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6.波澜之下

银卵骑士团发兵的时刻定在深夜。虽说这一行就只有这么一个部队,但总人数也多达千人。他们分别挤进了三艘商船的仓库中启航。漆黑的仓库里,人挤人的蒸腾热气和海潮味充斥着整个空间。周围不断传出海浪拍击船身发出的声响,堆积一旁的武器也因此而发出碰撞声。

「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了盐腌鲱鱼。」

「等船靠岸大概就腌好可以吃了吧。」

「既然要腌,放几条大黄瓜应该会比较好吃吧。」

士兵们无聊地消遗着,声音似乎也失去了原本的活力。

「这次出兵后勤补给队没有跟来啦。」

「那红酒没了怎么办?」

「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搭船出兵……」

银卵骑士团一般远征都有负责运送食物、酒,还有享乐品的后勤补给队随行。但这次因为征调的船只无法凑足数量,因此只带了战斗部队出动;加上晕船的问题,士兵们的士气也变得低落。

「既然军监都来了,干嘛船上不能多载几个橡木桶呀?」

「可不是吗?」「那些家伙,明明跟我们是不同体系,每个人说话都比嚣张的。」「每个人的眼神看来都好像在鉴定我们的战力,真有够讨人厌的。」

所谓军监即是其它公王国的部队为了确认战果,并回报由陆路出发的部队,而从各军团派来的人员。这些人全都是有身分的骑士,他们全带着军旗与昂贵的铠甲,让船舱内的空间变得更窄了,也因此引发银卵骑士团成员的不满。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也就忍耐到普林齐诺坡里而已嘛。」一名年轻的士兵说。

「也是啦,我们可是出发要夺回大教堂的神圣部队呢。」

「对百姓来说,我们可是救世主呀,百姓肯定会准备丰盛的酒菜,还有舒服的床铺等我们去吧!」

「这……很难说吧。」

克里斯终于忍不住插嘴。

「怎么,克里斯?难道你觉得他们不会吗?」

「话说,这家伙确实是知道普林齐诺坡里的状况呢!」

周围的人全将目光聚集到克里斯身上,让他不知该不该继续开口——的确,他确实清楚普林齐诺坡里的状况。而座落在大教堂周边的几个大都市也几乎没有在之前的战争中被波及到。因为圣王国军攻打的也就只有大教堂而已。

「那里的城镇现在仍住着许多虔诚的帕露凯教徒没错,不过我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会欢迎我们过去呢……毕竟他们恐怕会觉得公国联军舍弃了大教堂而撤退了。」

「这我们有什么办法嘛?啊不就打输了吗?」

「这太没有道理了吧,真觉得军队不中用的话,普林齐诺坡里的百姓就自己聚集起来保护大教堂呀!」

要是他们没准备酒菜,看我们到了就先打劫他们……其中几名士兵丢出了这样的玩笑话,引发了众人开怀的笑声。克里斯叹了一口气,屈膝蹲到地上。

「哼,克里斯,你的态度也未免太事不关己了吧?」一名老兵语带调侃地对着克里斯说。

「这家伙不喝酒嘛。」

「他还不赌博,对帽子上的饰品没兴趣,也不穿亮晶晶的靴子呢。」

大家被关在狭窄的船舱里头,除了这般碎嘴消遣也无事可做了吧;众人聚集到克里斯身边,开始谈论他。

「这家伙也当了十年佣兵了吧,真不知道他的生命中到底有什么称得上是享受的。」

「他对嫖妓好像也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那个……」

这个令人困扰的话题让他满脸慌张,但关在船舱里却无处可逃。

「这家伙作为老板的亲卫队,常常跟三个女人同睡一张床不是?」

「对呀,你看过蜜娜的裸体吧?你们在攻打圣卡立昂前,不是一直待在同一个帐棚里吗?」

「有喔,有喔!他看到了蜜娜的裸体,结果被轰出来了!」

「咦?你、你们在说的是那时候的事吗?」

——有人看到啦……克里斯脸色发青。

「真有你的!」

「那是意外——」

「蜜娜的阴毛是什么颜色!」「你猪头喔!应该问——克里斯,她有阴毛吗!」

无数只眼睛闪烁着光芒团团围上,克里斯开始觉得生命受到威胁。这时救命的船舱舱门忽然打开。一名顶着钢丝般短发的男子提着油灯说:

「克里斯,弗兰殿下找你。」

吉尔伯特对于仓库内的蒸腾热气,和士兵们异常的亢奋情绪完全不为所动,仅简单说明来意。克里斯连滚带爬奔出舱门,楼梯上方迎面吹来沁凉的海风,令他心神舒畅。

「什么嘛,队长什么时候不出现,偏偏挑这时候。」「克里斯,这回别失手啦!」「我打赌没长毛两枚银币!」

克里斯背对着仓库关上门,挡住了士兵们持续的骚动声,「吉伯特,谢谢你……总算得救了……」

「我不是为了救你而来的。」吉尔伯特蹙起了眉头说。

由于身在船上,吉尔伯特没穿铠甲,但仍旧是一身黑色装束。克里斯看着他,心想即使他没有全身武装,那身筋骨看来仍旧像是钢铁铸造的一般。

「还有,我不是告诉过你,叫我吉尔就好了吗?」

「咦?啊、嗯……可是……」

克里斯对于用昵称称呼对方仍觉得不自在,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说过了,这不是什么昵称。在战场上叫全名,只会浪费时间徒增危险罢了。」

即使同样的话已经听过好几次,克里斯仍对和弗兰契丝嘉用同样方式称呼他有些犹豫。但吉尔伯特没有继续追究,转身便上了阶梯,克里斯也慌张地追着他手中的油灯赶上去。

「我说,我们是要去弗兰契丝嘉那儿吧?」

吉尔伯特被克里斯叫住,但没有停下脚步,只瞥了他一眼。

「……那……米娜娃也在啰?」

「这有什么疑问吗?船上可没有多的房间可以让队上的女人一人一间。」

这也是。但克里斯一想到要跟米娜娃面对面,就觉得心情沉重。

从那天献刀仪式以来,克里斯跟米娜娃之间又没有开口说话了。这阵子忙着准备出兵,克里斯根本没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其实这段时间他们碰过好几次面,只是他跟米娜娃其中一人都会先别开眼睛。

——我得跟她道歉……

——我竟然将自己无聊的牢骚发泄在她身上……这实在……

然而,这时克里斯却忽然想起当时那群亡者的身影和声音。在包围着他的黑暗和浪涛声中,亡者们的声声呼唤鲜明得教人不寒而栗。

吾主乃是所有已死之人,和将死之人的王者——那些亡者们是这么呼唤他的。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烙印的反应……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这件事到底该怎么解释才好……

他下意识将手掌贴在额头上。在夜晚潮湿的海风吹拂中,克里斯觉得自己的额头似乎仍在发烫,不禁胆寒。

——可是,这是跟烙印有关的事,我非得告诉米娜娃不可。

——因为我就是为了自己身上的烙印所以才留在米娜娃身边的呀……

海风开始变得凶猛,胡乱拨弄着克里斯的发丝。他来到船尾的甲板上,跟着吉尔伯特走下阶梯。这时忽然听到船舱里的一间房间传出声音:

「唉呀,他们来了,蜜娜,妳就认命点吧。」

「什么认命点,都是妳干嘛把他找进来嘛!」

「咿呀!弗兰殿下,我、我已经快压不住她了——」

克里斯听得整个人僵住了。但吉尔伯特却丝毫不以为意地打开门,门内的宝拉和米娜娃两人纠缠在床上,而弗兰契丝嘉则是坐在一旁桌子上观战。她们这时候一同把视线移到门口。

「——你……」

你干什么……克里斯被吉尔伯特一把揪住,还没开口就被吉尔伯特扔进房里。房内非常狭窄,让克里斯差点撞上米娜娃。

「放、放开我啦!」

米娜娃扭动着身体,甩开从背后架住她的宝拉,然后仿佛想从克里斯的视线中逃开一般,一个人蜷缩到房间角落的另一张床上。

「好了,既然克里斯人都来了,那我们就出去吧。」弗兰契丝嘉搀着宝拉的手臂,将摔倒的她扶起来。吉尔伯特则始终站在门外,似乎一开始就不打算进来。

「……咦、咦?」

克里斯一愣一愣地看了看弗兰契丝嘉和米娜娃。

「我不这么做,你跟蜜娜根本就没打算说话了吧?」弗兰契丝嘉说。

「我又没说我想跟克里斯说话!」

「咦?那妳想怎么样?找克里斯还有其它事情吗?在这间有床的房间里头?」

「弗兰——!」

米娜娃涨红着脸,但弗兰契丝嘉对她挥了挥手就关上房门离开了。门关上之后,房里只剩下克里斯和米娜娃两人……

「啊、呜……」

米娜娃瞄了克里斯一眼,然后表情不悦地坐到床边,「可、可不是我找你过来的,我根本没想要跟你说话——」

「那妳刚刚把宝拉甩开逃走就好啦?如果妳真的不想见他,宝拉一个人怎么拦得住妳嘛?」

弗兰契丝嘉愉悦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米娜娃瞬间满脸通红,一把抓起椅子就往门上丢。

「好啦,我们就丢下这个别扭的小妞儿,去找军监商量一下今后部队的进兵方式吧。」

三人的脚步声远去。刚才的骚动让克里斯着实吓了一跳。深呼吸后,他坐到其中一张床边,畏缩地微侧着头,透过肩膀窥视着米娜娃。

米娜娃坐在床的另一侧,背对着克里斯。她现在没穿着那件袖子宛如羽翼一般的披肩,白皙的肩膀赤裸地呈现在克里斯面前,让他慌张地转回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他和米娜娃背对背,一阵沉默的气息荡漾在两人之间。

——我得跟她道歉,然后好好谈谈……

他屏住呼吸,下定决心转过身去。就在这时米娜娃也同样转过来,两人视线相对,吓得他们赶紧又把身子转回去。

——我、我在干什么啦!这样就吓一跳怎么行,

克里斯一双紧握的拳头紧紧抵在大腿上,但却没能再次挤出回头的勇气,只能背对着米娜娃开口:

「……那、那个,我说——」「那时候——」

这次,两人的声音又重叠在一起了——呃……忽然一个声音梗住了克里斯的喉咙,让他把原本要说的话又吞回去。而米娜娃也同时沉默了。他可以清楚听,米娜娃因为羞怯而摆动双腿的声音。

「——米娜娃,对不起。」这会儿他终于挤出了僵硬的声音,对着米娜娃开口说:「我、我还没有整理好该怎么说,所以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你干嘛道歉啦!」

米娜娃唤了一声抓住克里斯的手臂,让他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到米娜娃通红的脸庞,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

「……因为、因为那时候我没把话告诉妳,所以妳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是我没把话说清楚的!」

「那个、可是……妳、妳生气了不是……」

「我、我才没有生气——」

这下克里斯真的不懂了。米娜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紧紧抓住克里斯两臂,脸颊的红晕蔓延到耳根,久久说不出话。

「总、总之——」之后她放开了克里斯,然后大声说道:「是我先没把话说清楚的,我应该先道歉,先开口把话说清楚,这样你听懂了吗!」

即使如此,米娜娃此时的表现,怎么看也不觉得是要道歉的样子,而且看来还非常生气。但那一双黑色的眼眸泛着泪光,让克里斯也只能噤口点了点头。

——太好了,她愿意把问题告诉我了。

——这是代表她开始信任我了吧?这真是太好了。

「你转过头去。」

「……咦?」

「把头转过去啦!」

米娜娃抓住克里斯的肩膀。她的力道让克里斯差点觉得自己的身体要被扭断了,急忙顺着她的力道转身,背对着米娜娃。

船底木板在浪涛起伏间发出规律的声音,克里斯默默数着,坐在她身后的米娜娃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梦到了托宣预言,那是被你杀死的预言。」

克里斯听了,扫在膝盖上的手指颤抖着。他早就猜想应该是这么一回事了。但真的从米娜娃口中确认时,心里却觉得格外难过。

——我明明是为了从死兆中守护米娜娃,才伴在她身边的……

——为什么我会变成为她带来死兆的人呢……

「这是很久以后的未来,所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米娜娃说。

「地点呢?」还有我是怎么……

「地点……应该是在……」

在断续的语句问,克里斯听到她深深地咽了一口气。

「在圣都……王宫里的银阴宫……」

克里斯听了差点把头转过去——圣都的王宫里头?米娜娃刚刚是这么说的吗……

「银阴宫在内宫的地底下。刚出生的公主在确认得到杜克神的庇佑之前,都在那里被抚养长大。」

我四岁前都住在那里……米娜娃痛苦地低吟着。

「……为什么……我会在那里?」

克里斯开口时感受到自己激烈的心跳。

「你抱着一个婴儿。」

——婴儿?

「你左手抱着婴儿,右手拿着一把短剑。那是我父亲杀死母亲时用的短剑。那把剑的剑柄尾端镶着一对翅膀,是一把吮噬了历代圣王族女王鲜血的短剑。」

——什么?

——米娜娃……在说什么?

耳根的血液像是岩浆般涌入脑髓,烧灼着他的头颅。

「是你——可恶!我根本不想相信这是真的!可是!」米娜娃的指甲狠狠嵌进了克里斯的背;接着划过他的肩膀,还有颈子。嵌进肉里的指甲就好比搅拌暖炉的铁棒炮烙一般疼痛。

「那是果胎托宣!是你!是你让我——」

米娜娃说到一半忽然收声,将额头重重贴在克里斯背上。接着说出的话,更使克里斯身上的骨髓为之震颤:

「是你让我——你的孩子!然后把我杀了——怎么会……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你是我的——夫婿!」

克里斯吓呆了。他在米娜娃的摇撼中,直视着墙壁方向,思索着米娜娃话中的意涵——忽然间,紧扣着他的十指失去力量,让他猛然回头,看到米娜娃向他倒下。米娜娃勉强在贴到克里斯身上之前撑住身体。她拾起泪眼迷蒙的双眸注视着克里斯。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

克里斯像是坏掉的投石机般无力地摇着头,「……是我吗?真的是我吗?」张开嘴,能问的却只有这么一句话。

「我怎么会看错嘛……」米娜娃声音颤抖的回答。

「可、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我又不是王配侯,只是……」

「你不是有烙印吗!」

听到米娜娃这么一句话,克里斯才吓得倒抽了一口气。

「你一定跟大公家有关系!不然的话——」

——柯尼勒斯知道我的事……

——他也知道印记的事。

——不只如此,他也有同样的印记……

克里斯咬着牙,在自己硬直的呼吸声中听见锁骨发出僵硬的声响。他一字一句忆起了柯尼勒斯对他说的话……

——那我……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死了,村子也烧掉了……

——我……

米娜娃忽然用力推开克里斯,翻过身跳下床,「总之我说呀!」她背对着克里斯将脸庞和肩膀藏进一头红发底下,「我可是把我该说的话都说完啰!你可别忘记!这、这种未来绝不可以——」

「啊、嗯、嗯!」克里斯抱着自己的胸膛,试图驱散胸口的疼痛,坐起身来,「……米娜娃……谢谢,还有对不起。」

「你到底为什么要道歉,又为什么要谢我啦!」米娜娃背对着他,狠狠朝床上槌了一下,「你是为了吃掉我身上的死兆而陪在我身边的……我、我当然该把这件事告诉你呀!」

「……嗯。」然而,克里斯脑中却忽然浮出一个疑问,「可是,那妳又为什么一直没跟我说呢?啊、不是啦,我不是说妳这样不对,可是……」

米娜娃的红发在空中甩了一圈,转身露出骇人的表情看着克里斯,让他吓了一跳。但克里斯还是继续把话说完:「这、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不是吗……」

「你、你——」米娜娃的脸几乎比自己的红发还红,像是笼罩在夕阳绋色的余晖中一般,「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呀.你会变成我的丈夫耶!」

「咦?啊……」

「我、我还会——你的孩子耶!」

她这句话中间藏住了一个词汇,涨红着脸,又像要哭、又像生气似地猛一脚将克里斯踹下床,然后把他赶出房间。

「这件事你绝对不可以跟任何人说!」

米娜娃大声警告克里斯,然后狠狠把门关上。

克里斯将背靠在随着船身摇晃的走廊墙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米娜娃怀了……我的孩子?

在静默包围下,这番想象让克里斯连耳根都红了。这个预言实在太讽刺,克里斯想,也难怪米娜娃说不出口了。

——都是我逼她不得不把这种事告诉我。

虽然不觉得后悔,但一想到今后跟米娜娃碰面,又会有一番不同于以往的尴尬,他就觉得有些泄气。

——而且我还有话没告诉她呢。

他坐在通往甲板的第二节阶梯,将额头贴到膝盖上。听完了米娜娃的自白,他不知道身上的烙印将会把他带往多么黑暗的命运,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种命运……

——我、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

克里斯脑中没有出口的思绪,在浪花拍击船身的声音中被逐渐吞噬。

王城内宫的后庭中,春暖花开的季节已经到来。花坛中开满了罂粟和番红花;东楼墙上遍布的藤蔓也开出朵朵铃铛般的小花,这里对希尔维雅来说是个躲藏的好地方。

「陛下!陛下!您在哪里呀,陛下!」

「陛下!净身的动作还没有完成呀!」

神婢们近乎哀嚎的呼唤与慌乱的足音,在走廊上的白色石柱间来回穿梭。希尔维雅屏息蹲在茂密的树丛间。她在净身过程中从净身室里逃出来,身上只披了件半透明的薄裳,头发也湿淋淋的;若是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她手上还有胸口的肌肤都泛着斑斓的红色。

现在净身时用的药,药量已经多得连闻都可以闻得出来了。只要净身室里的水气接触到皮肤,马上就会产生反应。

今天榭萝妮希卡没有陪同净身,在场的全是年轻神婢,因此希尔维雅心一横便逃了出来。

(不过,就算逃出来,我又能怎样呢……)

她在草木间压低身体,轻叹了一口气。

(就算被找到拖回去,也不过让榭萝妮希卡痛骂一顿而已。)

此刻,军方开始拟定再次远征的计划,战争就要来了。希尔维雅对于世事不太了解,所以王宫现在几乎任凭两位大公自由进出。但这阵子神官团开始变得嚣张的情况,希尔维雅也有深切的体认。

(但就算只有一个人,我还是得逃,得和他们对抗才行。)

冷风拂过湿润的肌肤,让蹲在地上的希尔维雅冷得发抖。

(要是有……有人可以陪在我身边的话。)

这时,希尔维雅脑中浮现出银发少年那双带着笑意的蔚蓝瞳眸。她慌张地摇摇头——他可是格雷烈斯的手下呀……然而,希尔维雅不禁要想,若是在净身的时候让他跟在身边,他是否会像之前那样,在神婢们对她用药的时候保护她呢?想到这,希尔维雅不禁脸颊发热。

(我到底在想什么?朱力欧是个男人呀!榭萝妮希卡根本不可能让他进去净身室的……)

在胡思乱想的过程中,一阵几乎让希尔维雅汗毛倒竖的疼痛忽然从她的手脚末稍蔓延。虽然之前淋在身上的药量不多,但恐怕浓度相当高,现在已经开始产生作用了。

她的手瘫落到泥地上,双臂失去力气。

(不好了,麻痹的情况变严重了……)

希尔维雅开始为自己没有考虑后果而贸然逃走的行为感到后悔。麻痹和剧痛瞬间遍布全身,让她不支倒地。

(我该大声叫吗?)

(可是是我自己要逃出来的,这样实在太没用了。)

这时,耳边传来踩过草坪的脚步声。

「老大,要是我们找到陛下,可以拿几枚金币当奖赏呀?」

「你白痴呀!现在我们在找的又不是敌方大将的首级;还有,不准再叫我老大了!我可是将军呢.叫将军殿下!现在我的身分已经可以在宫中昂首阔步,搜索女王陛下了呢!」

「呵哈哈哈!听说陛下可是衣衫不整地跑出来了呢!」

「那可真是我们的眼福呀!」

「搞不好我们还有机会一亲陛下芳泽呢。」

猥琐男人的交谈,让希尔维雅听得全身僵硬。这是她从未听过的声音。然而,他们却是来找她的?那会是谁……她打算躲进树林的深处,这时头上的树枝却被拨开而发出悉搴声。

「啊!是红色的头发——」

上方传来的声音让希尔维雅吓得僵直在原地。她跟头顶上这名男子四目交会。男子穿着磨得发亮的崭新铠甲,披着华丽的斗蓬。然而,那张脸上露出的狞笑却像个粗野无文的莽汉。

「老大,找到了!」

他扬声大喊,接着无数个脚步声踩过草坪围向希尔维雅。这些令人联想到熊和野猪的骑士们围成一圈,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希尔维雅的身体。

一名高大的身影拨开周围的人墙走进来。他披着一件紫色披肩,希尔维雅不用看披肩上的徽章就知道他是三大公家的人。希尔维雅的咽喉不断痉挛着。她屏住呼吸,往身后的树林深处一点一点后退。此时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嘴唇的颤抖到底是因为药效还是恐惧了。

(这人……跟柯尼勒斯长得很像……)

希尔维雅从眼前的男子脸上,明显看到了原本要成为她夫婿的年轻王配侯的形象。这名男子年纪应该不到五十。若是柯尼勒斯那张看来像是狡猞毒蛇般的脸庞再多敷上些许污泥,看来就会是眼前这名男子的模样了吧。

男子在几乎要触碰到希尔维雅赤裸双足的地方,屈膝跪下。

「这是微臣初次谒见女王陛下。微臣是柯尼勒斯的父亲,艾比梅斯家的迪罗涅斯-艾比梅斯。」

那双好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女王全身上下。希尔维雅觉得毛骨悚然,勉强举起几乎不能动的双手遮住胸部和下腹部。

「微臣在出发前往圣卡立昂前想谒见陛下,跟陛下打个招呼,但一直没得到正面回复,正打算放弃了呢。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拜见陛下的尊容,呵呵。」

希尔维雅吓得几乎不能呼吸。这个宣称自己是迪罗涅斯的男子挺上前来,凑近希尔维雅面前,粗鲁地伸出双手抓住了希尔维雅的肩膀。

「……你、你干什么!」

「微臣看陛下身体不太舒服。想带您回到您的寝室呀。」

「住、住手!就算不用你帮忙我也可以……」

在半透明的薄裳下,希尔维雅几乎像是一丝不挂。而迪罗涅斯的手此时已经贴在她的身上来回游移着。

「柯尼勒斯也真是个蠢才,竟然让这么美丽的身体还保有清白之身就自己先死了。」

希尔维雅忍不住瞪大眼睛。周围的骑士们齐声发出了粗鄙的笑声。

「老大,这档事儿跟大公家的族长位子可不一样呀,不会掉到你头上来啦。」

「呸呸呸,你们胡说什么,我只是在陛下迷路时,协助陛下回到自己寝室罢了。」

「那我们也一起来吧,!」

与其说这些人引起了希尔维雅的愤怒,不如说他们令她费解。她吓得全身僵硬——为什么这些人面对杜克神的代言人竟丝毫没有敬畏之心?看来根本就是一群山贼……终日生活在宫中的希尔维雅,从未跟如此粗暴的人接触过。这时因为用药而变得敏感的肌肤,在恐慌中产生了几近撕裂全身的痛苦。

他就是传言中柯尼勒斯的父亲啊……因为品性不良,所以被剥夺了爵位、驱离王都。

(原来如此……柯尼勒斯死后,现在是由这个人来代理大公家的族长位子……)

这人站在贵族的顶点,没人可以非难他,因此培养出这种蛮横的行事风格。希尔维雅感到不寒而栗——若是这人再在战场上立下宏大的战功,那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

「好了,陛下,请您将手交给微臣——唉呀呀,陛下的肌肤真是无比滑嫩呀。」

「住、住手……住手——放开我!」

「陛下,您这么大声好吗?您也不想被神宫团找到吧?」

「你——你知道你在谁面前,表现出这副猥亵的模样吗!」

「当然是女王陛下您啦。在臣出发前往战场之前,就想让陛下为臣来这么一次祝福仪式呢,呵呵。」

希尔维雅战栗着——这人疯了……之前听闻他被剥夺爵位时,还疑惑怎么需要祭出这种重罚,现在看到他充满兽欲的举止,觉得终生流放还算便宜他了。为什么这种人竞能任意进出王宫呢……

迪罗涅斯的手已经滑向希尔维雅的胸部……

(住手!来人呀!快来救救我——)

就在这时——「混蛋,即刻从希尔维雅陛下身上退开!」

一阵凛然的声音让迪罗涅斯瞪大眼睛站了起来。周围几名骑士跟着回头望向声音的主人。

「怎么啦,小妞?妳是哪里来的女官呀?」

「哈哈,你们看,他身上还穿着骑士铠甲呢!」

迪罗涅斯越过自己钢铁般的臂膀,瞥见身后的一头银发。希尔维雅忍不住咽了一口气。

(——朱力欧?)

「小妞儿,妳在王宫里也穿男装呀?不会太可惜了?穿漂亮点一定不差~~」

「现在陛下有陛下的节目,我们来玩我们的吧~~」

在场唯有迪罗涅斯察觉到朱力欧身上的杀气,「别靠近他——」他大声警告,但为时已晚。朱力欧身后那束整齐的银发倏地跃起,纤细的身影像风一般轻盈掠过:宛如枯枝摧折的断裂声中,骑士们的哀嚎也同时响起。

「什么,这、这——可恶!」「眼、眼睛看不见了呀!」

朱力欧左侧两人捂着眼向后退开,「你、你这家伙到底干了什么!」「我、我还以为这家伙只是个小鬼,没想到——」

其余众人口沬横飞地咒骂着全扑了上去,但下一刻这些人也同样捂住眼睛大声唉叫。这次希尔维雅稍微看懂他的动作——朱力欧从一个布袋上抽出捆绑用的花绳,准确地甩在每个人脸上。

迪罗涅斯在黑闾的愤恨情绪中站起来,「你是什么人!」他的声音仿佛水蛭吮噬鲜血的声响。

「我叫你从希尔维雅陛下身边滚开。」朱力欧低沉的嗓音发出警告,但仍保持和迪罗涅斯间的距离——他感受到迪罗涅斯身上散发着非比寻常的气息。

「……哼,仔细看才发现,你是白蔷薇骑士呀。」迪罗涅斯发出粗哑的笑声。「是陛下的护卫吗?我才想问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呢——我可是南征将军呀!」

「我不管你是什么将军。总之,你给我快点从希尔维雅陛下身边滚开!」

朱力欧向前踏出一步,迪罗涅斯也同时举起右手。他的手背发出蓝色光芒,希尔维雅忽然毛骨悚然。

——快逃……希尔维雅想警告朱力欧,无奈喉咙仍痛得无法出声。

(竟然在这种地方放出刻印!)

朱力欧的表情开始扭曲,双脚僵直不能动弹。周围迪罗涅斯的部下也全都发出哀嚎滚倒在地上。

「老、老大,停、停手呀!拜托你别在这种地方用这招呀!」「呜、呜哇.哇呀啊啊啊!」「好、好冷,好冷好冷……」「别碰到我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希尔维雅揪紧衣角,拚命压抑身上的颤抖。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种力量是……)

「……霍勃斯……」朱力欧勉强开口,说出一个神祇的名字。

「喔?你知道这个印记呀?」迪罗涅斯愉悦地说:「对,我这身印记就是带来恐慌的神祇-霍勃斯的印记。我会把你的神智彻底摧毁掉。」

迪罗涅斯粗暴地踏过地上的花草,一步、又一步……慢慢朝着朱力欧逼近。白蔷薇骑士的手脚颤抖着,完全不听使唤。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咬牙瞪视着迪罗涅斯。

「哼,你可真漂亮得不像个男人呢,让我不禁想看你哭叫的模样。不过区区一个骑士,竞胆敢忤逆圣王国的将军,谅你受了罚也无话可说。」

希尔维雅彷佛听见朱力欧咬牙切齿的声音,这时,她的身体忽然不听使唤动了起来——起身时骨肉活动造成的剧痛甚至蔓延到全身。她赤脚踩过草坪,冲向迪罗涅斯的背影。

「——陛、陛下!」迪罗涅斯瞪大眼睛。

希尔维雅抓住了迪罗涅斯的右手,瞬间,周围紧绷的空气进出龟裂的声响。卧在希尔维雅手中的迪罗涅斯的刻印,此时光芒激烈地闪烁着。伴随着一阵怪异的声音,刻印的图样扭曲,然后像燃烧殆尽一般消失。

「呜——」

迪罗涅斯甩开了希尔维雅,向后跳了一步。同时,朱力欧的身体激烈痉挛,整个人瘫到地上,而希尔维雅也向后翻倒了。此时就连心跳也让她感到剧烈的疼痛。朱力欧起身,将希尔维雅从地上扶起,恶狠狠地瞪着迪罗涅斯。

「你竟敢对希尔维雅陛下出手,这般龌龊的行为,我一定会在蔷薇章评议会中纠举你!」

面对朱力欧强硬的警告,迪罗涅斯却只嗤嗤地笑了笑,「这种评议会能干什么呀?我可是将军呀,呵呵,你才应该担心自己身上的白蔷薇会不会枯萎呢。」

希尔维雅感觉浑身像是爬满毛虫般难受。迪罗涅斯这人手中的权势,已经足以让他蔑视礼仪,恣意妄为了。

「但今天我的兴致已经没了——陛下,等微臣结束这场战争,再回过头来等陛下召见。但下一次可得请陛下跟微臣在更私密的场合会面,因为微臣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南征的呀。」迪罗涅斯发出恶心的笑声,「柯尼勒斯死了,但微臣未来当上太王的命运不会改变,微臣这回可是深深感受到杜克神的眷顾呢!」

「你、你说什么……」希尔维雅紧抓住朱力欧的手臂。

(太王?这是怎么回事……)

但迪罗涅斯没有回话。他踹了踹自己的部下,要他们起身,接着回头瞥了朱力欧和希尔维雅一眼。

(不行!这人太危险了,不能放着他恣意妄为!)

希尔维雅心想。迪罗涅斯龇牙咧嘴地露出笑容,故意惹人嫌地做出骑士敬礼的动作,带着部下离开了王宫后院。

令人生厌的铠甲摩擦声和脚步声远去后,希尔维雅终于可以安稳地呼吸。因为紧张而没意识到的疼痛,再度回到身上。

「希尔维雅殿下!」

朱力欧唤了一声撑住她的肩膀。他感受到女王陛下手臂痉挛着,不断地颤抖。也许她身上的药效已经完全发作,但这身颤抖传来的情绪却是恐惧。

「……我、我好害怕……我好怕那个人……」哽咽的声音无法压抑地从希尔维雅口中流露,「他看我的眼神……他摸我的手……我都觉得……好可怕、好可怕……」

她伏在朱力欧身上,不断吐露心里的感受,似乎要将毒害她浑身血液的恐惧全都排出体外。

「抱歉,希尔维雅陛下……微臣一直把保护陛下的誓言挂在嘴边,结果……」朱力欧的声音温柔地萦绕在希尔维雅耳边,逐渐融化她身上僵直的恐惧,「结果微臣却因为有事离开,直到前一刻才知道希尔维雅陛下不知去向,找到陛下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

希尔维雅开始觉得奇怪,朱力欧怎么那么多话?而且他从刚才就别开视线,始终没有直视希尔维雅,耳朵更染上一抹绋红。

「……朱力欧?怎么了吗?我很奇怪……吗?」

问完之后,希尔维雅才惊呼着发现,自己全身只披着一件濡湿的半透明薄裳,这实在太丢脸了!

「非、非常抱歉!那、那个!因为希尔维雅陛下抓着微臣的手,所以——」

朱力欧焦急地为自己辩驳。希尔维雅则是羞得赶紧从朱力欧身上离开,然后一把抓住朱力欧的披肩,遮住自己胸部,「这个借我。」

「是、是——啊!请稍等一下,那件披肩——」

朱力欧慌张地叫了一声。希尔维雅也发现披肩下有东西在蠢动。

「……咦?啊、呀、咿呀啊啊!」

异样的触感爬过了希尔维雅的胸部,从胸前探出头来——情况完全在希尔维雅意料之外,她的思考与动作瞬间冻结。

一团茶褐色的绒毛上,黑珍珠般的眼眸眨呀眨地——是一只松鼠。牠大概原本躲在朱力欧披肩里,在希尔维雅抢过披肩后爬到她胸膛,从胸口采出头来。

松鼠东张西望窥探着四周,然后狐疑地注视着希尔维雅。

「那、那个……」希尔维雅表情羞愧地垂下头。

「牠、牠好像很喜欢我待在我的披肩底下,已经把那里当成牠家了……所以……」

希尔维雅目瞪口呆地直视朱力欧徘红的脸庞,然后看了看自己脚边——一只布袋落到草坪上,开口洒出了一堆花的种子。

「……你说你有事离开……是为了找、找这只松鼠的饲料吗……」

「是、是——对不起!希尔维雅陛下!」

希尔维雅感觉胸前一阵奇异的触感,再度低头看了看那只松鼠。此时牠似乎正抓起什么东西啃着——是绳子。

「这是……」

「啊!那、那是我的发带!」朱力欧慌得一头银发在肩上散开,「这家伙,就算肚子饿也不能吃我的发带呀!」

希尔维雅笑了。也许因为紧张情绪一下子放松,她整个肩膀都颤抖着;笑得眼睛渗出泪水,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松鼠低垂着耳朵蹲在希尔维雅的胸口,朱力欧也看呆了,他跪伏在地上,不时抬头窥视着希尔维雅。而希尔维雅却觉得朱力欧这般畏缩的模样也很滑稽,开怀的笑声一直没能压抑下来——也许,这样的笑容是她出生以来的第一次吧。

「希尔维雅陛下,那个……您没事吧?」

朱力欧终于忍不住担心地问。这时她才好不容易压抑住笑意,但仍时而忍不住噗哧地发出笑声。

「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不,请陛下不要这么说。」朱力欧仍维持着跪姿,再度伏首,「微臣是希尔维雅陛下的守护骑士,不计一切代价都要保护陛下。」但令他不解的是,这句话似乎让希尔维雅觉得失落。她低下头,将手轻轻放在松鼠的身上,以朱力欧听不见的音量轻叹了一口气。

(是因为身为骑士的义务吗……)

(是呀,朱力欧是基于身为骑士的义务才保护我的。)

(因为我是女王……)

希尔维雅胸口一阵莫名的绞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将手伸进胸口,揪起松鼠将牠从披肩里拉出来。这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在她的手中不断挣扎。但当希尔维雅将牠放回眼前这名骑士的肩膀后,牠却不可思议地安静下来了。

希尔维雅将自己侧边的一条发带解下,帮朱力欧把头发扎起来。

「希尔维雅陛下?」

「你别管,乖乖别动。」

头发扎好之后,朱力欧这才把头抬起来。

「我们回去吧。我得跟神官那边道歉,也得找个理由解释。」希尔维雅此时已经无法将目光停在朱力欧脸上——她看着小松鼠说:「你会陪在我身边吧?」

「是。」

希尔维雅握着朱力欧的手。朱力欧的手和她一样颤抖着,这却让她觉得稍微安心了些。

隔天正午,朱力欧一个人来到王宫北部的庭院。这座向阳的庭院就座落在冰冷而宁静的翡翠宫旁。庭园内看似无人整理,在态意生长的茂密草木间,几乎没有人员走动的气息。女王希尔维雅正在寝室里,一个人孤独地被神婢的祈祷声所包围。她们正在占卜圣巡的地点。朱力欧身为守护骑士,这时理应待在一宫待命,但这是他第一次擅离职守。

朱力欧动摇的心绪连自己也可以清楚地意识到。他将手探进帽子里,摸了摸后颈,摸到一搓毛茸茸的触感之后,这东西也一溜烟地穿过他掌心,跳上手臂跑到他面前。

松鼠停在朱力欧的手背上。朱力欧抽出一条发带贴在松鼠鼻尖,看到牠似乎觉得痒而蹭了蹭鼻头。朱力欧将牠放到草坪上,只见这只茶褐色的松鼠一跳跳进了草丛中,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朱力欧蹲在草地上,深吸一口气,然后在脑中自问——我到底……在做什么呀……

从内宫通往这处庭院的每一道门锁,他全解开了。若是被人看见他跑来这里,肯定会受到弹劾;就算他搬出这是女王的命令,恐怕也难辞其咎。

昨天,希尔维雅在离开前对朱力欧说,外面好好玩呀。因此,朱力欧自作主张地选择了这违背骑士义务的行为。

(现在神婢们都是陛下的敌人,是会伤害她的人。而我身为一名骑士的义务,就是要把陛下从这些人手中拯救出来才对。)

这是他的借口。但这番借口没人听见,自己说服自己的行为让朱力欧觉得滑稽得可怕。

他从内宫中溜出来,挑了平时没人经过的路来到这座庭园。朱力欧此时脑海全是希尔维雅那双泪水盈眶的眼眸——还有她握着自己掌心传来的温度。什么蔷薇章的规范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我到底该保护什么……)

(我该保护的这座城堡,这个国家,这些全都在折磨着希尔维雅陛下……)

因此,他选择来到这座有着夏日青草香的庭院中,抱膝坐着等待。而他现在也只能这么做了。

一会儿之后,轻柔的足音响起,朱力欧原以为耳边会有一声呼唤,但在此之前,一头红发已经先在他的眼前飘散开来——他惊讶地抬头,看到希尔维雅正蹲在他面前,低头看着他。希尔维雅的脸庞就近在咫尺,朱力欧忍不住咽了口气,稍稍向后挪了一个位置。

这时候,那个茶褐色的小东西——松鼠从红色的发丝中采出头来,一溜烟跑上希尔维雅穿着宽袖衣裳的肩膀,接着爬上了银色皇冠。

「……你有带小松鼠的饲料吗?」希尔维雅小小声问。

「是、臣有带。」朱力欧从怀里取出一只饲料袋,将里头装的种子交到希尔维雅手上。

「唉呀!等一下!不要咬人家的手指啦~~」

希尔维雅被松鼠抓着手指头轻轻啃着,觉得很痒。而朱力欧紧张的心绪也豁然开朗。

「话说……」希尔维雅将松鼠放回朱力欧肩上,「你有帮小松鼠取名字吗?」

朱力欧瞪大眼睛,「……不,微臣还没想到要帮牠取名字。」

「那就由我来想啰。」

希尔维雅说完笑着从地上站起来。朱力欧看着她,胸中的烦闷瞬间烟消云散。

「没想到王宫里有个像是森林般的庭园呢。」

希尔维雅张开双手转着圈圈,边转边望着周围景色。庭园里的树木非常茂密,草丛也很茂盛,是个非常好的藏身之处。

「这里可以喂松鼠的饲料也多,是个可以让牠悠游自在的好地方呢。」朱力欧指着小松鼠的头说,希尔维雅也嗤嗤笑着。接着她转身望向背后一堵高耸的楼阁外墙。

「这边看不见湖水呀?」

「是……啊、不是,只要爬到墙上,应该还是看得见才对。」

「这是命令喔。」希尔维雅眼神哀凄地对着朱力欧说。

「可是……」朱力欧垂下眼,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不知是否该将这话说出口。这样的思绪在他脑中盘旋着。但最后他还是决定开口:「微臣会找到一个不会被别人发现,但可以看得见湖泊的地方,所以,请陛下明天——」

(结果我明天也得像今天一样……)

「——请陛下明天再颁这道命令好吗?找到了微臣就会通知陛下的!」

朱力欧低着头,默默等待希尔维雅回话。

「那我就请你明天再带我去看得到湖的地方吧。」

听到希尔维雅的声音,朱力欧心中涌出一股掩不住的喜悦。

隔天,朱力欧找到一处位于城堡外围城墙、高度约在中间位置的老旧箭窗。这扇箭窗内的庭院里长满茂密的灌木。朱力欧这天也同样派了松鼠去把希尔维雅带来。希尔维雅望着这片景色,在喜悦中显得容光焕发,她说:

「以前要看塔雷米雅湖,都只能在圣巡时透过马车车窗才看得到呢!没想到今天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到这座湖泊!」

希尔维雅因为身高太矮,构不到这扇窗。因此朱力欧接到女王眼眶泛泪的命令,蹲跪在墙边。当希尔维雅双脚一前一后跨上他肩膀,朱力欧发现她的体重意外轻盈,不禁怀疑她是不是用羽毛堆成的。朱力欧接着扶住城墙,缓缓起身,希尔维雅在害怕之余——咿呀,地叫了一声,却在看到窗外景色的剎那,惊讶得说不出话。

湖上吹来的风撩拨着希尔维雅的红发,发出窸窣的声音。宛若夏天般灿烂的阳光,在湖面洒落成千上万闪烁的金片。此刻,几艘小渔船的远影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过湖水,成群的鸟儿飞过胡面。

「……原来这座湖泊的景色竟是这么美丽……」

那声音犹如曙光中蒸散的朝雾,朱力欧不禁觉得,原来希尔维雅陛下的声音竟是这么美丽……他想看看希尔维雅沐浴在室外微风中露出舒畅表情的脸庞。不过,他当然不可能把头拾起来,因为希尔维雅正坐在他肩上。阴影笼罩下,他也看不见自己披肩上蔷薇章的颜色。他甚至希望,若是这片令人愉悦的阴影能够多持续一会儿就好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几个人踩过草坪的脚步声。

「……陛下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呢……」

「这很难说,毕竟这里的门是开着的。」

「我们连城墙那边也找找吧。」

是内宫的神婢们。希尔维雅吓得在朱力欧背上抖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往侧边栽倒。幸好朱力欧连忙转身,一把抱住希尔维雅,然后用身体当作缓冲,和希尔维雅双双摔倒在树丛中。痛是不会痛,但他担心发出的声音会被外头的神婢听见,因此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然后抱着希尔维雅,将她拉进树丛深处蹲下。

「那边有吗?」

「没看到呢。」

「通往上面的门是锁着的。」

「那么陛下是不是根本没有离开内宫呢……」

神婢的交谈声终于远去,庭园恢复了沉睡般的宁静。朱力欧深呼一口气,这才发现怀里的希尔维雅微微扭动着身子。

「啊……对、对不起!」

他赶忙松手跑出树丛。希尔维雅也满脸羞红,低头从地上站起来,拉了拉被扯歪的衣服,同时拍掉身上的叶子。

「……朱力欧……下次小心一点。」

「请陛下宽恕,微臣一时之间想不到有什么其它办法」所以——」

「我不是说那个。」

忽然间,希尔维雅的声音轻盈地飘了过来。她伸手指向朱力欧胸口,「就算事发突然,你也不可以忘记有这只小松鼠在呀。你看你差点压扁牠,害牠慌成这样。」

朱力欧这才猛然惊觉,他低头望着自己敞开的衣领,看见小松鼠正蜷缩着不断颤抖。朱力欧茫然抬头望着希尔维雅,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开了。

「那明天也要喔,这是命令。」希尔维雅回到内宫,在寝室门口对着朱力欧小声说。

(明天……我也要找到不一样的风景。)

(明天……我也要看到希尔维雅陛下脸上不一样的笑容。)

笨重的石门关上,朱力欧望着门上雕饰着有翼车轮的徽章,不断地告诉自己。

在迪罗涅斯将军带兵移防圣卡立昂之后四天,格雷烈斯召见了朱力欧。

三名王配侯在王宫内的居所基于神学的原因,被安排在包围着内宫的正三角形三个顶点。格雷烈斯的房间在内宫正北方,南侧墙壁和围绕在女王寝室外的六重米白色隔墙相接,到了晚上好比墓园一般宁静,非常适合读书或思考事情,因而比起王宫外的尼洛斯家宅邸,格雷烈斯更喜欢住在王宫的房间里。

「王宫守护骑士,朱力欧-杰米尼亚尼参见格雷烈斯殿下。」

门外传来声音。格雷烈斯将桌上并排的古书稍微摆放整齐后,提起油灯点亮了房间角落的两盏烛台,「进来吧。」

昏暗的室内,一道长柱状的光芒洒下。门开了。门口站着一名年轻骑士,对着格雷烈斯行了礼。

「这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在,进来吧。」

格雷烈斯怕他怀有戒心,重复了一次要他进来的意思。烛光中浮现这名骑士少女般的面容。他脸色苍白,表情显得有些僵硬。格雷烈斯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

「听说这阵子,你跟女王陛下变得十分亲昵是吗?」

「……是。」

朱力欧简短地应了一声,并没有多做说明。格雷烈斯叹了口气,「打从任命你担任王宫的守护骑士以来,内宫里的骚动忽然一下子变多了呢。」说完,格雷烈斯望向朱力欧,打量着他紧闭双唇的沉默模样,「听说陛下还在净身的时候从净身室里面跑出来。还有,榭萝妮希卡因为得不到确切的托宣内容而焦急,甚至连净身池里都掺了药。」

「这微臣也有听说。」

「不过后来找到陛下的人是你吗?」

「是。」

朱力欧答得干脆,却也让格雷烈斯觉得扫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力欧垂下目光,「陛下没说的话,微臣不可以透露。」

「你这种冥顽不灵的态度,迟早会害死自己。」

「为了保护陛下而牺牲,微臣求之不得。」

格雷烈斯又叹了口气,这是他预料中的反应。

而他之所以会猜想四天前的骚动中,一定有发生什么事,其实是因为希尔维雅什么都不肯说的关系。

(比方说,那天在净身时用药之后,是否得到了确切的托宣预言——之类的事。再不然就是另外还有其它问题,有可能跟朱力欧有关吗?)

格雷烈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算了,不说也没关系。)

格雷烈斯将两只手掌交扣,掌心开始发出微光与热度。朱力欧惊呼一声瞪大眼睛,瞳孔中映出格雷烈斯额上烙印焕发的青光。接着,朱力欧被捕获、吞灭、吮噬殆尽只是一瞬间的事了。

朱力欧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跪到地上,这时格雷烈斯额上的烙印已经消失。格雷烈斯站在椅子旁没有移动。他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眼前这名年轻骑士,「……原来,你在上信院学过这些呀。」他想,要是朱力欧不知道,对他来说反而还好些吧。

朱力欧学过神学,也熟知关于烙印的事。而他肯定知道格雷烈斯额头和双手的烙印寄宿着什么样的神祇,带有什么样的力量。

(我做了一件很过分的事啊……)

「我不会要你原谅我,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你知道吧,女王陛下拥有杜克神的庇佑,烙印的力量对她无效。」

「……但是对我可以……是吗?所以殿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所以让我……」

「对,就是因为这个目的,所以我才派你去当陛下的守护骑士,没要求你多做些什么。」

而且,现在格雷烈斯也确实从朱力欧身上得到他所渴求的情报。

格雷烈斯经过茫然跪在地上的朱力欧身边,走向自己的房门,在离开前背对着朱力欧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你是个忠义的骑士,别为此责备自己。」

过去柯尼勒斯用的房间位在内宫外围的西侧,现在挂上了黑布代表王宫正在为他举行丧礼。但格雷烈斯此时却命令守卫解开了封锁。

「这样神官那边会说话的……」

守卫对于丧礼中入侵死者生前的居处感到害怕,说话时的语气非常怯懦。

「这个责任我会承担,你别管,开门就好——还有,待会用跑的去把住在东房的路裘斯叫来。」

时值深夜,格雷烈斯形同掘墓般的野蛮行径并没有目击者。待王配侯路裘斯来到房间时,格雷烈斯已经坐在书桌前,在油灯的光晕下翻阅着柯尼勒斯的藏书。

「我说,这样真的好吗?现在柯尼勒斯的丧礼还没结束呀。」路裘斯环顾着书架上的书说。

「我们有必要进来一趟。因为柯尼勒斯那家伙私藏情报没有对我们透露。也因此,让我们浪费了很多时间。不过我已经找到线索了,而且比起榭萝妮希卡更先一步找到。」

「你知道王绅是谁了吗?」

格雷烈斯点点头道:「我从安排在女王陛下身边的守护骑士那边问出来的。」

「你是说那颗敢对太王陛下提起蔷薇章的顽固石头吗?你是怎么从他口中问出来的?」

格雷烈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路裘斯忍不住露出苦笑,「……原来如此,是你读出来的呀……我以前就曾经这么想过,其实你比柯尼勒斯那家伙还可怕。因为柯尼勒斯控制别人的方式是从颈子以下,但你却是脖子以上呢。」

「别说了。我也不喜欢这种力量呀。」格雷烈斯哼了一声。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抱歉,我们回来谈正事吧。」

路裘斯说完,格雷烈斯也点点头,随即将从书架找到的一份纸卷扔到路裘斯面前,「迪罗涅斯那家伙之前说过,柯尼勒斯死了,但他未来将成为太王的命运却没有改变。」

「所以说?」路裘斯将纸卷摊放在书桌上。

「这种事真的非常讨厌,掌握真正讯息的人竟然只有迪罗涅斯那家伙一人而已。」

路裘斯听了格雷烈斯的话,忍不住皱起眉头。

「我看那家伙八成之前就从柯尼勒斯口中听过消息,再加上最近果胎的托宣释意之后自己推敲出了结果。难怪他会自己请命担任南征将军,目的就是札卡利亚的银卵骑士团了。」

「怎么说?他是想把米娜娃殿下带回来吗?」

「不是。说来讽刺,其实王绅陛下也在米娜娃陛下身边。」

路裘斯听了不禁嘴角扭曲,而他此时也看到了纸卷中的一行字,忍不住瞪大眼睛,「……野兽……『噬星之兽』……」

「对。」格雷烈斯从胸臆间深深吐了口气,「柯尼勒斯那家伙看来早知道那个『噬星之兽』拥有烙印了。要是他早点告诉我们,我们也不需要浪费这么多时间。」

「为什么!他不是一个身世不明的佣兵吗?怎么会当上希尔维雅陛下的夫婿?这怎么可能,这家伙到底是——」路裘斯激动地翻着纸卷,然后忽然在其中一张纸上停了下来唉了一声。

「对!」格雷烈斯带着不快的语气说道:「他是柯尼勒斯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