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活一口气

相比大多数人,景上一路算得上顺风顺水长大,平淡的生活趣味虽少了些,但贵在安定,比如此刻,景泰阳刚挑了一个猪蹄花到自家老婆碗里,就被后者无情的放到了景上的碗里,陈兰毫不领情,甚至冷眉相对:“别让我吃吃吃,我在减肥!”

景上“哼哼”了两声,心想减肥果然是女人一辈子的事业,然后顺理成章的用手拿起猪蹄,往嘴里放。

“也不洗手。”陈兰就这毛病,看不惯就要唠叨,可今天唠叨的主题可不是这个。陈兰朝宝贝闺女身边靠了靠,颇有些试探的意味:“景上,刚刚把你送回来的人是谁的啊?”

景上心里“咯噔”一下——又开始了。

“什么谁谁谁?”景上嘴巴里咬着猪蹄,试图糊弄过去。

其实相比那些真正晚婚的独立女性来说,景上倒也没到恨嫁的年龄,她一向不喜欢“大龄剩女”这个词,女人嘛,只有挑花眼的,没有剩下的。但是她无法反驳的,她现在一定是适婚年龄。

面对这种带有明显意味的乱点鸳鸯谱,景上第一反应就是扯开话题。

“咳咳。”景父忍不住帮腔,景上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不妙——他爹一定是出卖她了。

景上心里一横,只得采用自爆的办法,一副兴致勃勃的要和母亲大人聊些别的样子:“哎,妈,你猜我前两天遇见谁了?”景上吮吸了一下手指上残余的酱汁,故弄玄虚:“你绝对想不到啊 。”

毕竟是亲生,本来想从景上嘴巴里诈出点什么的景母瞬间没了兴趣。她悻悻的又夹了一块猪蹄花到景上碗里:“我不猜,也没兴趣,我就想知道你哪天能给我遇到个乘龙快婿。”

景上干笑两声:“乘龙快婿有点困难,但我遇到萧楚了,你还记得萧楚吗?就是我初中时候同桌,那个小胖子,你说他长得像乌龙学院里面释小龙旁边的那个小胖子那个……叫什么来着,反正他现在变化可大了,翻天覆地的。”

“萧楚?”今天景泰阳回来的时候的确是提了一嘴,但是只是说景上带了一个小帅哥去的他那,具体的没有多说。

没想到意外的从景上那把小伙子的名字给炸出来了。

陈兰的表情让景上幡然醒悟,她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家老爸。景泰阳连忙避开了闺女的视线,忙着啃蹄花。

陈兰是教师,记性一向比旁人的好,更何况当时景上的班主任还曾经是她的学生,多多少少之下,也连带着知道了不少有关萧楚的事情。

景上不过提了一嘴,萧楚的样子就跃然脑海。

她记得——是个苦孩子。

陈兰沉吟一会儿,避重就轻说道:“记得,还来我们家吃过饭的。”

“啊?”这次轮到景上吃惊了:“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她的记性的确不怎么样,从小就是数学比语文英语要学得好。那些死记硬背的东西怎么背怎么忘。

只不过没想到,她和萧楚还有过这些事。

陈兰冲景上翻了个白眼:“那天你带人家回家说要补习功课,结果看电视看到了炸鸡的广告,吵着闹着要你爸带你去吃肯德基,留下人家在家里等你等到了八点,最后也没见着人影。”

脑中浮现出两个小人,一个滴着哈喇蹲在电视旁看电视,另一个则坐在书桌前乖巧的写作业,电视里的炸鸡腿实在诱人,炸的酥黄的面包糠裹着多汁的鸡肉,电视上的小朋友一口咬下去,肚子里的馋虫纷纷争先恐后的叫嚣。

对于那个时候的景上来说,一个可以吃的炸鸡诱惑力远远比身边一个沉默寡言的小胖子诱惑力要大的多。

景上:……

“我记得你那时对人家可不好了。”陈兰幸灾乐祸:“听你们老师说你放虫子给人家文具盒,怎么,他来找你算账了吗?”

景上被她唯恐天下不乱的妈妈说的越发心虚,都说人的记忆是带了美化功能的。她看到萧楚,光想起他以前是个沉默的小胖子了,对自己和他之间的事情却记得不清不楚。可今天给别人这么一提醒,她对自己过去的认知才算回忆起了一点。

“萧楚……萧楚应该你说的那么小心眼……”景上心虚的咽了口唾沫:“更何况人家现在是大明星了,可红了,打开电视就能看到他,怎么可能记得这些个事情啊?”

应该……不记得吧……

景上想着想着,自己反而越发心虚了起来。

那些如绿皮火车一般缓慢的过往,终于拉下停滞的刹车,“轰隆隆”的闯进她记忆的闸门。

扎着双马尾的景上手里捏着不知道从哪摸来的放屁虫,一脸堂皇的进了教室,信步走到一张桌子前,飞速的打开那人放在桌子上的文具盒,将放屁虫放了进去。

落日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温暖且祥和的照在女孩那张透明单纯的脸上。

五月暖春,教室外杨柳依依,不知名的鸟儿在柳枝头高歌,教室里传来一阵繁杂的脚步声。

刚升了初中没多久的小屁孩对什么都新鲜。众人纷纷围着那只不知从哪蹦跶出来的花虫子,花虫子大概也是头一次受到如此多的眼睛瞩目,趴在原地冲着所有人动了动触角,以作示意。

“长得可真丑啊。”

“我妈说了,这个叫臭大姐,放屁可臭了。”

“你懂什么,这个是蟑螂。”

……

一群小毛孩忍不住对着一只虫子辩论,声音渐渐有越吵越大的趋势,最后也不懂谁突然大喊了一声:“别吵了,萧楚哭了。”

所有人的视线被那声音吸引,纷纷扭头去看萧楚。

萧楚战战兢兢的趴在桌子上,眼里的惊恐像是要溢出来一样,他用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可下巴上的肥肉却出卖了他的恐惧,以一种极高的频率抖动着。

“我靠,这就哭了?”人群中有人低声的说了一声,正好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毕竟谁能想到,一个长得比全班都胖的人,眼泪说掉就掉。

萧楚习惯性的早到,掏出书本准备温习昨天的功课时,文具盒里却赫然躺着一只硕大的花虫子。花虫子背上的点点白斑仿佛一只只瞪着他看的眼睛,几乎是下意识的,眼泪夺眶而出的同时他将文具盒扫到了地上,整个人显些往后退栽倒了地上。

——他怕虫子。

孩子的世界单纯,抱团是人生来就有的意识,谁与谁玩的好,谁就为谁说话。可偏偏萧楚平时沉默又话少,班里几乎没有谈得上称为相熟的人。

一时间,所有人都停滞不前,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安慰他。

也就是这时,景上背着书包走了进来。她将书包放到位置上,扫了一眼,当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说不心虚是假的。她光是看地上的那只虫子就冒了一背的冷汗。

——因为那只虫子是她放的。

她只是想吓唬吓唬自己的新同桌,没想到对方的反应这么激烈,连带着桌上的书本都被扫到了地上。

景上迅速的扫了四周一眼,心中暗暗估量了一下——应该没人知道这个虫子是她放的。

那颗悬着的心陡然又放松了下来,她装模作样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里暗暗的盼着赶紧息事宁人。

“好臭啊!”离萧楚最近的一个男生嫌恶的捏起了鼻子,原来是放屁虫总算反应迟钝的受了惊,对着众人喷射出不可言说的气体。

“蟑螂才不会这么臭,它一定是放屁虫!”

“它就是蟑螂……”

人群中又“哄”的一下吵成团,那个捏鼻子的男生主张地上的虫子就是蟑螂,有些气不过的指着萧楚:“蟑螂不可能放屁的,气味是从萧楚那传出来的!是萧楚放的!”

男生话一出,人群中陡然沉默了。本来忙着抽泣的萧楚一张胖脸“刷”一下憋的通红,半是不可置信半是愤怒的看着那个男生。

气氛多了一丝剑拔弩张的味道。

其实不过是虫子放屁的问题,小孩子爱争义气之勇,说话的男生平日里人缘好,“兄弟们”见情况变成这样,也站了出来,话有所指的说气味是萧楚那边传来的。

从始至终,萧楚始终低着头,尽管脸憋得通红,却一如既往的沉默。顺从的听着别人莫名的指责。

景上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当时想什么不好,偏偏要捉一只会放屁的臭虫子回来,结果想了半天的息事宁人没来,反而来了又多了麻烦。

男生的面子似乎被他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弄得有些受损,于是伸手要推搡他:“你倒是说话啊,闷葫芦。”手还没碰到萧楚肩膀,就被景上一把握住手腕,她心情也是复杂,这件事说到底因她而起,不过一个恶作剧而已,却把人家逼成了这样。

——真·悔青肠子。

“别吵了,老师等等就来了。”景上坐立不安,终于站了起来,有意小事化无,但她一方面也有些正义心爆棚,看不得别人以多欺少,有意让男生难看,挑着眉脆生生道:“再说了,放屁怎么了?难道你不放屁吗?估计你平时放的屁也不少吧?”

围聚在一起的人瞬间哄堂大笑。

小丫头扎着两条马尾辫,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平日里又成绩好,班主任也总是有意无意的照拂她,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知道她不比萧楚那个软包子,惹不得,挑事男生的脸涨成了猪肝紫,但也只是忿忿不平的瞪了她一眼,再加上有人喊了一句“老师来了”。所有人都作鸟兽状逃散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事情也就作罢了。

倒也是识趣。

景上其实内心也缓了一口气,重新回到了位置上,看萧楚费力的去捡那些掉落在地上的书本和文具——这个小胖子实在是太胖了。就像是一滩崩得紧紧的肉,整个人如同被人充了气,连弯个腰都一副要了半条老命的样子。

景上不忍,弯腰将他捡起来,又帮他整理好,问道:“别人欺负你你不生气吗?”

萧楚似乎没有听见一般,继续拿着散落在地上的书。

景上叹了口气,忍不住怪张丰田这个不靠谱的班主任,怎么就给自己安排了这么个怪异的同桌。

景上忍不住又说道:“下次有人再欺负你,你就反击回去。就算打不过,也跟他照死里拼。”

——这是电视上教她的。那阵子流行个什么武侠电视剧,隔三差五就有人拿着刀去找仇家,说要和对方拼命。

她顺照着搬了下来,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妥。

景上顿了顿,似乎又说了什么,但是她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最后还伴随着班长的一句“起立”。好似扔在了大海中的石子,彻底没了声音。

可萧楚却一字不落的听见了,他拿起最后一本书,堆好在了桌上。随着班里的人群一起站立了起来。

她说:“我妈说了,人活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