶猛,不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

司荷挣扎着,蜷缩在火焰中心,被炽热的焰火灼烧的感觉她体会过太多次,可是席卷而来的疼痛并没有变得习以为常,她辗转挣扎,却依旧无助绝望。

她等着,等着那样一双手,轻轻捧起她,然后重新坠落她,让她在无尽的深渊里沉沦,最后带着满脸泪痕地醒来。她似乎预料到了一切,却偏偏什么也阻止不了。

努力,再努力一些,熬过苦痛的挣扎,等到那一双,粗糙宽大,却又如春风一般细腻的手的再次呵护。

“要跟我走吗?”

那个声音出现了!

像恶魔从深渊中觉醒,像鬼魂在奈何桥复苏,像救世主稳稳当当地执行正义。不要再拒绝他了,司荷对自己说。

“要!要!带我走!”司荷哭喊着,被烧毁的声带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她努力地点头,拿焦枯的手臂拽住对方的拇指,别再丢下我了,求求你了。

我不想被烧成灰烬,不想再体验失望,不想再在苦难中年复一年地披荆斩棘,却永远被划得遍体鳞伤。

我选择放弃。

“那就跟我走吧。”那声音撼天动地,低沉暗哑。

司荷皱眉,原来梦境真的能够继续下去!

可她没有时间管太多,她咧了咧嘴,想要绽放出一个欣喜的笑容,可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只能更加用劲地抱着对方的拇指来表达自己的迫切。

顷刻间,在烈焰中煎熬的灼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清凉。

司荷那烧坏的眼睛被一双手抹上了温润的药膏,被缠上纱布,眼前由黑变白,她感觉自己变得好小好小,像被人放在笼子里圈养着的宠物。她尝试着挪动分毫,可是手不属于她,脚不属于她,她好像不再是一个人类,那她是什么呢?

紧接着她听到了一个暗哑的声音,像从地狱传来的,有着穿越千百年看透了轮回生死的沧桑感,说话却意外的凶狠,还带着一丝嫌弃:“这鸟死都死了,怎么阳气还是那么重?”

陆北明回家时刚好碰见陆博昭和陆母回家。他来陆家近十年,话一直很少,他虽然不善言辞,但对陆父陆母极好,和陆博昭的关系也算不错,所以举止神态都没有像平常和同学那般冷漠不自然。

“妈,哥。”他缓慢地眨眨眼,表示惊讶。

“明明回来啦,走吧走吧一起上楼。”楼梯间很狭窄,陆北明让陆母先上,正准备侧身让陆博昭先过,没想到陆博昭面色不霁,显然是有点生气的模样。平常见到陆北明还会笑笑,今天只是面无表情地走过,连头也没点。

“妈,你们刚刚去哪了?”饭桌上陆母端了水果上来,陆北明问道。

“去司荷她们家了,咦,博昭和我说荷荷和你一个班呐?”陆母笑眯眯地坐下,眼里颇有些探究的味道。

“嗯,她是我同桌。”

“哦,难怪这几天都不和博昭一起回家了,原来是和你一起走了?”陆母性格开朗,打趣道。

陆北明不知道陆博昭是怎么和陆母说的,自己好编一个相似的理由出来。本打算沉默不语,可陆母眼里的八卦意味越来越浓,他只能面不改色地瞎掰:“司荷叫我给她补习作业,这几天就晚回家了。”

没想到陆母一副“我懂我懂”的样子,说道:“你们年轻人的事儿啊,我是管不了咯。”

“妈,你想多了。北明和司荷就是纯粹的同桌关系,以司荷那个脑袋能想出什么名堂。”陆博昭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间走了出来,拿了块西瓜叼着,漫不经心地说。

“那你和荷荷的关系呢?”陆母眼神转向陆博昭,伸出一个小拇指,“就没点萌发的迹象?”

“妈,你真是够了。”陆博昭无奈地苦笑,对自己这个不着调的母亲一点办法都没有。

“切,我倒是觉得你们这个年纪,谈个恋爱挺好的,喜欢就大胆去追嘛。唉,不过可说好了,两个人公平竞争,要是谁追到了,另外一个人就要自动退出听到没有?不可以打架哦!”陆母假装严肃的眼神在陆北明和陆博昭之间来回转悠,仔细观察,深怕漏掉两个儿子的反应。

“妈!”陆博昭刚吃了口西瓜差点没被自己母亲说出来的话给呛死,咳嗽着埋怨。

“吃好了。”陆北明则采用迂回战术,闭口不谈,直接双手一摊转身回房间。留陆母一个人哈哈大笑,逗儿子真是全世界第一好玩的事情了。

“你今天又和司荷一起?”陆博昭没有回自己房间,反而敲了敲陆北明的房门,得到应允之后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是。”陆北明关上阴德簿app的页面,将手机藏到卷子底下,爽快地回答。

“你们这几天……”陆博昭一直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弟弟态度友好,可他不明白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会突然天天都腻在一起。

“她是我的同桌,学校祭元节的活动,我们要一起排练,所以回家比较晚。”陆北明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博昭,语气却随意极了。

“她比较贪玩,注意力不怎么集中,话很多,很唠叨,上课可能会有些打扰到你。”

“嗯,她是有点吵。”陆北明点头,表示赞同。

“有空的话也可以帮她补习一下上课的知识点,她虽然平时不怎么爱学习,但还是挺聪明的,加上考试运气比较好,很容易飘飘然,你平时要是有时间的话可以多帮帮她。”

陆博昭这种像是对司荷了解得不能再了解的语气听得陆北明觉得有些刺耳,像是在炫耀他和司荷的关系有多好一般,可是,干他屁事。

陆北明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耐烦,但碍于对方是自己的哥哥,只能压下心中莫名的浮躁,出声回复:“哦。”

陆博昭看陆北明的样子,十来年的默契让他明白北明不太想继续听下去,他起身准备离开,却忽然说到:“明天早上我骑自行车去学校。”

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如果陆博昭要用的话陆北明就只能坐公交车去学校了,而陆博昭一般骑自行车,都是要载上司荷一起的。

这下陆北明才反应过来,他哥是吃醋了?

“哥。”

“嗯?”

陆北明垂下眼,想到司荷气鼓鼓的背影,细碎的刘海在灯光下有细细密密的影子,让人看不清神色。他说:“你以后要是骑自行车上学,不用和我说。”

“我比较习惯坐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