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全是火。

灼热，滚烫，像在油锅里被翻来覆去地折磨，周围全是火红的烈焰，发出魔鬼般的怒号。在冲天的大火中，司荷的皮肤被烧成黑色，人皮的油脂泛出焦臭。她蜷缩成一团，火焰却依旧声势浩大，像来自上神的惩罚，丝毫不肯停歇。

一个声音说：“求我啊，求我啊，求我我就来帮你！”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司荷漆黑的长发被烧成灰烬，滔天烈焰狠狠地吃掉她的血肉，折磨她细弱的筋骨。

忽然间，一只手将她拎了起来，她能感受到那只手粗糙的纹路，手心滚烫，却比燎原般的神火清凉不少。

带我走吧。司荷伸出焦炭般漆黑的手臂，抓住对方的手指。

带我走吧。只要能让我脱离这片无止尽的火海，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想跟我走？”声线低沉又阴森，像是异世界路西法的诘问。

司荷努力地想要睁眼，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抓着那只手指，用力捏了捏。

头顶上方传来幽深的笑意。

是要准备带我走了吗？

可是霎那间，那双手消失了！刚刚还捏着她的后颈的手，她刚刚还抓着的手指，全都消失了！

她从高空坠落，下面滚热得像要吃人的火苗将空气都扭曲！

“啊——”

司荷尖叫着醒来。

又做梦了。

“荷荷！怎么了？”听到叫声的司荷妈妈还围着围裙，慌里慌张地拿着锅铲走了进来。见自家女儿满头大汗，便知道她又遭受了梦魇的折磨，心疼地摸摸司荷的小脸蛋，想要抱抱司荷，却被女儿一把推开。

“妈，我没事。几点了现在？”司荷从梦魇的恐惧中清醒过来，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她看着母亲满脸担忧的模样，边穿衣服边安慰道：“哎呀，妈，没事儿。这个梦都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荷荷呀，妈妈和你说哦，你出生的时候妈妈不是找大师给你看过的嘛？大师说你早产，本来要被阴鬼拖走的，都是你锁骨上这颗红痣救了你知不知道？是神仙的保佑哩！哎呀荷荷你吃点早饭再出门呀，怎么这么不听妈妈的话啦……”

司荷洗漱完毕，抓了两个豆沙包赶紧逃离自家母亲的唠叨，看到楼下陆博昭正在朝她挥手。干净爽朗的少年在阳光下显得俊俏非常，陆博昭见司荷一脸不耐烦地下楼，笑着问道：“你妈又唠叨了？”

司荷见到陆博昭，那一点小情绪立马就烟消云散了，只不过语气中还带着些女孩子特有的娇憨，她举着小拳头吐槽道：“现在是法治社会，讲究无神论的好吗？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唠叨神呀鬼呀的，你说我妈无不无聊？还让不让我做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三好学生了？”

司荷坐在自行车后座，陆博昭骑着车，温暖的夏风把司荷的抱怨都吹成了梧桐叶罅隙间的低声软语，陆博昭安慰她说道：“阿姨年纪大了，你就体谅体谅她。怎么，你最近又做噩梦了？”

司荷吃着豆沙包，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上个月还好些，这个月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天都做。你说会不会是开学了太紧张，心理压力太重造成的呀？”

陆博昭反问：“那你为什么中考的时候不做恶梦，反倒开学的时候紧张了呢？”

司荷被陆博昭怼了一下，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得晃着脑袋慢悠悠地看街景，顺便催促陆博昭骑快点儿别迟到。

俩人好不容易到了校门口，看到宣传栏面前挤满了人。虽然老师已经提前发过短信通知，同学们都知道自己在哪个班，司荷还是本着强烈的好奇心和围观心理上前看了看。三宁市不算大，况且这又是重点中学，说不定能碰到一些熟人做同班同学呢。

“诶！”司荷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扯着陆博昭的袖子，瞬间提高了嗓门：“你弟弟陆北明和我一个班哎！陆博昭，你快看！中考状元在我们班！”

显然，中考状元这个称呼比陆北明本人更具有吸引力，人群很快就朝着司荷的方向涌了过来。陆博昭几乎是用力地把司荷从人群中抢救出来，敲了她一个栗子：“你说话能不能小点儿声儿？”

司荷委屈，司荷不说。

“你怎么没和我提起过呀？”

“和你说干嘛？你觉得他会想认识你？”陆博昭一个眼神杀，司荷嘟了嘟嘴：“也是，我感觉他特别不爱和人说话。唉，说起来，咱俩认识这么久了，我总共才见过他几次？三次？”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自来熟？”陆博昭斜眼睨她，两人走到教学楼门口。由于陆博昭是高二，在1楼，司荷高一，却被学校安排在3楼，俩人便在楼梯口分别。

也许是在宣传栏那边耗费了太多时间，司荷到新班级的时候班上已经坐了不少人，可惜没看见什么熟脸，她有些失望地摇摇头，随即环视了一圈，忽然眼前一亮。

和陆博昭的青春阳光不同，这男生面无表情，垂着眼睑，刘海密密地盖住额头，甚至长到遮住了半只眼睛，山根被隐匿在阴影之下。他薄唇微抿，周身总围绕着一股阴沉的气息，导致在全班都充斥着叽叽喳喳的嘈杂说话声的情况下，只有自己这方圆3米之内鸦雀无声，明明是大夏天，司荷却被冻得忍不住想打喷嚏。

但是出于友好外交政策，司荷率先开口道：“你好，我是司荷。”面带笑意，礼貌又温柔

对方正在整理书桌的手一顿，抬眼看她。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虽然隐藏在刘海之下，但却黑白分明，清澈无比，与此同时又毫无波动，像一潭死水，觉察不出分毫情感，仿佛这双眼睛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笑过。

“你是司荷？”

“对呀对呀，看来你哥跟你提过我？嘻嘻你是陆北明嘛，我知道，今年的中考状元。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和你坐一起的啦，就是实在是找不到座位了，又觉得你可能认识我，我就觉得和认识的人做同桌会有安全感一点……”

陆北明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似乎是真的很不耐烦，却又懒得开口，于是他做了一个手势，司荷立马就安静了。

司荷望着自己面前合拢的五个手指，瞬间联想到了那个小黄鸭“好了你不要再说了”的表情包。她有点震惊，不自觉地闭上了嘴，看来中考状元对表情包也略有涉猎，不像陆博昭说的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真是个全才。

当然这些心理活动陆北明是不知道的，他只以为自己的震慑起了作用，不禁觉得这个手势十分好用。

没过多久，班主任走了进来，发了新书，又选了几个班干部，顺便让劳动委员布置一下打扫卫生的表格。可能是因为有中考状元的威名在，第一天打扫卫生的重任就落在了陆北明和他那便宜同桌司荷身上。

司荷看所有人都走光了，自己却要打扫这偌大的满地塑料废纸的教室，甚至自己的同桌还在座位上写写画画，简直是剥削她这个劳动阶层。

她哼哧哼哧扫完一整间教室，陆北明的身影像是粘在了座位上，稳健如一座高山，于是司小荷同学就爆发了：“陆北明！你到底扫不扫地？”

可能是司荷的怒吼起了作用，陆北明终于盖上笔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经过司荷旁边轻飘飘地撂下几个字：“我去倒垃圾。”

陆北明的回答就像一根针，戳破了司荷满满当当如气球一般饱胀的愤慨，怒气值忽然就归零了。

她追出班级门，看到陆北明清瘦的身影，再看看被各种早餐袋子、零食、塑料纸堆满的臭兮兮的巨大垃圾桶，皱了皱眉，还是没忍住地想去帮帮这位不说话却直接做事的学霸同桌。

可是她刚刚跨出去一步，却看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明明是大白天，明明走廊上一阵风也没有，明明所有人都去吃饭了，呈直线走路的陆北明却忽然像避开什么东西似的不着痕迹地向右移了一步。

还没过两三秒，司荷本来就水灵的双眼霎时间瞪大了，要是细看的话，里面盛满了惊恐和惊讶。

因为陆北明手里提着的，满是废料的垃圾桶，被凌空踢翻了。

司荷活了16年，灵异事件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比如说桌子上的书偶尔会在没人的情况下移动，或者是洗脸的时候水温忽然变烫，可是这些现象总被她归结为自己记性不好，或者水逆。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体质的异常，听了无数遍在母亲的回忆中那起死回生的出生情景，加上多年来被同一个梦魇裹挟的恐惧感，尽管她表面上坚定地支持无神论，心底还是会有些莫名的惶恐和担忧。

而今天，她那么清楚地看到了，那个满身是血的穿着校服的女鬼，在陆北明错开她的步行痕迹之后，发了疯地上前踢翻了满满当当的垃圾桶。

酸臭的甘水顺着桶壁蔓延到地上，飘飘扬扬的垃圾直接穿过女鬼的身体。

陆北明低垂着眼，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发现。

他狼狈地拂掉落在身上的废屑，站起身，左手面无表情地扶起被踢破的垃圾桶，右手插兜，仿佛刚刚发生的只是一次他不小心摔倒而导致的意外，可是惨白的脸色明明出卖了他看似平静的神情。

那个长发女鬼什么都没做，瞪着只剩下眼白的衰败的眼眶紧紧注视着陆北明的一举一动，似乎在观察陆北明到底能不能看见自己。

她的身体没有丝毫动静，头却一点一点转过了九十度，然后一点一点，转过了人体根本不能承载的极限！

司荷知道自己应该和陆北明一样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可是她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双脚卡在原地，全身像被施了冰冻咒语，无法移动分毫！

她看到陆北明惊讶的双眼，可是她知道他什么都做不了，陆北明一定以为司荷什么也看不见。

逃，快逃！

司荷心里似乎响起了无数个哀嚎的声音，催促着她快跑！可她的手脚就像被冻坏了的树枝，僵硬得不得了。忽然，女鬼的脑袋转到了背后，那像盯着猎物一般盯着陆北明的眼白，瞬间和司荷对视！

“跑啊！”司荷听到陆北明扔掉了垃圾桶，脆弱的塑料桶在一遍又一遍猛烈的撞击之下终于寿终正寝。可是女鬼张开了血盆大口，竟然以肉眼见不到的速度向她接近！

“跑——”

陆北明拉长了音调的怒吼似乎给司荷打了一针强心剂，原本僵直的手脚像被涂上润滑油一般重新开始活动运作。

司荷抬腿就往走廊的另一边跑，她一边吐槽自己平时运动不积极，遇到危险情况反应太过迟钝，一边在脑内刷过“完了完了完了小命就要没了”的弹幕。

她发誓她使出了全力，可是女鬼的速度似乎超出了他俩的预期。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女鬼便已经穿梭到了她面前！带着满身的血腥味和腐烂的尸臭味，女鬼伸出手，只差毫厘便要碰到司荷肩膀了！

“躲开！”

陆北明从前被小鬼追的时候也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他也没有想过自己冲上去能为这位即将不幸遇难的女孩子做些什么，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冲过去，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

没用。

女鬼干枯的全是腐肉的手紧紧抓住了司荷的肩膀，像是要把司荷握碎！

陆北明的右手慌张地从裤袋中抽出，他死死盯着如旋风一般快速穿行的女鬼，急忙想要做些什么，因为他知道，一旦被阴气缠身，活在凡间的阳人，只能陪着阴鬼去地府！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整条走廊。陆北明沉痛，绝望，没想到还是来不及了。

等等，他猛地睁开眼，他感受到了，来自41度的夏天，如阳光那般灼热的滚烫！

这声音不是司荷的！

只见司荷抱着脑袋弓着腰，毫发无伤，但是碰到她身体的女鬼，就像是被三昧真火烧到了一般，全身开始着火，开始冒烟，陆北明似乎都能闻到火葬场尸体被焚化时腐肉烧焦的味道！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女鬼尖细的声音明明气游若丝，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司荷和陆北明的耳旁。

司荷转过身，一秒前还张牙舞爪要取她性命的女鬼，在红火的剧烈焚烧下，一点点化成了青绿色的灰烬，被玻璃外投射的阳光一照，彻彻底底消失了！

司荷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脸色惨白得像失去了氧气的溺水者。她跌坐到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开始瑟瑟发抖。

陆北明的脚开始不受控制地跑向司荷，却在离她一步的距离停下。他慢慢地，大气也不敢喘地蹲下，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接着，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伸出手，握住司荷纤弱的手臂。

司荷颤抖着抬头，大眼里满是惊惶的泪水，她断断续续地开口，像是一个刚刚得知自己得了重病的病人，不可思议而又不知所措，无助得像丢了最心爱玩具的小孩：“我……我到底是什么？”

陆北明不是陆博昭的亲生弟弟，这个消息只有他们一家四口知道。

陆北明是陆家从福利院领养的孩子，福利院院长和陆家父母说，陆北明是在一片荒废了很久的小公园里找到的。

那时他身上盖满了枯枝落叶，身边也没有任何能够说明身份的信物，要不是福利院的孩子迷路了跑到这个废旧公园，陆北明可能就真的要冻死在被覆了霜的枯枝败叶之下了。

最奇特的是，当时明明是个秋天，公园的温度却像零下七八度的冬天一样寒冷，然而陆北明还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谁也解释不清这是为什么。

由于公园坐落在三宁市的北面，院长觉得这个孩子大难不死，未来一定一片光明，便给他取名为北明，陆姓则是在被陆家收养之后加上去的。

司荷不明白陆北明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说起他的身世，也许是为了安抚惊恐的自己，又或者说希望她转移注意力。

陆北明把垃圾重新收拾好，扶着司荷坐回座位，在所有人都还在吃饭，班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的情况下托盘而出。

“我从出生开始，就可以看见鬼。”

这句话成功让司荷短暂脱离后怕，抬头望着陆北明。

“今天是你，第一次，看见？”陆北明艰难地挑起话题。

司荷点点头，又想起可能会和忽然见鬼有关的梦魇，又摇了摇头。

“那你知不知道，如果是一般人，被鬼抓到会是怎样的下场？”

司荷摇头。

“要是被这种厉鬼抓到，一种情况是鬼上身，还有一种是被它拉去阴曹地府。但是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在你身上发生。”陆北明要求自己尽量冷静地，不带一丝波澜地说出这段话。

司荷像是脑袋当机一般缓慢地眨眨眼，重复道：“你也能看见鬼。”

陆北明点头。

“那么，你有没有被那东西……抓到过？”

陆北明点头。

“你……”

“你是我见过的，除了我之外，第一个被鬼抓住却没有被带走，反而杀死鬼的人。”陆北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终于有了起伏，闪着司荷捉摸不透的光芒。

“那么你能不能，杀……”

陆北明一愣，避开司荷急切的目光，摇摇头说：“可能是因为体质问题，我不会被带走，但也没能像你这样。”

“那你怎么办？”

“装作没看见。”

司荷眼角抽了抽，终于露出除了恐惧担忧之外的，无语的表情。

“那要是碰到像刚才那样的呢？”

陆北明还是摇头，说：“我们这样能看见鬼的人已经很少了，鬼界和人界虽然存在于同一个空间，却是在不同的维度，鬼魂们对于能看见它们的人也会很惊讶，觉得不可思议。所以一般看到鬼，只要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它们就不会起疑。”

司荷点点头，表示明白，沉默了一会儿又忽然提问：“那你当时为什么忽然向右走了一步？”

“因为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可怕的鬼。”

……

“不过，这些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司荷慢慢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慢吞吞地提问。

陆北明如假面般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有些警惕地环顾了一圈，最后似是不放心，提笔在练习本上写下几个字。

岁寒阁：甄甯

“放学了和我去见他。”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龙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