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梦醒时分

萧年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

梦里的她回到了四年前,那个时候她没有现在这么多的名牌,还是个很穷的女孩。

和她一样穷的是荣成宇。

富日子有富日子的烦恼,穷日子有穷日子的开心。10月的北京落满了大片大片金黄的银杏叶,荣成宇骑着一辆叮当作响的单车,车后座上载着萧年,他们骑过一条条或笔直或曲直的胡同,骑过波光粼粼的后海,在南锣鼓巷里找一条萧年一直念念不忘的蜡染围巾,然后去附近的面馆一起吃炸酱面喝北冰洋。

那时候的萧年还没有现在这种被生活摧残过的模样,她比现在要丰满,眼睛比现在要明亮,像两颗不会熄灭的星星,同宿舍的女生们都笑说“荣成宇肯定喜欢你”,她就真的一把拦住荣成宇,问他:“你喜欢我吗?”

荣成宇毫无心理准备,被吓了一跳,在原地脸涨得通红地呆站了足足一分钟后落荒而逃,萧年站在他身后,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四年后的荣成宇可以在面对女粉丝疯狂告白的时候以一种极尽体面礼貌的方式道谢,但那个时候的他还完全没得到情商上的进化,不经逗,一逗就脸红,可以在大冬天骑车追着卖糖葫芦的三轮车足足三个路口,只为买一根你喜欢的豆沙夹馅儿糖葫芦,但就是没法说喜欢你。

萧年不介意。

青春正好,日子还长,年轻人总觉得未来有大把的时间慢慢爱。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荣成宇留在学校自习室备战考试,萧年一个人闲得无聊,骑着车跑到北海公园,亭子下方的水中游动着一尾又一尾的金鱼,萧年拿了一块大面包,一边掰一边扔——她喂鱼的方式很奇怪,总是可劲儿地把面包往远了抛。

“怎么这么喂?正常的人不是都丢到自己正下方,好让鱼群都围着自己吗?”

萧年回过头去,一个男人站在她的身后,男人穿着一件休闲衬衫,上面的领子松开,雪白的颜色衬出眉清目秀、温温和和的一副面孔,萧年不认识衬衫的牌子,但依稀能从料子和剪裁中看出是价格不菲的货色。

“怎么?你说我不正常?”萧年掰下一块面包又往远处扔。

“没有。”男人笑,“诶——能分我一小块吗?”

萧年本来想掰一块给他,突然眼睛一转,收回了手:“不白给,可以卖。”

她打量着男人一身不菲的行头,狡黠地比了个手势:“十块钱。”

男人看了看萧年,她一身标准的穷学生的打扮,但是站得笔直,眼睛里像有星星,于是他笑了起来:“可以,那我多出两百块钱,再雇你帮我喂怎么样?”

那可真是孟宁越做过的最亏的一笔生意了吧?萧年仍然拿着她的面包喂着她的鱼,结果还凭空多了两百一十块钱,省着点花的话,够她一周的生活费了。

事后萧年回忆起来,自己那一句“可以卖”,可真是灾难的一句话。

那句话奠定了她和孟宁越间所有的关系,奠定了她这一生之后所有的挣扎苦痛。

三个月后,萧年和孟宁越在一起了。

荣成宇的室友在萧年下了晚自习回寝室的路上堵住她,问她:“那荣成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萧年平静地说。

“你别装傻!他喜欢你你看不出来?”

萧年沉默片刻,然后道:“他喜欢我关我什么事,我又没说要和他在一起。”

“你这个女的怎么这样?!”室友怒了。

没错,萧年和荣成宇的确没有一个在一起的仪式——但是难道就因为没有那么一个仪式,这个女人就可以赖账么?那这么久以来她和荣成宇形影不离算什么?总不能是好朋友吧?是不是朋友她自己心里清楚!

愤怒让室友几乎要犯了他从来不对女人动手的规矩,他刚想要愤怒地揪住萧年,就突然愣住了。

借着路灯,他看到萧年脸上两道清晰的泪痕,亮晶晶地挂在脸上。

以及她瘦了很多,颧骨高高地突出来,袖管空空荡荡。

萧年最后看了他一眼,转头走了。

室友呆呆地站在原地,良久,他冲着萧年的背影大吼道:“荣成宇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背叛他?!”

萧年回过头来,眼泪已经干了,她的面孔平静而冷漠。

“因为穷。”

回忆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世界一片黑暗。

萧年睁开了眼睛,面前一片雪白。

视线缓缓地获得了焦点,她认出那是医院的天花板。

旁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小年!你总算是醒了!”

萧年缓缓地转过头去,床边坐着的正是她大学以来的闺蜜林心儿。

“你……怎么来了?”萧年缓慢地开口,嗓子似乎涩住了,隐隐地作痛。

“我听说你出事了,赶紧买机票过来了。”林心儿拉着萧年的手,“我的天啊,你们这也太吓人了!”

在林心儿大呼小叫的叙述里,萧年总算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她晕过去后,负责人把她和孟宁越一起推到了窗边,与此同时,底下用桌椅架起了一个台子,减少了窗口到地面的距离,几个胆大的小伙子爬上台子撑起棉被,接住了他们。

而那个女人则没有出来,据负责人说,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负责人移动孟宁越和萧年后,转身走进了火场,再没有出来,事后,警方在楼里发现了一具焦黑的尸体——引起事端的女人最后成了这起事故唯一的死者。

“这个女人……是什么人?”

“就孟总要拆的那个电子芯片加工基地,你知道吧?那女人是基地里的一个职员,一直以来都神神叨叨的,可能神经有点问题,本来基地的领导是可怜她孤苦伶仃,所以才一直允许她在基地里干,谁知道这次惹出这么大的祸。”

“那女人可能是因为在这干了很多年,所以就比较偏执,对这有感情,不愿意搬走,就把罪都怪到了孟总头上,她当时抱着一瓶酒进去,负责人本来还以为她是给孟总敬酒来了,结果谁知道她直接一酒瓶砸到了孟总头上。”

“放心放心,孟总没事,就是晕过去了。”林心儿安抚地拍拍萧年的手臂,“他就在隔壁病房,伤势还比你轻点,你看看你这腿上的烧伤——以后大概很多年穿不了短裙短裤了。”

“她还随身带了毛巾和火柴,毛巾被酒浸透了,火柴一点就着,火就是这么烧起来的。”

“后来的事你大概就都知道了吧?说实在的,你真猛,英勇护夫,可歌可泣。”

萧年闭上眼睛,她觉得不对劲。

那个女人的话仍然响在耳边,她和自己对视,轻声道:“那么爱他么?”

语气哀凉如霜雪,眼神清明,没有一丝一毫疯癫的意思。

她突然挣扎了一下:“包呢?我的包呢?”

她往三楼跑的时候没有拿她的包,包被扔在楼梯上,不知道有没有随着大火化为灰烬。

“在的在的,当时服务生给你捡起来了,你的身份证钱包首饰一个不少。”林心儿把皮包给她拿过来。

萧年一把抢过来,她在乎的不是那些。

当她看到那把钥匙的时候,她心里微微呼出了一口气——还在。

没有任何信息,但只要这把钥匙还在,就意味着关于那个女人的线索没有完全断掉。

之后有大概一周的日子,萧年一直在好好养伤,他们住的单人病房十分清净,除了换药外,护士们也从不过来打扰,萧年每天看看书和电影,任窗外的阳光一点一点暗下去。

孟宁越明明就在隔壁,而且伤得比她轻,活动比她方便——但就是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

直到有一天晚上,萧年已经入睡了,结痂的伤口一直发痒,让她睡得不太安稳,半梦半醒之间,她突然感觉自己身边坐了个人。

她猛地睁开眼睛,嘴突然被捂住了。

她大睁着双眼,看着自己上方的男人。

平心而论,孟宁越是个好看的男人,风度气质一样不缺,平日里穿成套的西装,戴金丝边的眼镜,说笑时斯文中带着不可阻挡的人格魅力,是圈子里是出了名的儒雅。

只有萧年知道,在某些时刻,孟宁越可以变得多么阴翳可怕。

就如他现在这样。

深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萧年,孟宁越咬紧了牙,腮边的线条锋利起来,没有平日里一丝一毫温和的影子。

“为什么要救我?”孟宁越低声道,“我死在那里,遗产不都是你的吗?”

萧年被他捂住了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含混地支支吾吾。

“你可以拿着我的钱去找荣成宇,你们两个快乐到老,不是么?”

萧年的眼睛里猛地滚出一颗泪来,那滴泪带着她的体温滑落到孟宁越的手上,孟宁越像被什么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

萧年支起身子,看向孟宁越,她瞪着眼睛,冷冷道:“抛开我们的夫妻关系不谈——孟宁越,你就是这么跟救命恩人说话的吗?”

孟宁越低头看着她,他的眼睛太黑了,黑得几乎透出了凶狠,黑得像是要把她吞噬掉,然而他的声音却突然软了下来,温柔得像是一个委屈的孩子。

“萧年。”他轻声说,“你救我,恰恰是因为不爱我……对么?”

萧年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眼睛。

就在她扭过头的同一瞬,只听一声清脆的巨响,孟宁越重重一个耳光打在了她的脸上。

一丝血从萧年的嘴角留了下来,那一巴掌太重了,吃痛之下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然而她一声不吭,仍然低着头。

片刻后,她把没有被打的那一边脸扬起来,平静地对孟宁越道:“这边要打么?打完把这个月的钱汇过来。”

另一声清脆的巨响立刻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萧年的两颊飞快地肿了起来,她摸了摸,轻声道:“宁越,我会对你好的。”

孟宁越退后两步,他像是累了,又像是绝望了。

片刻后,他退出了房门,一阵脚步声过后,隔壁房间的门关上了。

萧年重重呼出一口气。

她拿起手机,突然发现上面有一条未读消息。

“小多说他想小姨了。”

配图是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长着一张圆圆的脸,留着西瓜头,坐在一堆玩具里笑得很灿烂。

萧年望着手机发了一会呆,然后突然起了身。

她把纱布在自己的伤口上贴牢,然后穿了宽松的长衣长裤,戴好鸭舌帽,又找了一个医用口罩戴在脸上,然后拎起包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