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琴姬

安倍晴明宅邸的院子,已经开始涂上一抹春色。

耀眼的淡绿色繁缕和荠菜从池边探出头来,白梅也开了八成。

甘甜的梅香融化在大气中,飘进晴明和博雅的鼻子。

那香味真是浓郁又恼人。

两人坐在窄廊上喝酒。

无风。

纹风不动地闻者那梅香,香味似乎愈发浓烈起来。

酒香和梅香混为一体,即便不喝酒,光闻那香味,便会令人陶醉万分。

虽然是午后,太阳仍高挂上空。

明亮阳光照射在晴明与博雅身上。

“博雅,你怎么了?”开口的是晴明。

“怎么了是什么意思?晴明”博雅将酒杯停在半空反问。

“你今天话说得很少呢。”

晴明说的没错。

若是平常,只要几杯酒下肚,博雅一定会忍不住对着那些嫩绿的令人叹息的春草颜色或梅香,说出几句浮上心头的感慨,然而今天的博雅却格外安静。

“说的也是……”博雅竟然老实的点头。

“发生了什么事吗?”晴明问。

博雅没回答,只是喝干杯内的酒,再将杯子搁在窄廊上。

“这个啊,晴明,其实我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吗?”

“而且……”博雅说到一半又闭嘴。

“怎么了?”

“老实说,那个……”

“那个到底是哪个?”

“没什么……就是那个……”博雅说到此,垂下脸接道“还是不说算了。”

“怎么不说呢?博雅,你说说看。”

“不,还是不说算了。”

“为什么?”

“我若说出来,你一定会笑我。”

“那要看你说的内容,不过,如果我笑会让你不高兴,那我绝对不笑。”

“我有说过我会不高兴吗?”

“你没说,抱歉,我刚才说的只是比喻而已。”

“就算是比喻,我听了也会不高兴。”

“看吧,说来说去你还是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

“那你愿意说出来吗?”

“不说。”

话题就转回去了。

“是女人的事吧。”晴明道。

“你、你在说什么?无缘无故的。”博雅狼狈不堪。

“果然是女人的事?”

“不,不是,不是女人……”

“不是女人吗?”

“唔、唔……”

“果然是女人。”

“你怎麽知道是女人的事?”

“唔,你承认了。”

“我没有承认,我只是在问你,你为什么认为是女人的事?”

“因为写在你的脸上。”

“写在我的脸上?”

“你真是个老实汉子。”

“喂,晴明,你不要逗我,老实说,我目前正为了这件事而大伤脑筋,而且,我想,这件事很可能跟你的专长有关,本来打算找你商量,所以才来这儿,结果来了后……”

“来了后又怎么了?”

“面对你,我越发说不出口,可是,我刚打算鼓起勇气说出,你竟然先说出那种话,害我更难以启齿。”

“抱歉,博雅,我早就看出你想对我说些什么,所以先开口想套你说,没想到……”

“没想到一开口就情不自禁逗起我来了?”

“对不起。”

“算了,这样一来,我反倒比较轻松。”

“你愿意说了吗?”

“你愿意听我说吗?”

“嗯。”晴明点头。

博雅重新坐正,压低声音说“那个,会出现。”

“出现?”

“会出现女人。”博雅说毕,瞪着晴明道“晴明,你笑了。”

“我没笑。”

“有,刚才你的嘴角不是微微动了一下?”

“那是你多心。”

“不,不是我多心,确实动了一下。”

“跟平常一样啊。”晴明若无其事地说。

博雅想起,晴明的红唇看上去总是隐约含着甜酒般的微笑。

而同博雅聊天的此刻,只要认为他在笑,确实也可以看成是笑容。

“唔唔……”

“结果,女人怎麽了?”

晴明催促答不出话的博雅继续说下去。

“刚刚不是说了,会出现嘛。”

博雅死心,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深夜——

熟睡中的博雅突然察觉某种动静。

最初是味道。

是一种甘美的味道。

博雅在半睡半醒中,以为那是梅香。

他以为是院子里正开始绽放的梅香,随着夜气飘进寝室。

可是,那味道似乎不是梅香。

虽然同样是甘美,令人觉得舒服的味道,但似乎与梅香不同。

倘若是花香,应该是陌生的异国花香。

要不然就是博雅至今从未闻过的熏香。

难道是有人在某处焚香?

博雅如此胡思乱想之际,这才发现自己虽然闭着双眼,却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醒来时味道仍在。

这么说来,那味道不是在梦中闻到的。

博雅在黑暗中睁开双眼。

之后,看到了那名女子。

是个年轻女子,年约二十出头。

奇怪的是,明明身在黑暗中,博雅却能清晰地看到那女子。

自己家中柱子柱子或幔帐之类摆设的所在位置,平日便很熟悉,因此博雅在黑暗中也勉强可以看到那些摆设隐约的影子。

但对陌生人来说,四周只是一片漆黑而已。

然而咫悠那女子的身姿清晰可见。

女子坐在枕边,凝望着博雅。

她那双大眼睛的形状和束在头顶的发髻、高挺鼻梁、丰满嘴唇、亦即唇间露出的白皙牙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身上穿的不是倭国服装。

薄衫似的衣物裹住她的身躯,发髻,脖子,手腕都或垂或褂或戴着博雅从未看过的饰品。

薄衫下的身体似乎缠着一件有颜色的布料。

不是唐服——

这点博雅看得出来。

佛经上的菩萨或者天竺天女恐怕也没有这么美。

是个异国美女——

博雅虽然很惊讶,却没有大声喊出来,因为他立即明白女子不会伤害她。

“毕竟我跟你一起经历过种种事,已能不轻易动声色。”博雅对晴明说。

“之后呢……”

“嗯。”

博雅点头,继续说明。

那女子已极为伤心的眼神凝望着博雅。

她察觉博雅醒来后,张开柔软双唇似乎想说什么。

女子的嘴唇在蠕动,但是发不出声音。

博雅在寝具上坐起,问女子。

“你怎么了?你想对我说什么吗?”

女子再度开口,似乎拼命想对博雅说些什么,但是只见她嘴唇在蠕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女子的眼神瞬间变的很悲哀,接着又焦躁地微微扭动身子,然后再度张开嘴唇,却依旧发不出声音。

女子以悲伤眼神凝望着博雅,双眼含泪。

“你怎么了?有什么伤心事吗?”

博雅温柔的问对方,但女子还是发不出声音。

过一会儿,女子的身姿突然消失在博雅眼前。

“她消失时那个眼神,看上去很悲哀,很痛苦,让我很难受,晴明……”之后,博雅再度躺下入睡。

翌日,博雅醒来后,总觉得昨晚的事很可能是梦。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当它是梦,事情便可以了解。

只是,那女子的悲哀眼神和发不出声音的嘴唇动作,令博雅耿耿于怀,真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梦。

博雅本来打算如此了解这件事……

“怎麽了?”

“晴明,第二天晚上她又出现了。”博雅道。

第二天晚上也一样。

夜晚熟睡时,又闻到那阵香味而醒来。

醒来一看,昨晚那名女子再度坐在枕边。

“小姐呀,小姐呀,你到底是谁?找我又什么事吗?”

博雅如此问对方,对方没回应。

不,那女子蠕动着嘴唇想回答,只是发不出声音。

然后,不知何时,女子又消失了。

“原来如此。”晴明点头。

“晴明啊,到昨晚为止,这事已持续了五天……”博雅说。

“那女子并不令我感觉害怕。”博雅以诚挚认真的表情说:

“如果我觉得害怕,早就来你这儿,这五天一直没来的理由是……”

“是不想因为女人的事而被我取笑吧?”

“嗯,我以为过几天就不会再出现,可是,连续五天都出现的话……”

“今晚大概也会出现吧。”

“会出现吗?”

“应该会。”

“唔,嗯。”

“博雅,想不出原因吗?”

“想不出。”

“你是不是对某位宗姬求爱过,事后又不理人家了……”

“晴明,你老是爱说这种话,这是你的缺点。”

“不过,也许是你在无意中结下了某段缘分也说不定。”

“你这样说,我也想不出来。”

“若是你,确实有这种可能。”

“不可能。”

“既然是五天前的夜晚,那么,五天前的中午或六天前,你身边有没有发生过特别的事……”

“唔……”博雅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答道“没有。”

“你不能光凭自己的主观判断有没有发生过事情,你再想想看……”

“啊,对了……”

博雅似乎想起某事,自顾自点头。

“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在那前一天,皇上让我保管的阮咸……也就是六天前,我送到宫内还给皇上。”

“哦,是阮咸吗?”

阮咸是一种很类似琵琶的弦乐器。

音箱并非如琵琶那样是茄子形,而是正圆形,有着细长如鹤的颈,晋朝时便已经定型。

唐朝时被称为秦琵琶,之后又演变为月琴,阮咸正是此种乐器的原型。

“是一把嵌上螺钿花纹的紫檀琵琶……”

“喔,那不就是吉备真备大人往昔自唐国带回来的珍宝……”

“是的。”

琴身,琴框、琴杆、琴头、秦轴等全是紫檀制成。

“那把琴真的很美……”博雅脑中忆起那把阮咸似地道。

贴在面板上的面皮,四周饰以金箔镶边,铜绿底上画有花树。

以朱、白、绿色彩绘的花树,垂挂着几串葡萄。

面皮斜上方的两个圆形装饰,是细雕的六瓣花,这也是用螺錪嵌上的,花蕊和每一片花瓣中央都嵌着琥珀,下方施以红绿色彩。

覆手是木制,以金箔为底上贴玳瑁,再以螺钿与琥珀嵌成花瓣纹装饰。

至于琴身中央的花纹,是环绕着八朵花包的复合八瓣唐花纹——四周有两只各自卸着樱烙的鹦鹉,也是以大量螺钿嵌成,鹦鹉眼睛,翅膀与樱烙等均使用红、黄的琥珀和玳瑁。

“而且,不止外形美,弹奏时会让人觉得天地都和着琴声共鸣起来。”博雅陶醉的叹道。

“然后呢?”

“你猜是用什么制成的?”

“猜不出,博雅,你说吧……”

听晴明这样说,博雅挺直背脊开口:

“晴明啊,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佛陀是在天竺沙罗双树下入灭……”

“嗯。”

“那玄奘法师自唐国出发抵达天竺时,据说这株沙罗双树掉落一根粗大树枝,被砍成数段,玄奘法师带着其中一段回到唐国。”

“是吗。”

“因为这树枝非常珍贵,当时的皇帝便命名匠用那段沙罗双树枝制成面板,做成一把阮咸,之后吉备真备大人自唐国回来时,拜领的礼物正是这把阮咸。”

“原来如此……”

“前些日子,皇上在宫中让我拜见这把阮咸,我弹了后,发现它的音色非常美,是在舍不得放手,就请皇上暂时借给我弹。”

“唔。”

“大概将近一个月,我每天都弹着这把阮咸,后来觉得借太久不好意思,应该还给皇上,于是在六天前……”

“你就把它还给那个男人了?”

“喂,晴明,你每次都称皇上为那个男人,习惯真坏,每次听你这样称呼皇上,明明不是出自我口中,却总是听得心惊肉跳。”

“别担心,我只在你面前才会这样称呼他。”

“搞不好不知哪天或许在什么地方会被别人听到。”

“听到就听到,无所谓。”晴明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么,那把阮咸现在在哪里?”

“在这里。”

“这里?”

“此刻放在我的牛车内。”

“啊?”

“皇上赐给我了。”

“什么?”

“今天皇上传唤我入宫,是皇上在宫内亲手赐给我的。”

“博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其中有种种理由。”

“什么理由?”

“据说这把阮咸发不出声音。”

“发不出声音?”

“嗯,发不出声音。”

当天博雅回去后,皇上心血来潮的抱着阮咸想弹弹看,却发不出声音。

皇上抱着阮咸用拨子拨动琴弦。

按理说,琴弦应该会震出优雅音色,但那天琴弦却纹风不动。

无论再怎么用拨子拨,照样发不出声音。

有人认为也许是琴弦太松或太紧,用尽各种方式调整琴弦,但无论怎么调整,琴弦依然发不出声音。

皇上和近臣都束手无策,于是下令“传唤博雅入宫。”

于是,博雅就在今天入宫了。

“阮咸发不出声音。”皇上对博雅说。

“这把阮咸在借给你弹的这段期间,你没弄坏它吧?”近臣问博雅。

“绝对没有。”博雅答。

“你现在当场弹弹看。”

博雅接过阮咸,用拨子弹起。

奥隆……

美妙音色响起。

“唷,发出声音了。”

“发出声音了。”

“至今为止始终发不出声音的阮咸竟然……”

旁人立即取走阮咸就地弹起,却弹不出任何乐音。

而只要博雅用拨子弹,便会发出声音。

无论尝试几次,结果都一样。

在场的人重复了几次,这才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之前不管是皇上亲自弹还是让其他人弹,只要用拨子拨动琴弦,阮咸都会发出声音,但如今竟咫悠博雅才能弹出乐音。

“世上真有这么奇怪的事。”皇上叹了一口气,再对博雅说:“即使是珍宝,发不出声音的阮咸放在我身边也没用。”

“因此,今天皇上就把这把阮咸赐给我了。”博雅高兴地说。

“我可以看看那把阮咸吗?”晴明问。

“当然可以。”博雅答。

博雅在晴明面前解开紫色衬底、浅绿蜡染的绫罗袋子。

从中取出发生问题的那把阮咸。

“哇,真是杰作。”

晴明取起阮咸,用白皙右手指尖轻轻波动琴弦,没发出声音。

“唔。”

晴明歪着头。

“我说的没错吧?”博雅道:“除了我,没有人能够弹出声音。”

晴明吧阮咸横搁在膝上,把手掌贴在面板。

“唔。”晴明微微点头,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来如此。”再度将手掌贴在面板,接着,他没有移开手掌,就这样口中喃喃念起咒文。

是博雅从未听过的异国语言。

念毕,晴明再度用手指拨动琴弦。

结果——

奥隆……

琴弦响了。

“发出声音了,晴明……”博雅一头雾水地问晴明:“怎么回事?晴明,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只是对她说:你不用担心,就算在其他人手中发出声音,你也已是博雅的所有物。”

“什么时候说的?”

“刚才说的。”

“就是刚才你念的那段莫名其妙的咒文?”

“嗯。”晴明点头,“话又说回来,博雅,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事?”

“隐瞒?”

“我是说,关于这把阮咸,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忘了对我说。”

“其他事……”

“有吗?”

“没有。”

“这把阮咸有名字吗?”

“名字?”

“嗯。”

“没有,啊,不,虽然没有名字,但也可以说有名字。”

“什么意思?”

“因为没有名字,所有我向皇上借来这把阮咸时给它取了名字。”

“取什么名字?”

“我听说面板是用天竺的沙罗双树制成的,就叫它做沙罗……”

“之后你对它说话了?”

“唔,嗯。”

“说什么了?”

“我说,今晚我给你取个名字,以后你就叫沙罗。”

沙罗啊,沙罗啊,今晚你是不是仍会发出美妙的音色呢?

“啊,沙罗啊,沙罗啊,你怎么会发出这么美妙的音色呢?你怎么会这么美呢?我真是疼爱你啊……”

晴明模仿博雅的口气这样说后,再对博雅道:

“反正你这个人,一定像在对女子喃喃细语那般,对着它说出这些话吧?”

“确实说了……”

“原因正是这点。”

“这点?”

“我以前不是对你说过了?对某样东西取名字,等于是对那样东西的存在本身下咒……”

“什……”

“嗳,算了,今晚你应该就会明白。”

“今晚?”

“我今晚到你家去。”

“你要到我家?”

“嗯。”

“唔,唔。”

“我要去。”

“嗯。”

博雅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点了头。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夜晚——

博雅和晴明坐在昏暗中喝酒,仅有一灯如豆。

两人身在博雅宅邸。

而平日博雅铺着寝具入睡之处,搁着自绫罗袋中取出的阮咸——沙罗。

“喂,晴明,你快告诉我嘛。”博雅自刚才起就焦急万分。

“告诉你什么?”晴明装糊涂地把酒杯送到唇边。

“你特地到我家来,到底打算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我只是在等待。”

“等待什么?”

“等待那位美女出现。”

“她不是只在我单独一人熟睡时才会出现吗?”

“到昨晚为止,也许是这样。”

“今晚呢?”

“当然会出现。”

“你怎么知道?”

“中午我就告诉她了。”

“告诉她?”

“我对她说,我今晚会在博雅宅邸等她来。”

“什么?”

“那时,其实也可以让她出现在我家,不过那样未免太缺乏情趣,何况也要给人家小姐一点心理准备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

“这种事啊,不能急,只要耐心等对方自然出现就好了。”

晴明刚说完,奥隆……阮咸的一根琴弦便已发出轻微声响。

“看吧。”

“什……”

“已经出现了。”

晴明还未说毕,阮咸一旁便出现一个女子身姿。

女子站在晴明与博雅面前。

果然如博雅所说那般,女子身上飘出无可言喻的香味。

是个身裹异国服装、大眼睛的美女。

“你终于来了。”晴明道。

女子微微欠身点头。

她抬起脸,张开口,声音自她双唇滑出。

“说、说话了,晴明。”

然而博雅听不懂女子在说什么。

“她是说——我是沙罗,博雅大人您给小女子取了名字,小女子能成为您的所有物,感到很高兴。”

“晴明,你听得懂她说的话?”

“嗯,她说的是天竺话,是梵语,天竺第一本佛经正是用这种语言写的。”

晴明用博雅听不懂的天竺话对女子说了什么。

女子面露笑容点头。

“你说什么?你对她说了什么?”博雅问。

“博雅,你别急,等我们把话谈完,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晴明说毕,再度跟女子对谈起来。

女子同晴明对谈一阵子,再望向博雅,徐徐地行了个礼,抬脸。

嘴角浮出笔墨难以形容的微笑。

不久,笑容逐渐淡去,接着,女子突然消失。

“喂,喂,晴明,她消失了,她去了什么地方吗?”

“她什么地方都没去,不就在那里吗?”晴明用眼神指向搁在灯火旁的阮咸。

“那里?”

“简单来说,沙罗姬就是那把阮咸的精灵。”

“什……”

“你要知道,沙罗姬是目睹佛陀入灭的沙罗树,之后又跟着玄奘法师一起走过遥远旅途,最后在唐国被当地最杰出的名匠制成阮咸,会成为精灵一点也不奇怪。”

“唔……”

“再说,她又跟着吉备真备大人一起渡海来到我日本国,又躺在音乐大师源博雅手中被弹奏,甚至给她取了名字,这道理,跟我把特别美的一串藤花取名为蜜虫,把她当成式神一样。”

“式神?”

“博雅,换句话说,你在不自觉中给那把阮咸取了名字,创造出你自己的式神……”

“什么?!”

“你创造出式神却毫无自觉,竟然自己抛弃了式神……”

“可是,那本来就是皇上的……”

“此事已与沙罗无关了。”

“……”

“看吧,我说的没错吧?”

“什么意思?”

“我中午不是对你说过了,你这个人啊,确实有这种可能。”

“……”

“我不是问了吗?你是不是对某位宗亲姬求爱过,事后又不理人家了。”

“……”

“我说的果然没错。”

“可是,这个跟那个……”

“博雅,道理是一样的。”

“唔。”

“所以沙罗小姐才不发出声音,她知道如果故意不发出声音,那个男人一定会传唤你入宫,她认为,只要有人能让发不出声音的她发出声音,那个男人也许会将她赐给对方,最后果真如此,因此她每晚出现在你枕边,催促你快点入宫,但是,发不出声音的阮咸当然也说不出话来……”

“就算说得出话,也是异国语言,我也听不懂……”

“正是如此。”

“你刚才跟阮咸……不,沙罗小姐谈的就是这事?”

“嗯。”晴明点头,又浮出笑容问“博雅,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意思/”

“沙罗小姐可是你的式神啊。”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该怎么办呢……”

晴明逗弄博雅般地微笑着,伸手取起酒杯。

“总之,今晚我们就闲闲地喝酒吧。”

“喝,喝酒是无所谓……”

“我想,应该先疼爱她一番吧……”

“疼爱?”

“喔,沙罗啊,沙罗啊,你怎麽会发出这么美妙的音色呢……”晴明模仿博雅的声调说。

“晴明,不要逗我。”

“我不是在逗你,我叫你疼爱她,是叫你弹她的意思,对了,博雅,今晚你就为我弹奏那把沙罗好不好……”

“唔,嗯。”

“博雅啊,其实你具有比我杰出的力量,只是你不自觉而已,不过,这正是你的优点,这才是真正的你,才是名为博雅的好汉子,正因为你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才能撼动这天地,撼动我晴明的心。”

“……”

“你的乐音,比酒更能令我酣醉。”

“真的?”

“嗯,晴明点头。”

博雅取起沙罗,抱在怀中,再握住拨子,奥隆……弹起来。

沙罗欶欶响起。

博雅闭着双眼侧耳倾听自己弹出的琴声。

晴明则将手中的酒杯停在半空,陶醉地闭眼倾听琴声。

“博雅,你太厉害了……”

陷入忘我之境的博雅,似乎已听不到晴明的低声呢喃。

到了后世,据说工匠为修理沙罗,剥开面板时,发现面板内侧有以螺钿花纹镶嵌而成的天竺天女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