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修缘(上)

赵小弦第二次去出家,被轰出寺外。

赵小弦第三次去出家,被几名壮汉和尚七手八脚抬出寺外。

赵小弦第四次去出家,被扫地僧连通报也不通报,连进也不让他跨进一步。

……

直到这一次。

守门的和尚走进禅室,道:“师兄,那位赵公子又来了。”

不平跪坐团上,槌敲木鱼,头也不抬便道:“哦,又来。好吧,那你就让他待在忏室里,晾他个五六七八九个时辰吧。”

半个时辰过去,守门小僧再次进入禅室,这一次,他的脸色稍显慌急:“师兄,赵公子他……”

不平翻动一页经书:“不是让他等着吗?”

和尚扭扭捏捏道:“赵公子他在忏室里……”

不平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他在忏室里做了什么!”

见到监寺师兄飞步而来,聚在忏室外指指点点的一众和尚纷纷四散,临走前还不忘落下一句预言:“赵公子完蛋了!”

不平站在忏室里,面对墙壁,眼神呆滞。他不是没有看到赵小弦,也不是没有看到地上凌乱的纸笔。而是比起这些,还有令他更为注意的东西。

赵小弦看他专注地盯着墙上壁画,凑到他耳边,笑道:“不平师父,这副地藏菩萨图,你看我画得如何?是否传神?”

“贫僧怎么知道传不传神?”不平深深吸入一口气,自出家以来第一次,胸中升起腾腾杀气,“你自己下去找他看看不就知道画得像不像了吗?”

“这是贫僧当年悟禅的地方。”不平深情地环望忏室,眼中泪光莹莹,仿佛又重回当年光景,“师父告诉我,我的俗生动荡难平,于是赐我法名不平。”

不平慢慢把目光从墙上移到赵小弦身上:“你为何要亵渎此地?”

赵小弦无视不平头顶渐渐云集的阴云,笑道:“师父你日理万机,无暇来见我。我等你等得无聊,又觉得这间小房实在无趣,就画了菩萨来陪我。”

说完,赵小弦又提笔指了指另一面白墙,道:“这面,我打算画文殊。”

不平夺过赵小弦手中的笔,深叹一声,道:“我错了。”

赵小弦神色得意道:“师父何错之有?”

不平丧气道:“赵公子放心,贫僧一定竭尽全力,为公子寻求破解之道。”他在彻悟佛教经典的时候也没有感到这么头疼欲裂过。

忽然,不平的脑子闪过了一个人的名字。如果是那个人的话,说不定会有办法化解。

赵小弦不记得这是他第几次来拜寺了。但不平却是第一次如此殷勤迎接赵小弦。

赵小弦故作惊吓道:“师父你今天这么快出来见我,很吓人哦。”

不平依旧挂着那副不愠不怒,云淡风轻的表情:“赵施主请入室详谈吧。”

忏室的墙上还留着赵小弦的墨宝。赵小弦很满意。

可当赵小弦看清忏室里坐着的人后,语气便有些不善:“他怎么在这里?”

不平解释道:“宋施主是贫僧请来的。”

赵小弦长眉一挑,语调也高了八分:“你请他来?为什么?”

不平道:“既然赵公子是因为宋施主才看不开的,那么宋施主就是赵公子的化解之道。”

赵小弦拍着不平的肩:“师父,你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误会?我看不开,是因为羽姬不是因为他!”

不平道:“天底下这么多人,公子中意的姑娘却偏偏喜欢这个人,难道不是缘分吗?”

“我和他有个破缘分!”赵小弦冷嗤一声,道:“既然这就是师父说的解脱之人,那我还是不要解脱了吧!”

忏室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气氛。

这时被不平请来当雕塑摆的宋渺忽然开口,同时吓了两人一跳:

“别走。”

正常人与一个这么讨厌自己的人共处一室,也会浑身难受得不行吧。

可宋渺却让赵小弦别走。

赵小弦笑道:“你让我别走我就别走?我听说宋大侠你自打入京就邀帖不断,本公子今日就让你尝尝被人拒绝的滋味。”

“慢着。”不平道,“大家为何不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

“心平气和!”赵小弦道,“他抢了我家乐姬,却还好好地坐在这里,我这还不够心平气和吗?”

这通气话只能作发泄只用,实际上,赵小弦吓唬吓唬那帮纨绔无赖还行,真打实斗起来连只鸡也伤不了。

可听在宋渺耳里,却很是新鲜。

宋渺已一眼看出赵小弦不是习武之人。就算是武林所谓豪强也不敢对宋渺轻言挑战。

赵小弦却说得大言不惭,而且郑重其事。

不平看了一眼赵小弦:“听说赵施主颇好风雅,对曲乐有一番研究,我寺中也有善琴的客人,不如请来助兴?”

赵小弦托腮无趣道:“不平师父,你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世间这些凡音俗曲,我早就听腻了,要听,我还不如回家听。”

不平道:“哦,要是宋大侠弹的曲,公子也不听吗?”

赵小弦愣住。这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啊。

他只听说过宋渺的剑法如何精妙,却从不知道宋渺的琴艺是否也同样无双。不过,赵小弦想,就算不用人说,宋渺一定是善琴的高手。赵小弦固执地觉得,不然,他如何获得爱琴的羽姬的青睐?

赵小弦一直不明白羽姬弃他而去的原因,现在终于想通了。一定是因为,羽姬某天无意中听到了宋渺的琴声,然后涕泪俱下,感动得要跟他走吧。不然,还有什么原因能使名动京城的琴姬抛却荣华吗?

想到此处,赵小弦竟有丝丝妒意。宋渺究竟怎样善琴,才能压过他赵小弦?

不平从桌下翻出一把破旧古琴,叹道:“可惜本寺的琴经久不用,有些旧了,弦也接不上了。”

赵小弦抢过琴,落在膝上:“这有何难?”

话完,断弦已经续上,他抚琴试音,铮铮琴音直叩人心。这把经年古琴在他指下重新焕发出惊艳的生命。

“磕”的一声,琴已送到宋渺面前。

宋渺点了一下头,以示谢意,双手抚上琴弦:“在下,献丑。”

赵小弦的心蓦地一悬,整个人就像被吊上了高空。

这一段开曲琴音不同凡响,赵小弦勉强能听出来这是名曲《风入松中》,不可思议地盯着宋渺。

十指,七弦,似有力量源源不断,汇集成泉,穿过忏室另外两人的胸间。

赵小弦只觉胸中一痛,快要受不了了,从蒲团上一战而起,一股血气也随之涌起,有冲破头颅之势。

不平强行拉他坐下:“赵公子,可不能无礼。”

渐入高潮,赵小弦脸上的血色慢慢地消失了,一张脸惨白如鬼。

他的眼睛大而迷惑地张着,仿佛琴声已经洞穿了他的身体。

奏到尾音,赵小弦全身绵软无力,已是一副任人摆布的状态了。

宋渺奏的这首琴曲并不长,赵小弦却觉得琴曲长到快要度过他的一生。

他之前只不过是看破红尘,现在连活都不想活了。

赵小弦评音鉴声多年,经验老到,不管是优是劣,赵小弦张嘴便能滔滔不绝。可是现在,赵小弦张大嘴巴,也没有半个字蹦出来。他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来。只好用一句最普通单也是最准确的话,评价道:“太,太难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