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善意的指针是恶意 第二章 为了让我是我

长濑透坐在我隔壁。

那是高中一年级第二学期换位置时的事。

「请多指教,小××。」

当时长濑还没有习惯说话时在句尾加个「啦」字。

感觉就像在嘲笑我的名字,我的脑前叶难得地充了血。

「也请你多多指教,阿透。」

听到我这么回答,长濑对我投以露骨的厌恶感。

原来我们都讨厌自己的名字。

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原本无臭无味的关系突然变得十分紧张。

长濑以视力不佳为由,要求老师让她和坐在最前面的家伙换位置以远离我。

而在上课中,我也试着努力让自己在看黑板的时候,不要连长濑的后脑勺一并纳入视线可及的范围内。

是哪一种感情让我这么做就不得而知,不过先开口惹我不爽的是长濑,一切都是她的错。不过,不管我道歉的比率有多低,我这个人还是可以向人道歉的。

只不过,一直没有理由让我会想积极地将自己与长濑之间的关系,从根本不想让她出现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恢复到可以允许进入视线角落的同班同学,所以我一直没有向她道歉。

不过九月底,我们的关系突然有了转变。

下学期的男子美化委员决定由我(前半学期也是),女子委员则由她担任。

我们维持无视对方的态度,一起精疲力竭。

就算御园麻由拥有只需健康正常的睡眠时间就足以维生的身心。

完全禁止和她之外的女孩接触和对话的命运依旧会等着我吧!

那将会是只有阿道和小麻两个人的生活。

对我和她而言,那根本不是最至高无上的幸福,而我的修行也还没有完备到让我能达到那个境界,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变成那样。

正处于这种微妙年龄的我,在晚餐前瞒着她去见名为长濑一树的女性。

我住在东病栋,和一树住的西病栋坐落方向刚好相反,要走到那里得经过四条走廊、爬两次楼梯。只能用单脚行走的我,现在才深深体会平常能用双脚走路有多么轻松。不过即便如此,现在也比一个礼拜前好太多了。刚开始使用丁字杖的前三天摔得乱七八糟,现在大致上已经习惯,走路姿势也不像一开始那样难看,不过手掌倒是长了些茧。

我在前往西病栋的路上和一名警察擦肩而过。那是为了失踪事件到处奔走的人,也是在医院里没话可聊时可拿来当八卦的话题。其实奈月小姐也有来,她正陪在睡在个人病房的麻由身边。我现在非常不想让麻由一个人独处,除了伤害事件之外还有其他琐碎原因,所以我向奈月小姐提出救援申请,没想到她竟轻易地答应帮忙。就算麻由突然醒来,奈月小姐应该有办法解决吧?万一真的不行了,只要叫她一声「小麻」也就能糊弄过去吧?

到了西病栋,爬上女性病栋的第二层楼梯,左手边是厕所,右边是病房。因为我没有计划要来个厕所大冒险,只好无趣地向右转。

这是我第一次拜访一树的病房,打开房门后,病房内当然只有女性,不过四人病房的床位已经三张有人睡了。

我和躺在邻近病床看电视的阿婆打了招呼,朝房间中央走了两、三步。接着,在最里面的病床上看着窗外风景,左手骨折的一树回过头发现我的存在。我才刚「嗨」地举起左手,一树就从床上跳下来,连拖鞋都没穿就小跑步地跑了过来。她的面容还是一样天真、紧致没皱纹,与其说像小学四年级生,倒不如说像四岁的儿童,某些部分和麻由有点像。

「喔喔,是正版的透耶?」

亏她动作那么机灵,讲话却慢半拍……咦?

她是那种为了掩饰内心的害羞会使用一点暴力的个性,平常她都会揍我身体一拳当打招呼,但今天却只是上下摇晃身体,并没有对我动手。算了,反正我并没有把挨打当做兴趣。

「什么正版的,难不成还有加洗的透吗?」

「拜托相片行洗一下就有了。」

你以为我比神奇小子或孙悟空还容易复制吗?

一树将身体重心放在左脚让右脚悬空,朝我身后偷看。好像在确认什么。

「咦?姊姊呢?」

「我没有和她在一起。」

「呵呵——透竟然一个人来,真值得称赞。不过未免来得太晚了吧?你说要来看我已经是三个礼拜前的事了耶。」

「三个礼拜前我还不能动吧?」

「嗯嗯?那是今天开始才能动的吗——」

「不,是一个礼拜以前。」

「透你这个大懒虫。」

「因为女朋友管得很严嘛。不过如果不见你一面,就更难让我的人生获得幸福。」要是说这种狂语,肯定会被当成会对小学生说一些危险台词的狂人,所以我当然没说出口。

「高中生是很忙的嘛。」

譬如在杂货店当小偷、在森林里找黄色书刊或诱拐小学生(这只是举例)。

「是喔?可是姊姊说她每天都很闲耶?我会去玩女子足球、上道场、打软式棒球,所以比姊姊还要忙啦——」

一树模仿姊姊说话的口气,营造出无忧无虑的气氛。虽然我个人认为她的个性并不适合打球或武术这一类要分胜负的竞技游戏,不过她似乎是个一旦开始学习就会一直学下去的人。

别说比她姊姊,可能也比我还忙,我的假日都……算了,根本不值得回想吧?因为我的假日都过得很简朴,如果用摄影机拍下来,之后再用客观的角度去看拍摄画面,简朴的程度可能会让我丢脸到鼻血直冲脑门吧!

我跟在一树身后被带往她的病床旁。心情超好的一树哼着总是慢一拍的曲调,她似乎很喜欢这首歌,也说不定是因为这里没有人可以陪她玩,所以我这个用来打发时间的人前来拜访,让她开心地坐不住吧!

一树像刚刚那样坐回床上,我则借用病床旁的椅子把丁字杖靠在墙边,背对着窗户坐下。从窗外照射到我背上的阳光和病房内的暖气机所制造的热度不同,十分温和。

「喂——透——喔——呀——」

虽然有点口齿不清,但她是在叫我。谨慎起见,解释一下。

「我以后会变成美女吗?」

这种问题去问占卜师或骗子啦!不过我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那要看你的目标定在哪,你想变成多美?」

「这个嘛——大概要有可以用五折买店里所有东西的美貌吧!」

「比起脸蛋,先去练练舌头。」

「啊——?那——我想想——美到会有很多没有节操的跟踪狂跟踪我。」

「快去找警察报案。」

「唔——我被随便敷衍了。」

一口怪异语言的一树,比较适合不要太瘦而有点丰腴的脸蛋。她的长相与其说是漂亮还不如说是可爱,和她的姊姊恰好相反。

「为什么问我这种问题?」

「嗯嗯,因为呀,我很想让透称赞我是美女嘛。」

……这种赞美词我连对你姊姊都没说过耶。

「不称赞我美,代表透喜欢年纪比较大的女生吧!好,我要赶快变老,赶快超越你——我要变成姊姊的姊姊。」

脑袋里的日记本向我报告,以前似乎有人曾经在哪对我说过类似的愿望。

「你看起来很开心呢。」

「嗯,因为透很有趣。」

一树对我露出已经换过乳牙,排列整齐的牙齿这么说道。

和我在一起,一树会变温柔、麻由可得到治愈、奈月小姐会无力。

「姊姊说她很喜欢和透见面。」

「……是喔。」

长濑会疲惫。至少现在而言是这样。

「对了,我有事想问你。」

「这个月的学费请再等一下子。」

「别欠缴喔。」

……这件事先搁置。在吃了过多路边野草之前,赶紧把筷子伸向主食吧!

「对了,几天前不见的是住在这个病房的人吧?」

我的问题让一树的表情有点沉了下来。

「嗯,活跳跳的国中生。」

若根据麻由所言,应该已经超过赏味期限了。真是个不礼貌的玩笑。

「哦——是美女吗?」

「啊——这样就问人家是不是美女,透果然喜欢年纪大的。」

一树爽朗地做出根本是错误的评判。身为一介市民,我开始担心起这个城镇的未来。

接着一树斜瞄了一眼隔壁那张整理得十分干净,看不出曾被使用过的病床。病床旁摆着一根丁字杖,原来她跟我是使用丁字杖的伙伴,不过我可还没急着想和她共享那个死亡世界。

「那是她的病床,我们当时是同时间住院的。」

一树忧郁地呢喃。我突然闪过一个想法,用过去式来表现住院,这件事有好有坏呢。

「你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六天前的晚上。熄灯前还在,可是起床的时候就不见了。」

这句话一树似乎早已回答得很习惯了,她流畅(其实还是有点迟缓)地回答。这个问题警察大概也问过了吧?

「透在玩侦探扮家家酒?」

「嗯,类似吧。是有点认真的侦探扮家家酒。」

「喔喔——连扮家家酒都要认真玩,透是个不错的大人耶——」

一树的表情变得扬扬得意。表面虽然佯装不在乎,眼睛却像迷路的孩子般旁徨。就像长濑说的,这件事让她感到恐惧,说不定根本不想提。

「那么,透,你要小心点,不用玩得太认真。」

话语中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让人难以参透她的本意。

「可是我想努力点玩耶。」

关于犯人,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虽然打着说不定有什么参考价值的想法才来探望她,结果却没获得什么特别的情报。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隔壁床的那个美女国中生啊,有没有被谁告白却用无情的态度加以拒绝,还是因社团活动参加什么比赛结果引来奇怪的爱慕者跟踪,或者她其实是个性恶劣对世界充满怨恨的人呢?」

「……………………………………叽噜叽噜。」

是不是这句话讲得太长了呢?一树将脑中的记忆CD倒带在脑中重新播放,眼球也不慌不忙地跟着转动,似乎在为她加油,偶尔又突然停下不动,不久后她终于停止叽噜叽噜。

「我跟她不太熟,嗯嗯——不过关系也不是很差。我不知道,嗯——大概是这样吧——?」

也就是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用指头朝以十分困惑的态度这么回答的一树头顶的发旋押下,当做按下暂停按钮。一树发出「呜——」的呻吟声,让身体逐渐僵硬,以动作回应了我的期待。

「你的手预计要多久才会痊愈?」

「两个礼拜左右,稍微加把劲的话,大概十四天吧!」

嗯,挺有自知之明的。不过这孩子实在很难让人和干劲联想在一起。

「只要持续和喝——地大喊,十四天就变成,嗯——十四乘以二十四……就会变成三百三十六个小时。如果再拿出毅力,三百三十六乘以六十………………就会变成好壮观的数字呢。所以……」「停。」「啊呜。」

因为本人似乎不想收拾这个场面,只好由我强制中止。我用指尖按着她的发旋转,一树虽然甩头想逃脱,不过因为不是认真的,所以没产生什么效果。

看到一树似乎也冷静了下来,我改以手掌平放,像搔痒般温柔地抚摸她的头。一树虽然用似乎很开心的语调说「会秃头啦——」却还是任我抚摸。

「一树。」

我意外地用认真的语气开口。

「你…你要向我告白吗?」

结果造成她的误解。有哪个家伙一边被人摸头一边被告白会开心的呢?啊,麻由就会。

不过这件事不重要,我对一树问了个简单的问题:

「会怕吗?」

一树脸颊上的笑容有些扭曲。内心的阴影已经侵食到表面了。

「怕。」

一树老实承认。

「因为有人不见了,那个——很——很——该怎么说呢——很糟糕——要是我也变成那样的话,所以……」

一树身体和手都胡乱摆动,嘴里说着不成文的语句。

算了,反正她想说的我有听懂。

「所以如果透侦探可以抓到犯人,那就万万岁了。」

「嗯,交给我吧。」

我最后摸了摸一树的头顶,接下这个很难实现的委托。

「那你姊姊如果有来看你,稍微帮我跟她打声招呼。」

「一切看盐分。」

你姊姊什么时候得高血压了啊?

我拿起那根已经用惯了的丁字杖,把屁股从椅子上抬起。我把维持丁字杖落地的速度当做一种游戏,不然一想到得回去的那间病房有多么遥远,就会让我想干脆住在这里别回去了。

「透——喔——啊——」

以下简称透啊。我努力不改变身体面对的方向,回头望向一树。

「透,你现在和姊姊以外的人交往吧——?」

「嗯,给人的感觉差不多是那样。」

「那么等你被那个人甩了,我就跟你交往。我先预约了喔。」

……真是早熟的十岁小孩。说不定我很受年纪小的(虽然小太多了)欢迎,偶尔也会有年纪大的女人和我搭讪……但却独独缺少最重要的中间层。

「喔——好啊。」

如果被甩了吗?

如果那时候我没被麻由杀掉的话……

不过那是另一回事,一树的话让我觉得很有趣。

有趣到让我认为下次再来探望她也不错。

就在回到那间住到几乎可以说是自己房间的病房途中,我遇到度会先生。

因为是在中央病栋附近遇到的,他大概也有事去西病栋吧!度会先生虽然身体有点虚弱,但发现我后依旧微微一笑,以有点不听使唤的脚步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他今天好像也是一大早就不太舒服,不过似乎已经恢复到可以自己行走的程度了。

「喔,怎么了?」

他用和自己的皮肤一样粗糙的声音询问我刚才的行踪。

「我去探病。」

「受伤的人去探病?」

「顺便也让人探探我的病。」

「是喔是喔——」度会先生敷衍地随意点了几个头。大概因为住院中总是在互开玩笑,最近他敷衍话题的技术愈来愈好了。

「度会先生也有事?」

我们的对话宛如社交辞令,我顺从内心的义务感回问这个问题。与其说度会先生故意停顿一会才回答,还不如说是嫌麻烦似地缓缓拉开下巴说话:

「我去看我太太。」

「对了,你们夫妻俩一起住院的嘛。」

「我们感情好到身体一起出毛病,我差不多快死了,如果她也能和我一起走,那我大概就不会寂寞了吧!」

虽然度会先生是开玩笑的,但我却因不知该如何回应而深感困扰。

「度会先生,你身体是哪里不好?」

当初住院好像是因为把一根肋骨断成两根,不过内脏方面似乎也有恶化的倾向。

「就身体有点不好呀。人老了,一点小毛病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说话腔调带有一点方言味的老爷爷如此敷衍,并没有具体说出哪里有毛病。对男性,我并没有兴趣深入了解对方的状态,所以也没再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状况愈来愈差,我眼里的度会先生看起来比一个礼拜前还要老,感觉就像直接从六十岁跳到六十五岁。

「不过年轻的时候,顾心比顾身体重要。」

「……啥?」

我觉得现在说这个已经太迟了。

我含糊带过前辈给我的建议。

「对了,有访客来找你喔。」

「……?哪位啊?」

「前阵子来过的女高中生。」

长濑吗?……应该是长濑吧?

「她说会等你回来。」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转达。」

度会先生「嗯嗯」地回答后,草率地摇了摇头,接着又开始向前走。他步行的背影透露出一股无依无靠的悲伤气氛,让人不禁想多管闲事地说——拿个丁字杖不就得了。

「长濑啊……」

我把身体倚靠在走廊墙壁上,白色的墙壁冰冷得让人感到不愉快,但每当我思考时我会想要让身体安定下来,所以不得不这么做。

没有行人来往的走廊上,只听得到病房内传来的微弱电视声响。

这是有三个选项的问题。

平安无事回到自己的寝室为最优先。

先别管什么人类有无限的选择以及可能性这种胡诌的道理,我应该即早选出答案。

一、当作没听到直接去麻由的病房,把长濑搁着不管。

二、先去找长濑,赶紧打发她离开再去找麻由。

三、落跑。

「……真难选。」

如果可以的话,三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我又不需要获得谁的原谅,也不需要获得谁的允许才可以行动。虽然麻由可能不会允许,但她只是「不让我行动」,而不是将我限制于「行动」时必须获得他人的允许。以偏袒自己的角度来说,我只不过是自食其力做出决定,普通一点的说法就是自私。

而且我也没有办法逃亡,所以虽然并非我所愿,但也只好放弃第三个选项。

换句话说,如果以现实考量来看,只能选先去见长濑了。

「真是的……」

因为身边有麻由这个大危险,我个人是希望长濑不要常来。

我并不讨厌长濑。

虽然我现在失去她,但如果再次深交,说不定哪天我会想喝她做的味噌汤。

但我并不希望那种事发生。

个人是希望长濑可以保持在不受伤害的距离。

我只能以下跪(现在的脚办不到)的气势求她别来了吧?

「啊——光想就累。这是相思病吗?」

虽然这和一般的相思病不同,但是说不定很类似,我反倒觉得应该把它当作一种疾病来看待比较正确。

没想到我在这么年轻,还没变成大人前就开始用这种回顾苦涩回忆般的语气说话。

算了,就算继续想下去事情也不会好转,走吧。

我走下楼梯,准备去见长濑。

怨恨着放假不工作的右脚,再度在走廊上向前迈进。

……我的意志只有一个……

不会被左右,只有一个。是清楚、明了,已经做出的决定。

不管听到、看到什么或任何人际关系,都不会让我的意志动摇。

就算我不是「阿道」。

也不会去当她想要的「透」。就是这样。

「……我到底是谁啊?」

我也只能干笑,以笑带过。

长濑透看着漫画。

大概是擅自从书架上拿来看的,她深靠着椅背把脚抬在床上,用悠闲的姿势看着漫画。

她大概是听到我的脚步声以及丁字杖落地的声音,所以抬起正低着看漫画的头。

今天也是制服打扮。

「你去看小麻啦?」

「不,我去你妹妹那里。」

长濑「喔喔」地露出笑容,把书阖上。

「你去看她啦?」

「嗯,还约好等我单身愿意当我的女朋友呢。」

「哈哈,她是认真的唷。」

长濑把脚放下地板,穿上拖鞋站了起来。

她朝我走过来,直逼我的胸前,抬头用温柔和缓的表情望着我。

「透还真受欢迎哩。」

「……严格说来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长濑喜欢我哪一点?」

随口这么一问之后,长濑发出「这个嘛——」让我搞不清楚真意的话语,用手抚着脸颊。我趁机向后退了一步,保持适当的距离。

「你这家伙,一本正经地问这种不知羞耻的问题。」

长濑稍微责备了我一番,但并没有提到我的动作。

「……?就是因为有喜欢的地方才愿意跟你交往的不是吗?」

长濑发出「呀啊——」这带玩笑口气的怪声,扭动身体。膝盖以上的部分好像快要垮掉,整个身体失去重心不断左右摇摆。这家伙挺有趣的。虽然我身边有很多个性有点扭曲的人聚集(尤其是女性最多),不过这类型的人很少会掌握对话的主导权,所以聊起天来很舒服,和那个当警察的大姊姊差很多。

「体罚、体罚啦!」

长濑用左手掩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用右手不断敲打我的手臂。因为没有使劲,所以其实并不怎么痛。

「啊,害羞了喔?」

「别追加攻击啦!」

她拍打的速度从四分之一拍变成半拍,感觉就像衣服被磨擦般搔痒,一点也不痛。

长濑浮躁地踉跄走向椅子,一屁股瘫坐了下去。我先整个人躺上床再挺起上身,长濑的脸就在我伸手可及的位置。得知这一点后不知为什么,我很自然地伸出右手。

当我的手掌贴上长濑的脸颊,她的血液便突然往脸上集中导致整个脸发热,热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发烧了。

长濑湿润的眼眶透露出彷徨和疑惑,但立刻转为羞怯,将手贴在我的手背上。

「好凉好舒服。」

「因为热度都集中到心去了。」

长濑发出「哈哈哈」似笑非笑的笑声。

「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啦。」

「嗯?哪一点。」

「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那一部分啦。」

「……体温?」

「你啊……那种感觉不是温柔,可是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会让人感到安心……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啦。」

虽然无法顺利找出答案,但长濑似乎一点也不因此觉得不满。

她宛如安抚般轻柔地抚摸我的手背,长濑的手实在好烫,那种热度不只像暖炉里的烈火,简直就像森林大火般灼热。

「……………………………………」

蒙蔽我视线的迷雾消散,让我回过了神。

……一个失神就营造出不错的气氛。

我挪开长濑的手,慌张地把右手缩回。

「失礼了,这里是禁止接触的广场。」

同病房的男高中生瞪着我们的视线也这么抱怨。

「你说话还是一样很怪耶。」

长濑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差,反而变得很开心。

她不怀好意地笑着。

「干嘛啦。」

「原来你还在意我喔?」

看起来不像吗?

「那是……」

「那是当然的吗?嗯,那就太好了啦。」

长濑似乎感到很满足,但我的心情却和她恰好相反。

长濑整理起凌乱的制服衣领和裙摆,这期间我回想起长濑的肩膀,虽然现在被衣服遮住(那还用说),但是她从肩膀到手腕的曲线很漂亮。所谓漂亮指的不是没有斑点或触感佳这部分,而是我在第一次看到那么理想的形状及线条时被深深感动。

不过如果只称赞这一点,她会跟我耍脾气,女孩子的想法还真是复杂难懂。

言归正传。

我有件事得向长濑确认。

「对了,你为什么会叫麻由小麻?」

「啊?喔——为什么?因为我从以前就这样叫她啦。」

长濑有点口吃地回答,她的回答让我陷入一阵僵硬。

「……以前……喔,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懂了,看来是我误会了。

麻由在遇上我之前也是有过去的,是我自己忘了。

「你们在小学的时候是朋友?」

「从幼稚园开始啦。顺便告诉你,她都叫我长濑同学啦。」

……咦?换句话说……

……是喔,喔喔——呜哇。

「因为她叫我小透的时候被我纠正啦。」

「是喔。」

……现在不需要太在意这件事,之后再处理吧。

长濑大概发现我回答的口气有些漫不经心,举手改变话题。

「我有疑问。」

我用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我是在学校听说的,为什么大家都叫透阿道呢?」

「你突然这样问,让我搞不清楚状况哩。」

「别开玩笑,透就是有这种坏习惯。」

我被她瞪了。她这次露出充满怒气,当真打算来个体罚的眼神。

我毫不逃避地接下她的视线。

算了,会想问是正常的吧?

毕竟如果她早就认识麻由,就等于也认识菅原。

可是……

「如果要向你说明这件事,就得把现在麻由的心理有多么复杂怪异的事暴露于光天化日下,但是我并不想那样做,所以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我的拒绝让长濑的怒气更加膨胀,如果是像棉花糖一样的膨胀感就好了,不过其实是宛如瓦斯即将爆发,一点梦幻感也没有的膨胀。

「我先说喔,我和小麻认识的时间比你还久,你摆出这种不需要对局外人说明的态度让我很不爽,而且也是错误的。」

「如果你们之间的关系真的那么深,那我希望你别再追问我答案。」

我的眼睛的确看到长濑血液沸腾的瞬间。她突然抓起手边的枕头朝我打了过来。因为那个枕头有点硬,导致我感受到相应的痛楚,甚至造成耳鸣。

「……还好那边没有水果刀。」

长濑大概被我的感想搞到无力吧,充满愤怒的双肩渐渐放松,粗鲁地丢下枕头以责难的眼神看着我。我闭上眼睛拒绝看她的眼神,不过嘴巴却在阖上前这么回应长濑:

「我在骗她啦。」

真是简单又正确到不行的一句话。

「你假装是菅原同学?」

「不,我只是在当阿道。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了。」

我闭上眼睛看着眼前的漆黑光景,默念着拜托别再谈这个了。长濑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我的想法,没再继续说话,我们就这样陷入数分钟的冥想。

之后我张开眼睛,发现长濑正用奇怪的表情凝视着我,接着把枕头放回原位。她的行为并不是我的念力所促成。

「你喜欢小麻吗?」

长濑终于把拖到现在才问的问题丢出来。

「喜欢到可以在众人面前共吃一颗苹果。」

长濑的眼神再度恶化,谁叫你问我这种很难认真回答的问题。

「你喜欢小麻的哪里?」

「长相。」

长濑有些退缩。

「看到她的脸我就有幸福、被治愈的感觉,好到不得了。」

我加油添醋了些,长濑只是若有所指的「是喔」一声。

「也就是说,你虽然骗她,但其实很喜欢她罗?」

「别一直绕着这个问题啦。知道这件事对你有什么意义?」

「我不能为小麻担心吗?别看我们这样,其实我们以前感情很好,况且这件事和透有关,让我更加在意啦。我会有这样的反应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是喔。」

以前啊?

「现在呢?」「啊?」「你现在和麻由的关系怎样?」

「现在……」

我的问题似乎正中长濑的死穴,她突然沉默不语,悲痛的面容取代原本的表情。我看着悲痛的她,告诉自己心灵的导师一定得改掉我坏心眼的个性。骗你的。

「对了,有件事和我们刚刚谈的毫无关系……」

我开口向心情沮丧的长濑说话,她拨了拨浏海,用低沉无力的语气回答「什么事啦?」而房门也在这时被打开,原来是慢吞吞的度会先生回来了。他好似意识被睡魔侵蚀般,用缓慢又无神的动作钻进棉被里,接着呻吟几次后就一动也不动了。看完度会先生一连串的动作,我的视线再次和长濑对上,接着又像平常一样转移话题。

「长濑在学校成绩算好的吗?」

长濑眨眼的速度显然是她内心的惊讶指数,这个问题让她整个人慌了起来。

「还真的跟刚刚聊的一点关系都没有耶。」

「街坊都说我是个言出必行的男人。」

其实是批评我是个言行不一致的怪人。

长濑环抱双臂,斜着眼思考。

「是吗?不是无药可救的人吗?」

「先不论你那一副一针见血的得意表情,你至少有做笔记吧?借我影印。」

我的要求让长濑眨眼的速度以和刚刚不同的原因加速,我就像看着玩赏品一般,玩味着长濑脸上出于好奇的惊讶。

「没想到你是个书呆子,不用考期末考也要念书喔?」

「我在班上的绰号是四眼田鸡呢。」

毕竟照顾我的人不是亲生父母,不认真念书实在有些愧疚。

自从和麻由同居之后就有点荒废学业,也因此让我有些罪恶感。

其实和同班同学借是最理想的办法,可是没有同学愿意来探望我,所以只好拜托长濑了。

长濑「好啦」地答应,伸手抓来放在书架上的书包。她解开扣环,拿出几本笔记本,我毕恭毕敬地接过。

「别抱怨我字丑喔。」

「我才不会抱怨那种事呢,因为我的字也很丑,谢谢啰。」

我边道谢边拿起那叠笔记中最上面的那一本,翻开来看。

「……?…………………………☆☆★※☆晒干?」

我不禁飘出自创的外星文,其实应该说是纸上的文字害我说成这样。笔记本里满是具有如此冲击性的文字,根本分不清哪个是英文哪个是日文,我看英文笔记直接跳过不看比较好。做出这种妥协后,费劲功夫才辨识出封面用超粗麦克笔写着日本史。啊?这本笔记里全都是日文?

……怎么办?我的背上和脖子猛冒冷汗。

「不过,医院里有影印机吗?」

「没有,我会去便利商店印。我常常外出散步,下次去的时候我会拿去印,印好我就放在一树那里喔。」

不过,印这种东西有意义吗?

「不用拿给一树,我来的时候再拿给我就好啦。」

长濑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和语气这么说。

我将视线从笔记上抬起,告诉她刚才忘记说的事。

「其实,长濑同学。」

「啊——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你要我别来了对吧?」

长濑闹别扭的态度实在表现得太懂事。

「你真识相。」

「从刚刚的对话内容研判,透会用这么谦虚的态度跟我说的话,也只有这件事啦。」

我才说一成就被她推出八成,我认清再说下去只会沦为狡辩,只好向长濑说了一堆不是藉口的话。骗你的。

我没有抬起头,而是低头看着笔记本。

冷静下来仔细看的话,发现从文法判断句意比从文字判断容易。不过还真希望她的「了」字和「3」字别写得让人根本无法区别,还有因为字迹太过潦草,导致我完全无法辨识「金」字和「全」字的差别。

……嗯?这是什么?

我暂且停下一直翻阅笔记本的手,注视着手指上的图案。

真是个难题呀,连这个东西都可以影印吗?应该不会告我侵犯着作权吧?

直接问作者应该是最快速的方法。

「长濑,问你一件事。」「怎么了?」

「没有啦,就是这个轮廓像海牛一样的美少年插图……」

我抓着笔记本上缘,把笔记本亮到长濑眼前好让她看清楚。

「……………………………………啊,哇啊,啊呜……」

嗯?长濑的样子……喔?嘴唇竟然在颤抖,而且竟然缓缓地从青色,转变成比地瓜皮还要紫的紫色。接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长濑的喉咙里飘出别说医院,就算地点是在KTV也会造成他人困扰的惨叫。

「GETBACK!」

笔记本随着有如披头四歌曲曲名的喊叫(错误引用)被她抢了回去,她立刻粗鲁地翻开笔记本检查里面的内容,以凌驾常人的速度左右快速移动眼球,看着看着逐渐充血了起来。我悠哉的看着她,心想她还真是个热血少女。

没多久,长濑从椅子上摔跪到地板,弓起身体摆出保护笔记本的姿势,并把铅笔盒里的东西整个倒出来,一把抓住小小的橡皮擦。看来她的运势并没有上升。

「等一下!等一下啦!」

她满是泪水地拚命遮掩,要是现在对她说你这种表情也挺好看的,我的住院时间可能会延长三个礼拜,因此我选择安静地观察长濑。

眼前这个女高中生就像在示范如何用抹布擦地板一般,四肢全趴在地上,手里拿着橡皮擦用几乎快把纸擦破的速度把让她丢脸的东西擦掉。手腕每上下激烈摆动一次,被裙子盖住的屁股也跟着上下晃动。虽然觉得这画面一点都不煽情,不过同病房的高中生倒是兴奋地看着她的样子。

度会先生大概是被长濑的惨叫声吵醒,连他都翻过身来面对我这里,惊讶地看着这个女高中生的模样。这景象应该可以成为他死前美好的回忆吧?

长濑完全没察觉周围的好色视线,专注于手边的作业,现在正要擦完第二本。我想着——长濑在各方面总是不断添我麻烦,让我更坚定立誓要以更改的态度对她。当然,这是骗你的。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全都擦完,长濑将原本放在铅笔盒里的东西收一收,重新坐回椅子,用手帕擦干额头上的汗水,肩膀因急促的呼吸而上下起伏。

「我把所有邪恶都消除了。」

连笔记本也几乎要被销毁。她就像在城镇大显身手,代表正义的那一方。

我再次接下与其说要拿去影印,倒不如说该拿去资源回收的笔记本,随手塞到书架上。这是题外话,因为恋日医师借给我的(或是送我的?)漫画实在有够多,找不到地方放,有一半是硬放到麻由个人病房的架子上才得以顺利解决。

「那我走啦。」

长濑将书包抱在胸前,在羞愧心理的催促下决定退场。

「丢脸丢到我再也不敢来了啦。」

我心中却浮现和「那真可惜」恰好相反的想法。

长濑因天生的动作不灵巧和想要赶紧离开的焦躁感,急忙地磨蹭着双膝把椅子摺好,把椅子像把垃圾丢到垃圾场一样随便往墙壁边摆,接着垂下视线看着我。

「……啊,路上小心。」

我推测她是在等我向她道别,因此挥挥手这么说。

长濑依旧不发一语,脸上的肌肉一点也没放松。

「掰掰细菌。老师再见,小朋友再见。祝好运。Arrivederci(再会了)。我很幸福。早安,初次见面,世界,我的家。」

我对长濑用上这十八年来(小学休学过一年,所以现在还是高二)所有学到的招呼语,但她有如马耳东风毫无反应,甚至眨也不眨眼。

这下头大了,她不给点吃惊或生气的反应,那我说这些话就没意义了。

「怎么了?」

不得已,我只好假装严肃。具体来说是稍微把身体向前凑,嘴角紧抿,下巴往内缩。

长濑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顺便用食指抠了抠头皮。

「我在犹豫要不要说啦。」

「说什么?」

「我可以抱怨一下吗?」

枯燥的语调和视线,让我全身的汗水蒸发,我说了句「可以啊」催促她继续。

长濑坦率地对我发动攻击:

「欺骗小麻的透是个卑鄙的家伙。」

长濑丢下一句我从来没学过的招呼语,轻快地离去。

她完全不回头看目送她离开的我、高中生以及度会先生,伸手关上身后的门。

「真希望她可以常来探病。」

度会先生用带有讽刺的笑容对我这么说。对了,我从没看过有访客来这间病房探望他。

碍于如果对这种人说「哎呀,要是真的常来那就头大了」这种回答太没常识,因此我只好回答「是啊。」度会先生咳得连声喷出口水,说了句「好累,快死了」之后便和棉被一体化,他是个睡觉会连头也一起用棉被盖住的人。

「喂,哪个才是你的正室啊?在变成杀戮战场前,把那个叫麻由的让给我如何?」

我听也不听那个高中生的意见,看着窗外的风景。

窗外全都是干枯的树木,根本找不到开花爷爷的踪影,而且已经开始夜幕低垂,冬天的荒凉景色一点也不好看。

我反刍长濑最后丢下的那几个字。

我在骗小麻。哦——

透是个卑鄙的人。耶——

「……有点不太对耶。」

怎么可以不骂一下现在年轻人错误的文法。

我要订正。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透是胆小鬼——

阿道才是卑鄙的人。

虽然每和长濑见一次面就觉得丧失全身精力,但我现在可不能睡。

因为我得去接回丢给奈月小姐照顾的麻由才行。

所以长濑离开病房还没十分钟,我也下了病床。

出去、走廊上,移动、病房。我得赶快把麻由接手回来。

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一张点阵图,以缓慢的速度在走廊上前进。宛如和夜晚对抗的明亮灯光照亮走廊,不过冷到鼻头和脸颊几乎要龟裂的冬季寒冷空气,却无论光明或黑暗都摆脱不了它的纠缠。但是冷归冷,还是比炎热的夏天来得好。

我吞咽口水滋润干燥刺痛的喉咙,爬上楼梯。我的病房位于二楼,麻由的病房则是在个人病栋三楼,一个风景很不错的位置,这又是一段遥远而且会走到手痛的路程。

麻由刚住院时基于她的常识提议和我住同一间病房,不过很可惜,乡下的医院因很少有病患会要求住双人房,而且也不能男女共住,所以没有双人病房。因为这个缘故,麻由对我提出两人共住个人病房这第二个要求,虽然对我来说这方法挺不赖的,不过我还是想办法拒绝了。

我并不是希望麻由可以遵守世俗的常识,反而很喜欢她这种奔放的想法。

我只是不想慢慢踏上变成麻由的小白脸的道路,这应该不是骗你的。

最后,我以答应麻由出院后会遵守一个约定,让这件事圆满收场。说到圆,我发现自己忘了圆形的计算公式,是因为我的头老化得太严重了吗?连圆周率也只能背到小数点第四位。

就在我有些忧心这老化的脑袋会不会得到类似笨蛋、庸才这种毫无知性的称号时,突然有个「%(,(#S#%,)~((%,)),,)(,)(~(,~!」朝我脸颊舔了一口。

在鸡皮疙瘩还没冒出来前,我就吓得先喊出比「Ciaosorella」怪上五百倍的叫声,丁字杖也跟着摔落在地。我右半身狠狠撞向墙壁,凄惨地摔到地上。

「哎呀,吓死我了。」

别抢人台词还用这么温和的语气说出口!

某人就像要捏碎迟来的鸡皮疙瘩似地用力抓住我的双臂把我拉起来。是那个二十岁后半,不喜欢病患挑食吃剩的护士。刚刚那个像爬虫类一样舔我脸颊的,就是她的长舌头吧?

她捡起倒下的丁字杖交给我握住,接着拍了拍我的肩膀,露出职业微笑。

「还有没有哪里会痒?」「拜托你抓抓自己的头吧。」

护士小姐一点也不在意我说的话,笑容满面地对我说「你还真有精神。」大概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打着这样回我的如意算盘吧?

「……请问你刚刚的动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告诉你要吃晚餐啦,不过是一个护士突然萌生母性,想藉由肢体接触告诉你嘛!」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听得懂人话的人,另一种是听不懂的人。

不过眼前这个人却是例外,话虽然说得很溜,但是脑袋却根本听不懂别人嘴里说出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抱歉抱歉,我想最多只不过惨叫几声而已嘛。你的脚没事吧?」

「嗯,应该没事。」

虽然以我跌倒的姿势没扭伤左脚踝很不可思议,不过幸好除了被路过的护士性骚扰之外,没有什么地方因摔倒而产生痛楚。

护士小姐朝我额头上一敲,「嘿嘿」,调皮地吐出舌头。

「虽然这种笑法不正确,不过却超适合你的耶。」

「啊?错了啊?年轻人真难搞,那……耶嘿。」「比刚刚更适合了。」

这个人会让人觉得她好像是自己的朋友。

老师也好,奈月小姐也好,在这个城市里,我上个世代的人接受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教育?该不会有进行过什么单口相声艺人的培育计划,结果失败了吧?

这个护士小姐虽然不是为了玩角色扮演才穿护士服,不过平常总是不戴护士帽。她都是看准其他护士或医生出现时才把帽子戴上,和那些努力钻学校老师服装检查漏洞的高中生没两样。而她头上那顶帽子现在就像戴歪的假发,因为她瞄到有个医生朝楼梯这里走来才赶紧戴上,等确认那位医生经过后,又把帽子卷起塞进口袋里。接着护士小姐用手指梳理头发,她讨厌带帽子的理由大概是因为太过在意自己的发型吧?我对头发没什么研究,说不出那种发型的正式名称,所以我就擅自命名为护士头,和电音头(注:technocut,来自电音乐手流行的发型)的由来类似。

「对了,你的秘密我都一清二楚喔。」

怎么可能啊。

护士小姐的食指在我眼前顺时针画着圆圈,我很努力克制眼球别跟着打转。

「我也知道你的秘密喔。」

我说的是真的……她实在太可疑了。

我也伸出食指努力逆时针转动,快来人让我别再晕下去了。

「你今天下午被一树先预约了吧?你这光源氏的勇姿我可是从头看到尾呢。这算先买瓶酒寄放在酒店吗?还是算逆指名呢?」

「一树?……啊,那件事喔。」

从毫无交集的人口中听到熟人的名字,让我食指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虽然她的表现看起来很像无照护士,不过好歹也是个护士,至少也应该知道患者的名字吧!

「从头到尾?你是翘班偷窥吗?」

「才不是,我是工作中顺便从窗外偷看了病房内部一下。」

一树的病房在三楼耶。

「你的工作是当宇宙人吗?」

「没礼貌。你以为我是那种会在七夕短签上写『希望彩色小鸡的味道可以变得更好一点』的那种人吗?」

「那你也别瞎扯啊。」「啊,对了,关于那个一树的事……」

又被无视了。这个城市的居民怎么都这样,难不成以自我为中心是他们的一般常识吗?

「听说一树是我父亲开的道场门下的子弟?简而言之就是我家的弟子。」

我觉得这不只是简而言之,连上下关系都被省略了。

我们同时停下手指的画圆运动。

「你和一树是什么关系?」

「就像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也就是所谓不太热的陌生人。

「是喔。这件事说不定你早就知道了,就是一树她很害怕,自从名和失踪了之后就不敢关灯睡觉呢。你去陪她睡如何?」

「名和?」我直接跳过最后的建议。

「就是那个失踪的孩子,名和三秋。」

「是喔。」

「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真是的,伤都还没痊愈呢。」

她不满地哼了一声,这是她第一次绷紧挂着笑容的脸蛋,我因她的态度对她改观。

「护士们对这次的事件有什么想法?」

我像个记者般询问。

「感觉被卷进了事件里吧!」

护士小姐又把帽子戴上,接着用手支着下巴,眼神望向远方。

「譬如杀人事件之类的吗?」

「……………………………………」

她的视线回到我的脸上,原本撑住下巴的手无力地垂下。

「我的同事会提供我的不在场证明。」

「别突然玩起推理冒险游戏好吗?」

虽然我也没资格批评他人,不过我对她的评价又跌回原样了。

「况且我根本没有动机。」

「根本没人问你——」

「也没希望升当护士长。」

「这是不当评价喔,你没被解雇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你说什么——!」

我解除原本点阵图的状态。墙壁接下护士小姐为了宣泄愤怒而打出的一拳,发出沉重的撞击声……幸好这个人揍的不是我。

「我开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呢。」

护士听到我这么说,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你是希望我把你说的话当玩笑带过吗?」

不过名和三秋死了。我现在没有必要佯装什么都不知道,说些真希望她没事之类的话。

护士小姐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地说「希望她没事。」接着就像竞走般使劲挥动手臂走下楼梯,看来她内心深处并不像外表那样只懂得开玩笑,这一点和我并不相同。

就这样,我在路上虽然遇到护士小姐的阻碍,最后还是顺利抵达麻由的病房。

因为身旁没有助手陪伴,我只好对自己下达开门的命令,不过执行命令的手却因耳朵所受的刺激而暂时停下动作。门内传来有如日本传说故事的旁白般,特意减少抑扬顿挫的朗读声。这阵听起来很像是在念祝祷文的声音,以比法定速度还要低的速度一刻也不停息地持续着。

我站在门外等待,拉长耳朵辨识这声音……似乎是奈月小姐在说话。虽然无法听出内容,不过从句尾的结语判断,是在念童话或绘本之类的东西给麻由听吧?那么,麻由有什么反应呢?

虽然病房内也许发生意料外的状况,但是我毫不兴奋也不紧张,在惊讶情绪的引导下将手放到门把上,将门推开一半。

病房内当然有麻由和奈月小姐两人,麻由坐在床上,上半身倚着墙,眼神笔直看向前方。她的眼神、动作竞带有成熟的冷静,肌肤干燥又粗糙。

奈月小姐坐在椅子上,手上拿着一本又大又薄的书。

两人都因为开门的声响而发现我的存在,转头看向我。先不论心里真正的想法,但两人表面上都露出欢迎我的喜悦表情,麻由不解的表情也同时消散。

麻由想用手扶着床缘把脚放到地上,不过因为没抓准距离扑了个空,就这样整个肩膀连身体一起摔下床,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奈月小姐伸手撑住她,将她推回床上,麻由并没有反抗。

「阿道你回来了啊,刚刚的奇怪声音是你发出来的吗?」

奈月小姐拿着包包站起来,很自然地对我开口说话。我含糊不清地回答「嗯嗯」,朝麻由走去,麻由这次成功地移动到床边,拍了拍旁边的空位邀我坐下,从她的态度看得出来刚睡醒。

「那我先离开了。还有,这个给你。」

奈月小姐把手上的绘本交给我。

瓜子姬和天邪鬼。

封面这么写着。

奈月小姐和我擦身而过时轻声说「不用担心。」然后露出心术不正的笑容走出病房。担心?我要担心什么?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麻由指定的位置坐下,她立刻像玩磁铁扮家家酒般黏到我身上。

「阿——道——道——阿——道——道——」

「好乖好乖。」

她的脑袋应该差点转不过来。这时我想起护士小姐那句还附送口水的讯息。

「听说快吃晚餐了。」

「嗯,我肚子饿了。」

因为你午餐时间也在睡,根本没吃。

「不过小麻做的饭比这里的餐点好吃呢。」

「嗯,那是当然的啦。」

应该没问题了吧?

「你认识刚刚那个女人吗?」

「完全不认识。」

麻由干脆地否认。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事情是这么回事罗……?

「你不讨厌刚刚那个人?」

麻由并不排斥有人在她身边。

「不——我讨厌她。」

麻由无忧无虑的笑容上,带着可能会突然脸色大变的警戒心。

「因为很怀念绘本上的故事,我才听她念的。」

也就是说,她眼中的奈月小姐和收音机是同等级的吗?就算是爱嫉妒的麻由,也不可能会对机器吃醋。

还以为绘本是奈月小姐带来的,没想到翻到背面一看,上面用漂亮的字迹写着医院名。

连收拾的时间都省了吗?

「你小时候常常看绘本?」

「你怎么这样问?我常常和阿道轮流看啊!」

麻由就像听到三流黄色笑话一样,气到眼角上吊地反驳,我才终于想起阿道辉煌的过去,淡淡地回答「对耶!」不过其实是骗她的。

「我住在阿道家的时候,你会在棉被里面念好多绘本故事给我听呢。」

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麻由洋溢梦想的秀丽脸庞。

「阿道都念得很快,所以我听得很辛苦呢——」

「抱歉抱歉。」

麻由对我这个不是发自真心的道歉毫无反应,哼着歌翻起绘本。她的脸蛋既端庄又带有一丝幼稚,拥有矛盾、相互冲突的魅力。

她天真的动作给予我安全感,但手上的绘本却用不安震撼我的心。

要我别担心——可是……

奈月小姐好像什么都知道似地这么说。

我做了那些事……

当然会担心啊!

担心麻由是不是恢复正常了。

「……………………………………」

我真卑鄙。

原来我希望麻由永远维持这样?

维持坏掉,老做白日梦,分不清现实,被人玩弄的现状?

可是不就是这样吗?

要是麻由的记忆恢复正常,那我……

……就会被丢掉。

「小麻念给你听吧?」

听到小麻天真的询问,我夸张地摇头甩开脑里的杂念。

「吃完饭再说吧。」

麻由回答「嗯,也对。」便将绘本收了起来。

没有比奈月小姐更恶劣的人了。

这是要让我不爽,最有效果、又最正确的方法。

「阿道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快要哭了?」

麻由将身体滑到我的大腿上,躺着朝上望向我。

是喔?我现在的表情看起来像快要哭了吗?

这代表我现在感到悲伤难过吗?

「没有啦,我只是发觉我真的很喜欢小麻,害我感动到想哭。」

就算说谎也好。

骗她也好、冒充也好。

就算是假货也好。

是假的也好、是赝品也好。

就算没有过程。

就算只有结果、就算是虚假的。

……我也会高唱笨蛋情侣万岁,我真是个幸福的家伙。

「小麻喜欢我哪里?」

「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阿道!」

她脸不红气不喘,充满元气地回答。

了不起。

小麻说的是再正确不过的答案。

但为什么却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