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

9:48忠犬八公像前

听说有种病叫做燃烧殆尽症候群。

人深信未来将会有个乐园等待自己,于是决定牺牲快乐并忍耐痛苦,持续朝某个目标迈进,在最后终于抵达目标时,却发现结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美好,而这种病就是人类发现这件事时所罹患的心病。

基本上,这是内心脆弱的人罹患的病症,而皆崎达彦是个自认内心脆弱的人,因此感觉到燃烧殆尽并失去斗志也不是什么怪事。

达彦常常会思考关于童话的问题。

例如桃太郎或白雪公主。

那些人是否真的幸福快乐呢?

达彦曾经这么思考。

那些童话确实都有个完美结局。可是,那些人不会有种燃烧殆尽的感觉吗?和突然出现的王子结婚或是和爷爷奶奶过着幸福的生活,真的是他们的目标吗?他们是因此冒死和恶鬼交战或咬下毒苹果的吗?达彦很想把他们叫到眼前,询问令人作呕的爱情力量真的有那么伟大吗?

达彦曾经看过某些士兵从战场返乡的电视节目,内容是士兵为祖国到他国打仗、却带着内心创伤返乡后的事。

他们无法融入既和平又幸福的社会,最后只好在野外搭帐棚生活,即使战争已经结束许久,他们的战争却从未结束,返乡士兵的心中仍会冒出十数年前子弹掠过耳旁的刺耳声响。

那些人的战争之所以无法结束,说不定是因为在战争结束后,路过的公主并没有向他们求婚。

皆崎达彦也曾经踏上战场。

简单说来,他的战争就是考试。两年前,达彦付出相当的努力考取一所门坎颇高的高中。达彦并不认为那是多么伟大的事,毕竟自己既不像桃太郎成就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像退伍士兵般经历生死关头,而且之后还有大学考试与就职等着他,这根本不算终点。

而且,达彦会为考试而努力,也不是因为自己想考进那所高门坎的学校。

国中时的达彦并不是个讨厌念书的学生,但也不会在学校的课程结束后继续念书。达彦没有上补习班,补习班也不需要他,当时的他渐渐对周遭的各种事物感到厌烦,于是他拿起喷漆,每天习惯性地在学校的墙壁涂鸦。

就在某天傍晚,正当达彦一如往常地准备在被夕阳染成橙色的体育馆墙壁喷漆时,有名女性突然出现并开口说道:

「真不象话。」

那名女性从达彦手里抢过喷漆,开始在墙上画出精致的图案。直到很久之后,达彦才得知那是叫做涂鸦艺术的技术。

被压倒性的作画功力击溃后,达彦便不再涂鸦了。

而那名女性叫做响子,是达彦双亲雇请的家教,如果达彦不叫她「响子老师」而直称「响子」,她就会像个小孩子般涨红脸颊生气,而达彦得知之前的涂鸦是她设计的策略时,心中也没有反抗的意思。就这样,达彦在第一回合明显落败的情况下,想要挽回颜面也唯有继续和她交战。

也就是说,达彦觉得国中一二年级时的自己似乎对响子老师有股憧憬。

但是,她却在达彦考取高中的当天因意外过世,这也让达彦无从看见第二回合交战的结果,达彦和响子老师的故事也因此无法迎接结局。

将自己对身为家教的她所怀抱的感情解释成恋爱,达彦认为还满失礼的,况且响子当时也有正在交往的男朋友,当时的达彦并不清楚恋爱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是,无论那是何种情感,未能迎接终结的想法始终缠绕在达彦的心中,并且在无法前进的的状况下,持续在原地画着不知该称为李沙育还是贝兹的复杂曲线。

在那之后的两年,达彦一直停留在指针朝向两分五十九秒的第二回合。

这段时间里,达彦只是努力扮演一名学生,从未为任何事点燃心中的斗志,达彦不想再让自己像能源效率差劲的蒸气机或火力发电厂般过活。他觉得不论自己怎么努力,最多只有百元打火机的火力,而结果也与付出的努力画上等号。

虽然达彦的心中曾经出现「倒不如一死百了还比较轻松」的想法,但又想到如果自己死掉,应该会有感到惊讶、高兴或难过的人,到时候还必须花钱为自己举办葬礼,坟墓也会占去一块土地。自己主动做出的某些行为都会为这个世界带来或多或少的影响,而达彦并不想让他人为自己做出那类无谓的行为。对于活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贡献的人来说,达彦认为那只是夸张又不符合身分的仪式。

如果自己还有存在的价值,那就用不着寻死;如果没有价值,连死都是一种浪费,达彦也因此在燃烧殆尽的状态下日复一日地生活。

硬要说的话,自己的色彩随着时间逐渐转淡,在没有任何人注意的某天突然消失,达彦认为那才是最适合自己的消失法。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困扰、不会让任何人感到悲伤,就像干冰消失在空气中般瞬间消逝,这实在是一种甜美的诱惑。

于是,他怀着此种没有任何建设性的想法,今天也用响子教给自己的涂鸦艺术弄脏涩谷的墙壁。

*

多亏那个单色女人的帮忙,达彦从混混三人组的手中脱身,正沿着文化村路走向道玄坂,在店家尚未开始营业的涩谷街头打发时间。那个女人离开后,那些混混仍贴在铁卷门上,从他们还能缓缓蠕动身躯的情况来看,虽然不至于闹出人命,那些人却像是被图针钉在墙上的昆虫般,始终无法让身体从铁卷门上移开。

碍事的人消失后,达彦又可以在墙壁上完成涂鸦,不过由于那个女人的出现,而让达彦失去继续作画的兴致了。

达彦想将那个女人做的事告诉警察,但由于必须提到那三个混混的事,自然也会说出自己和他们争执的原因,这对达彦也不是好事,因为他做的事其实也是接近犯罪的行为……

于是,达彦沿着涌现人潮的道玄坂一路晃到涩谷车站前。

就在这个时候……

从天空突然掉下的某个物体重重地砸中达彦的脑袋。

那个落在头顶并发出金属声响的物体转了一圈,接着开始前后晃动,让达彦的颈骨感觉到难受的震动后,便以顺时针旋转掉落在水泥地上,并且再度发出吵杂的声响。

达彦用手抚摸因冲击而感到疼痛的脖子,定睛看着掉落的物体。

也在此时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好像是金属水盆……达彦曾经在电视上的搞笑短剧里看过,不过这还是他首次亲眼见到这种玩意儿。

水盆的直径有一公尺,深度约有二十公分。不知是否因为是铜制品,水盆在阳光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带红橙光,达彦实在无法想象这么大的水盆能有什么用途,如果没有规定必须将青葱、牛蒡或白萝卜之类特别长的蔬菜整支烹调的比赛,这种水盆大概永远不会派上用场吧?况且应该也不会有那种比赛。

在忠犬八公像前等人的群众,也纷纷将视线投向在砖道中央散发耀眼光芒的金属水盆上。

达彦立刻转头观看四周。

他并没有看见拿着节目广告牌的主持人,也没有看见躲在一旁偷拍的摄影机,就算他抬头朝上张望,也不觉得天空有任何可以固定水盆的地方。

「对、对不起!」

右侧并远在低处的位置传来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让达彦将视线转向那里,也立刻看见某个看似小学生的女孩将腰弯到直角的姿势不敢抬头。

那个女孩身边则有两名看似高中生的少女,一名是身材凹凸有致的银发少女,另一名是将半长不短的头发绑在后方的苗条女孩。

达彦以为两人会露出恶作剧成功时的独特笑容,她们的眼神却仿佛看着被陷阱夹住腿的倒霉野兔似地,如果其中之一是小学生的姊姊,达彦很想好好对她说教一番,达彦甚至想叫自己学校的训导老师代替自己彻底骂她们一顿。

现在却只见那个女孩尽可能弯低自己娇小的身躯,不断地反复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你没有受伤吧?」

「应该没事……只是……」

「太好了,我老是这个样子。」

「老是这样?」

「嗯。我不管做什么都会变出水盆,我也觉得自己该学些不同的程序代码,但是……」

用水盆砸中路边陌生人的脑袋——如果这种事还能常做的话,那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变态了。无论是这个人的学校还是家长,都应该好好反省自己的教育方针。

由于关东地区各种三教九流的人都会集中在这个地方,因此涩谷这座城市的怪人也不少,不过连续碰到莫名其妙的人,让达彦不禁沮丧地认为自己今天的运势有如被人下降头似地。

一旁的银发少女则像是算准达彦沮丧的时机,只见她发出夸张的叹气声。

「我知道妳会使用召唤魔法,如果妳以为能把所有程序代码都变成水盆,那可是大错特错喔。」

「我才没有这么想呢。」

「就是有。因为妳的意志太过松懈,才会无谓地变出水盆。」

「呜呜……弓子好坏喔……」

「如果这样就叫欺负人,等我真的想欺负妳的时候,妳可能会昏过去吧。」

「呜……」

称为弓子的少女与那名女孩在彻底忽视达彦的状态下层开对话。可怕的是,从她们对等的交谈态度观察,两人似乎没有很大的年龄差距,从远方乍看之下,明明是会令人怀疑是否同为人类的两个人。就在弓子准备继续展开攻势的时候,在身旁一直不发一语的少女突然伸手拉扯弓子的衣角。

「有什么事吗?」

沉默的少女默默地伸手指向达彦。

「嗯?你还在这里呀?你已经可以走了。」

「用水盆砸到人还摆出这种态度吗?最近的人真是越来越……」

「对、对不起!」

「历美,过度道歉有时反而是种失礼的举动喔。」

「这、这样啊……对不起……」

「妳又道歉了。」

「呜呜……」

「话说回来,你突然被水盆砸到是很倒霉,不过劝你还是别过度干涉我们的事比较好。」

达彦交互看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历美与眼前的弓子,才发现弓子拿着一柄银色的手杖,达彦见状便耸了耸肩。

这个城市看来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流行魔法了,附近说不定还有自己不知道的魔法学校,真不愧是涩谷,高中女生的流行真是不容小觑。

「妳们尽管放心,就算有人求我,以我现在的心情也不会喜欢魔法。」

「这是很正确的心态。」

「真是的。今天上午不管到哪里都会看见魔法,真是烦死人了。再见啦!」

达彦丢下这些话后,便转身准备离开。

却听到弓子用比提高半音阶的声调从后方叫住他。

「等等。你刚才说『不管到哪里都会看见魔法』吧?」

达彦转过头回应:

「我说过。有什么意见吗?魔法魔法,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魔法,真是够了。那么想看魔法的话,不会去租『魔戒』来看吗?」

「你在哪里看到其它人用过魔法?」

「从井之头路一直走,差不多是LOFT百货反方向的地方。」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三个小时前吧。是个全身黑衣的怪女人说的,她跟妳们一样,好像也说过程序代码什么的。」

「就是她!」

「搞什么东西啊?干么突然大叫?」

只见弓子伸出没有拿手杖的手一把抓住达彦的手臂,带有波浪的银发顺势轻抚过达彦的脸颊,留下类似电流般的触感与莫名的香味。直到这个时候,达彦才注意到弓子的头发从发根开始全都是银色的。

「快带我到那里!」

「用走的很快就到啰,那边离这里根本不到三百公尺。」

「那样太没效率了,我必须尽早阻止那个罪犯!」

「喂喂,妳在开玩笑吗?」

「无论什么时候,我一直都是很认真的!快带我过去!」

被一名银发的自称魔法师从前方拉着走,达彦忍不住认为自己今天好像真的被诅咒了。

*

「弓子走掉了耶。」

「……」

「她把我们留在这里了耶。」

「……」

「怎么办?」

「……不怎么办。」

「连手机都留在我这里耶。」

「一之濑就算没带手机也没关系。」

这么说完后,嘉穗便自顾自地操作手上的PDA。

历美瞇着眼睛,仔细看着那名陌生青年和弓子消失踪影的十字路口。可是,无论她怎么在十字路口远方的人潮中努力寻找,也看不到银发少女的身影。

从站前广场仰望,五月的天空正呈现出介于蓝色与灰色的色彩。与她们刚到涩谷时相比,太阳已升高许多,现在正绽放出足以让人感觉夏天即将到来的耀眼光芒。历美一边想着狗雕像是否正和自己一样仰望天空,同时用力吸进一口带有热量及湿气微粒的温和空气。

咳咳!

她却咳嗽了。

因为某个原因,历美等人才没有跟着弓子,虽然弓子有点可怕也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不能让砖道上的金属水盆放在这里,而且站前派出所的警察似乎也看到金属水盆了。毕竟上午的站前广场突然有个巨大的金属水盆从天而降,会引起警察注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况且她们就站在水盆旁边,历美根本不敢装儍地说「我没看过也没听过这种水盆,这一定是别人的东西啦」。

「我们是不是也该去找美锁大姊姊呢?」

「只要我们不知道美锁想做什么,那无论我们怎么做都找不到她。」

「不要说得那么绝望嘛……」

「如果一定要找她,倒是有个方法。」

「什、什么方法?」

只见嘉穗将PDA收进包包内,并且用单眼皮的双眼看着历美,这名总是身为班长的少女用回答困难化学反应式解法的语气说道:

「出现伤员会有人叫救护车,火灾会有人叫消防车。那么要叫魔法专家过来,妳觉得该怎么做?」

「制造魔法的灾害?」

「没错。只要找个地方狠狠地制造出大规模的魔法灾害,美锁肯定会赶过来。」

弓子就是想防范可能发生的灾害才决定找美锁,现在这么做几乎等于是帮倒忙。

「森下,妳打算怎么办?」

「……还是算了。」

「很聪明的选择。」

话虽如此,傻傻地等弓子回来也让历美觉得不是滋味。只要是牵扯到魔法的事件,历美并不认为身为初学者的自己能帮上忙,但自己毕竟是凭着自己的想法决定学习匮法,因此历美还是想尽可能做些自己能帮忙的事,而且假使让现在的弓子和美锁两人碰面,历美总觉得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

「美锁大姊姊到底想做什么呢?」

「她应该是想用手机进行分散处理,不过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程序代码。」

嘉穗以事不关己的口吻回答道。

「什么是分散处理?」

「有简单的说明跟复杂的说明,妳要听哪种?」

「简单的。」

「就是不靠特殊的白色试作机,而是改用很多绿色量产型进行物量战的计算方式。」

「呃……我完全听不懂……那复杂的说明呢?」

嘉穗则是开始说明。

全世界的计算机并非随时处于启动状态,因此没有使用的计算机都是放任计算能力无谓地沉睡,而将世界各地计算机沉眠的计算能力集合,以量执行困难的计算处理,这种方法就是所谓的分散处理。嘉穗也曾经使用学校视听教室的计算机执行SETI的程序,当然是在老师不知情的情况下。

而弓子目前正在追查的程序,似乎是以手机和人类组合的方式发动魔法,当许多人透过手机互相连结的时候,这个魔法或许就会露出它的真面目。

换句话说,美锁正在进行某种复杂的活动。

「那么,如果分散处理成功又会怎么样?」

「我不是魔法师,要等事情发生才会知道。」

「是喔……」

「比起这件事……森下,如果妳没事的话,可以陪我到某个地方吗?」

嘉穗是个数理高手,因此既聪明又擅长计算机,虽然她对创造魔法的程序怀有一定程度的兴趣,可是对魔法本身却兴致缺缺。

严格说来,历美仍处于协助弓子的状态,而且这也包含帮忙历美的嘉穗在内,因此她们并非没事,但是,目前她们确实没有任何寻找美锁的手段。

「可以啊,妳有什么事吗?」

「今天在涩谷好像有场游击演唱会,我想找出举办地点。」

「嘉穗,妳要看演唱会吗?」

「我平常没在看,不过我在网络上找到的ASCⅡArt(注:使用符号构成的特殊图案、绘画或动画。)动画里用到那个团体的音乐,所以我想在现场看看。听说里面有个叫伊格尔镝木的歌手,今天是相隔十年后在公开场合初次露面。」

嘉穗所使用的词句里,历美一如往常地只听得懂三成左右。

「游击是指……突然出现立刻表演的那个吧?」

「对。可是,游击演唱会还是得做些事前准备,就像综艺节目也得准备剧本一样。因为他们必须事前准备,所以这个信息会在网络上流传,我要找的就是泄露的情报。」

「那弓子怎么办?」

「等她满意,大概就会和我们联络了。」

「还有……水盆该怎么处理?」

「包在我身上。」

说完后,嘉穗便抬起平坦面紧贴地板的金属水盆,用类似汽车车轮的方式立起水盆。

接着……

嘉穗朝水盆侧面一踹。

匡当!

水盆随即发出刺耳的声响。

「等、等等啦!嘉穗!」

「放心,这种引人注意的方法,其实也是最能隐瞒真相的方法……这是美锁说的。」

嘉穗用纤细的腿每踹一次水盆,红铜色金属水盆就会发出响亮的声音不停滚动,在站前广场的群众约有六成都睁大眼睛看着嘉穗的举动。

匡当!

「嘉穗~~」

「……」

可是,原本打算一探究竟的警察却露出厌烦的表情,先前的紧张感也逐渐褪去。

匡当!

历美则只能缩着身子,跟着大方地走在前面的嘉穗。

的确,这或许真的是离开广场的最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