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良善

“小多!小多!”萧年在院子里就开始叫,“小姨来看你啦!”

她话音刚落,一个圆滚滚的小肉球就连蹦带跳地跑了出来,一下子扑到她怀里。

在他的身后,萧年的姐姐萧余穿着围裙,扎着一个低马尾,从厨房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就是给你发个照片看看,你还真回来了——回来了也正好,中午想吃什么?”

尽管萧年反复强调自己随便吃一口就行,萧余还是把饭做得空前丰盛,一道清炒芥兰,一道虾仁炒蛋,一道土豆烧牛腩,一道红烧茄子,还有一盆鲫鱼豆腐汤,萧年在车上就饿了,当即吃得头也不抬。

脸上被打过的痕迹经过她在车上反复用冷毛巾敷了又敷,已经基本看不出来了,身上的烧伤也用长衣长裤盖住,萧年还特意涂了口红和腮红,让自己看上去气色颇佳。

她什么都没有跟姐姐说,一直以来,她都不打算让姐姐知道自己生活里的任何困难——她知道了也没用,只会一边担心一边为自己帮不上忙而自责得流泪,姐姐这一生受的苦已经足够多了,萧年不打算再给她增添任何的负担。

萧年爸妈走得早,一直是大自己十一岁的姐姐在照顾萧年,姐姐是个温柔老实的女人,之前一直是个护士,后来小多需要人照顾,她没法再花太久的时间上班,就辞职回了老家,在社区的老人中心有一份收入微薄的工作。因为带着小多的缘故,姐姐一直没能结婚。

但是小多并不是姐姐亲生的孩子。

四年前,萧年回到家里,和坐在地上一边吃手一边傻傻看着自己的小多大眼瞪小眼了十分钟后,开始向姐姐咆哮。

“你在做什么?”萧年当时气得差点要掀房顶,“你以为你是谁啊?神通广大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吗?”

“小年。”萧余当时低着头坐在角落里,“我不能看着他死在那啊。”

“那你救他啊!你拿什么救?你哪来的钱?你自己现在身上这件衣服穿了多少年了?”萧年几乎要疯掉了。

她嗓门太大了,小多眨巴着大眼睛看了她几秒,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萧余对萧年道:“快去哄哄小多。”

“我?哄他?我吃饱了撑的?”萧年瞪大了眼睛。

然而十秒钟后,萧年还是不情不愿地蹭了过去,把小多抱了起来,她从来没哄过孩子,于是胡乱颠了颠晃了晃,嘴上瞎唱:“不哭不哭不哭……”

可能是萧年一边手忙脚乱一边硬着头皮唱跑调的歌的样子太有趣了,小多眼泪汪汪地瞪着她,两秒钟后突然笑了出来。

小孩子真是神奇的生物。

他们一笑的时候,咧开的嘴会把周围的肉都推上去,整个脸圆圆的像一个小苹果,他们的眼睛黑白分明,皮肤软软的,四肢短短的,肚子胖胖的。

萧年突然想——你说这么好个孩子,怎么得了那么奇怪的一个病呢。

缺血缺氧性脑病,这是小多的病在医学上的叫法。

学术上解释,该病病因主要为各种原因导致的脑组织缺血缺氧。表现嗜睡或迟钝,哭声弱;肢体肌张力降低,尤以上肢明显,自发动作少;原始反射减弱,拥抱反射动作常不完整,吃奶少。

萧年是背不下来这些学术解释的,她只知道这是个无底洞一样的病,要花很多钱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小多的亲生爸妈因为没钱而把他抛弃在了医院里,上天垂怜小多,在他饿得差点死掉的时候,安排了萧余这样一个贫穷却善良的白衣天使收养了他。

然而即使再喜欢小多,萧年仍然没有办法认可姐姐来收养小多——这个世界上的有钱人那么多,善事轮不到自己来做。

在一次萧余出门的时候,萧年把小多抱去了一家规模极大的孤儿院。

萧余回来后,抓着萧年的手直掉眼泪:“他们不会管他的,他们不会管那样的孩子……”

萧年觉得姐姐实在是多虑了,于是她和姐姐一起坐上公交到了孤儿院,要给姐姐看看小多在这里也能活得很好。

事实却证明是萧年错了。

义工把小多抱过来的时候,萧年信心满满地对姐姐说:“你看这小脸多胖乎啊。”

然而襁褓一揭,萧余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脸胖只是水肿,襁褓揭开后,小多的身体已经瘦到惨不忍睹。

“你们是怎么照顾孩子的?我不是在资料上写了他有病症,喂奶的时候需要更长更久的时间吗?”萧年怒气冲冲地把义工找过来,“这样看根本就是没喂进去啊?”

义工淡淡地对她说:“萧小姐,你看看你的周围——我们有上百个孩子,然而只有义工的人数还不到十个,您送来的孩子是孩子,其余孩子就不是了吗?我们的时间都用来照顾他,其他孩子怎么办?”

“何况这个孩子的病基本是治不好的……”

萧年听不下去了,她一挥手:“你们筹不到钱是吧?”

“即使筹到钱也会先给手术更有希望的孩子……”

“那我领走吧。”萧年说,“我来筹钱。”

萧年带动周围的人脉发起了募捐活动,半个月后,她最终收到的金额是——一万一千元。

于治疗费用而言,这只是杯水车薪。

这也难怪,她和姐姐的圈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富裕的人,大家都忙碌着维持自己的温饱,能捐出一点已经是极大的心意了。

萧年又去找了媒体,希望在社会发起募捐——媒体答应了,然而也诚实地告诉萧年:“现在这样的消息太多了,都等着发,排时间的话恐怕三个月后才能给你登上。”

那样的话根本来不及。

这个世界就是很奇怪,有人有很多钱,但是没有善心,有人有多到用不完的善心,但就是没有钱。

萧年不是没有想过就此算了——她甚至想过要把小多丢掉,自此听天由命再也不管他了。她也真的抱着小多一路坐到了荒凉的终点站,然而当她把小多放在站台上打算离开时,天空骤然传过一声惊雷,大雨落下来,小多在雨中湿漉漉地哭了起来,声音气若游丝,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奶猫。

萧年在雨里站了半个多小时,公交车一辆又一辆地开过来,然而她就是始终没能上去。

最终的最终,萧年把小多原封不动地抱了回来。

怎么办,到底能够怎么办。

世间千万条路,没有一条是生路。

被逼到绝路的良善又该何去何从?

回到学校后孟宁越开车来学校看萧年,他对萧年很感兴趣,萧年看得出来,她对孟宁越说过:“你别跟我浪费时间了,我有喜欢的人了。”

孟宁越当时温和地笑了:“你们在一起了吗?”

萧年毫不示弱:“迟早的事。”

“那就是还没有。”孟宁越扶了扶金丝眼镜的边,“那么我和他平等竞争,谁追到就是谁的。”

之前萧年一直对孟宁越很是冷淡,但是这一次,她上了孟宁越的车。

“你能借我一笔钱吗?”她直接了当地问孟宁越。

同龄的女孩子大多矜持,不喜欢把钱挂在嘴上,但是萧年无所谓,她坦坦荡荡,不觉得跟有钱人提钱是什么伤自尊的事。

“多少?”孟宁越挑起眉头。

“很多。”萧年想了想,算了一下小多的治疗费用,然后报了出来,“我可能一时半会没有办法还你——你可以定一个高一点的利息,我毕业了之后赚到钱,肯定第一时间还你。”

孟宁越想了想,突然笑了。

“不借。”他低声道。

萧年的气立刻泄了下来。

“可以送。”

萧年猛地瞪大眼睛。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然,孟宁越平静地说:“和我在一起吧。”

荣成宇的脸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了萧年的脑海里,她第一反应就是推开车门出去。

这算什么?

如果答应了,自己的底线在哪?

然而就在萧年推车门的同一瞬,她不小心按到了自己手机的键,屏幕亮起来,壁纸上的小男孩笑得象是天使一样。

如果没有钱,这个天使很快就要回到上帝的身边了。

萧年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片刻后,她坐了回来。

“这是你的车?”她轻声问孟宁越,眼泪在一瞬间从她的眼眶里掉了出来,“带我在这个城市里兜一圈行吗?兜一圈——我想吹吹风。”

以一百三十迈的速度行驶在北京五环,环绕一圈大概需要五十分钟。

在这五十分钟里,环绕出的圈子将把我们去过的一切地方包裹进去,我们一起滑过冰的后海,一起骑过车的胡同,一起看过电影的商城。

我将用最后的五十分钟忘掉你。

我背叛了你,之后一切与爱情有关的苦痛,都是我的罪有应得。

午后的阳光温柔地蔓延进狭小的室内,萧年吃完了满满两碗饭,抚摸着肚子歪在一边,萧余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她:“你和妹夫挺好的吧?”

萧年面不改色地回应姐姐:“一切都好。”

“那就好。”萧余温柔地叹了口气,“你记得帮我谢谢他,多亏了他帮助,小多现在情况好了不少。”

“肯定转达。”萧年朝姐姐微笑。

她不会告诉姐姐,孟宁越根本就不知道小多的事。

不是她刻意隐瞒什么,而是她根本就懒得告诉他——萧余在知道妹夫家的财力后一直颇为自卑,担心自己上不得台面,丢了妹妹的面子,于是除了在婚礼上露了个面外,一直不怎么愿意在妹夫面前露脸。萧年也就没带孟宁越回来过。

她和孟宁越结婚的前一个晚上,和林心儿一起坐在酒吧里,林心儿酒量颇佳,一杯一杯地喝都不带醉的,倒是萧年,喝了几口之后就开始头昏脑胀,抱着林心儿涕泗横流。

“心儿,我问你。”萧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如果有一个人,心里一天到晚想的都是杀人放火,但是干出来的都是扶老奶奶过马路给希望小学捐钱这种好人好事,而且干了一辈子,那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林心儿莫名其妙,还没等她回答,萧年就无比笃定地一挥手:“好人,这是好人。”

“所以你明白了吧?孟宁越对我这么好,我却不爱他——但是没关系的,我对他好就行了,我是好人,我真是好人。”

林心儿听懂了,她拿起一杯酒,默默地灌了下去。

萧年对孟宁越没有爱,有的只有收了他的钱却还不起他要的东西的愧疚。

所以这么多年来,孟宁越怎么对她,她都一声不吭、逆来顺受地忍下来。

谁叫她……

收了他的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