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7.波澜之末

伊雷-戴尔-葛雷寇,过去曾是距离大主教圣座,普林齐诺坡里最近的繁华港都。众多巡礼者们带着大量的资金、货品和技术造访这座港都,吸引了许多商人聚集在此交易买卖。圣王国东西方的物产经由运河以这座港都为集散地,输往各地的仓库、商会,还有许多行商者手中。

然而,当圣王国开始加强集权,东方公王国则以长久累积的财富与之抗衡;两方对立风潮一旦形成,大教堂在圣王国境内的重要性就逐渐减弱,而过去伊雷-戴尔-葛雷寇作为国内货物流通枢纽的地位,也因此被东方公王国札卡立耶斯戈,和海湾北侧的圣都邻近港口所取代,如今已不见当初繁荣的光景。

现在的伊雷-戴尔-葛雷寇,已经变成只有几艘小型破船停泊的穷酸港口。而这天,港口竟驶进了三艘高挂着札卡利亚旗帜的豪华商船,在港边的货运工人间造成不小的骚动。

「因为战火连年,许多商会都歇业了。」旅馆女主人将收来的银币仔细地重新堆栈在柜台上,忍不住抱怨道:「大主教逃出去了,朝圣者的人数也因而锐减。小姐您该不会也是去了一趟普林齐诺坡里,结果败兴而归的其中一个吧?毕竟去了那里,看到大教堂周围全都插满了画着车轮跟翅膀的旗子,再怎么坚定的信仰也会受到打击吧。」

朱力欧抓紧斗蓬的领口摇了摇头,「我这才要出发去普林齐诺坡里呢。」虽然被误认为女人,他却没有否认。就算面前这人不过是旅馆老板娘,但自己的骑士身分能不被认出来,当然最好不过。

「唉呀?大主教座下不在,妳还要去呀?大教堂可进不去喔?还有,听说圣王国军很多人很乱来呢,小姐妳一个人去不太好吧?」

也许是被朱力欧坚毅的眼神凝视着,旅馆老板娘的气势屈居下风,下意识收起原先轻佻的语气,「……嗯、嗳,我是不该管那么多啦。毕竟这时候我还有新铸的布里格登银币可以数;不管是异教徒、死尸,还是猴子,给钱的就是客人,要住就住吧。」她说完便带着朱力欧走上二楼的一间房间。这是间带有霉味的四人房,里面摆了两张双层的单人床。

朱力欧确认老板娘的脚步声从阶梯上消失后,将行李放到床下,然后深呼吸。这是距离港口最近的旅馆,因此选择在这里投宿,朱力欧并不期待这间旅馆会有多舒适。他打开窗,看见铁窗外阴霾的天空、灰色的海洋与扬着船帆的帆柱。

那是札卡利亚的商船。

即使这些商船看来像在卸货,却瞒不过朱力欧的眼睛。从甲板上下来的人太多了,以走路的方式来看,一眼就可看出他们全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朱力欧心想,若是绕到普林齐诺坡里等他们,肯定会来不及吧。

朱力欧受命单独执行一件紧急任务,他从圣都驾着快马花了三天赶来这里,手脚都已经累得不听使唤,但脑中只想着要握紧缰绳。一有时间让他放松下来,心里浮现的便全是那天的事:那天他离开圣都之前和希尔维雅的对话,还有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庞——他只要一想到自己被解任那天早上发生的事,胸口就隐隐作痛。

那天早上,将朱力欧召到自己房间,并解除他女王守护骑士一职的人,并非格雷烈斯,而是仍在壮年的王配侯-路裘斯。

「你别看格雷烈斯那个人,他可是非常容易受到他人情绪影响的呢。」

路裘斯挺着宛如石柱般高大的身躯,灵活的双目露出觉得滑稽的表情笑着,让人非常不舒服。

「他好像因为窥视你脑中的记忆,对你觉得很抱歉呢。我说他不需要跟你碰面,所以由我来下令解除你的职务。」

朱力欧跪在地上,紧咬着下唇。一想起当时的情况,身体便不自觉地颤抖。

即使过去他曾待在王宫中,却从未亲眼目睹过烙印的力量。对朱力欧来说,这些都只是上信院教授的神话罢了。但这力量确实存在,他更不只一次亲身经历这种力量。

「我听说,你之前在上信院念书,然后转而跟着那名剑豪习剑,才被培养成骑士,真的吗?」

为何这名王配侯的表情那么开心?朱力欧不明白,但他仍答应道:「是,殿下说的没错。」

「你不但信仰着杜克神,又怀有骑士道精神,应该很难忍受女王陛下周围那些人对待陛下的行径吧?」

(殿下为什么特地把我找出来说这些呢?)

朱力欧抬起视线望向路裘斯的脸庞,终于恍然大悟。

「也是啦,毕竟不管圣瞩大典还是蔷薇章教条,写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内容……呵呵,结果呢?神官团还有我们三大公家,并不只是为了保护女王陛下而存在的。」

王配侯打量着朱力欧,似乎觉得非常有趣。朱力欧感到愤怒与懊悔,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恐怕连对方都听得见。

「……其实我隐约也察觉到了。因为老师曾经说过,女王陛下是孤独的。」

「喔?」

路裘斯的笑容从有趣转变为好奇。而朱力欧则狠狠瞪着他,「但我的失望还有愤怒,绝不只针对这些事。」

「那是为何呢?这位纯洁的白蔷薇骑士到底还为了什么愤怒呢?」

对方的揶揄声中,朱力欧语气坚定地回答:「因为没打算保护女王陛下的人,身上却也拥有神祇的庇佑。」

就连迪罗涅斯那种人也拥有刻印之力,格雷烈斯也是。为何诸神没有舍弃这些人?这个疑问深深打击了朱力欧的信仰。

如果有人打算玷污女王,那只要降罪于他即可。但朱力欧不明白,为何就连诸神也要背弃杜克神——这位天堂的主神在地上的代言人呢……

路裘斯瞇起了眼睛,「……虽然我之前就从格雷烈斯卿口中听过你的事,不过你这人实在太有趣了。」他嘴边扭曲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过。

「——有趣,真是有趣。你在内宫里都亲眼看到这些龌龊的事了,怎么还能如此冥顽不灵呢?为什么你还可以继续高唱着你要守护女王陛下的理想呢?」

「因为蔷薇章的教条中——」

「是喽,教条中写到,要对天堂诸神和圣冠效忠,是吗?这位神又是怎样的一位神祇呢!!我看你迟早要知道的,杜克神的车轮不过是为了践踏世间万物而存在。不论我们人类,还是天堂其它诸神,都是祂车轮下的牺牲品。还有,车轮上那双羽翼其实只是为了保护杜克神的代言人而存在的——蔷薇章教条不过是一连串空话,女王陛下根本不需要她的国家,也不需要守护她的骑士——我们根本没有受到杜克神的眷顾呀。」

朱力欧喉中的呼吸瞬间冻结。

「你知道吗?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教条、骑士团,还有我们身上的刻印,其实全都是为了从杜克神手中保护自己而来的呀。」

朱力欧已经无法直视路裘斯的脸庞,忍不住垂下目光。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你还是决定要贯彻你的骑士道吗?」

朱力欧只能点头。就算他此时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保护什么了。

路裘斯的窃笑在弥漫着早晨冰冷空气的房间中回荡,「好吧。其实格雷烈斯早告诉我你会这么回答了。所以我现在再给你一道命令——」

朱力欧暗自讥笑着路裘斯,心想,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还会愿意听你们王配侯下的命令呢……但路裘斯接下来的话,却让朱力欧全身冻结——

「我要你去杀掉托宣预言中的王绅。」

朱力欧花了些时间,才从硬直的身躯中回神。他僵硬地拾起头来,愣愣地盯着路裘斯的下巴。

(他、他刚刚说了什么?)

「我们得知了即将接替柯尼勒斯的新王绅来历,他人在札卡利亚骑士团中。我想你既然也是个战士,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他就是曾经受雇于我军麾下,令人闻风丧胆的佣兵,『噬星之兽』。」

朱力欧确实听过这名字。这名佣兵在德克雷希特主教领地之役、拉坡拉几亚之役,还有普林齐诺坡里攻略战等战役中立下傲人功勋,从许许多多被认为无人生还的战场上,一个人带着战功活着回来了。

「……为什么?」朱力欧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困惑,情绪开始失控,「为什么这种人会当上王绅……他不是一介佣兵吗?」

「这你不用知道。」

「而且您还要我杀了他……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出身卑贱吗?就因为大公家的利益,您就要我离开希尔维雅陛下的身边——」

「不对,要你杀了他是因为,这人迟早会杀死女王陛下。」

朱力欧一脸惊愕,整个人僵住了。

朱力欧回到一宫,稍微整理了一些随身物品,背后的门忽然发出声响。他回过头去,看到一双盖在红发下的眼睛,正透过门缝窥视着他。

「希尔维雅陛下,您不可以在这种时间一个人——」

朱力欧慌张地赶到门边。虽说他自己好几次带着女王到庭院游玩,没立场说这种话,但现在是深夜,地点又是他房间,若是两人在这种情况相会被人窥见,可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我听神婢说,你不当我的守护骑士了?」希尔维雅只有脚尖踩进房里,别过头喃喃地说。

朱力欧低头望着自己脚尖。

「为什么?你不是说——说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保护我的吗?」

听到希尔维雅的质问,朱力欧紧咬着嘴唇,几乎要渗出血来了。

「……微臣……」他才出声,就觉得喉咙好比吞了块烙铁般难受,「微臣是格雷烈斯派来希尔维雅陛下身边的间谍。就跟希尔维雅陛下猜的一样,微臣已经没有资格在留在陛下身边了。」

「你说什么——」

「格雷烈斯殿下能够窥见人的内心。」朱力欧说话时听到希尔维雅咽气的声音,而非得告诉她这件事,更让朱力欧觉得难受。「他说,刻印之力对于受到杜克神庇佑的希尔维雅陛下不管用,所以他才派微臣去担任您的守护骑士……微臣、微臣应该早点察觉这件事的……」他的声音明显颤抖,就连自己也感受得到。「所以……微臣今后绝不能再待在希尔维雅陛下身边了。」

「这——」

「微臣要回到战场上。微臣要在沾满鲜血的武器和铠甲之间,从远方守护希尔维雅陛下。」

「你——你想干什么!」

朱力欧低着头,看到希尔维雅的脚尖已经踩在自己面前,「札卡利亚的骑士团中,有希尔维雅陛下的姐姐在吧?」他从眼角余光看见希尔维雅双手微震,红发轻轻颤动。

「微臣要杀死米娜娃殿下身边那个叫做克里斯托弗洛的男人。」

「为什么!」

希尔维雅惊叫着抓住了朱力欧的手臂,指尖掐进肉里。朱力欧忍不住抬起头,看着那双湿润的漆黑瞳眸。

「果胎托宣中出现的就是那个人吧?」朱力欧在希尔维雅颤抖的嘴唇中找到了答案,「微臣从路裘斯殿下那里听到了,关于托宣女王的命运……在产子之后……会被杀死的命运……」

希尔维雅的指尖发热,仿佛直接触到了朱力欧的骨髓。

「所以微臣……微臣要去杀掉那个注定杀死希尔维雅陛下的人。」

「不可以!」

希尔维雅悲痛的哀叫撕扯着朱力欧的耳膜。

「你——你这样做又能改变什么呢!他死了之后,接下来又会有一个人出现在我的命运中,什么也没变呀!」

之前,路裘斯也语带嘲弄地说出了和希尔维雅相同的话——就算你杀了他,杜克神也还是会选出继任的王绅吧。这么一来,女王还是得和这个人成婚,然后产下继承杜克神之力的女儿,被杀的命运仍旧没有改变。不过我想,即使如此,你还是会愿意听从我的命令吧?

路裘斯说得没错,因为这是朱力欧唯一能做的事了。

「下一个人也好,下下一个人也罢,只要微臣还有一口气在,所有会伤害希尔维雅陛下的人,臣都会用手中的剑毁灭他。」

「不可以,他是,他是——克里斯是姐姐身边非常重要的人呀!」

「希尔维雅……陛下……您认识这个叫做克里斯托弗洛的人吗!」

「拜托你,朱力欧!就算你杀了克里斯,事情一样不会有转圜的余地,你不要为了这个理由回到战场去!」

(对呀,希尔维雅陛下在圣卡立昂时曾经一度被银卵骑士团掳走……是在那时遇见这个人的吗?)

(所以希尔维雅陛下和他的命运已经接轨了……)

朱力欧带着沉痛的心情,将抓住他两肩的希尔维雅扶起来,「微臣,非得杀死这个家伙不可。」

「为什么!」

「希尔维雅陛下,请问果胎的托宣之梦究竟持续了多久呢?在希尔维雅陛下……被杀了之后……您有看到他的脸吗?他在梦里有伸手碰陛下您吗?或者他有对陛下您说过什么话吗?」

希尔维雅铁青着脸从朱力欧身上退开,退到了合上的门板上,「你……你怎么……问了跟格雷烈斯一样的……问题?这是为什么?这代表了什么意思吗?」

「这个人身上的刻印,非常危险……那是可以维系住和死者之间关系的刻印。」

这是可以将死亡玩弄于股掌之间,侵犯昼夜交界之人的刻印。其实朱力欧若是没有亲眼看到他的刻印也无法确认,但如果格雷烈斯大公的推测正确……这人身上的刻印,代表的正是一位不能道出名讳的受诅咒之神。

「要是没杀死他,不只希尔维雅陛下,就连米娜娃陛下的性命恐怕也会受到威胁,所以微臣一定得亲手杀死他。」

说起来,他手中这把剑原本就是为了杀人而铸造的。

(我已经不能再继续待在希尔维雅陛下身边了,这样的话……除此之外,我已经没有其它方法可以保护希尔维雅陛下了。)

他转过身,将身上的铠甲勒紧,把剑挂在腰上,然后扛起整理好的行李往门边走去。但希尔维雅却挡在门前不肯让开。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双手抱着自己肩膀,低着头,一头红发垂在面前,以皇冠为中心分成了左右两侧,留下了两道浅浅的阴影在脸颊上。

「……不要……去。」

她沙哑的声音落到了冰冷的石砖地上。朱力欧紧握着剑柄,力道重得几乎要把剑柄折弯。他想跨出脚步,但两脚却有如冻僵般疼痛。

「愿希尔维雅陛下今后事事如意安康。」

朱力欧出声道别,声音冷淡得连自己都觉得害怕。在他推开门扉的那一刻,他感觉到希尔维雅抓住了他的衣角。朱力欧闭上眼睛,没有回头,甩开身后的一切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铁窗外传来警笛声,将朱力欧从回忆拉回现实。不知不觉中,札卡利亚商船已经卸完货、准备收起架在船和码头间的木板。他们动作实在快得诡异,恐怕连商船回程该载的货都没搬几样上船吧。朱力欧再次确认房门已关紧,接着掏出望远镜回到窗前。他将望远镜贴在眼窝上,深深觉得这种等待非常痛苦。因为一旦静下来,脑中就会不断浮现希尔维雅的声音和身影。

(希尔维雅陛下觉得很难过呢!)

(我是不是真的不该来呢……)

绝没有这回事,朱力欧在心中告诉自己,要是他继续留在后宫,也只是任凭大公们利用而已。他曾以为只要有坚强的意志、信仰以及对蔷薇规章的信念就能克服一切,但现在他却痛恨自己的愚昧与天真。在诸神赐与的力量之前,一个人的意志就如同沙堡般不堪一击。

(我只有这么做了。)

朱力欧这么告诉自己,然后努力摆脱脑中希尔维雅泪眼婆娑的脸庞。

傍晚,他在这里等着普林齐诺坡里驻军派来的使者。听说军方在这座伊雷-戴尔-葛雷寇港都早已布下许多眼线,将登陆的银卵骑士团动向一一传回了普林齐诺坡里。

「所以,骑士殿下大可放心,专心处理大公交代的任务。在下不知道骑士殿下究竟肩负什么任务,不过还是预祝殿下武运昌隆。」

使者说完便离开了。

看来军方在骑士团仍驻守札卡立耶斯戈的时候,就已经在查探这名札卡利亚女狐狸的动向了——迪罗涅斯作为一名军人的才干确实可怕。然而就算是迪罗涅斯,恐怕也不知道朱力欧被赋予的任务吧,否则绝不可能放任他态意行事。

夕阳西沉,商船再次架起搬卸货物的木板。朱力欧在趁着暮色下船的幢幢人影中,发现一名红发少女的身影。她穿着连帽披肩遮住头顶,一头红发却仍像燃烧的火焰般显眼。

(是她了,大概想看错也难——她就是希尔维雅陛下的姐姐。)

结果,札卡利亚骑士团不会进军圣卡立昂,而是经由海路直达普林齐诺坡里的消息,终究还是由南征将军迪罗涅斯率先掌握到了。而他之所以请命担任南征将军,恐怕就是想亲手把自己儿子带回王城——回去坐上女王夫婿的位子。

结果这也会造成迪罗涅斯那家伙成为希尔维雅的父亲,坐上太王的宝座,光想就让人觉得作呕。这么一来,王宫恐将陷入永无宁日的乱象了。

(——所以我非得杀了他不可。)

(我得在迪罗涅斯赶来之前,先一步杀了他——克里斯托弗洛。)

朱力欧握紧手中的望远镜,试图压抑急躁的心绪,同时仔细观察红发少女的四周。

这队人马由一名雍容华贵的金发女孩带头。这人八成就是大名鼎鼎的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了。她左边跟着一名浅褐色头发的年轻女孩。女孩穿着蓝衣,戴着蓝帽,大概是医务兵吧;右边则伴着一位铁灰色头发,眼神锐利,身材颀长的男子。他在斗蓬之下还穿着一件铠甲——是他吗?不……朱力欧再把望远镜移回米娜娃身上,看到一个人影跟在她身后半步。是位脸庞看来稚气未脱的男子。

(是他了。)

(这人穿戴的胸甲是北方安哥拉王国的高级舶来品;左肩的肩甲镶着宝石,那是德克雷希特主教的伯爵徽章……这身沾满了鲜血的战利品——错不了了,这人就是『噬星之兽』!)

(他就是注定杀死希尔维雅陛下的家伙!)

朱力欧透过两枚镜片窥视这名男子额头上那枚遭到诅咒、彷佛蚯蚓盘结而成的红色烙印。然而,那张脸却怎么看也不像带着成群亡灵啃噬活人幸运的野兽。

(只要上了战场,他肯定会露出真面目。)

(这个『噬星之兽』写下了许多战场传奇。虽然以讹传讹的过程中会被夸大,但凭他的刻印之力,并非不可能。)

(面对痛苦和牲礼之神庇佑的家伙……我要怎么做才杀得了他呢?)

一会儿之后,这批人马已经全躲进了仓库的阴影中,再也看不见了。朱力欧这才放下望远镜。

(首先我得掌握银卵骑士团接下来的计划才行。)

(我已经知道他们会住在哪里了。所以,我得紧盯着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的动向,因为这个克里斯托弗洛一定会待在指挥官身边才对。)

他手心出汗,想起自己现在就算想祷告,也没有可以聆听他祷告的神祇了。因此,他打开了行李袋,从中取出长剑。现在他所能倚靠的,就只有这把剑了。

「你们仔细想想,我想知道有什么东西是地图上看不见的。像墙壁厚度、石砖堆砌的方式、天花板多高……等等。」弗兰契丝嘉说。

她和克里斯,加上几名老兵正一起聚集在旅馆最宽敞的房间中。

桌上摊着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的平面图,图上四个角落都各摆了一盏油灯作为照明。

「但我去朝圣的时候可是我老妈还在世的时候呀……」

这名年过五十的老兵忍不住搔头发着牢骚。

「我之前去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这边是不是有扩建呀?这跟我印象中的格局好像不太一样呀。」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克里斯也开始对自己的记忆感到不安。

聚集在此的兵士们,都曾去过普林齐诺坡里。在信仰变得徒具形式之前,参访大主教的圣座可是信徒们一辈子最值得高兴的事,因此稍微有点年纪的人,一定都曾造访过普林齐诺坡里的大教堂。但在银卵骑士团中,却很少有上了年纪的士兵。

「我记得这面墙之前应该是一块大石头吧?」

「这边这根柱子有三层楼高呢,上面的雕刻也漂亮得不得了呀。」

大家一点一滴挖掘脑中模糊的记忆,一边用木炭在平面图上涂写注记着,但写出的内容却有多处互相矛盾。

「看来我们能倚靠的,就只有克里斯一个人的记忆了。」弗兰契丝嘉双手交抱在胸前看了看克里斯,叹了口气。

「我知道啦,我尽力回想就是了……」

距离那次大规模远征已经过了一年多。圣王国派出两万大军攻打普林齐诺坡里,但部队规模不足以包围敌军,因而演变成一场消耗战,最后只好采用形同自杀的潜入作战——当时『噬星之兽』也被编入了这支两百人的部队中。

克里斯仍清楚记得,他从染着同袍鲜血的城墙里推开城门的画面,那段记忆彷佛烙印在脑中。因为他当时手背上的烙印就是散发出这般炽烈的温度。

「——克里斯?」

一声呼唤将他拉回现实。他猛然抬头,一位蜂蜜色头发的女孩正哀伤地直视着他。

「啊、对、对不起,我不小心发起呆来了。」

「我没要你把整件事全部想起来呀。」弗兰契丝嘉冰凉得令人意外的手忽然盖在克里斯手上——那只随着记忆涌现而使得烙印即将放出高热的右手上。

「咦?啊、那个……」

克里斯羞赧地别开目光,从弗兰契丝嘉掌心抽回右手,抓起一块木炭。

「不、不是妳想的那样啦,妳不要介意。」

——我……我已经不想再经历那种情况了。

——现在的我,身边已经不再是不认识的圣王国军人了……他对着自己说,然后重新画了一张大教堂的平面图。

「话说,团长,妳是认真想靠我们自己打下大教堂呀?」

「难道不是要唬弄一下那几个军监,然后把大部队从北方骗来进行总攻击吗?」

士兵们不安的视线全都聚集到弗兰契丝嘉身上。她笑着摇摇头,「我可没有逞强喔;就像我在军事会议中说的,只要我们银卵骑士团出动,大教堂就能打下来。不这样的话我怎么在公国联军面前独占大主教的褒奖呢?」她自信满满地宣言,周围的人都笑了。

「既然团长这么说就没错了。」

「不过我们该怎么做呢?之前圣王国有两万兵力,还打了一个月啊,我们人数只有十分之一,却得在三天内打下大教堂呢……」

「这你们不用担心。」弗兰契丝嘉挺起胸膛,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们跟圣王国军不同;他们因为不想让大主教逃走,勉强维持着包围网,结果才会变成消耗战。但我们的部队只需要杀进去绕一圈,把敌人全部歼灭而已。」

「原来如此。」「那可就轻松了。」「这跟我们平常干的事儿一样嘛。」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笑开了。

「那我们要从哪里杀进去呢?」

在老兵们悠哉的谈笑中,克里斯插嘴问道。

大教堂东方的正门冠了帕露凯信仰中的主神,伊诺-摩勒塔的名字,在祭典时会开启通往城镇的大道,让数以万计的信徒可以自由进出大教堂。克里斯在前次战争中打开了这道门,将圣王国两万大军引入城内,打下了大教堂。当初的两万大军,如今只留下一万人驻守在大教堂。敌人非常清楚该如何进攻大教堂——换句话说,也知道该防守哪些地方。

「他们理应会防范对手以同样手法进攻,而把兵力全集中在正门。所以……我不觉得同样的方法这次也行得通。」

「不过那不是唯一可以进出大教堂的门吧。」一名百人队长指着平面图说。

这座大教堂毕竟不是军事设施,除了正门外还有许多出入口。

「爱诺米雅、尤丝泰提雅、阿丝特雷雅……喔,原来每道门都是以帕露凯诸神的名字来命名呀。」

「我听说这些门都是为了献祭给帕露凯诸神而建造的。」

「所以这座大教堂才有这么多道门呀?这样不是从哪里都可以进攻吗?」

「不过除了正门,其它门都很窄,要让百人部队依序进去会花很多时间。」克里斯慌张地说:「我之前参与作战时也是从侧门进攻。结果部队被截断,只有一半进城,最后被包围歼灭了。」

结果,大部队攻城的唯一路径,就只有从正门破门而入了。

「不过这么多门,敌人不可能在每个门前都布下防御网吧。我们就从敌人布兵较少的地方派一个分队杀进去呀?」一名身上满是旧伤的先锋队长用手指敲了敲平面图说。

「可是从外面看不出哪里布兵少呀。」

「嗯,对呀。」

「如果像这样咧?从天空中往下看呀,看到他们哪里布防较弱,就这样——嘿、嘿……移动地图上的棋子,调动分队,这样所有人都可以攻进城去啦,!」

其中一名最年长的骑士在平面图上把木炭排起来,一只一只滚进门内。围在桌边的团员不约而同发出笑声。接着,大家同时把视线移到弗兰契丝嘉身上。这名美艳的骑士团长始终面带微笑听着大家讨论,她这时环顾在场同伴一眼,然后说:「是呀,如果我是女神的话,这样的作战计划也许就能成功喔。」

「团长对我们来说就是女神呀!」

「不过我们的女神要的不是祈祷,而是我们胜利的欢呼呀。」

室内忽然响起一阵欢愉的笑声。这时克里斯却发现背后传来某种异样气息,赶紧回头望向窗外。他在漆黑的夜色中似乎看到一道银光闪过。

——是谁……有人在那里吗?在屋檐底下?

——不对,没听到声音呀……

他赶到窗边,将窗子推开,漆黑的街道上什么人也没有——克里斯,怎么了吗……背后传来问话声。他回了没事,然后把窗关上。

——是我多心了吧。

将详细平面图描绘完毕时已经过了夜半。每位百人队队长都拿到了一份手抄本。

「大家听好,门的位置还有名字,以及教堂祭祀的每位神明都要牢记在心喔。」弗兰契丝嘉说完,几名百人队长面面相觑,然后歪着头——为什么我们得熟记见习僧侣要记的内容呢……面对他们的疑惑,弗兰契丝嘉将指尖抵在唇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因为我不是女神,是人,所以作战计划必须保密。」

老兵们鱼贯地离开房间,就在克里斯一脚踏上走廊时,手臂忽然被人拉住,然后拖到了阴影处。

「咦?怎么——弗兰契丝嘉?」

被拉住之后,一只食指抵在他的唇上。金黄色的头发下,宛如蓝宝石的双眼紧靠在他面前,「不要出声。」弗兰契丝嘉在克里斯胸前低声说。

「咦?啊——可是、那个……」克里斯扭动着身体,「弗兰契丝嘉,我的手,那个……」

弗兰契丝嘉丰满的胸部正压在克里斯手臂上。不知为何她的腿也缠在克里斯身上。克里斯感觉脑中一片炙热——这模样怎么看,都像是情侣在昏暗走廊上搂搂抱抱一样……

「安静,我们要表现得像是在亲热,我们被监视了。」

弗兰契丝嘉小声警告,克里斯的脑袋瞬间冷静下来——被监视了?弗兰契丝嘉也察觉到刚才的异样气息了吗……

「所以我才没把作战计划告诉大家。总之,现在我不能轻举妄动,这件事就由你来告诉其他亲卫队员。」

克里斯点点头——但,是何时开始的呢?是从部队登陆之后就开始了吗?这样的话,我们的行动不就被普林齐诺坡里的圣王国军察觉了吗——那……

——该不会在札卡立耶斯戈时就已经被监视了吧……克里斯不禁寒颤。果真如此,那么大部队发兵佯攻圣卡立昂,实为进兵普林齐诺坡里的作战计划,是否也被拆穿了呢……

「弗兰,会议结束了吗?」

米娜娃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克里斯差点吓得跳起来

「寝室可以用了吗?宝拉已经忍不住在楼梯上睡着——」她和弗兰契丝嘉怀中的克里斯目光交会,一头红发气得竖起来,眉头紧皱。

「你、你——你们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啦!」

「咦?啊、没有——那个、这是……」

「唉呀?蜜娜,妳来得真不是时候,人家好不容易跟克里斯打得火热呢。」

「弗兰契丝嘉,妳这种坏心眼的行为是不是——」米娜娃大步向前,一把从弗兰契丝嘉怀中拉走克里斯,「现在是作战中,妳到底在想什么啦!」

「妳不要红着脸大叫嘛,现在可是深夜耶。」弗兰契丝嘉不以为意地说:「嗳,蜜娜,妳不用担心啦,人家只是做做样子嘛。不然旁边就有一张床,要是我真想做什么,才不会在走廊上呢。我现在就把克里斯还妳,事情原委妳就问克里斯吧。」她还是刻意吐出一番引人遐想的言词,说完便将克里斯一把推向米娜娃,然后伸手握住房间门把。

「什么还给我啦,他又不是我的——」

「不就是妳的吗?妳自己说的妳都忘啦?」

米娜娃一时哑口无言,弗兰契丝嘉接着关上门。现场只剩克里斯和米娜娃,令人难耐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

他们现在仍会下意识回避对方。在船上虽然敞开心说了话,但也只是把尴尬带往另一种方向,一旦目光相对,两人总不约而同地把视线移开。

他们成了夫妇,有了小孩。对于这个预言,两人都不知该如何面对……正当克里斯犹豫着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米娜娃先出了声:「弗兰要你跟我说的事是怎样……」

米娜娃恶狠狠地瞪着克里斯,让他支支吾吾找不出适切的言词回话。他想,现在可能有间谍潜伏在身边,暂时别让对方知道我们察觉他的存在比较好……

「嗯、嗯……是很重要的事;因为她不想让其它人知道,所以我们到没人的地方去说吧。」

这句话不知道引来米娜娃什么联想,她的脸变得像酒渍苹果一样红,「我、我跟弗兰可不一样!这、这种事……」

「妳不来不行啦——快点,跟我来一趟就是了。」克里斯抓住米娜娃胡乱挥舞的手,将她拉着往一楼移动,在楼梯上还差点踩到某个蓝色物体,险些没有摔下楼梯。

「……嗯?呜、嗯……嗯嗯、嗯……」

是已经忍不住睡着的宝拉。不知道她是睡昏了还是怎样,竟然抱住了克里斯的脚。

「宝拉,快起来,我有事情要告诉妳,我们到外面去。」

克里斯蹲下去把宝拉挖起来,跟在身后的米娜娃却凑近他耳边,「为什么连宝拉也要一起来?你、你该不会是打算每个人都——」

「是弗兰契丝嘉要我跟所有亲卫队员说的啦。」

明明是要谈论作战相关内容,不知道米娜娃在慌张什么……她脸颊徘红,半张着嘴愣住了,「……咦?亲、亲卫队员?」

「有、有人叫我吗?我、我也是亲卫队员喔~~」宝拉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该不会跟这次的作战行动有关吧?」米娜娃抓住克里斯的手臂,用力地掐了一下。

「我不是早就跟妳说过了吗?」

「你哪有说呀,这种事情早点说嘛,你猪头喔!」

「妳干嘛生气啦——对了,吉尔伯特呢?」

「他去南方三里外的村子调查圣王国军的动向了。」

看来,克里斯是不可能一次把事情告知所有亲卫队员了。宝拉的睡意似乎已经到了临界点,因此,克里斯干脆叫她回寝室睡觉去,只把米娜娃带到旅馆外面。

虽说夏天已经快到了,但晚上还是冷飕飕的。克里斯带着米娜娃躲到建筑物的阴影下,告诉她,部队的动向已经被圣王国发现了。

「这是真的吗!」米娜娃表情蒙上一层阴霾。

「嗯。我也发现我们似乎被人监视着。」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不知道。」

说是说不知道,但他们彼此知道,对方担心的恐怕是同样的问题。而弗兰契丝嘉虽然没说,恐怕也有同样的疑问——若是部队从札卡立耶斯戈出发的时候,敌方就预期到部队将会渡海而来,那么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这就很难预料了。

「米娜娃有预见什么未来的迹象吗?比方说在普林齐诺坡里会发生的事。」

黑暗中,米娜娃的红发左右摇晃,「我的力量没这么方便;这阵子因为没有打仗,所以变得有些迟钝。再说,若不是很凄惨的死状,不到现场是没有办法预知的。」

——若不是很凄惨的死状……克里斯低下头去真/心想,自己竟已经好几次在米娜娃的梦中,让她预见凄惨的死状了。

此时,米娜娃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克里斯的想法,伸出拳头狠狠抵在克里斯的胸膛上,「你不要去想这种事。」声音中丝毫不带体贴和温柔,「你就是为了吃掉其中部分的死兆而存在的。那种莫名奇妙的托宣预言,谁要理他——我、我怎么会跟你……那个……」

克里斯瞄了米娜娃一眼,却和满脸通红的她视线对上,两人不约而同低下头去。原本抵在克里斯胸前的拳头也加重力道,将他用力推开。

「嗯……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安——有种不好的预感……」克里斯边说边伸手贴到自己的额头上,竖起了指尖抓着额头的烙印。

「怎么了?不是还没到新月吗?」

「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克里斯这时终于把之前在献刀仪式中看到死者身影的事说出来让米娜娃知道;而且还不只那天,后来只要在日暮时分,克里斯耳边就会传来细声的呼唤。

「死人的……身影?」

米娜娃愣住了,双眼瞳孔不自觉地放大。

吾等的主人——克里斯告诉她,那些死人是这么喊他的。

「之前都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嗯,所以我才觉得不安。」

米娜娃伸手摸了摸克里斯的额头还有手背,然后轻轻地摇摇头,「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之前就该好好听听内宫总司那些无聊的课程,也许现在就可以知道这个烙印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了。」

没错,虽然形状不一样,但柯尼勒斯的额头同样也有烙印。而米娜娃和克里斯也确实亲眼看见过,因此圣王族周围的人肯定非常清楚跟烙印有关的事.

「你会害怕吗?会怕那些已死之人对你造成危险吗?」

克里斯摇摇头。他从不觉得死亡可怕。

「我怕的是,也许真是我呼唤他们的。呼唤他们的自己让我觉得很可怕。」

米娜娃歪着头听不太懂。

「我害怕的是我自己。我总觉得我的意识好像随时都会被什么东西给吞噬进去,比如化身为这个烙印的野兽。」

虽然还没开始打仗,但若是在普林齐诺坡里将引发一场血战,到时又会变得怎样呢……

「不是有我在吗?你就只要吃掉我身上的死兆就好啦!」

「可是只有这样也许无法满足这头野兽……」

「你去想这个又有什么用呢?你不要想这个……」

「——所以到了那个时候!」克里斯用僵硬的声音打断了米娜娃,「就请妳杀了我。」

那双漆黑眼眸显出了动摇的心绪。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是米娜娃的道具,所以当我吃掉了哪个伙伴的性命,妳就要杀了我。」

「是……是这么说没错……」

——为什么?米娜娃到底在犹豫什么?

——这不是她把我带进银卵骑士团之前自己说的话吗?

米娜娃生生咽了一口气,靠上前正打算对克里斯说些什么。忽然,她的背后传来一阵压抑着气息靠上来的、轻盈的脚步声。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吉尔伯特!」

高大的黑色身影背对着月光朝他们走来,让米娜娃慌张地从克里斯面前退开。他身着一袭黑色的轻装,没有穿戴铠甲,袖口和裤管分别塞进了手套和靴子里,一头蓬乱的头发,显然是赶着快马回来的。

「弗兰殿下人在哪里?」

「她……在二楼寝室里头。」

克里斯也嗅到了这名亲卫队长带来的,非比寻常的气息。而米娜娃应该有同样的感受。

「快把百人队长召集起来,你们也马上做好动身启程的准备。」

「现在可是深夜耶?发生了什么事吗?」

米娜娃上前跨了一步,却被吉尔伯特一双硬质的视线挡了回来,「圣王国派往南方国境的远征军调头转向了。」

克里斯听了,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之前平定大教堂的两万兵力,其中一半直接转而派往圣王国南境,以剿平当地动荡的情势。但现在掉头转向的话……

吉尔伯特点点头道:「他们恐怕是打算回防普林齐诺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