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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结束之后,简生得知他们年轻漂亮的美术老师要辞职到美院进修,并同时在美院举办的绘画培训班教课。他惊慌,舍不得她离开,于是想要去她的班上学画画。

今生就是这样开始的。

走过浓荫的街道,在少年时代伊始的夏天,他第一次去找她。简生抱着忐忑的心情来到她在美院的家,轻轻地敲门。等了一会儿,淮披一件随意的深色坠质睡衣,嘴里叼着的一枝炭笔,手里抱着一卷卡纸,另只手腾出来开门。头发挽起来,脖颈颀长,锁骨似清瘦的少年一般突出。面孔上的轮阔硬朗。不知为为何,她瘦了很多。肤色洁白,如同楼下绽放的广玉兰。

简生因她的美而震慑,紧张得说不出话。淮表情诧异地望着这个心绪不安的少年。

他站在门口,忐忑地问,我可以不可以到你的班上去学画画?

淮愣了一下,微笑着说,当然可以。

得到她的允许,少年竟兴奋地语无伦次。谢谢,谢谢,他重复着说。仍带稚气的面孔上浮现出淡漠而柔和的真挚笑容,带着少年的羞涩,却令人过目不忘。

回家的路上,他头一次像个快乐的少年那样,步履轻快地走路。南方夏日溽热而潮湿的空气,树木在街道边绽放浓荫。高兴地跳起来,伸手摘下一片青翠的绿叶,糅在手指间,犹如臆想之中的细腻皮肤。城市沉浸在落日的余晖当中,黄昏爬过满是爬山虎的墙壁,光线忧伤而甜蜜。他哼着歌在楼上的花园打理花草,亲手种下的茉莉和栀子吐露沁人心脾的芳香。汗水沿着额头滴下来,利落地用袖口抹掉。头脑中甜蜜地畅想着有关于淮的一切。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对于画画已经达到了沉湎的地步。很多时候晚上本该做作业的时间,他总是写两笔就忍不住在草稿纸或者速写本上画了起来,大部分是信马由缰地描绘淮的肖像。他在画完的速写纸上写日记。躲在房间里练习水粉色彩的时候,不敢出房间换水洗笔,就直接画干搓技法的抽象画。

然而当母亲突然进来看见此番情景,就要怒不可遏地骂他玩物丧志,甚或一把抓过速写本,指着上面那些女性的肖像,愤怒地咒骂着并且撕成碎片,然后将作业扔在他面前勒令他在12点以前必须完成。

常常在母亲出去之后,简生就会压抑得难以自制,爬上窗台。他想要跳下去,然而终究是不敢的。于是常常就会在窗台上坐着,直到深夜。

他在那个时候,深刻地鄙薄自己的生命。

简生每个周末都去淮在美院的画室画静物写生。淮有了一间周末专用的教室供上课。画室里满是林立的画架,到处扔着废弃的颜料。地面上是一届届学生留下的厚厚一层铅灰和刷不掉的颜料,墙壁上也是有意无意的杂色污迹。一旦跌到或者擦到墙上,就将被铅灰和颜料弄得肮脏狼狈,但是房间看起来富有别样的气息。

整个夏天,简生几乎天天穿过美院浓荫的石板路,直到那座砖红的爬满了墨绿藤蔓植物的三层小楼。那些植物具有鲜亮饱和的色泽,叶片在仲夏溽热的微风中摇动,闪着匕首一般鲜亮的绿。头顶的风扇铿锵有声地转着,伴着蝉噪听起来充满夏天的味道。画室有巨大的玻璃窗。窗帘厚重且沾满灰尘。采光非常良好。窗外是高大的落叶乔木,在温暖的南方终年青翠。盛夏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有扶疏树影映在空旷的画室里。树影似乎带有辛香。簌簌抖落。他专注地不停描绘那些木讷的石膏头像。画累了或者找不到感觉了的时候,淮就干脆让学生们休息一下。淮跟他们聊天,说起在美术学院当学生的时候分外沉溺的老鹰乐队,还有闹鬼的五一七宿舍。简生就边听边在画室里逡巡,心里面无比愉悦。

有时候淮会对简生讲起她和大学男友的事情。简生心里竟然是毫无嫉妒之心的,他甚至愉快地听着淮讲述他们如何在大学里恋爱,如何在毕业之后分别。简生问她,他一定非常爱你吧?

淮回过头来看着他说,

不要把别人想象得对你很忠诚。

这句话简生印象这样深刻。很久之后他明白原来真的是这样。尽管听起来很绝望。

是从那个时候起,简生就喜欢上这个曾经是她老师的年轻女子。或者准确地说是依赖。淮有温和平静的眼神,耐心善良。亦是非常漂亮的女子。加上她是绘画老师的缘故,但凡只要在她身边,简生就感到无限快乐。他贪恋逗留在淮身边的时时刻刻,而且常常用孩子般狡黠却纯真的把戏讨好淮:诸如送画,帮着倒水洗笔,递颜料,甚至打饭接电话之类。常常为了等着结束了绘画课之后单独和淮一起走一段路,他宁愿在画室里面呆到天黑。

孩子对于老师的热情和好感总是直白又羞怯的,这诚恳和稚拙常常逗得淮对她无奈却又充满怜悯。

十三岁那年,简生就这么在画室里面度过了整个夏天。淮对这个特别的孩子也感到喜欢,一直不收学费,于是开学之后,即使不是星期天简生也去画室。通常是在放学之后,飞快地背着书包跑到画室里去看淮给那些大孩子上课。躲在高大的画架后面等待,直到天黑,却只是为了下课能够与淮一道回她单身宿舍或者到门口吃便饭聊天。

这小小的心绪细腻的少年,剪了像是日本男孩一样的短头发,前面留着长长的刘海,深深地遮住眼睛。瘦高的身材,肤色像父亲那样苍白。一直都是在同龄人之中表现出内向不合群的性格,独自守着内心庞大而甜蜜的秘密,兀自成长。

学校里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调动起他的兴趣,平常就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上课,下课。画画,发呆。书包里装着速写本,上面留下许多速写和想念。就是这样安静并且不引人注意的少年。

唯有在淮的身边,他才话语滔滔不绝,开朗健谈。多年来,他自己甚至都不能够分辨,淮对于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角色。公正耐心的老师,温和美丽的母亲,善解人意的朋友,亲密无间的姐姐,至死不渝的情人。淮已经标榜了他所能想到的每个角色的完美典型,在整个漫长的少年时代,他坚定的意志便是,没有淮,生活不值得继续。

他只愿生活在有淮的世界。如此,内心便无限地快乐与幸福。

母亲仍然是忙着她的工作,小心翼翼地周旋着钞票和男人。母亲第一次没有告知却彻夜不归的夜晚,简生独自在家做作业。做完之后他开始画画。画满了好几页速写纸,觉得有些累,于是开始洗澡。洗澡完毕,母亲仍然不见回来。他开始担心,心里发慌,却又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耻辱感。他坐在沙发上等待,好像又回到第一次撞见母亲和陌生男人上床的情景,竟然难受得心跳加快,如鲠在喉。他不可自制地想念淮。

于是他出门,往淮的家走去。凌晨的街道蔓延着水气,十分安静。独自来到淮的楼下。那是个清凉的夏日夜晚,在一树繁盛的玉兰花之下,在映着飞虫透明翅膀的昏黄灯光之中,少年徘徊良久。只要他抬起头,就能够看见淮的窗户。月光皎洁,如同儿时生活的北国乡下见到的那般明朗清澈。头顶上的星辰,稀疏散落在夜幕。他闭上眼睛,想念着故乡的夏夜,亦想念着淮温婉的笑容。心里无限安宁。

他站了一夜。黎明的时候,他拖着站得僵直的双腿慢慢走回家。

母亲依然没有回来。他内心陡然空落了。他宁愿被母亲责骂一夜未归,也不愿回家看见如此令人心寒的空房。少年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扭亮台灯,翻开一页速写纸,开始描绘夜色中茂盛的广玉兰。他在页面背后写,今夜母亲没有回家。

那天早上他觉得困,没有去上学,一直睡到中午。母亲回来之后,并不知道他没有去上学。简生轻声问她,昨晚你在哪儿?

母亲轻描淡写地敷衍着说,在公司忙一个策划。然后转身进了卧室更衣。少年呆在原地看着母亲关上房门,只好无言地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那是他十五岁的时候。

此后,他开始时常在失眠的夜晚,来到淮的楼下。他对这样稚拙而真挚的游戏乐此不疲。在那些闷热难当的夜晚,突然下起酣畅淋漓的一阵大雨,冰凉的雨水混合着潮湿溽热的植物和泥土的气味,汇聚成汩汩流水,冲走烂醉的花朵,花瓣漫过脚背的时候,被凉鞋的带子挂住,停在皮肤上,微微瘙痒。于是他俯下身,拾起来。摸到花瓣的细腻,如同记忆中光滑洁白的手。将花瓣放进衬衣的口袋,凌晨时分带回来夹在速写本里。一片一片,累积得很厚。

是在琴弦上寂寞起舞的少年。

他从未告诉过她,他的等待。而当他在画室里与淮独处的时候,他亦是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心绪,总是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少年。却在独处或者走神的时候,回想着和淮相处的细节,兀自要浮现出愉快得不自知的笑容。十分天真。

曾经母亲半夜回来,家里不见他的踪影。待他凌晨回来,她便焦急并且厉声责问他的去向。开始的时候他只是镇定而圆满地撒谎。数次之后,母亲开始怀疑他的行踪。

某天晚上,他又出了门。母亲在背后跟踪他来到淮的楼下。正在他无所事事地徘徊的时候,母亲出现在他背后。

一瞬间他是震惊的,但还是还未等反应过来,便是迎头一记惨烈的耳光。

他只觉得头脑中一片混沌,两眼昏花,耳朵里有各种金属摩擦一般的尖利噪音在震荡着他的鼓膜。脸上仿佛着了火一样疼。这不是母亲第一次这样打他,却是第一次令自己感到这般的痛楚和羞辱。他定在那里,费力地思索,要不要还手。

母亲厉声责问,你在这里干什么,是找那个女人么?!

简生只觉得心脏快要被涌出的血液所撕裂。他愤怒,并且满含羞辱,一言不发地往回走,紧紧地攥着拳头。母亲不罢休,跟在后面絮絮叨叨地盘问和咒骂,言辞辛辣。

简生一怒之下,转身面对母亲,脱口而出,难道你彻夜出去跟男人鬼混我有质问过你吗?!

母亲一时愣住,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她几乎又在盛怒之下欲要扬起手打简生的耳光,却被九_九_藏_书_网简生一把抓住。少年的手因为用力,像钢钳一样掐着母亲的手腕。母子两人仇恨而冰冷地对视。

她不愿意相信她与亲子的关系这般无法挽救。她又落下无助的泪水。

简生面对此刻的母亲,心中一阵酸楚。却依旧是无言。带着脸上依旧火辣辣的灼烧感,甩开母亲的手腕,兀自转身向前走。象极了当年他的父亲抗起行李转身离去的身影。

这个小时候在草甸子里捉鱼,晒得肤色绯红,头发里还夹杂着泥点和叶絮的小男孩,而今竟然蜕变得如此迅速。有着与他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的身形和面孔。只是性格却更加的漠然,忧郁而涣散的神情。

她第一次开始怀疑,将他带回身边,或许是个错误。

那夜他在梦境中是这样分明地看见了父亲。那个赐予他生命却至今未在他生命中出现的亲人。在某些浑浊的梦境之中。少年渴望父亲能带他重回童年时代的北国水域。那里的夏天,阳光绵延,蝉声聒噪,树荫盛浓。去河边游泳,去捕晚霞中的红蜻蜓。然后在晴朗的夏夜,一起在花园里乘凉。认识星象,拾起从银河坠落的星光。

在这样的梦境之中,自己永远是面对已知的疼痛不知如何忘记,面对未知的疼痛不知如何承担的沉默少年。在陌生城市的剧烈的阳光之下与自己的影子踟蹰而行。不愿抬头看路。在母亲深夜不归的黑暗房间里不知疲倦地画画,停下来的时候看见窗外已经有着淡漠的晨曦,缓缓湮没浓郁并且溽热的夜色。留在厚厚的速写本上的语句,在想念之后留下一季季多雨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