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谋

文/木良格

楔子

去年年底,我的二爷寿终正寝,按照家乡的习俗,在年底的时候,家族的族长要把二爷的名字纳入到族谱中。而夏家的族长就是我的爷爷,但当时我爷爷年事已高,有些老眼昏花,所以爷爷钦点我的名字,让我在一旁帮衬。

因为按照家族的规矩,除了族长嫡系这一支,旁系是没资格看族谱的,我父亲当时在四川支教,所以我作为长孙,是唯一有资格陪着爷爷修族谱的人。

也就是陪着爷爷修族谱的那天,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夏家过去竟是高门大户,只是不知道为何家人从来不讲。

为了避免提及先人的名讳,我将用第一人称讲述我在族谱中的见闻,尽可能真实地还原当年夏家先祖一直秘而不宣的遭遇。

1.私塾老师

明,嘉靖二十年,辛丑年。

这一年我十八岁,考中了乡里的秀才。我家中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弟弟。爹娘和弟弟只有几亩贫瘠的土地,为了供我读书,家里连一点余粮都拿不出来。

我不忍心看家人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便和同乡的广元兄一起商议,到城里想办法谋生。广元兄和我同一年中的秀才,我俩是很好的朋友,也是发小。

我和广元兄一起来到了江城,当天借宿在广元兄的一个亲戚家。第二日,我们分头在城中寻找谋生的法子。

出门没多久,我就打听到当地知府家张贴了告示,要请一位教书先生,虽然听说很多私塾的先生去应聘都被退了回来,但我还是打算去碰一碰运气。

只是没想到我运气这么好,应聘过程顺利得出人意料,我很高兴,因为在知府的家里做教书先生,薪酬肯定是不低的,况且又是份体面的营生。

当晚回去的时候,广元兄还没找到谋生的路子,我虽然内心欢喜,但也不便表露得太明显,只是告诉他,我从明天起要搬到知府的府上去住了。

第二日,我见到了我生平的第一个学生,是知府家的小公子,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正是好动的时候。不过许是家教极严的缘故,那孩子沉默寡言,显得有些阴郁。

我授课的过程很是顺利,因为小公子几乎很少说话,也不肯提出问题,只是兀自盯着书本,如果我问他有什么不懂的,他就摇摇头。他看人的眼光,常常让我有些不自在,所以后来我也不愿再提问他。

我授课,他受课,久而久之,我和小公子之间有了一种很怪异的默契。不过久而久之,我发现小公子虽然不爱与人对视,却时常窥视别人。有时候小公子路过我的房前,如果我的屋门开着,总能看见小公子不经意地瞥我一眼,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常言道富贵人家是非多,我很早就明白这一点,但身在其中才发现,耳濡目染也是在所难免的。

有一次,在给小公子上完课后,我在园子里和一位管事的老妈子多聊了两句,竟然才知道原来小公子并不是老爷的独子,他上面还有一个姐姐。

只是这家小姐的命也太不好了。先是不管家人的反对,和一个穷秀才私定了终身,没承想,那男人一发达了,便一纸休书,休了这家的小姐。

“这……未免有些……”我本想替小姐说句话,但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多嘴了,便把话咽了回去,继续听她侃侃而谈。不想老妈子正说得眉飞色舞,却突然住了口,转身匆匆离去了。

我正奇怪,眼角瞥见了长廊的拐角处有一个人影,细看之下正是小公子,不由有些脸颊发烫,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只见小公子表情阴郁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一转身便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2.怪事

当晚,老爷叫了阖府上下所有人一起吃饭,我虽然是小公子的老师,但也只是一个落泊的秀才,只能坐在下席吃饭。

开饭的时候,我看见老爷身边坐着一个妙龄女子——应该就是小公子的姐姐,也就是府上的大小姐了。

正当我看着小姐的时候,不巧小姐也抬头看见了我,四目相对,男女有别,我赶紧把头低下去继续吃饭。不想我快吃完饭的时候,竟发现小姐还在盯着我看,而且不仅是小姐,我看见小公子也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看他姐姐,嘴唇翕动,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因为羞赧,吃完饭就赶紧回房休息去了。躺在床上,想着小姐痴痴的眼神,不禁有些想入非非。

这时我听见床下传来“咯吱”一声,仿佛有老鼠在下面,我唬了一跳,赶紧爬起来点亮了油灯,找出一把扫帚钻到床下去驱赶老鼠。

但扫帚在床下挥打的时候,我听见“砰”的一声,似是打到了什么硬物,我把油灯挪近些,看见床下赫然有一个黑色的物体,看起来是个匣子。我掏了半天才把那黑匣拽了出来。

只见那黑匣大约有六七寸长,三四寸宽,拿起来沉甸甸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又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我把黑匣打开,里面竟然有些许青烟飘了出来,我当下骇然,手一松,匣子就掉在了地上。

待我去捡它的时候,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叫,因为我看见黑匣盖子的里面,刻有一行隶书。

那行隶书写的,正是我的生辰八字。

我当下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却又不敢声张,一时间手足无措。这个匣子是做什么的?里面为什么会刻着我的生辰?又是谁放到我床下的?我隐约感觉到这件事不能和府里面的人说,于是又悄悄将匣子放回到床底下。

当夜我辗转难眠,后来安慰自己,江城的知府是湘人,湘人信奉巫灵,或许是什么奇怪的风俗吧。这样想着,我才渐渐睡下。

不几日,知府一家出游,我得空去找广元兄闲叙。彼时广元兄在一家药铺做了伙计,我们许久没见,便喝了几杯。我突然想起那天在床下发现的黑匣,便向广元兄说起了此事,不料广元兄在听我叙述时神色渐变,待我说完,广元兄已是面色铁青。

“夏兄,你快快离开吧,江城已不能久留。”广元兄眼神颤抖着说道。

“广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胡言乱语起来?”我不解道。

“这……哎,你就听我的劝,快走吧!”说完,广元兄竟拂袖离去,任我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头。

我心中疑惑已经到了极致,同时也懊恼不已,知道事情已经是一团糟,却完全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正在此时,我眼角瞥见一个道士装束的年轻人,直看着我连连摇头,我心中苦闷,以为他也如我一般。我看那个道士破衣烂衫,桌上只有一杯清茶,看样子是吃不起酒水米饭,于是叫他过来和我同坐。

等我们二人酒足饭饱,我正要离去的时候,那个道士突然说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要不久于人世。”

我心中原本就很苦闷,这时候听见他说话,不由得大为愤然,骂道:“我好意请你吃饭,你怎么平白无故就咒我!”

那个道士说道:“我不是咒你,是你确实命不久矣。”我正要上前和他理论,他突然说道:“你最近是不是常常感觉浑身乏力,夜里又时常噩梦缠身。”

我怔怔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最近总是没精打采,但是又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回答道:“我这是思乡心切,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你是不是常常忆起小时候的事?”我猛然一怔,如果说他看出来我没精打采,没什么好稀奇的,但是我最近常常在想小时候的事,他怎么会知道呢。

要知道,广元兄就是我的发小,我们在同一个乡村一起长大,所以才这般要好,我最近也常常想起小时候和他打架的事,所以今天才来找他喝酒。

“这就对了,你活不了多久啦!”道士说道。

3.养阴胎

我当下大为惊奇,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那个道士叹口气说道:“我看你也不像坏人,怎么会好端端被人加害呢。你刚才和朋友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知道那黑匣子是什么东西吗?”

我求他快说,他告诉我,湘地有一种害人的风俗,是因为重男轻女而产生的。

有些女人为了生儿子,巫婆就教给她们一个有损阴德的方法。那些初怀胎的女人,花重金买下别人家快要下葬的棺材,将棺材中的男尸抬出,然后自己睡进棺材里,只要三晚,就能吸尽棺材中的阴气,因为棺材属阴,可以聚死人的阴气。

如此一来,那女人将来生下来的孩子必定是个男孩,确切来说,就是棺材中曾躺尸的男人。湘人称其为“养阴胎”。

我当下大惊失色:“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况且,即便是真的,我又不是死人,你是胡说骗我的吧!”

那道士让我先安静下来,继续娓娓说道。阴胎虽然保险,但要靠运气,不是每个女人怀孕时都能赶上别人家下葬男丁。

于是又有一种方法,叫做养阳胎。养阳胎是不需要必须受孕的,只要你看中了哪家的男子,用阴气极重的柳树躯干造一口方方正正的小棺材,若能刻上男子的生辰八字最好。然后放置在离这名男子最近的地方,柳树属阴,吸人的阳气和胎气,胎气是与生俱来的,只要这男子还是处子之身,胎气就不会散去。

待九九八十一日,阳气和胎气都被这柳树棺材给吸光了,这人也就死了,然后女子只要服下小棺材中的阴雾,不出几日就可怀胎,而且怀的也正是被吸尽胎气的男子。

我猛然想起知府家中那管事老妈子的话,小姐先前是结过亲事的,只是因为被郎中诊断为不能再生育,于是被休书一封……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请教书先生的时候,先前来了那么多资历很深的私塾先生他们都不收,单单收我一个刚中了秀才的年轻人,原来他们一早就算计好了。

我惊惶失措,险些要跪下来求那道士救我一命。那道士赶忙一把将我扶住,说道:“我们同席用膳,也是有缘,我不忍见你死去,你就照我说的,逃命去吧。”

我回到府上,依照那个道长所说,从床底下扒出那个匣子,仔细一看,真的是一个棺材的形状。我把黑匣打开,把准备好的龟血倒了进去。

我刚做完,就听见远处的一个厢房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音之凄惨让我忍不住打起寒颤。我知道,那小姐先前肯定趁我不在时吸走了一些胎气,现在她已经怀胎,只是要把胎儿生下来,需要吸走我身上余下的胎气。我现在破了她的巫术,她肯定是腹如刀绞,怕是要流产了。

我来不及多想,又把预备好的火油倒进黑匣,把油灯扔了进去,顿时火光冲出,把我的床也给燎着了。我趁着府上慌乱,赶紧跑进后园,翻墙逃了出去,就在我刚爬上墙头的时候,隐约听见小姐在喊我的名字,一时间有些于心不忍,但又想到那女人处心积虑要我的命,我就纵身一跃逃走了。

我来府上已经两月有余,如果不是有幸碰上了道长,要不了几天我就被迫轮回,做了她的儿子了。

我读到这里,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我以前曾学过书法,大学时又念中文专业,所以族谱上虽然是古文隶书,但也都认得很清楚。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很难相信世上竟然会有这种事,不禁心有余悸。

我的祖先从那件事情之后,仕途就一直不顺,本来他打算在知府家教几年书,攒够了银子将来去京城参加科举,但是发生了这种事,他又得罪了知府,而且据说那个知府和当时的奸臣严嵩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的祖先被迫逃亡在外,辗转流落到了浙江绍兴,虽然日子过得很低调,但因为他有些才干,后来被当时的东南总督胡宗宪给带走,成了胡宗宪的幕僚,但这件事他一直没敢声张。

因为胡宗宪虽然权倾一时,但也不足以和严嵩抗衡,不能保他。这期间他偷偷回过家乡几次,只是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他流落在外多年,父母都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间了,郁郁而终。他回去时只见到了自己的弟弟,兄弟重逢,抱头痛哭,但是怕给弟弟带来灾祸,也没有提起此事。

直到嘉靖四十五年,严嵩的死讯传来,我先祖才放下了心头的大石。万历二十年,我祖先因为此事一生不得志,终于抑郁而终,在逝世之前记下了当年的事,留给后人,以做警醒。

4.真相

在阅读完族谱上所记载的故事之后,我仍然感到很好奇。

从文中看,我先祖的同窗好友广元应该是猜到了一些端倪,不然不会劝我祖先离去的,那为什么他不把话说清楚呢,如果当时不是我祖先有幸碰到那个道士,那岂不是……

随即我看到,族谱中有一页鼓鼓囊囊,好像夹了什么东西,我趁爷爷上厕所的时候翻开那一页,里面竟然是一封信。我把小心翼翼把信纸摊开,以为会看到祖先的手记,没想到却是广元写给我祖先的。原来我祖先被总督胡宗宪收做幕僚之后,虽然为人低调,但官场上还是有些名声,后来广元得知我祖父在浙江,就写了一封信给他。我猜这封信一定让我的祖先对广元耿耿于怀,至死都不会原谅他。

原来,广元在信中告诉他,他在药铺做伙计的时候,有一天突然来了一个少年,找他订做了一个黑色的药匣,但规格尺寸都需要按照他说的做,他当下有些惊奇,因为这种事无论是找做木料生意的商人或者木匠,都轮不到自己来做,但那少年出手阔绰,想是要掩人耳目,所以才找了一个跟木料生意毫不相干的人。

于是广元就答应了下来,药匣做好以后,那少年又让他在匣子内里刻上了一个人的生辰。他本来以为这东西要送给某人用作纪念的,结果后来和一个外地来的同行一打听,才知道那竟然是个要人性命的匣子,是用来养阳胎的!但为时已晚,他只求自己不要牵扯到人命案子。

结果那天我祖先和广元一同吃菜饮酒,广元才恍然想到,那匣子内刻上的生辰八字,不正是自己发小的么!但他也知道那少年很有来头,他们人在异乡不能轻易得罪大户人家,况且他当时心里有愧,根本就不敢和我的祖先说匣子内的隶书手记,竟然出自他最好的朋友之手。广元一时慌不择言,话只说了一半就丢下我祖先,险些害了他性命。

辗转多年,广元考上了举人,后来听说胡宗宪手下有一个幕僚和我祖先同名,细细打听,竟然真的是他。因为心中有愧,才修书一封解释当年的事情,说自己没脸来见他,但知道他还活着,心中的愧疚也减轻了不少。

我没想到自己的先人竟然还有这么曲折骇人的经历,想来我祖先因为那件事受惊不小,不仅影响了仕途,终身没有参加科举,也影响了自己的人生,一生不得志。

后来我父亲在年三十那天赶回家过年,我偷偷把这件事说给他听,没想到父亲跟我说,他年轻时也趁爷爷不在时偷偷看过里面的记载。

“爸,你说这事能是真的么,怎么看起来这么玄乎?”我仍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儿子,我们做人,只求问心无愧就好了,不论真假,族谱里记载的故事是在告诉我们,勿以恶小而为之,不要因为一时的贪念而坑害了别人。”

我点头受教,知道祖辈们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