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善意的指针是恶意 第三章 寻求充满自我主义之漆黑的夜晚

我是在十月七日这天,撞见某个男生向长濑透告白的现场。

这件事让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我连事情在几点发生都还记得。那件事是在午休过后的打扫时间发生的。

我看到在鞋柜区被告白的长濑,以及拥有一头生在男生头上令人惋惜的乌溜黑发的男生。

长濑连「让我考虑一下」这种余地都没给,就像一口把前菜全部吃光似地轻易回绝了,而那个男生也不甘受辱,丢下几句难以入耳的话后小跑步朝我站的位置的反方向离开。这小子连下跪恳求顺道偷窥裙底风光的毅力都没有吗?不过如果踏出这一步,我看连朋友也当不成了吧!

长濑看也不看那个男生离去的背影,朝和他相反,也就是我站的方向走来。

午休时间已经结束,正要前往打扫区域的我连闪也懒得闪,就这样伫立在那里。

长濑看到贴着墙杵在那里的我,惊讶得连瞳孔都缩小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要装做没看到我也有点困难,她不好意思地停下脚步。我俩一语不发地直看着对方,最后先开口的是长濑:

「你是偷窥狂吗?」

打从她换位置那天起,这是我第一次能出现在长濑视线范围的正前方,对我来说她也是。

「我只是偶然撞见、碰巧听见。当然,我不会说出去的。」

「你说出去我也不介意啦,反正挺多人知道这件事。」

「……真难懂的话耶。」

难不成这间学校传递情报的速度是光速吗?

「我不是第一次被那个人告白啦。小学一次、国中一次,加上这次就第三次了。」

长濑十分厌烦似地这么说。在这一点上我也一样。

「看来他很喜欢长濑嘛。」

「可是这样子让我很困扰啦!小学那时候我有喜欢的男生,国中又正处于思春期,觉得被告白超丢脸所以拒绝了他,现在……已经变成习惯啦,就像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那种感觉。」

总之,基本上她对那个男的没有好感就对了。那么,不管他告白几次都没用吧?

「对了,我问一下,那种说话方式是怎么回事?」

「友善的证明啦。」

只要加个「啦」,就算是讨厌的对象也会有友好、和过去不同的感觉。她虽然如此断言,但我却回了一句「没这回事吧」来否定,不过长濑无视我说的话。

「前阵子的事,整件事都让我很介意啦。就是关于名字的事……」

「你也是?」

长濑开心地大幅左右摇头。

这一刻,萦绕在我俩心头的那道墙融化、变薄了。

「国小入学典礼上,我的级任导师看了学生名册之后,竟然说有男生的名字被写到女生那边去了,害我被全班同学耻笑,从那之后我就很讨厌我的名字啦。」

长濑露出宛如找到伙伴的喜悦,开始七嘴八舌地讲起自己的故事:

「小孩子超讨厌的啦。从那件事之后,有好一阵子我连书包的颜色都被人拿来取笑哩!笑我的书包为什么是红色的。我虽然满腔怒火到想回骂他们——看我怎么把你们揍到满身是血!可是那时候我根本还不懂怎么表达自己的意见,只是一味哭泣啦。」

长濑平静地边说边用脚踢着,垃圾箱就这么被踢翻了。

身为环境美化委员一员的我,收拾了散乱一地的垃圾。

「抱歉。」

长濑觉得很不好意思似地向我道歉。

「这种小事不用介意啦。」

「那你也是有理由的吗?」

「是啊,我也遇到挺多事的。比起好事,遇到坏事的次数比较多。」

我想起以前那个和我一起待在恶意之巢穴的女孩。

那个女孩是怎么叫我的呢?

「用片假名写就更可爱啦,我倒很喜欢耶。」

「啰嗦,那送你好了。你好好活用它吧。」

「啊,这主意太好啦。」

「什么主意?」

「就是名字啦。今天开始我就叫做长濑××啦。」

……虽然耳朵有点痛,不过我应该没听错。

「所以你就叫透啦。」

「你的意思是交换名字?」「对啦。」

「……我是无所谓啦。」「喔喔,友好效果也加倍啦。」

「哪里加倍了……」

从这时开始,对长濑来说我变成了「透」。

不过我从来没有用长濑这两个字以外的名字叫过她。

因为我的名字过敏症非常严重。

麻由住院期间的晚餐,都在我住的病房里吃。

麻由因为偏食而丢给我的菜肴,我不一定全吃得了。不过,这间医院彷佛订有必须对万物怀有怜悯之心的规定,严禁剩饭存在到一种不可理喻的地步。再加上我的胃在还没动筷子之前就表示拒绝摄取这些食物,所以我只好私底下把剩下的食物给别人吃。换句话说,这是医院为了让人深切体认到人无法靠自己独活而编出的冠冕堂皇的谎言。

所以即使麻由说要彻底抵抗医院的做法,但经过我以低头认错的态度说明后,她虽然有些不甘愿但还是接受了。因为比起讨厌的人,把讨厌的食物处理掉这件事较为优先吧!

而现在正是晚餐时间。

「阿道,这个。」

「好、好。」

我从小麻手上接过盛有腌小黄瓜的碟子,不过我一口也没碰。反正要是剩下,度会先生一定会把东西全都放进他的胃袋,这似乎已经变成习以为常的光景。反正我也不是进食的当事人,不需要怕他吃太多而硬阻止他吃。

平常送餐的护士小姐早已去了别间病房,所以也不会有人骂。那也是个令人头大的家伙。

我把餐盘放到边桌上,麻由正在解体那只煎白肉鱼。她把骨头拔得一根不剩,这一点和不灵巧的长濑完全相反。长濑以前不过帮一树削苹果皮,结果削完后苹果被她的血又染上一层红。回家前先顺道在医院处理手上伤口时,长濑的沮丧表情到现在还保存在我脑中的相簿。

「怎么了吗?」

麻由这么问道。「那是某人的黑暗阴谋啦!一定是因为血浆的关系啦!我可是花了三年用火柴棒拼出房子的天才耶!因为苹果皮有营养价值削掉很可惜,所以一时手滑、不注意、血液逆流才会……气死我了!」看来我似乎因为回想起长濑当时回家路上说的话而无意识笑了出来。我回了麻由一句「没事啦」,但声音有些紧张走调。

不过这句话麻由却没有听过就算了,她露出失望的表情,开始用筷子猛刺鱼肉,大口大口地灌着麦茶。这和从个人病栋走到这里的途中,被某个男性轻浮地攀谈时所表现的冷淡态度完全不同,是十分粗鲁的反应。

「小麻?」

麻由板着脸当作没听到。她今天没有用筷子夹食物到我嘴边,而是默默地咀嚼着食物,她的动作和用筷方式实在很高雅,大概是因为她过着公认的大小姐生活,举止才这么完美吧!

不过这件事不重要,让麻由突然心情不好的理由是什么?她不可能读出我的内心想法吧?就算她会读心术,那筷子的目标应该不会是鱼,而是笔直朝我刺来才对。

等待会两人独处时再打探看看,也说不定麻由会主动挑衅,到时候我再想办法从对话中让她的心情恢复正常。不对,应该贪心一点把目标订为让她开心,所以我得先让麻由回答几个问题,现在不是搞小麻、阿道那一套的场合。

之后我和麻由前往她的个人病房,虽然待会一起睡,不过在那之前得先洗澡,刷牙,还得去便利商店印笔记。

对了,还得顺便去参观一下六天前刚出生的新生尸体。

去看尸体这种行为会让人产生什么感觉呢?

是感觉到恐怖、有趣、不吉利呢?还是悬疑、惊悚、神秘呢?

有想看尸体而聚集的人,也有认为发现尸体代表命运,且具有很多意义的敏感者吧?

以我的立场来说,危险是我第一件想像到的事。

名和三秋已经变成尸体这件事应该还没公开,因为警察现在还把她当作失踪者处理。如果有人杀害名和后把遗体藏起来,代表那个人认为要是尸体被发现就惨了,所以才硬是在附近找了一个藏尸体的地方,我对这一点并不怎么担心。

只不过要是那些和事件无关的第三者,也就是那些巡房的护士看到我,还把这错误的情报提供给每天努力在医院里四处徘徊的警察,那可能会召来不必要的误解害自己被当成嫌疑犯。不过这么一来麻由就不会被怀疑,这方法我是有当成备案考虑,不过现在就决定用这种方法还太早,因为这个案件的犯人说不定和打伤麻由头部的犯人有直接的相关性,不过到现在一切都还不明朗。因此我打从心底认为自己该优先做的,就是去了解那个事件。

「……………………………………」

因为我必须找到名和三秋的尸体藏匿地点,并从遗体判断死因,所以等一下得从麻由口中套出犯罪现场在哪里。为了消除情报不足的问题,今天我有必要踏入危险。

首先得从让麻由恢复好心情开始。

我和往常一样在麻由的病房里陪着她,把床的一角当作椅子把脚伸向病房中心。麻由则是嘟着嘴摇晃双脚,不过因为她偶尔会打几个呵欠,所以现在还感受不到愤怒。

「呐,你在气什么啊?」

我小心翼翼避免碰到伤口,伸手将她拉向自己,傍晚自虐性的思考在口中苦涩地蔓延,不过苦涩感被刚洗好澡的麻由身上散发的热气与香气中和,让我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肩上没有离开。

算了,这种暖烘烘的幸福感也不错呀。

近距离看着没有获得许可便拆下绷带忍着痛洗头的她,发烫的颈部以及摇晃着的娇小双脚,我身体的某部分似乎也被净化了。

「好,我打起精神了。」

我这么说。麻由果然很棒,不需要原料就可以制造出幸福,连烦恼都像变鸽子魔术一样干脆地被消灭了。身为人科人属的人类,我承认自己甘愿忍受别人批评我的精神构造太过简单,不过简单有什么不好吗?

我决定开始稍微喜欢自己,虽然我看是不太可能。

「我问你喔……」「呐?」

我的台词又被压过,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当然我还是把发言权让给麻由。

麻由嘟起的腮帮子是消了,但眼眶的滋润度却提升了。

「你讨厌我吗?」

「啊,不不不,没有没有没有,你等一下。」

我化身为歌舞伎演员,用上全力宛如要耗尽上千卡路里般使劲否定,还差点急到发烧,不过这当然是骗你的。

麻由更加泪水盈眶地揪着我的胸口。

「你讨厌我吗?」

「不,不是那样,哎呀——本国语言还真难用,我当然喜欢你呀,ICHLIEBEDICH。」

「ICH……LIEBE……?」

这时候要是不投出个直球定胜负就辛苦了。

反正她也不知道。

「嗯……把这个字的解释再稍微扩大一点,就是我想在这个城市和你一起生活吧!」

麻由虽然没有举起双手喝采,不过至少眼里的泪水少了些。

「那,和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她丢出一个稍微修正了方向的问题。

「因为阿道和我说话的时候都不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之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问答,不过那时候才刚说完,手跟雨伞也跟着飞来,连被推了一把的我也飞了出去。现在重新想想,真希望这个冒充阿道的家伙别用轻忽、错误的态度对待自己的生命。

不过,我究竟是怎么了呢?如果不是自然流露的爽朗笑容就没有意义,可是我根本做不出那种笑容,所以我也不可能故意装笑,况且我本来就不适合笑。我虽然是高中生,不过我又不是热血的棒球少年,我参加的可是文化性的社团。

「我很开心啊!」

直接说出心中单纯的想法,这对麻由不悦的漠视态度说不定是个好方法喔。

「如果不开心的话,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和小麻在一起?」

嗯,就采取这个路线吧!

「我不知道。」

「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因为很开心,何必想那么多。」

这招如何?我以独树一格的方式让想法逆转,我觉得这个发展还不错。

「那就笑啊——!」

麻由从懂事的小孩变成任性天真的少女,紧握着的双拳接续落在我的上半身。她丝毫没有控制力道,她也不会去做那种调整。

因为麻由对受伤和痛觉很迟钝。她并不是感觉不到物理面的东西,而是很难和内心的灵敏感受连结在一起。除非是被非常讨厌的对象,例如被前精神科医生从正面揍她,不然她的心根本察觉不到痛,所以她也不会懂别人痛不痛。

「因为我的笑容很丑,难看得要死,我不想让小麻看到。」

不过我内心拼死命地想着……骗你的。起码我也想被叫中等帅哥。

不过没想到麻由马上否认我这个自以为很棒的理由。

「才没那回事呢,其实很帅喔。」

……我的脸一点也没红起来。骗你的。

「我…我说啊,你那么讨厌我不笑吗?」

我的声音因害羞而上扬、走调,不过都是骗你的。

「不是讨厌不讨厌的问题,只是小麻希望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都笑咪咪的——!」

实在搞不懂她的意思,不过我非得理解才行。

这个嘛,总之就是要学习小麻的意思啰?

……不可能吧?如果我是个美少女就算了,但我可是个微不足道的高中生耶,虽然麻由、长濑、一树、老师还有奈月小姐都说我长得还算不错,不过这不代表我可以穿女装,况且问题根本不在这。我的脑袋开始混乱,该结束思考了。

我放弃连哄带骗的方法,直接正面迎击,至于会不会粉身碎骨就交给命运决定了。

也就是正色地说:

「我不太会笑。」

麻由的动作突然变得僵硬,表情变得有点严肃。

「我没打算辩解,况且这也不是努力就可以改变的问题,所以我不会再多做解释。不过和小麻在一起,是我最轻松、喜悦、快乐、愉快又幸福的时间,这一点请你相信。」

我没有吃螺丝,不让脸部温度上升,也不撇开视线。

这是我所能表现出最大的诚挚态度。

麻由落下刚才都静止不动的双拳,两手各揍了我一拳。

然后又像赌气睡觉一般,把脸趴到我的大腿上发出「嗯……」的呢喃。

虽然她还不能接受,不过大概已经原谅我了。

看到她这样,我紧绷的肩膀也得以放松。

我用手指梳理麻由还没有完全干燥的发丝。

这就叫做刚出浴的美女随侍在侧吧,不过感觉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我秉持着欲速则不达的态度,好不容易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呐,我有两件事想请你告诉我。」

「嗯——」

「小麻是在哪里看到尸体的?」

麻由抬起趴在我大腿上的脸,发出猫咪威吓的叫声,红通通的鼻子和额头上被浓密头发盖住的伤口都露了出来。

「不可以搞劈腿啦!」

如果是要劈腿也太那个了吧,对方可又不可能复活变成僵尸,是一具死透了的尸体耶!

不会动、不会说话、不会笑也不会哭耶?

「不可能和死掉的人搞劈腿吧?」

「那是两回事。死了也好,活着也好,我不要阿道对我以外的东西有兴趣。」

麻由用理所当然、气愤、超然的态度这么说。

嫉妒的范围还真广,看来她的人际关系里没有反托拉斯法(注:防止不公平商业行为的法律)。

不过我体内却有一部分的自己无法接受麻由的那种感性。

就是所谓艺术家叛逆不受拘束的个性吧!不过应该是骗你的。

「我对她没有兴趣啦,只是为了自卫以及为了小麻,我想稍微调查一下。」

「嗄?为了我?」

「嗯,因为小麻现在正处于有点危险的状态。」

不是恐怕、也许而是肯定,但实际上我并没有确切的证据。

麻由的眼珠子左右跑来跑去。

经过像那种会吐口水抹到头上并盘坐在地上的人思考事情所需的时间后,她的眼睛终于在正面停下,大概终于想出结论了吧!

「不可以。」

啊——?拜托你像个在居酒屋拒绝分手谈判的人一样果断一点好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收到了我的抗议,麻由皱起眉头,把脸扭了过去。

「可是你调查的话不就会看到身体?不行不行不行——」

她不断左右翻身配合后半段一连串的不行。但我没办法肯定地说才不会有那种事,因为真的有检查身体的必要。

事情变得如此,不得已之下我只好这么做了。

「那小麻也一起来吧?」

麻由刚好翻回正面,她停止翻身,用狐疑的视线看着我。

「你来监视我有没有劈腿不就好了?」

其实这并不是我希望的形式。

如果连这样都被她拒绝,那我就只好乖乖放弃,直接去便利商店了。

「嗯——……」

麻由有些不甘愿,咬着自己的大拇指,露出不知所措的眼神。

我猜测——好麻烦喔或很冷耶之类的想法正在她心中不断纠葛。

麻由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接着把脚收到身体下方,立起上半身摆出跪坐的姿势。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

麻由那对平常就散发着异常虹彩的双眼,发散出更加耀眼的光彩。

这是她叙述回忆时会发生的现象,因为这种回忆朦胧浮现的现象太常见,就不特别命名了。

「探险扮家家酒!」

「嗯,是有点像。」「好怀念喔——上小学之后,我们常去学校里面四处探险呢——」「是啊(改变态度中)。」

有时候还会两个人一起骑单轮车吧(捏造中)。

「那时候感觉学校好大,高年级生用的二楼和三楼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地方,害我紧张又觉得有点恐怖。墙壁下的小通风口有时候会没上锁,我们还会跑到理科教室里玩呢!」

麻由吸了吸鼻子,让对话先告一段落,她扬起视线,像是在等待我的回应。

「对啊。」

「你还记得吗?我最喜欢的地方。」

「嗯,图书馆旁边的预备教室。」

虽然我从来没去过。

不过我似乎答对了,她对我露出满面笑容。

「你果然还记得——」

「你很喜欢转地球仪吧。」

虽然我一次也没看过。

只是以前和麻由过着凄凉的同居生活时曾听她说过罢了。

麻由嗯嗯地,激动地表示肯定。

「那时候好开心喔……」

麻由破涕为笑,用啜泣的声音充满怀念地说出这句话。

就像丧礼结束后缅怀故人一样。

不过,不一会麻由又马上表现出小女孩的举动。

「那我就拾回童心,陪阿道走一趟吧——」

「哇——谢谢——」

我装出开心的态度。

麻由从床上跳了下来,半跌半站地落地。

麻由从柜子里拉出塞满衣服的肩背背包,把包包里的东西全丢到床上。用来更换的衣服、睡衣还有内衣内裤类的衣物都散乱在床上。麻由接着在病房里东奔西跑,开始以她的方式着手为探险进行准备。

「面包、小刀、灯——」

喂喂喂喂,那个第二样东西……

「没收。」

在麻由把用毛巾一类的布裹着的水果刀放进包包前,我把刀子拿了过来。

「不可以——!这是保护阿道用的!」

麻由朝我的右手扑了过来。喂喂——我的右手上可是握着一把刀子耶——

在还能以玩笑收场前,我做出了让步。如果名和三秋的死因是被刺伤,可就会超越原本只是要判断死亡时间的目的,直接跃升嫌疑犯候补。不过更糟糕的是万一碰到犯人,麻由说不定会变成直正的杀人犯。不管哪一种状况都危险到极点。

「再加上热情的态度跟两个眼球,一切就太完美啦!」

麻由一副要去找寻天空之城般的气势,将背包背带挂上左肩走回我身边。

「阿道要空手去?不带一些吃剩的面包吗?」

「我带钱包、手套还有桌子上的东西,大概就这样吧?」

从病房一块带来的长濑的横式笔记本共五本,现在正放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

「我的笔记本,我得去印一下。」

麻由拿起其中一本笔记本确定上面的内容,我摆起架势怕她抱怨——这根本是女孩子的笔迹嘛!没想到她竟然以「再多练一点字吧」责备我。长濑,干得太好了!没想到你写出像暗号的文字那种笨手笨脚的特点也有用处耶!要是我这样告诉她本人,她可能会用枕头来反驳我吧?

麻由帮我把笔记本放进她的包包,在她的催促下准备好鞋子,一切准备就都妥当了。现在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半,因为我打算等熄灯时间过后隔一阵子再行动,所以现在时间还早。

我制止好像等不及想马上冲出去的麻由,让她在我身旁坐下。我怕她在等待期间连呵欠都没打就睡着,所以决定先问出地点。

「你打算去哪里探险?」

「嗯,先走出病栋,绕到后面会看到的建筑物。」

「嗯……是旧病栋那里吗?」

「对、对。」

现在是被当成梦之岛(注:原本是填海做成的垃圾处理场,现为公园)对待的垃圾场。

我从婆婆妈妈社群的对话中听说那栋建筑预计明年要拆掉,种植树木改成散步道路。

「好期待喔……」

麻由的双脚在空中摆动,像在说梦话般呢喃。

她把身体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只比长濑小一点点。

「呐。」「嗯?」

麻由有点睡意的动作、视线以及语调都让人印象深刻。

「阿道你都不笑也不哭耶。」

「……对呀。」

因为我的心根本空无一物吧?

晚上九点的熄灯时间过后四十分钟,我和难得熬夜成功的麻由离开房间,走到只有紧急灯光朦胧照亮的走廊上。

「喀滋——喀滋——」

麻由配上不怎么像的背景音乐,大概是在学常在恐怖片里出现,那种在一片漆黑当中,硬质底鞋子走路所发出的声响吧?实际上是拖鞋发出啪嗒啪嗒,还有丁字杖发出咚咚的声音。

麻由换下睡衣穿上平日的便服,把白色包包的背袋斜背,十足出外远足的气氛。

我现在还看不出来,今天晚上出去她是会兴致勃勃的呢?还是睡意会阻挠她的行动?

「你今天到这么晚都还醒着呢。」

我在半途坦率地称赞她。有一半是觉得可惜,亏我还期待她会在等待期间跟我说晚安,麻由生气地瞪着我,一点也不开心。

「你把我当小孩。」

「才没那回事呢,你很厉害呀。」

「小麻啊啊啊啊啊我喔喔喔啊……」

她打着呵欠,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们走到一楼,朝远离泄出灯光病房的方向走。破坏正面玄关的锁,等回来时再恢复原状的这个妙案既不怎么样而且我也没想到,所以最后决定利用后门。

我们在装设有很多紧急照明,且被染上一层宛如公共电话亭般绿色色彩的世界,以缓慢的速度前进。转向和通往大厅相反方向的道路后,路上稀稀落落地摆着红铜色的长椅。

抵达医院最深处的紧急门前,走廊尽头的一角摆着早已圆满迎接使用期限的灭火器,还有一开始头漂得像棉花一样白,但现在已经像个烂葡萄一样靠在墙壁边的拖把在那里站岗。

「要开门的时候会紧张耶。因为不知道有什么,或是会看到什么。」

麻由把拖鞋放进包包,拿出一双毫无污垢的干净鞋子,因为麻由曾向我说明旧病栋的地板上有碎玻璃之类的东西,穿拖鞋脚可能会受伤。我让她帮我其中一只脚换上鞋子,用温柔的语气回答「也对」,接着用手抓住那个让我厌恶的金属制冰冷手把并将其转开,那个一点也不紧急的逃生门就这么被打开了。

走出门外,我们踏进的地方是已生锈发红的紧急逃生梯正下方,被楼梯阴影渲染的地面。我们注意着不要撞到头部,朝草木干枯的地面移动。

麻由不满地抱怨「好冷」,毫不客气地紧紧抱住我裹着绷带的左手。

「这样我的手不能动。」

我试图拉开她的手,麻由却紧紧搂住我的手表示反抗。

「在要用手之前,先维持这样。」

「……嗯。」

从人类的触觉及听觉,感觉得出冷风正在诉说自己失去了可以吹动的草木,就算在睡衣上穿着便宜外套也阻挡不了冬季冷风的侵袭。为了不被想打道回府和麻由厮磨取暖的冲动所诱惑,我集中精神倾听在遥远上空盘旋,由非生物所发出的鸣叫声。

有云飘移的晴朗夜空是我很喜欢欣赏的风景,即使被强风把身体一分为二,云依旧在空中继续流动,我抬头看着如画的景象,多少驱散了心中的寒冷。剩下就是在我的行动欲望萎靡之前,靠决心让身体行动而已。先去参观尸体,再去影印不太值得感激的笔记本,一切都只是为了达成这两个目的。

麻由喊着「当当当——」摆出一个把手握成圆型的动作,接着拿出准备好的灯,也就是从包包里拿出手电筒。这是配置于个人病房的手电筒,打开电源,前方某一区就如白天般明亮。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我才发现我一个人是不可能握着手电筒的。没想到把麻由带来是正确的。

接着,我们现在得从身处的东侧,以顺时针的方向朝西北移动。因为医院的正面出口就在北边,而且途中还有停车场,不小心不行。麻由拿着手电筒,依依不舍地离开我,和我保持仅仅如薄纸般的距离。

现在不需要和雨水抗争,所以只要不输给冷风地踏着土地前进即可。比起踏在科学建造的走廊上,走在自然的大地上更不舒服,丁字杖落地的触感也不怎么好。

走到南面,医院建筑成了挡风墙。我们走出建筑物的阴影,医院占地的墙边有一排花圃,以有点微弱的聚光灯照亮花坛,可以看到几朵花沐浴在人工的光线下。不过,把那些花和我脑中贫乏的知识相比对的结果,我也只认得出水仙花。种在花圃边对抗虫蛀的水仙花,轻轻地对我们打了一声招呼。

「呐,如果我现在睡着了,阿道会怎么做?」

我会把你放在以草木做成的床铺上。骗你的。

在手中微弱光线的照射下,麻由隐约浮现的表情没什么特征。

「我会解开脚上的绷带背你回去啦。」

听我这么说,麻由大概安心了吧,开心地放松原本紧绷的脸蛋,不过拜托别在这时睡着。

南面的直线已经走完了一半。没有曝露在寒风中让人有一种舒适感,让我再次了解平常居住着的,根本不当一回事的房屋所具有的功用。我的老家和叔叔家都是木造房屋,虽然是不耐火灾和地震的设计,却很耐风雨,我现在已经能深切了解到那有多么值得感激。

可以做这种好像领悟到什么道理的思考,也只有人还在南面这段时间而已,痛苦就在眼前等着我们的到来。

从西面朝北走时就变成迎风。今天这种风势如果是在搞笑漫画里,大概会大叫一声然后被吹到远方,甚至连鲸鱼也会被吹到天空上。

「我帮你挡风。」

我让麻由躲在自己身后,这样应该有点效果吧?再来只要想办法顾好自己就可以了。

应付这种状况的方法就是让头脑疯狂,学习当一个狂人。虽然有点怀疑能不能成功,不过总之就是故意让脑袋失灵,假装感觉神经没有连接上就好了。把所有的感觉,也就是透过第六感得知的事物分解、解体、享受、传达、共同感受,找出失去的两种感觉交会时充满声音以及文字色彩的那瞬间,转换成可以让自己进入新天地涅盘来世的矜持。我遵循这个难懂的理论,通过西病栋旁对一般访客开放的收费温泉,就到达了位于每天都不知道在做什么工程的工地一角的旧病栋,并修正我的脑袋已经疯狂的部分(办得到吗)。

旧病栋是根本无法和现在的医院相比,十分娇小的建筑。楼高两层,正面的阳台酝酿出怪异的气氛。甚至散发一股好像正有某人从窗边朝下看着我们——这种类似B级恐怖片的氛围。心里一这么想,原本毛骨悚然的感觉就稍微消散,以前看过的僵尸电影开始在脑中的一角播放。

塞到爆满的垃圾袋散乱一地,团团围住建筑物的周围,根本是一点也不梦幻的圣诞礼物。外围是总有一天会被回收的垃圾,里面则是以不须回收为目的,违法丢弃的垃圾。乱扯的玩笑就开到这里为止吧!

入口贴有一张写着非相关人员禁止进入,一点创意都没有的纸制警告标语。我们两人正在住院中,所以应该是相关人员吧?不,我是这里的居民,所以不可能不算相关人员。我这么自行允许后,毫不犹豫地进入旧病栋。不过其实我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啦。

正面大门虽然有上锁,不过只要稍微摇个两下就可以轻松解开,这个锁真没坚持。

「我之前是在这个里面等,等有人走出来才进去的。」

「嗯,真聪明。」

麻由这次挂着笑容回到我左方的老位置。

我连一句「笨蛋情侣来打扰罗!」也没说,直接穿着鞋子走进去。玄关旁的拖鞋箱里还摆着当时茶褐色的拖鞋,宛如声明着这间医院现在还在营运没有被废弃。我们当然没有换穿拖鞋,直接穿着鞋就走了进去。

这里没有自动门这种可疑的设备。打开即将腐朽的门前往柜台,干燥的臭味及灰尘用热情的舞蹈迎接寒冷的客人,甚至让我犹豫该不该呼吸。真是一片灰尘海,不,灰尘河川。我不自觉地想到,住在没和海洋连接的地方的人们老爱拿海做比喻。不过这件事我大概明天就忘了吧?

麻由控制的手电筒照出填充物外露的长椅、柜台旁绿色喷漆已经斑驳剥落的公共电话、耳朵断掉一只的兔子玩偶,除此之外也照出柜台后方通往诊疗室的门正半开着,这得分倒是挺高的。另外,院内寂静到让人耳鸣,只偶尔传来奇怪的声响。

只有挂在等待区连成一排的长椅后方墙壁的时钟还在运作,在这个过去曾充满疾病的场所刻画出每分每秒。时钟显示的时间和正确时间多少有点差异,虽然它刻画的是过去的时间,但时钟的动作一点也不迟疑、不犹豫。让我不禁猜测是不是原本打算当鬼屋卖掉却没成功呢?

我瞄了麻由一眼,她丝毫不觉得恐惧,正在院内拿着手电筒四处乱照。大概是这种被时间遗弃的空间对她来说一点也不稀奇吧?对麻由来说,这景象不过是种让她回想起耀眼到根本无法辨识的过去的侦探游戏,这些过程对她而言根本没有意义。算了,只要对她来说是好结果,那这样也就够了。

地板并非嘎吱作响,而是已达到啪滋啪滋地预告某个东西即将粉碎的程度,连用丁字杖撑地都多少煽起我内心的不安。柜台右方有一条通往里面的道路,在那前方摆着一些老旧的机器。似乎是测量血压的机器,不过因为上面布满蜘蛛丝,所以我根本碰都不想碰。

「这里感觉好像是理科教室加上保健室呢——」

麻由兴高采烈的意见让我十分佩服,医院不过就是这种地方而已嘛!

「你是在哪里遇到尸体的呢?」

「在二楼,药味很重的地方。」

噢?那种地方可以盖住尸臭,原来犯人选了一个不错的藏尸地点。

「小麻是从哪里开始跟踪搬运尸体的人呢?」

「我想想,我从病房的窗户看到奇怪的人,不知不觉就追上去了。到这附近才发现,喔——有尸体耶。」

「是喔……那个怪人手上还有拿其他东西吗?」

「没有,因为他扛着尸体嘛。」

「……哇,玩试胆这也太超过了吧?」

「所以,小麻也要背背。」

拜托你也差不多一点。

为什么这个女的会做出这样不经思考的举动呢?光是一个人走楼梯就够危险了。不过,关于这个问题并没有明确的解答,是个像诈欺般的问题。

就像出于欲望而犯下罪行,不需要什么有理智的理由,不过是被恶意所吸引罢了。

再稍微往里面前进,右手边有一条走廊,据麻由所言,只要再走两个病房就到楼梯了。每走一步,地板上的灰尘就跟着飞扬,就像试图沾湿脚踝一样纠缠在脚边。

锐利的月光把地板漆上淡淡一层月色,用神秘点缀颓废的病栋。

虽然夜晚的国王没有出现,不过我们前进的道路就像能听到猫头鹰叫声从远方回荡的环境。因为偶尔会有风从外面吹进来,朝窗户一看才知道几乎一半的窗户玻璃都破了。不过,用单手拿灯探索逐渐腐蚀的医院,会让人误以为自己闯进了崎玉的废弃村落。我看,不如来祈祷希望尸体不要复活好了?

走廊途中经过的病房里放着六张没有棉被的病床,上面并没有最近曾使用过的迹象。要嘛,让名和三秋睡在这里不就好了?我的想法毫不考虑犯人的心境和状况。不过我立刻改变了这个想法,因为如果这样做,万一发展成哪一天其它床上也出现不认识的尸体……要是发展出这种五流的剧情那就头大了。

我小心地不让丁字杖压到散落在地板上的碎玻璃,并谨慎地让踏着看似危险步伐的麻由不要摔到碎玻璃上,小心翼翼地在腐朽的木板道路上前进。

就在行进期间,麻由凝视着被光线照亮之处。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吧,她缓缓地把脖子向右转。

由于眼睛已经习惯这片漆黑的环境,所以很容易就能看到麻由开心的笑容,这是件好事。

「呐,阿道什么时候出院?」

看来她正在思考和现状没什么关连的事情。

「这个嘛,等我可以只用一支丁字杖的时候吧!」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小麻再一个礼拜就要出院了。」

「那我也在那一天回小麻家吧?」

这是标准解答。麻由满足地眯起眼睛同意「就这么办吧——」脚步也变得轻盈。因为这个缘故,我稍微改变移动的方法,用丁字杖顶住前方地板,等脚移过去后再像踢地板一样朝丁字杖上施加力道。这种方法稍微提升了我的速度和步伐。

「会不会留下伤口啊?」

麻由隔着我帮她重新包扎的绷带指着头部的伤口。自己和他人制造的伤口,哪一个会留下比较明显的痕迹呢?对了,我的头上也有一个伤痕。不过就算是我们,要笑着说「这下子刚好可以凑一对呢」之类的话也有相当的难度。

「就算有伤痕,小麻还是小麻啦。」

我意义不明地肯定麻由的存在,虽然麻由也绝对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不过看她开心地放松紧绷的表情,我就知道这句话说得有价值。

走过第二间空病房后,旁边就像麻由说的一样有个楼梯。这房子虽然是老式建筑,不过毕竟是医院,所以楼梯上装有扶手。但是因为老旧,楼梯本身就是个问题,光是把脚放上去,楼梯的板子就似乎要折断,这种老旧到和古董无缘的程度变成不安的来源。

我边前进边试探着楼梯,麻由则握着扶手登上二楼。冷静想想,既然犯人可以背着一个人爬上去,这表示楼梯应该比外在看起来更坚固。我用单手拿着两支丁字杖,利用扶手缓慢地跟在麻由屁股后面上了楼。

麻由很快地上了二楼,用灯照亮我的脚下。第七阶的楼梯上有只翅膀已经风化的蝴蝶尸体躺在那里,上面留下这几天内曾被踩过的痕迹。因为这并不是个畅通无阻的踏脚地,所以我也不能太过强求,只好直接踩过尸体往上走。

最后我在没有跌倒的情况下成功登顶。虽然手掌传来疲惫和痛楚,但现在出局还太早。不过左手边可以看到的那间病房传来一股厨余垃圾混杂的臭味,麻由捏着鼻子指着那里说「就是那间病房」,害我突然很想往回走。

我跟着麻由走进那间病房。这里并不是病房,但看起来也不像医务室。房内满地都是从倾倒的书架上掉落的医学书籍以及烧杯碎片铺成的刺人地毯,让人不禁怀疑这里是不是发生过地震。而这房间的大小约比学校的理科教室小一些。

房间中央有橡木桌,桌面被散落一桌的空药袋掩埋,这里说不定是类似药局的地方。不过这间医院的故事对我来说价值根本不到十分之一公升,重要的是这里具有的意义罢了。

麻由独自一直线深入内部,在房间一角的门前停下。她开心地跳着对我招手,包包里塞着甜点面包,心情大概像是正要来场简单的野餐吧!她这样真有趣,我用乐观的态度这么解释。

我也依循惯例,也用带有「你这家伙等等我呀」这种含意的动作朝她挥手,缓缓走到麻由身边。骗你的。

这道木制的门通往里面的资料室,房间的书柜的玻璃全都破了,医学和医药的书籍在地上堆积成彷佛山崩的现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着药臭味,像是纸黏土般的气味。

麻由指着某个东西说「就是那个、那个」地诱导我。在扁塌的纸箱堆旁有个中型体积的长七型箱子,我穿过入口附近的置物柜前方在光线下确认箱子的种类,原来是断了电的中型冷藏库。

「在这里面?」

「嗯。」

这里面保存着尸肉。

真是差劲的玩笑。

「当当当——」

我根本不需要这种充满梦想和欲望的效果音啦。

「……………………………………」

沐浴在廉价的聚光灯下,那个应该名为名和三秋的少女以双手抱膝的姿势坐着,头朝右边倾斜约一百三十度左右,额头上冒出红紫色的尸斑。这斑点恐怕连屁股上都有,皮肤看来才刚开始腐烂,如果她是香蕉,那现在正是吃的时候,很可惜尸体没有所谓的最佳赏味期。

从睡衣衣摆可以看到露出的右脚裹着层层绷带。连受伤的地方都一样,让人真有亲切感呢!如果这么说,小麻一定会吃醋,所以我自动谨言慎行不说出来。

我扶着麻由的肩膀,谨慎地向下蹲,让自己的视线和尸体同高,开始着手调查。

「可以把手套拿给我吗?」

麻由依照我的指示,从包包里拿出手套递给我,这样就可以让双手的指纹失去效用。我拉出那具虽然不是被冷冻却还是呈现僵硬状态的尸体,让尸体暴露在范围有限的灯光下。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当面看着尸体了。

第一次看到的是,母亲的尸体……对了,明天就是她的忌日了吧?得去扫墓才行。

「不可以摸胸部。」「好。」「还有大腿。」「好啦。」「还有腋下。」「嘿咻。」「全部都不可以摸。」「欢迎光临。」

因为对话完全没有进展,所以最后不了了之。

首先我基于好奇拉开她的眼皮。眼窝里的眼球混浊,瞳孔已完全失去生命力,这可以证明她从被雇用当尸体以来已过了好几天。我将眼皮恢复原状,把她修正为以奇异表情入睡的尸体。

「这样好像在玩医生扮家家酒喔。」

负责照明工作的麻由完全不把尸体放在眼里,说出内心的感想。我想着,这说是警察扮家家酒比较适当,同时回答「还真怀念呢!」

「阿道常常当病患呢——」

他果然有这么做。菅原的嗜好和我根本是互相冲突。

我第二个看的地方,其实应该说显眼处,那就是太阳穴上那颗巨大的浮肿,那里有一道又青又黑,裂开的程度就像可以看到馒头内馅的伤痕。以这个瘀青为中心到脸颊、下巴,都附着干掉的血粉。就算这道伤痕不是她的死因,从这个状况也不难看出这是犯人痛恨的一击。

女性在医院被殴打的事件,麻由算是第二起啰?

在这个城镇,接续解体魔之后,连第二弹的殴打魔也开始出没了吗?而且还加上目标限定为妇人女子这种多余的规定……应该也不算多余吧?

「光线。我要调查身体,帮我照身体。」

我对助手下达指示,但助手名目张胆地生起气来表示责难。

「我不是喜欢才摸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对我来说,总不能半途而废地离开。

「为了我和小麻,希望你给我摸这个女孩的许可。」

「……嗯——」

就在麻由烦恼之际,我先调查她的双手。

紧握的双手里,完全没有被害者基于内心的一丝遗憾所留下有关犯人的任何线索。我将尸体的双手打开,看了手背和手掌,却没发现任何擦伤或浮肿,这代表手上没有抵抗的痕迹,不过倒是有还没破的水泡。

……丁字杖啊。

暂且先把丁字杖搁着,从她死时没有露出苦闷表情这一点看来,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前往另一个世界的可能性很高。大概连用手抓住遗憾的时间都没有吧?

「……………………………………」

我是个没礼貌的家伙,而且对往生者毫无敬意,是个只会用特殊的感性判断事物的人类。

但我会闭上眼睛为她祈祷,毕竟我在没有获得本人许可之下看了女孩子的裸体。

我张开眼皮。是因为感觉到尸体以外的视线才这么做的。

麻由缓缓地前后摇晃自己的头,宛如在点头般打起瞌睡。

「嗯,好啊。」

她勉勉强强地答应我的要求。

「谢谢,麻由真温柔。」

「我是宽容。」

嗯,对我来说这句话是小麻的惯用句。

「我是宽容,不过……」

看吧,来了。

「不过——后面呢?」

「嗯,只有一句话。」

「什么?」

「跟我说你×我。」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顿时面无血色。

不只头痛发作,还产生晕眩。如果我照她的话做,我会想直接倒在尸体上帮全身抓痒。

我将指尖麻痹的手撑在地板上,努力将狼狈状态压抑到最小限度。

「说的话,我这次就闭上眼睛当作没看到。」

「……真的吗?」

麻由挺起胸膛说——那当然啰。

「因为阿道都不对我说嘛。」

「那是——呃,唔……嗯。」

「你不×我吗?」

不,有啦有啦,可是拜托你让我用其他的字眼表现嘛!

太过头的话,我就完蛋了。

而且我不是有说过了吗?在百货公司的顶楼。

喂,别揪住我的胸口啦。「说不出口吗?你是阿道耶。」

麻由泪眼婆娑地抬头看着我,这并不是友善的反应。

麻由把她的手掌平贴在我的胸口,像是要覆盖在我的心脏上,进行将它捏碎的前置作业。

「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第二度的确认已经开始踏进威胁的领域,这是危险即将到来的警告。

我毫不费力地辨识出她放大的瞳孔。

伸进包包里的右手,代表什么意思呢?

……可恶,无路可逃了吗?

不能用笑带过,也不能把旁人的事拿来胡扯带过。

为什么小麻的要求这么难解决呢?

我在内心尚未生出觉悟的嫩芽的状态下便采取行动。

吞下口水,我把手搭在麻由肩上。

我轻轻地压住一边耳朵,回想起为我命名的母亲——

对颤抖的舌头开出一道重度劳动的课题。

「我×你呀。」

这句话喀哩喀哩地刮削着我的耳朵。

「小麻这么可×,又有×心,简直就是×的化身这句话的象征,实在可×地让人怜×。那激起我疼×的笑容实在让我受不了,我现在终于了解恋×真正的意义。×是不吝啬的付出,×是不吝啬的夺取,实在一点也没错。」

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喀哩。

我尽一切一切一切的努力,不断对麻由这么说。

「我也是,我比谁都×阿道喔!」

小麻满足的笑容,和沙沙地耳鸣声重叠在一起。

我已经到极限了。

我把原本放在耳边的手移到嘴边,堵住逆流的呕吐物。

让呕吐物再次逆流回胃袋。

咕噜咕噜地,把综合了尿疗法和青汁健康法的惊人饮料硬是吞进胃里。

「阿道,怎么了?」

我咳了几声,胃液的残渣喷溅到地板。我屈服于附着在喉头的浅浅胃酸香味。

「对小麻的思念让我太感动了。」

其实是日文安的草体和以的草体让我的胃阵阵做恶。

我调整歪斜的背脊,做了几次深呼吸,左右摇摇头。

好,继续。

我把工整的睡衣纽扣全都解开,我道歉着脱下她的衣服,让裸体浸泡在寒冬的夜晚中。只有麻由发出抱怨,而本人并没有发牢骚,这算不幸中的大幸吧?麻由真的阖上了眼睛,是因为真的遵守约定?还是她根本会错了意?

正面上半身并没有什么显眼的地方。不,我这句话丝毫没有污辱她发育不良的意思,只是如果我不干不脆地观察胸部周围,那只会落得身旁这个人心中好不容易才消除的愤怒再次涌现,这一点再清楚也不过。毕竟她现在的愤怒已经消退不少。

我结束这段观察。检查背面应该会比较轻松吧?我做出这样乐观的解释后把尸体翻面。接着「喔……」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难不成犯人的性癖好发泄在背上?尽管没有像太阳穴附近的那么大,但背上看得出浮肿,下巴下方、腰部及小腿也有浮肿。除此之外没发现其它显眼的伤口。

我再次将尸体翻面,快速、仔细地确认上半身,接着也触摸脸部确认。

……没有耶。

「唔。」

……唔。

「好,检查完了。」

我这么宣言后,麻由的眼皮开到像平常一样的大小,并伸手揉了一下眼睛。

将衣服按照原样穿上后,让名和三秋回到不论生前或死后都觉得太过不舒适的床铺。

稍微费了一点心调整好尸体的角度之后,把尸体塞回柜子里并关上。我宛如事不关己似地祈祷,希望她总有一天可以躺到墓碑底下。

「……那我们去便利商店吧?」

我用丁字杖撑着地面以难看的姿势站起来。麻由用手摸着下巴,嘴里「嗯——」地呢喃,一副不能接受的表情。

「都没什么探险到耶——」

「下次有机会再探险吧。」

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却还是这么胡扯好安慰麻由。

我脱下手套放回包包。

离开资料室前,麻由在窗边「呐——呐——」地叫住我。

麻由把带来的装在塑胶袋里的三色面包和微笑组成套餐,摆在我面前。

「来吃面包吧——虽然不是吐司面包。」

喔?看来他们以前会把供餐的面包留下来当点心。

我斜眼朝后方的冷藏库撇了一眼,心中想像着如果住在里面的她消化器官还在运作,那就可以一人吃一块,不过我做出了麻由大概会变得很粗暴的结论。

「好啊,小麻要吃哪一块?」

巧克力、奶油和明显被排挤的抹茶,三种口味的面包。你们这些洋鬼子!

「嗯——阿道要吃抹茶对吧?」

我被迫得吃被欺负的那一块。看来我打从骨子里和菅原和不来。

「那剩下的就给小麻。」

这种分配法和过去一致,这让麻由感到开心。接下东洋色面包时触碰到麻由的指尖,有种有别于尸体的柔软感。不愧是美女小麻。

我们肩并肩倚在窗边的墙上,我放下丁字杖,宛如故意表现生者的特权给死者看一般,与名和三秋在同一个房间里吃着面包。这面包吃起来像名和三秋身上那种混和肌肤、污垢、苍蝇和蛆的味道……骗你的。不过面包的触感及粗糙度和尸体的肌肤也没什么不同。

经过反覆的咀嚼,口中被微妙的味道占据。我原本就不喜欢抹茶,再加上口中剩余的胃液这个自制的调味料妨碍着食欲的提振。在有尸体的房间里吃东西,让这个违反现代日本和平风潮的愚蠢行为看来更加愚蠢。

我羡慕地看着正一口一口吃着我的最爱的麻由,不过我心想着因为她的动作很可爱,如果可以欣赏这景象,那没吃到我喜欢的口味也没关系啦!当美女就是有好处。

我把抹茶面包整个塞进嘴里,抬头望着天花板。蜘蛛丝、老鼠大便和虫卵都因为染上漆黑的色彩而无法在视线内浮现身影,不过反正也没有必要去找出看不见的东西。

「……………………………………」

在麻由眼中,不知道我是哪一种外型的生物呢?

「呐——阿道。」

「嗯?要把剩下的给我吃吗?」

「有人往这边来罗。」

面包噎到我的喉咙,面包粉在喉头跳跃舞动,妨碍了我的呼吸。

「嗯,啊——对不起喔,我忘记带饮料来了,我是小迷糊。」

「这不重要,你刚刚说谁?在哪里?」

在我的追问下,麻由指向窗外。我仔细朝那个方向看,的确看到一个细长的人影微微摇晃,朝病栋正门走来。我拉着麻由离开窗边,关上手电筒开关后慌张地一把抓住丁字杖。

「艾克西登特(accident)?」

麻由停下不动,歪着头开始翻找包包。糟糕,再这样下去刀子就要飞出来了。

我夸张的转头四处看,想赶紧找个藏身处。在这个找不到不动产仲介的地方,一切只能靠自己,于是我在一片漆黑中眯着眼睛继续寻找。

在焦急情绪的鼓动下,我在门旁找到一个适合的置物柜。我一做出只有这里可以躲藏的决定,就在耳朵听到有人进入建筑物的声音之前开始行动。

「小麻,过来。」

我抱着丁字杖用单脚跳到置物柜旁。其实我是不可以这样移动的,不过在紧急状态下没有理由还要听从医生的忠告。我先把资料室通往大房间的门关上。

麻由连防空演习程度的紧张感都没有,悠闲地走过来,一点也不在意因焦躁而导致血液加速循环的我。我打开置物柜,看到里面都没有扫除工具,松了口气挤进去。我拿起靠在一旁的丁字杖和麻由的手,把她一把拉进置物柜,相拥着躲在里面。

「有种兴奋的感觉耶。」

麻由无法克制兴奋,呵呵地笑着。

我是该悲叹自己的胆小呢?还是该赞赏她的大器?这问题让我烦恼到头痛。

绝对不可以说话或乱动喔!

我对麻由这么说。不知道她是想叹气还是想笑,痛苦地扭动。而我却被无尽的不安紧抱。

我们屏息躲在充满肮脏抹布恶臭的置物柜里,观察外界的状况。

到底是谁在这种深夜时分,前来拜访简直像鬼屋的房子呢?

当然一定是把尸体藏匿在这里的家伙,也就是犯人。

不过,为什么?

犯人应该知道,要是有目击者肯定会变成致命伤才对。

来这个地方甚至可说是愚蠢的行为。

换句话说,犯人和我们一样有对抗这个危险性的必要。

打算更换藏匿尸体的地点吗?

还是想确认什么?

我以几乎要晕眩的速度运转脑袋,却还是想不出犯人的合理动机。

要理解犯罪者的心理真的相当困难。尤其对我们来说,绑架犯这个名词更算是一种已经越界的禁止播放字眼吧!

犯人知道我们的存在吗?

这个问题很重要。如果答案是肯定,那我们根本是心甘情愿跳入这个无处可逃的地方。不过我可以乐观地判断这个可能性很低。

以犯人的角度来看,如果有人知道名和三秋的尸体在哪里,肯定会为了封口而采取行动。像那样光明正大地移动根本没有意义,应该要小心翼翼地尾随,再处理掉我们。如果我是犯人,让目标察觉不出我的存在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犯人应该是为了达成个人的某种目的才会前来这个旧病栋,我推测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理由。

原来,双方认为的——付诸行动最好的时间点都一样。

门外传来爬上楼梯的细微脚步声。因为等一下可能就没办法这么做了,所以我趁现在赶紧吞了一口唾液。

我用手肘挡着拐杖,避免拐杖倒向置物柜的门。在连月光都只存在于范围外,被彻底染上漆黑的置物柜里,麻由不知道觉得什么好笑,浅浅的微笑化为震动传导至我的上半身。

她的悠闲让我也稍微摄取到一些安心感。

一阶、一阶逐渐走上来的声音,让我内心的震动不断增加。

过去父亲往地下室走的感觉,以鸡皮疙瘩的方式在我身上苏醒。

在紧张及过去回忆的压迫下,我呼吸困难地喘息。

最后一个问题。

万一犯人发现我们,该怎么应对?

犯人当然会以封口为目的采取行动,我们也当然会抵抗。

只要麻由还是御园麻由,那就不可能避免流血场面。

那只能祈祷双方不要遇上了。

神明根本不值得依靠。

因为麻由许下那么多愿望,但神明一个也没帮她实现。

脚步声已经到达又远又近、十分暧昧的距离内,犯人似乎已经走进前面的房间。

如果是训练过听力的人,就可以用脚踩到地面的音量来判断是男是女,不过对我来说那种技能太困难了。

门上手把转动的声音,重创我部分的头部。犯人夸张地打开门,脚踩着地板、纸堆和玻璃,大摇大摆地走进我们藏匿其中的房间。犯人的脚步毫不迟疑。

犯人的脚步声控制着所有安心和恐惧的情感,连麻由也安分地不动。

不慌不忙,步伐稳重的犯人通过置物柜前的声音,压迫着我的胃袋。

我听到犯人的目标,也就是冷藏库被打开的声音。那一刻我手心猛冒冷汗,担心自己有没有把尸体收拾好。

犯人宛如根本没有心跳,没发出任何声音。

我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开始想办法排遣无聊的时间。具体来说不过是在心中读秒而已,是既普通又没意义的消遣。

在数到第两百一十四的时候,开始有了动静。

外界传来「咚」地,东西掉落地面的声音,接着地板因受到重力压迫发出唧唧的抱怨声,紧接着又有新的音波扰乱我充满问号的耳膜。

拉长耳朵可以听到犯人正低声呢喃,让人不禁以为犯人是两人组吗?不过以刚才的脚步声判断,除非另外一个人走在离地三公分的上空,不然这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犯人正在对名和三秋传递些什么讯息……沟通得了吗?这不禁让人忘记眼前的状况,开始认真考起哪一种可能性比较恐怖。

祝词、怨恨的言词、婚礼致词?犯人到底在对尸体说什么呢?

在我数到两千七百秒的时候,犯人终于停止低喃。

可以听出逐渐远离的脚步声以一倍的速度跑下楼梯,回去是用小跑步离开吗?

正当我一直数到三千零二决定走出柜子的时候,发现怀中的麻由竟然正睡得香甜。我很佩服她这种大摇大摆的态度,不过我想到这片漆黑和美梦根本不搭,于是我摇晃麻由的肩膀,她少见地乖乖醒来没有赖床。

跟在揉着眼睛的麻由身后走出柜子,外界的空气更加难闻了。

我看向冷藏库,但是外观上没发现有什么和刚才不同的地方。

我用丁字杖打开冷藏库的门,名和三秋的尸体还是好端端地在里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希望身边有人可以回答我这个疑问。

麻由让嘴里塞满空气鼓起脸颊,发出咻咻的独特笑声。

笑完后,把嘴里的空气一口气喷了出来。

「阿道的心脏怦怦跳呢——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喔喔,是啊……」

我全身无力地摊坐在地板上。

我把书本和玻璃碎片当坐垫,抬头看着窗外那片飘着黑云的天空。

云海不滞留原地四处飘移,舍不得让月亮露出脸。

麻由也选了一本比较厚的字典垫在屁股下,和我并肩坐着。

「现在不是满月呢。这种月亮要怎么称呼呢?」

好像也不是阴历十八的月亮,不过我确定不是半月。

「这算是赏月吗?」

我不禁偷偷窥看麻由的脸色,她以温和、似笑非笑的表情说:

「今天是第一次呢。」

「……嗯。」

为什么说出那个字会这么难呢?

不过,现在的气氛并不会不愉快。

麻由和我都把房间里有尸体的事从脑海一角删除,沉默地看着不知道名称的月亮。

即使如此,月光还是公平地照在我们身上。

我这个人就是这么没有情趣。

晚间可以从这间医院的停车场出口外出的大多是住院患者。很多护士也都知道,当然医生也一样,不过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就是用这种默默不语的方法,来处理病患对医院供餐份量太少的不满。

因此附近的便利商店以穿着睡衣的住院病患为主要客源,生意也挺不错的。那是一间在乡下地方难得一见不太需要停车场的店铺,店家考虑到营运层面的问题,决定缩减停车用的土地好扩大店铺的面积。

我们从停车场旁的小路走到马路上,丁字杖在柏油路上使用起来很舒适。不过如果道路像下过雨一样湿淋淋的,那不管走哪条路都是恶梦。我大约两星期前就鲁莽地选在那种日子外出,结果在路上摔了六次,那时候和我一起外出的同寝室中年人还扶我起来,而这一切已经变成过去苦涩的记忆了。

「走走走走走,我们小手牵小手——」

麻由天真无邪,夸张地抬起腿走路,半途似乎踢到什么东西,我仔细朝那个东西落下的位置看去,原来是变了型的小猫尸体。刚刚的那一脚是不是致命伤就不清楚了。

「好、好,我们开心地在人行道上漫步吧。」

我把想走在车道正中央的麻由引导到路边,这感觉简直就像上学途中的小学生集团嘛。

「讨厌——阿道真不懂女人心。」

麻由垮下嘴角责怪我。

小麻,你真的知道女人心这个词的含意吗?

从医院通往便利商店的唯一道路被右边的田地及左边的工地夹在中间。那块工地似乎要兴建公寓,告示牌上写着预计四年后完成。真想说一句怎么可以无视地理条件,别小看乡下啦。就在我为此感到愤慨时,远方传来机车的排气声,我现在正是想幻化成风的年纪吧?

说到风,现在风势已经和缓下来,变成微风了。不过还是无法克制不起鸡皮疙瘩,所以想要取暖的想法也丝毫没有减少。

我吸着鼻涕,抵达萤光过多的便利商店。虽然停车场只有一部小卡车,但店里挤满了穿白衣的家伙。绷带、睡衣、肤色这些医院专属的白皙色彩不断增加中。

穿过便利商店大门前,麻由绷起原本放松的表情,连背脊也挺成一直线。

让我有种「真像黏土」的感想。

走进店内,等着我们的是脸色不太好的店员敷衍的接客态度,平坦起伏的电子音,以及把肌肤上那层薄膜吹散的暖风。就像污垢全被暖风洗去,我们从灰尘及冷风中得到解放。

「要买什么?」

「我去看一下。」

麻由一本正经地端正脸庞以及不做多余动作的嘴唇。

「是吗?那我趁你逛商店的时候去影印笔记喔。」

「一起去逛嘛。」

麻由的手拉住我的袖子,这的确是一个很吸引人的提案。

「我想快点回小麻的病房,好吗?」

麻由回答前打了个呵欠,不顾自己脸上像流泪小丑般的妆,回了句「我知道了。」

我接过笔记,先和麻由分开,走向影印机。

途中遇到和我同寝室的人。医院方面把我们几个当作问题儿童,因为以最年长的度会先生为首,每天晚上都随心所欲地在外游荡,有人认为他该不会有老人特有的痴呆症吧?不过本人的说法是去看老婆。单纯因为白天睡太多导致生活日夜颠倒,这种见解也是不容否认的。

我和问题儿童之一的高中生在书架前相遇,他是个和看色情杂志看到入迷的样子相配至极的高中生,实际年龄不清楚,不过我很自然地把他当国中生看待。顺道一提,还有另外一个同病房的中年人也和他作伴,这就和看到一只老鼠代表后面有十只的道理一样吧!

「你也来了喔?」

高中生用带有些许地方腔的说法和我说话,我不太会和这个人相处,因为他就像个不懂笑话、缺乏钙质的年轻人。

「嗯,我先走了。」「等等,我有话要跟你说啦。」

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到身边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接着把杂志放回架上,露出一副很没男子气概的表情。

「喂,给我一个吧。」

「我不要,我还不能靠一根拐杖走路。」

「我说的不是丁字杖啦——」我知道。

板起脸这么回答的高中生,不一会儿又恢复成色眯眯的表情。

「老叫你阿道的是小麻吗?那个女的就好,帮我介绍一下啦。」

从他的口气听来,他似乎不知道麻由也在这里。原来如此。

「你真烦。」

我斜眼确认正在逛食物架的麻由,没礼貌地回绝。因为对话已经结束,所以我准备离开。

「等一下啦。」

看来我惹高中生不爽了。他摆出带刺的态度。

「我有不把她介绍给别人认识的理由。」

虽然我以正确的想法拒绝,高中生却很愤慨,果然缺乏钙质。

「你用这种态度说话好吗?」

「这种不做作的个性受到一部分少数派的愚忠支持。」

所谓的愚忠,其实是接受我是个笨蛋的简称。

不过,如果我修理一下这种人格,是不是就能过着安稳的日子呢?高中生心头的闷热,宛如从冬季火灾提升到夏季火灾的程度。

「这件事我是不想提啦——」

稍微灭了些心头火的高中生停顿了一下。

满脸豆花的脸露出无耻的笑容。

扭曲的表情就像在玩大贫民游戏时,陶醉在用出鬼牌这张王牌那一瞬间的表情。

「你是那个吧?是绑架犯的小孩吧?」

我自然而然地咬紧牙关。

手上紧握的笔记本被我握得更加破烂。

「那个女生,小麻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我每眨一次眼,眼球就和血色交错。表层干燥、疼痛、渗血。

「要是她知道这件事,应该不会想和你交…交往吧?」

高中生因为我的样子而有点接不下话,向后退了一步,原本耀武扬威的青春痘全都泄了气似地,露出没出息的谄媚笑容。

我现在到底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如果你知道我是绑架犯的儿子,那我劝你最好不要调侃我,这是为你好。」

我利用了自己最不喜欢的立场。

为了报复他让我累积这么多厌恶感,我虚张声势。高中生被自己内心对犯罪者亲属的妄想震慑,含糊丢了句「好啦——你考虑看看」后落荒而逃,像个只问不买的奥客般没买东西就逃走。

既然碍事的家伙已经消失,赶紧把事情办好离开这里吧!

内心萌生的不快感,让我在半途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没错。」

因为麻由不记得我。

不过那和我没关系——

如果说到的是长濑,我只会有「请便」这种毫不介意的感觉。看来无论我或那个高中生都比较喜欢麻由。

尽管路上遇到一些阻碍,我还是抵达了目的地。我将硬币投入上个世代的旧型业务用影印机,麻烦它开始加班。机器发出夸张的运转声,似乎觉得很麻烦似地开始工作。

影印机一句怨言也没有,还真勤奋呢。我抱持着这种毫无意义的佩服念头,使唤它工作。因为有人在我肩上用指尖敲了几下,回头一看,刚刚和高中生结伙看杂志的中年人就站在我身后,看来这个人还没有凯旋归去。

他是个沉默寡言到极点的中年人,垂落的浏海和后天发育不良的头顶诉说着哀愁,他因颈椎撞伤的后遗症而入院,脖子上用颈椎保护器固定着。

这个中年人一语不发地拿了一个红豆面包给我,这动作有什么含意呢?

如果是金黄色小点心(注:时代剧里暗示行贿用的小判金币)的替代品,那我在便宜贱卖的中古品里也找得到。

「……你的……」

「啊?」

他让我不得不做出听不清楚的反应,真希望他平常可以学学怎么当个啦啦队员。

「给你的女朋友……」

「嗄……?」

他紧闭着嘴唇用腹语术这样告诉我,接着便踩着底都已经掀起来的拖鞋往柜台走去,只留下我不知不觉接下的那块红豆面包。

可是,这……就算你说要给我,可是这个商品好像还没有结过帐耶?

强迫购买?厂商的促销者?

我搞不清楚他的意图,不知道该拿这个红豆面包怎么办。

难不成他回想起啃红豆面包的少年时期吗?虽然那和我压根儿没有关系。

还是别给她比较好吧——我用深思熟虑又干涸的心简洁地做出决定。等一下再把面包放回食物架上好了。

「不过……」

麻由还真受欢迎呢。

毕竟她容貌出色,在人前的个性也很成熟。

呐,看看她的背影。不过是在柜台结帐,但是小麻,嗯……让人犹豫不知道该用哪一种赞美词来形容,那早已经超越可以用言语形容的范围。

应该说,她不让人兴奋才奇怪吧?我用这类的赞美词炫耀自己的女友。

我的情绪因此高涨,肾上腺的分泌让我觉得一分钟被切成六十秒,每秒都很漫长,但眼前这台无视我高涨情绪,自顾自地工作的影印机还真令人讨厌。

我丧失冷静,浮躁地巡视店内,发现度会先生在酒类专区前徘徊。这下子,我和同房间的家伙们在还没早上八点起床时间就全都在这间便利商店里集合了。

度会先生像长臂猿一样垂着双手,十分饥渴地看着冷藏库里的铝罐。

大概自觉近来身体状况突然恶化,所以没有伸手碰酒。

不过度会先生,你这身细筒工作裤搭薄棉睡衣的打扮也太自由奔放了吧!不过不只他这样打扮,所有住院患者不是穿着破了洞的日式轻羽棉外套,就是直接穿着医院拖鞋四处走动,以任性自我中心的态度蹂躏这间便利商店。这些家伙选择衣服和鞋子的品味太没文明了。

「…………嗯?」

「我比较喜欢炒面的。」

麻由大概以为我在烦恼该买什么泡面吧,不知何时站到我身旁的她从旁提出建议。影印机的正前方好像就是泡面柜,于是我回答「那就选炒面吧」,毫不考虑厂牌地拿起泡面。

「买好了?」

麻由「嗯」地一声肯定我提出的疑问,她的手上拿着装有一个小甜甜圈的袋子。

我从影印机拿出笔记本,边翻页边对麻由解释:

「我还要一下子,对了,可以拜托你帮我选好吃的泡面吗?」

我把刚刚拿起的商品放回架上,拜托麻由帮我挑选泡面的口味。

麻由「好哇」地爽快答应,蹲下身让自己和泡面同高,仔细评监着泡面。

这件事就交给麻由处理,我转身回去面对影印机。和影印机大眼瞪小眼了一分钟,我实在无法再和这个沉默的家伙相处下去,于是转头欣赏身后的麻由。她忽站忽蹲、左右跑来跑去,热衷于满足我的请托。其实麻由对速食食品根本不具慧眼也不懂,因为她是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不过我还是学习料理漫画上的剧情,试着去认为她选的对我来说一定是最棒的。

我基于义务感重新转身面对完成作业的影印机,就在我把笔记本放在台子上,打算翻开下一页要继续印时——「…………」

出现在视线中的某个东西让我的手瞬间僵住。

我的眼睛牢牢钉在页面书写栏位外的某个地方。

「……这是。」

我用手指轻轻按压那个部分。

摸起来只是纸的感觉。

放开后,指腹稍微被石墨弄脏。

「……忘了擦掉吗?」

「咦?」

我朝回过头来的麻由说「没事」。

「嗡咿——」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