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幸福的背景是不幸 第四章 崩坏

「出去这里以后要干什么呢?」

没有回应。

「我想要好好洗个澡。」

没有回应。

「不过,爸爸他们的事怎么办?」

没有回应。

「已经睡了吗?」

没有回应。

「晚安。」

还是没有回应。

闭上眼睛的期间,思考比平常还要活络地在脑细胞间巡礼。

在这其中,想到了这种事。

有人说,人死的时候两腿一伸就去了。

有人说,人就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样苟且偷生。

不管怎么客观公正地判断,都只能得出唯有死亡才是高洁正确又有节操。

而污秽又满是错误,退场得不干不脆的我,眼睑和往常一般睁开了。

去世的双亲并排在我的眼前。

……不,这不是骗你的。

「好久不见……」

犹疑一下是否该说早安,如此打了招呼。双亲的全身突然像「Karateka」(注:某个早期的电玩游戏)一样,机械性地曲折身子点头。到这里,我的视觉终于和脑袋连结,理解了。

也就是——

「我正在做梦。」

「吹牛。」

「正确答案。」

新闻剪报被从视野中拿走,取而代之出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和恋日医生。今天戴着银边的眼镜。医生和报纸,还真是一点都不相配。

「还真是差劲的兴趣。」

「对自杀未遂的笨蛋来说,这种程度的恶作剧还在容许范围内。」

冷淡的说法却伴随着愤怒。对这种从没体验过的态度,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对应。总之,继续躺着说话应该是没礼貌的,于是试着坐起来。

可能因为睡太久的关系,身体僵硬,尤其是背后特别痛,不过要弯起上半身还不成问题。没有必要确认周围环境,光凭消毒水的气味就知道这里是医院。那股刺激鼻腔的味道倒不至于特别讨厌,因为早在第一次进医院前就体验过更丑恶的臭味了。

从窗户照射进来的日光烧灼着眼球。观察身子一圈,没看到输血用的管子或包成圈的绷带,也没有什么特别痛的地方。双手俱在,指尖完好,脚趾也都还在。感觉头部有些缺乏血液,其他则和平常刚起床的感觉没什么两样。该不会是被动了什么改造手术吧?向医生如此询问。话说回来,为什么医生会在这里呢?真是充满谜团啊!

「……你没有死,对吧?」

「你连我都想说是死了吗?」

声音带刺。对听的一方来说不太舒服,但也没想到对应办法,就和平常一样接了下去。

「因为是我在看的死后世界,所以周围的人也应该是死……所以,没死啊……」

又没死成吗?

「该不会真的是做梦?」

「你现在很明显不是掉在梦里而是掉到现实世界了。从百货公司的顶楼跳下,在空中翻了一圈水平下降,撞破避雨用的屋檐,翻白眼喷白沫倒地不起。还好屋顶是斜的,连外伤也没有。」

「……哇——喔!」

对自己待在医院一事感到羞愧。

「身体觉得怎样?」

把头发往上拨,社交辞令似地问道。回答——非常好,只是觉得床有点小——医生先是点点头,然后一把抓住我的胸口。

「你到底在想什么?」

看起来不像是可以说——无聊事占了九成——的气氛。在脑中搜寻能镇住场面的话语。

「呃——该怎么说呢?」

「可以揍你吗?」

充血的双眼目不转睛。我歪着头摇了摇。

「这是怎样?」

「就我个人来说被揍是应该的,只是因为已经被麻由揍过,实在不想让嘴巴再裂开。」

罗罗嗦嗦吐着藉口时,脸颊被打了。

一个巴掌。

痛死我了。

抓着胸口的手把身体向她拉近,我的头像人偶一样僵硬地摇着。

然后医生哭了。

「啊?」

为什么?

脸颊被打到发麻的是我耶。

难道我的脸颊上长了刺?

带着黏稠感的汗冒出。不快也不可解。虽然哭泣着,但是脸并没有转开,泪也不擦。是在等什么吗?还是在窥伺着什么?沉默带来了痛苦。

「你在哭……喔?」

这个欠缺人性的台词,已经是我竭尽全力的成果了。

以为会招来反覆几个巴掌,为了至少不要露出太多丑态而做好准备。

但是,医生的反应不是如此。

表情变得接近自嘲,放松了压住我的力道。

「我在哭?」「没有。」

情急之下挤出的谎话被无视。医生的手指划过脸颊,攫取象征感情的液体,像是要确认似地送入口中舔了一下。

医生的喉咙传出一阵声响,但是表情离笑容还差得远。

「果然,不及格。」

「不及格?」

抓住我的手就这样往前推。来不及采取防御,就这么斜倒在床上。因为即使立刻取回正常姿势也追不上事态的发展,所以干脆就等等看谁会先采取动作。可能是血液集中的关系,额头觉得有点重,脸颊也痒痒的。

等待医生接下来要说的话。会怎么被臭骂一顿呢?为了避免狼狈,这次连心都做好准备。像是猫头鹰一类的鸟从窗外免费送来叫声,抚平了意识表层的龟裂。

准备已经万全。

但是却迟迟等不到下文。

三百、六百地持续读秒,抓了抓脸颊,又把手放在额头上,怀疑着医生该不会已经离开了?不过将身体拉起的手省去了睁开眼睛确认的工夫。

因此即使非我所愿,还是起了个话头:

「我睡了多久?」

「整整两天。因为身体没有什么异常,所以医生判断可能是心理的问题。」

立刻被回答了。或者该说,医生也在等我的问题。

「这期间有发生杀人事件吗?」

「你问我社会上发生的事,我也答不出来。」

说得也是。

「屋顶的修理费用呢?」

「御园付了。毕竟那孩子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那么,麻由呢?」

对我最想知道的答案,发生了若干的时间差。

「现在大概在睡觉吧!」

淡然的回答,和预测丝毫不差。

「麻由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吧?」

把眼球转到极限才看得到,一个严肃的颔首。

果然如此,可以理解。

「反正她大部分的感情都坏死了,只剩下坏脾气的嫉妒,算是留在最底限的人性吧!」

不过是我跳楼这种程度,是无法让她取回罪恶感的。

大概,就算死了也一样。

「你没对御园生气吗?」

「我不强求不存在的东西。」

麻由如果还存有一丝悲伤的情感,早就在过去那个时候自杀了。

所以,这样就好。

最坏中的最好。

「而且也忘了生气的方法……因为心已经枯死了。」

和精神科医师讨论心的问题,真是班门弄斧。

「没死喔,只是睡着罢了。」

如预期地立刻被否定。

这是医生从以前到现在不变的主张——

心死就等于人死了。不管怎么歪曲,只要有心就是生物。这是生物之所以为生物的定义,我如此深信。

听过好几次的论调。然后,也反驳了好几次。

「如果没有醒来的可能性,那跟死了还不是一样。」

只要一开始这种对话,医生就会以看到无聊人士般的目光对向我。那已经远离了主治医生观察病人的眼神,而是以目光体现面对愚者难以忍受的心情。

「讨厌身为人,放弃自觉的家伙才会这么说。如果没有可能性,自己创造不就好了。」

准备要吵架的常用句型。这样的问答其实双方都听腻了,因此最近都是选在刚要开始就切断话题,双方暗中达成一种默契不继续这个话题。这次也不例外,从这里开始改变话题。

喉咙像黏了沙子般干涸。但是也没力气驱动嘴巴以外的身体,连思考的残骸都唾弃了。

「你这样跷掉工作,没关系吗?」

「谁有办法大白天就开始工作啊?」

这种人居然也能以一名社会人的身分谋生,该说是日本的度量太大还是太随便了呢?

「该说我辞职了。」「啥?」

身体被发出的言词给打捞上来。遵循脊髓的指示弹跳起身看向医生。她正蹲坐在椅子上,观察着自己的脚趾。

「等……呃,为什么?」

「因为不适合我。」

就算是现在要辞掉打工的年轻人也会摆出一脸慎重的模样,这个随便的态度也太超过了吧!

泪已干掉的脸颊发挥原本的角色,冷笑似地歪了歪:

「你以为医生是我的天职,除此之外的我都不能做吗?以你来说还挺死心眼的嘛!」

「不,因为医生要是辞职在社会上就不再是医生,但对我来说却还是医生,还真复杂啊!」

「原来如此,复杂啊!」医生苦笑,在椅子上伸长了脚,把脚踝放在我的床上架起桥梁。

「工作的时候觉得一天是八小时,现在却有锵锵好二十四小时可活,真赞,辞职真好。」

「你确定没把「锵锵好」和「抢锅」(注:相扑锅,相扑力士常吃的料理,因读音也有人称为抢锅)弄错吗?」

「哼,你是想说身为一名社会的成员,有工作才算是一个正当人应有的形象吧!一副不受社会规范管制的样子,其实骨子里还是个乖小孩嘛!」

年纪差了一轮的妙龄女性嘟起嘴,孩子气地表现不满。耍赖似地用脚踝咚咚咚敲打着床,有时也会不经意地敲到我的小腿。还真想告诉她——你麻由化地满严重的。

「反正也有安排好接任的医生,不用担心定期回诊的问题啦!」

自以为是乐团的鼓手,以脚踝敲打节奏演奏出独有的韵律。

我只能回以「喔……」

「真是没精神的回应啊!」

「我想我大概不会去……啊!」

突然后悔,自己这时要是说谎就好了。

坏心肠的「前」女医师没放过我的失言。目光闪亮,变身成爱欺负人的小孩。

「什么什么,你的意思是我比较好吗?哎呀——真开心——」

不要装可爱。

「这又不代表诊疗有发生效果。」

「喔——这样啊,我多少也算达成了身为一名医生的存在意义呢!」

噫嘻嘻,和自身年龄不符地笑着。高兴地手舞足蹈,啪嗒啪嗒地拍打双腿,在医院制造破坏规定的噪音。想要提醒她别给同房的人制造困扰,才发现房间里除了我们之外空无一人。

「喔喔——这正是所谓的青春剧场啊!辞职后才发现当医生也有好处呢!」

到底是想让我觉得丢脸才这样说还是认真的?不过反过来看,医生这么说的意思就是她认为当医生的时候没有好事。

这对她来说是心理已有所准备的事实,还是……

「………………」

好奇心促使心脏跳动不已。以不探人隐私的理性勉强压制。

「为什么会当医生呢?」

「喔,想蒙混话题吗?」

「不是啦——」

「真的想听?这可不是什么连续剧也不是什么纪录片喔!」

「我对历史考证还不算讨厌。」

脚踝的升降停了下来,医生直视我的脸。然后「唔」地停了一拍,开始叙述:

「我们家代代都出医生,所以志愿也很自然地决定了。这个原理就跟打败魔王的勇者的小孩会被期待为救世的勇者一样。然后就想——只有精神科医师还没人当过,所以我要是当上,那不就是全阶级称霸了吗?身为人类,这是很自然的想法吧!」

请你不要追加要成为人的障碍。

「其实是怎样都好啦!也没有意思把梦想或将来寄托在工作上,反正再怎么努力也不会留下什么。世界就不用讲,就连对日本的一个超小村落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我能做的顶多就是留下子孙,不过我连那个也无法达成。」

你不结婚吗——的问句被我硬是吞下。

「也就是说我没有生存的意义。这是从客观论点来看的。虽有人说人生是属于自己的,不过我不是很喜欢那种论调。我认为比起认同,被认同更有价值。人是活在人群中……唉,虽然有点离题,反正我就是抱着不管做什么工作都没差的想法而成为精神科医师的坂下恋日医生。」

既不可喜,也不可贺。

……这样真的好吗?又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医生凝视着打了我的右手,重复着手指的开阖。

「明明是随随便便的动机,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出手了,居然打了病人一巴掌。我啊,虽然是恬不知耻的家伙,不过还没有孤高到可以继续丢脸下去,所以我不干了。」

说完,将背脊往椅背靠去施以重心,仰望天花板。

没有要求观众的回响,而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说,治疗到底是什么?」

感情成分稀薄的声音振动着耳膜。

「……抱歉,刚才一瞬间好像出现了既视感。」

「因为我之前问过你。当时得到了非常绝妙而老套的四十分答案。」

咦,在我心中的日记可是记载着得到了一百分喔!

医生把双手在后头部交叉,伸了个懒腰后开口:

「身体的治疗和心的治疗。要问哪个比较难我不知道,不过哪个比较暧昧却是一目了然。也就是,心的治疗到底是什么?是让喜怒哀乐正常化?正常该如何定义?还是说把心回复到过去的状态?依什么比例分配?提供援手然后让它自主发展?即使不知道本人是否有那个意愿?」

连珠炮的质问向天花板丢出。应该不是对我发问吧?旁观一阵子之后,脚踵连同脚踝落下。连让我述说意见的机会都不给就继续发言:

「在我那边住院的也有很正经的家伙喔!或者该说大部分都很正常。有点没精神的,或病态地寻求规则的。要说的话,社会上到处都是这种人,然而这个世界仅仅如此就将他们视为异端。也有人是遭到疏远,讨厌这种情况而自主入院……而在那之中大概有一成左右,是那种完全进行着电波收信送信的人,或者是把意识建筑在妄想世界里的人,像御园家的小麻由就是。」

我有兴趣的名词被列举出来了。理所当然上钩的我看向医生,但是对方却忙着数天花板上的格子,视线没有交集。

「那孩子感受幸福的背景是不幸。但是不论周围多么不幸,只要焦距对准幸福就是幸福。而不管她看起来多么幸福,其背景都只有不幸。不过这也牵涉到刚才讲的主、客观问题。从我的观点看来,御园麻由几乎是不幸的聚合体,但对她本人来说,只要阿道在身边就是幸福圆满,只要有阿道就HAPPY。哎呀,还真容易满足啊!」

「……的确是很容易。」

像这种程度的话不用特别否定,随口应了一句。不过我真的这么认为吗?

「就算御园再次入院,从被改写的记忆与不正常的精神中重新振作,也只是取回不幸的过去罢了。而要求别人去面对、不可以逃避,要重新找回幸福什么的,是身处上位往下看的人才会说的话。受不了过程而自杀的家伙也不在少数,说什么不可以逃避真实,不过是傲慢地逼迫他人罢了,我才不认同那种事呢!」

微怒的声音述说着意志。

身处病患侧的我想到麻由的事,心中便生不出一点否定的声音。

医生缓缓低头,这次把视线的焦点对准了自己的脚尖。

「我们医院里有那种会对镜中的自己说话一整天的人,也有自认为拥有预知能力的妄想症患者,不过我和他们比起来到底谁比较幸福也很难说。具体性质的幸福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他们或许知道,也或许正在体验。虽不是为他人所认定的幸福,但也不是会被轻易夺走的幸福。而且,他们就算治好了也不见得就能得到幸福,还可能因为是经历过这种状态的人,周围给的评价不管怎样就是会比较低……诸如此类的。我以前一直在烦恼。」

苦恼被用过去式表现。

不过那也不代表已经圆满解决。

「我不断烦恼着,但是如果找不到答案,我就会逃避。因为我很懦弱。老实说,再这样持续下去,我担心连自己的心都会出毛病。自己所坚信的,长久以来作为行动准则的真实好像就要被涂抹成别的样子,好恐怖。说不适合所以辞职不过是藉口,其实真正的原因可能是这个吧!」

就是这种理由。

语毕,总算正眼瞧了我。

晴天般的眼神令人目眩。和奈月小姐恰好成为一种对比,瞳孔充满了光彩。

那个眼神和我过去入院时看到人们的眼神酷似。

和统合失调症候群患者的眼神,类似。

下意识地在心底某处评比着他们和她的眼神。

因干燥而龟裂的嘴唇缓缓蠕动:

「你。」

有意识地划下一个句点。

「你,和御园麻由在一起,幸福吗?」

视野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沙哑的声音这么说道。

「是的。」

我现在,正在说谎吗?

医生什么也没说。没有评定为吹牛,也没有评为正确答案。

像是要无视我一般把脸转开。

那代表,即使我真的身处于真实幸福的顶点——

她也不会予以承认——的意思吗?

「好啦,那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脚踝像是察觉要离开似地往上提起。

然后以踏下的脚作为轴心往前一滚,滚进了床上。

脑浆里写满问号。

然后在吐出那些问号前,医生的额头往我的头上一撞,我从床上翻滚摔下。就连「咚」、「呜哇啊!」这种优雅表现都没有出场的余地。

从床上滚到地上,垂直距离不到一公尺,却比从顶楼跳下时还要痛。

滚到地上的时候顺便捡起医生掉到地上的眼镜,起身。

病患用的病床,被一个健康无比的「前」社会人以大字占据。

「……我说啊……」

可不可以把目的地定在更远的地方?连要说完这句话的气力也萎缩了。

医生嘴里说「有什么关系」地耍赖。

「没受伤、没生病、健康至极的家伙,没必要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城市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无法实践自我反省这个行为。

涌不起如此大吼的气概,只能叹口气当作答应,把刚刚撞到地板痛得半死的屁股挪到医生刚刚坐的铁椅上。随意把右手的眼镜挂上,眼球产生一阵钝痛。

「反正回去也没事可作。」

「人力银行在向你招手喔。」

「那是啥?寝太郎可是睡三年,勤奋工作了六年喔(注:日本民间故事。不工作老是睡觉的懒人寝太郎,清醒后为村庄解决旱灾还完成灌溉工程。原意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都已经努力了六年,休息个十二年也不为过吧,有错吗?」

「不论举例或算法都错了。」

严肃的气氛一扫而空,把垂在额前的头发往上拨。虽然很想让医生的话和我的答案在脑中交错出些什么,但目前也只能保留。

或许是因为在不适合我这种小丑的状态下呼吸,肩膀僵硬。为了放松而转了转肩头,看向医生,发现她已经半踩进梦的棺材里。真担心她是不是真的开始麻由化了。

似乎是感应到了视线,揉了揉眼角,慢慢打了个呵欠。

「说不定啊,你的叔叔、婶婶正气得半死,加油喔。」

「啊——…………对喔,应该很生气吧!啊啊,头好痛——」

「那就不妙了,开个一半温柔的处方签(注:日本知名头痛药的广告词」给你如何,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受到世界第一幸福般傻笑的影响,头真的开始痛起来了。

「……医生到底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你难道不知道探病这个词汇以及行为吗?」

医生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那个理直气壮的说法与台词虽然走的是感动路线,不过横躺在病人的床上打呵欠进行的探病我倒是没听过。

「喔,对了。奈月说她之后也会来。」

「呜恶。」

露骨地表现出厌恶。

医生以一目了然的愉快表情露出笑容。

在那之后医生开始发出真正的鼻息(给我滚啦),于是我开始一个人的思考。

正因为还活着,所以能够。

「唉,好像错过了某种时机。」

这也算是某种约定成俗。

那么。

「骗你的。」

我,还活着。

翌日,接受了简单的检查,又被强制参加叔叔、婶婶主办的包含诅咒的说教视听大会之后,和护着右脚的麻由再会了。听说是前几天从百货公司顶楼要下楼梯的时候,大大地踏错段差而扭伤了。听了之后,把觉得又抱歉又无所谓的混沌心情内化,离开了医院。

人行道堆满了黄色的枯叶,和麻由开始同居时的闷热暑气已被沁凉如水的空气所取代。刚察觉夜晚医院的寒冷时,也多少受到了一点惊吓。

今年冗长的残暑也终于退场。这也可说是即将被关到笼子里的我,到成年为止最后一个在外面度过的夏季。虽然没有什么好留念惋惜的,不过却有点后悔,至少该好好深呼吸一口才对。

好了,沉浸在感伤之中就到此为止,回到原来的我吧!

「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是呀。」

麻由的每一句抱怨都没有听进去,只是随意应和。

「那个大骗子,居然一看到我的脸就突然打人耶。我想要打回去的时候立刻就逃掉了。不过我从以前就觉得那个大骗子头脑一定有问题啦!阿道也尽量不要去跟她碰面比较好喔!」

「哦——……会不会是小麻做了什么惹人家生气的事呢?还是说态度不好之类的。」

「才没有」地回了一声,被完全否认。

「这样啊,那就不是小麻的错了。」

比落叶还单薄的随口同意。即使如此,麻由仍高兴而沉静地展开笑容。

虽然本来就没有这个预定,不过我还是不要有孩子比较好。不然一定会因为娇宠过度而给世上带来一个任性无比的笨蛋小孩,我对此深有觉悟。

「话说回来,你没去校外教学呢。」

不想再让麻由说关于医生的事,改变了话题。班上的同学现在应该在熊本或长崎的休息站玩得很开心吧,麻由没有参加他们,而是出现在这里。说不上是为了谁或基于什么定律,只是如果我没因为勇于尝试不绑绳子的高空弹跳而退出旅行,麻由应该就会参加吧!

「因为阿道没去啊!」

那还用说?昭然若揭的含意夹藏在言语中。

……还算是,被需要着。

那么,现在就算了。

医生会生气吧?

「所以,下次想要两个人一起去旅行。」

「嗯,下次吧!」

明知道不可能有机会,却摆出平静的表情和她做出约定。

没有丝毫趣味性的虚言。

虽然故事本就是以谎言彩绘充满现实气味的每一天。

脚踩着落叶前行。

一边吐着谎言,继续活下去。

回到麻由家。

进入起居室。

话说回来,那两个孩子还好吗?应该还没有变成人干吧?

「小麻,可以麻烦你做饭吗?」

「嗯,好啊——」

打发麻由去厨房,快步走向和室拉开纸门。

或许是因为离开三天适应力变弱了,一阵呛鼻的恶臭扑面而来。

「啊……」

靠在一起的少年少女,同时抬起两对,合计四只,充满无瑕光芒的眼睛往我看来。

那仿佛看到救星的眼神压得我动弹不得。

抓住纸门勉强支撑身体,为了抵抗回避那眼神的冲动,我故作开朗大声说道:

「哎呀——这次还不只是玩到早上才回来而是住在外面,被太太……」「你回来了!」

比我打开纸门的力道更强劲的欢迎词。

系在脚上的锁链被拉到极限,两人紧紧挨在我的脚旁。

「呐,怎么了吗?为什么都不再来这个房间了?」

杏子抓住我的脚踝,好像只要再逼一下眼泪就会掉下来似的,泪腺濒临决堤。别……别这样。喔唷喔唷,因为实在跟本人性格不符,还是别再妄想了。

「嗯——不是不再来这个房间,而是不在这里。」

怎样,过得还好吗?我出声安慰两人,直接往地上一坐。而当我的臀部一接触到地上的榻榻米,两人就飞扑而上。一瞬间,意识消失了。

太大意了?就这样把脖子……警戒着这些事的时候,已经注定要被批评做人失败了。

不过是被小孩子抱住罢了。

从正面堂堂地,两人满是污垢的脸颊磨蹭着我的胸口。

「…………………………」

由于不想破坏这个场面,所以忍住不说。

那真是非常令人不快的臭味。

就像水沟里泛滥出纳豆一样,绝望性的恶臭。

不过,藏不住鸡皮疙瘩。

「做……做……做……做什么啊,你们!我就算拿来当食物也不好吃啊!」

「因……因为人家还以为你就这样走了啊……」

杏子略带害羞地回答。一瞬间误以为自己多了个健全的妹妹。

浩太则仰视着我:

「你去哪了啊?」

别像个新婚妻子似地问这种问题啦!

把吼叫压制在心底。

「这个之后再说……」

实行一次深呼吸,吸进无法令人喜爱的空气,污染了肺。

好。

「有吃到饭吗?」

「是的,有吃到正常好吃的饭。」

「还说啊,是因为不希望阿道生气所以才怎样怎样的,一直碎碎念。」

杏子模仿的声音很像。不愧是精神年龄相近,波长或许也很合。

不过,我有对谁发过脾气吗,有吗?

虽然没什么体贴、温情一类的,不过相对于这些的负面感情也都冻结了。不论愤怒或嫉妒这些感情都已经与我无缘。

如果说正常人是工艺品,那么也不必讨厌被归类到塑胶制品类的自己。

……只是有点不上不下就是了。

「那个,阿道是……」

「嗯,就是在说我。」

杏子也不好意思指着我叫这家伙,看她一脸为难的样子,就帮了她一把。

表情软化了的杏子点点头:「这样啊,你的名字里有『道』啊」,表示了解。

「嗯,阿道……阿道。」

看着在舌尖上反覆吟味般念着阿道的杏子,再次深呼吸。

「总之,心头上的大石头可说消失了一个。」

剩下的,还有一个。

那是为了把这件感受不到紧张感的绑架事件做个了结的手段。

也就是想办法「处理」这两个孩子,让事件「了结」,然后让麻由成为普通的女高中生。

顺便为睡昏头的脑袋做复健,认真思考。

烦恼。

充斥碎片的思考,几乎要目击到幻觉般驱使着头脑。

脑细胞像是要被煮沸似的,热能集中在额头的中心部。

在那之中,我回想起当时在百货公司顶楼作出结论的解决方法。

离家出走、杀人,以及绑架。

抓住以自由落体方式落下时闪过脑海的提示将之反刍,然后看着两人。

「……………………」

「那个,大哥哥?你的眉毛中间堆了好多皱纹耶。」

把人当作物品利用的,大概就是最上级的非人哉了吧!我想着。

那么,为了某个非常重要的人而把旁人当成道具利用,果真那么不可饶恕吗?

我为了自己,把麻由放在最优先顺位。

……因此,我决定要「使用」这些孩子。

解放眉头与肩膀,吐出一口又大、又长、又浊的气。

于是,空空如也的体内就只剩下向后看的决心。

就失去吧!

为了失去而努力。

为了绑架犯与被绑架的人与杀人的人与被杀的人以及将要去杀的人。

事前准备的「前」

出院第二天,活用有薪休假的身分,一早就外出去采买需要的东西。结果沦落到必须进行攀墙躲避监视者的人工障碍运动竞技,又称之为忍者游戏,最后拖着对自己发出强烈要求睡回笼觉讯号的身体回到大厦。

房间里没有声音。麻由就不用说了,浩太他们也因为和我玩到深夜,现在还在睡梦中。

打开电视后横倒在沙发上,恍惚中,我的意识也陷落了。

在少见的梦境中与谜样的婆婆对话而醒悟自身的幸福,不过中午醒来就忘了。

这一天,就这么以只活动半天的理想假日过去了。

明天就要正式上场,今天这样就好了。

再隔一天,可能是前日睡眠过多的缘故,起床的时候头痛欲裂。

今天可是今年最忙的一天,身体却倦怠无力。

「……——应该还好吧!」

只要心理没有疲惫就好。不是腐烂的尸体,只要成为泥人偶就行了。

太过简单,比起反胃还更想流泪。

所以(虽然完全没有因果关系),今天重新开始的学校课业,就决定休息。

起床后,在麻由继续贪求着睡眠的寝室里物色着。书桌的抽屉、衣橱里的纸箱,全都成为搜索对象。这是麻烦到想全权委托给志愿是成为侦探的某女性的工作。

在那之后又找了一小时左右,总算找到了想要的物品——脚链的钥匙。它被放在玄关鞋箱里的理由,业余人士不可能推理得出来,因此就不管了。

为了确定钥匙的真伪而前往浩太他们的房间。两人都已醒来,正看着沾满手垢,跟人借来的漫画。因为我进入房间,两人都暂时停了下来跟我打招呼。

「早安,大哥哥。」

「……嗯。」

即使被这么称呼也产生不了任何感慨。

在两人面前屈身,把钥匙插进装饰在浩太脚上,手铐型脚链的锁孔。轻易地就插进洞里,一转。机械作动了一声,双脚便从脚链得到了解放。

其实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任何要素能滞留被绑架者留在这个房间了。

「呃……那个,大哥哥?」

「现在还不行,不过晚上会帮你们打开。」

重新上锁,不看两人的脸也不去听两人的声音,走出和室。

来到拉上窗帘的寝室,落坐在地板而不是床上,等待麻由醒来。

同一天晚上九点,我和麻由相邻躺在床上。

麻由很稀奇地还保持着意识,即使双方都已经累瘫了。

反正手闲着也是闲着,便将手指插进麻由的头发里,把耳朵理出来暴露在脸庞两旁。哇,居然还微微振动了一下。

麻由还穿着睡衣,等一下洗澡后就会换上另一件睡衣吧!

睁着由于异常而得以保持的无瑕眼瞳,麻由望着我问道:

「阿道喜欢年纪大的吗?」

「那是当然的啦!」你该不会希望我闪亮着白牙举起大拇指,爽朗地如此回应吧?

「阿道和那个大骗子那么好,居然能和那种头脑有病的人处得那么好,小麻也只能推论出那是因为阿道喜欢年纪大的。」

如果医生听到这番话,即使曾立下不杀的誓言大概也会立即将其打破吧!

「我是喜欢漂亮的大姊姊啦,不过要说是喜欢熟女就有点……」

「好想赶快变老喔——」

医生要是听到,大概会在丑时三刻于神社后徘徊,说出内心深藏的愿望吧!

「我为什么会跟阿道同年呢——为什么会这么年轻呢——为什么是麻由呢——我为什么是我呢——?我是……我嗯嗯,嗯嗯——?」

吟唱童谣般地重复着哲学性的问题,麻由突然蹙起眉头。眼睛往左移动,就像是要窥伺自我内面般恍惚了眼神。那是危险的,眯得细细的眼神,但似乎又和因为问题过于困难而发生运算错误的状况不同。把脸整个埋进枕头,除了脸颊靠过来之外,感受到一点过去和她无缘的理性。

「唔——……噫——啊——!」

非常认真地由嘴里发出怪异的声音。敲一敲会不会修好呢?不过万一被咬怎么办?

把身体拉开了一点,继续观察为怪电波所苦的麻由。

麻由持续散发了大约五分钟充满苦恼的怪声,然后终于像是除灵成功般一动也不动,整个脸埋在枕头里。刚刚那个是不为一般人所知的仪式吗?

咕噜噜地转了一圈,麻由转过来注视我。

「阿道。」

「什么事?」

「我啊,很讨厌我自己。」

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就像和教室里的麻由调和了一般,不知为何有种粗糙的感觉。

「……怎么了,突然这样说。」

麻由做了个没有表情也没有表达意思的脸。

「我也不知道,就突然这么想。」

「……哦,我可是很喜欢呢。」

自己,还是麻由。到底是指哪一边?还是另一个谎言?

真正的想法根本无所谓,只要能够模糊焦点就好。

「为什么我会讨厌我,阿道知道原因吗?」

没有效果。麻由的目光摇曳,寻求着解答。

「不知道耶?我并不讨厌小麻啊!」

撒了个大谎。麻由喔了一声,把头往反方向转去。

发丝流泄,薄薄地盖在肌肤外露的肩膀上。麻由的肩膀和手不同,没有一点伤痕。就像盐湖般散发着炫目而冷清——一片的白。脆弱到如果用指腹去触压,说不定就会因此破裂。

抱紧麻由。即使算不上大个头的我,也能轻易地将她纳在怀中。

「喂」,她唤了一声,转过来面对我,甜甜地冲着我一笑。

「你在做什么——?啾——?」

啊,回复了。正好。

「小麻喜欢我吗?」

麻由想睡似地,以暧昧的笑容点头。

「最喜欢阿道了喔!」

「这样啊,嗯,是吗——」

可恶,感动到眼睛都快飙出卤汁(代理泪水)来了。

「阿道呢?」

在我胸前缩成一球,麻由反问。

想都不用想。「隔壁班的小口同学好可爱。」有必要说这种欺负人的话吗,脊髓!

「喜欢啊!」

「咦——不是最喜欢啊?」

「喜欢到要死的程度喔!」

「啊——我也是——」

放松地笑了。真要说的话是喜欢麻由,喜欢到想杀了她的地步才对。

「阿道道。」

不清楚到底算升格还是降级,总之被叫了个很屈辱的名字。不服输地加以对抗。

「什么事,小麻麻。」

说完之后的羞耻心狠狠地刺伤了自己,内伤到需要准备遗书的地步。

麻由磨蹭着我。是想跟我同化吗?身躯贴得死紧,喷在锁骨上的气息搔得人痒痒的。

从肌肤上的触觉,察觉麻由张开了双唇。

「笑一个。」

「……嗯——」

虽然理解关于这件事的重大程度,也经过深思熟虑的检讨,因此现在意识里对案情有两种不同解释。即使知道必须早日得出结论但也无法立刻决定,日本人连「不」也说不出口的民族气质正在作祟——「幸福的话,就笑一个。」

「……什……」

喉咙、脑浆和胸口彷佛同时被人捏紧。

御园麻由,对我询问了幸福。

就像那个人带来的连锁一般。

这必定是命运等级的恶作剧。

眼球像是要变成碎片一般被向后拉扯,因焦躁而烧炙着。

窗外的景色混入在医院看到的情景,像晕开的水彩画一般形成异质性的世界。

「我啊——只要这样就觉得很舒服,有阿道的味道,好幸福——」

语尾拖长,眼睛眨呀眨地,呵欠的时候眼泪顺着流下。麻由的意识已与梦境融合在一起,失去了明显的分界线。

「唔——好想睡喔……」

我在和她一起度过的时间里,到底记住了什么?

「那就睡吧!小麻果然还是睡着的时候最像小麻。」

心已经成为尼特族的我,无法将被给予的,类似感情的东西分类吐露出来。

「但是——小麻已经不是小孩了,所以要晚睡……」

「会说这种话的人才是小孩子喔!」

把心整个埋住的感情垃圾山,喜怒哀乐,到底哪一种比较突出呢?

「唔——又把我当小孩……」

有除了我之外的谁能够分辨吗?

「好了,出发去梦的世界旅行吧!」

……我能。现在的我一定能分辨。

先把解答的这道手续留待日后。

反正漫长的牢狱时间就在不久的将来等着我。

「笑一下嘛——」

「……啊啊,嗯。」

由于不是在镜子前面,对成果没有把握。

麻由没有睁开眼睛,就那样消失了意识。

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理所当然的睡脸。

我把这个状况视为当然,视为日常来看待。

「……那么……」

对她使用安眠药的机会,可能就只有这一次。偷偷让她吃下药这件事,比其他任何行为都还要刺激。感想是、就算有人因此迷上下药这件事也无可厚非。内心暗自推测,过去设计毒杀他人的犯人,心中应该也是像上瘾般无法自拔吧!

把麻由用床单裹了一圈完成白色的春卷之后,我下了床。

没有立刻移动,而是看了一会儿她的睡脸。

静静地凝视,企图就这样烙印在海马体里。

为了成为永久的回忆。

「……抱歉对你说了谎。」

最诚心地向她告解。

离开寝室,关上门。

通过微暗的起居室,如同早上预告的一般前往和室解除脚镣。

和两人身体脏污的程度成反比,无比清洁的双眼睁得老大,眼睑退到最底线,对我的行为投以疑问的眼神。放两人自由之后,站起身独白似地这么回答:

「要让你们回家了。」

然后,让一切都结束。

首先,虽然没什么意义,不过还是让他们先把身上的脏污洗净。

「来,浴巾。你们的衣服正在洗,洗完澡后先穿这件衬衫等一下吧,拿着。」

迅速递给浩太他们衣服和浴巾。两人似乎还不能理解我的行动,歪了歪头问道:

「那个,大哥哥。我们,那个……」

「怎么,该不会是不好意思吧?兄妹从六岁一直到十二岁为止,可都是被允许一起洗澡喔,挺起胸膛啦!」

接二连三用快言快语打断他,将两人送往浴室。在犹豫着不动的两人背后推了一把,让他们进入澡间——「请在一小时以内洗完喔!」说完便关上门。

「等一下,你听人把话说完啊!」

「我拒——绝——去给我把头冷静一下。」

「这可是热水澡啊——!」

明明不是说搞笑相声的场合。

把两人关进浴室之后,我坐在连接玄关和起居室的小走廊。

没有点灯,就只是蹲坐在黑暗里,被黑色的空间吸入。仅仅如此,高昂的心便获得平静。所谓抽烟的感觉,大概就是像这样吧!

眼睑重复几次不规则的开阖,享受内侧的黑暗与周围的黑暗之间的微小差异。比起外侧,内侧的黑暗要显得更浓。或许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总觉得相当适合拿来作为自我表现。

眼睛终于习惯了黑暗,两种黑暗的性质差异加深。因为觉得变得无趣,我闭上双眼,就像吐出嚼到无味的口香糖一般,将外界自眼睑里逐出。

为了补足被遮蔽的视觉,不论内、外的触觉都变得更敏锐。

地板的冰冷。空气的单调。喉咙里的烧灼。

「……………………」

回想机能自动开启。

出生在极其平凡的家庭。因为家里是乡下大地主,所以房子的坪数大到可说是浪费。总是得醉醺醺的老爸即使常带一起喝酒的老头回家住,房间也多到用不完,二层楼甚至还有B1的建筑物,一家五口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哥哥大我两岁,从小就染金发。和抢眼外表相反的是,他是个成天埋首书堆的书虫,甚至睡在藏书的书房,在餐桌上的话题也永远离不开书。妹妹则小我四岁,和我们不同母亲。因为患有严重癫痫,总是被家里当作隐形人。通常只有我会去照顾她,不过却总是被回以暴力,从来不曾对我笑过。母亲有两人。最初的母亲生下我三年后便过世,原因已经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她总是背对着我横躺着的身影,再加上手和脚的关节很不自然。而在那两年后有个大肚子的女性住进我们家。没有举行典礼只成立婚姻关系的女性,在三个月后产下妹妹。哥哥不曾对妹妹及妹妹的母亲讲过一句话,在家里愈来愈孤立。然后就在暑假前的结业典礼,从体育馆屋顶往下跳自杀了。丧礼只有我和父亲参加。妹妹和妹妹的母亲也开始写意地在家里生活。哥哥死时正好五岁的妹妹当时每天都在外面玩,带了一身泥土与擦伤回家。妹妹当时很热衷于杀死山里的动物,然后突然有一天就这样再也没回来,只有我和妹妹的母亲偷偷为她办了超渡。然后家里只剩下我、父亲,以及妹妹的母亲。

八年后,只剩下我。

「骗你的。」

一如往常的谎言。本文纯属虚构,很明显的与任何现实无关,请不要当真。

「……骗你的。」

为了纠正谎言而说谎,实在不怎么愉快。

不过,我也有无法说谎的事。

即使本人再怎么改窜、想要奉捏造出的事实为尊——

以当事者的立场来看也不过是一大谎言。

例如,她与我。

「我啊,很讨厌我自己。」

浑身不舒服地模仿了那个语调。真的,很恶心。

「我想也是吧,御园麻由。」

毕竟你最讨厌的东西,就是你自己本身。

御园麻由是杀人者。

过去发生的绑架事件,就是麻由把犯人及其他关系者以杀人事件解决的。

一开始是,麻由自己的双亲。

绑架犯老爸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呢?不,应该说,从他踏上绑架小孩这条路,除了他本人以外就没人能理解缘由了。唯有一件事,是我看到那样的犯人之后理解到的。

人类全心全意享受某件事时展现的笑容,实在只有一个词能形容——丑陋。

为期将近一年的监禁,以伤害人为前提的各种游戏都试过一遍。或许是腻了吧,讽刺的是绑架案的犯人与麻由的双亲颇有交情。为了将感情濒临坏死的麻由玩个透彻,犯人或许认为这是个相当适合的刺激。

于是邀请了麻由善良的双亲,将两人束缚,然后强迫麻由杀害自己的双亲。他威胁如果不照做,就要杀死我和麻由。麻由展现许久未见的高昂情感哭着抗拒,而她的表现也如预期地煽动了犯人的兴奋感。但是才十秒就感到烦闷,踢飞麻由肿胀的脸,用自己准备的切肉菜刀在麻由的大腿划下一道红线。比起麻由,她双亲发出的悲鸣声更响彻了我的耳膜。

复活的情感回想起痛楚的感觉,麻由只能遵循犯人的指示以求保身。绑架犯的妻子基于良心遮住了我的眼睛,悄声说:「不要看。」但是她遮蔽得不完全,从指缝中隐约看得到面前发生的光景。即使想出声提醒这件事,嘴唇和牙齿却都不停颤抖,根本无法发挥功用。

绑架犯用龌龊的声音大叫着身体的部位,停了一拍,悲鸣与钝声便同时出现。然后是,如果没有把眼睛遮起来,心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的——非现实的菜刀使用法。在那之后,我连把目光移开或闭起双眼的勇气都消失了。

恐怖到几乎连我也要尖叫出声,但是又怕发出吵闹的声音而被杀,只能拼命忍住。前排牙齿像是要撕裂下嘴唇般狠狠地咬着,两手紧紧覆住耳朵。即使如此,也只能减少些微声响而无法阻绝声音。就连从嘴唇流下的血也带着恐怖的味道。

之后,响起复数的惨叫与一个听惯了的粗野大叫,声音终止。

当全部的声响都静止,在起不了遮蔽眼睛效果的阻挡物之前,趴伏着绑架犯们,和已经看不出原形的——麻由的双亲,以及身上和刀尖不断滴落着液体,微微驼背的麻由,合计五人。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景色,我即使亲眼看了,亲耳听了,心中仍然顽固地抗拒着理解。

麻由用杀人的手段结束了这个事件。

然而麻由却不记得这件事。

也不记得曾对我刀刃相向。

「……我为什么没死呢?」

我藉着犯规活了下来。因为有人保护了我。

是绑架犯的妻子。

「…………………………」

是为了自己而成为我的替身的人。

是为了自己而伤害我的人。

也是为了自己而伪装自我的人。

「大家,都死掉了。」

就在我的面前。

不管是谁,都正喷出着什么。

血液、泪液,还有心。

然后我平安无事地活了下来。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让我活了下来。

被他人的恶意袭击、被其他人庇护、诅咒,然后活下去。

以一种没有任何价值的方式。

我仿佛不停地扮演着小丑。

扭曲了对话,嘲笑着哲学。

以为这样就比人多了解现实,以为可以站在高处往下睥睨世界,如此以为并热衷不已。

对自己施加一切都游刃有余的暗示。

一直以来都持续着这样的生存方式。

自从那次,对人抱着致命性的恐怖以来。

「……好可怕。」

我害怕人类。

接触太多黑色的部分,对同类抱持着恐怖之心。

当然,人讨厌自己害怕的东西。

所以我讨厌人类。由于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所以也讨厌,只不过这么一来就不用活了。

要是真的讨厌,那就只能自杀了。

那么,该怎么办?

只要喜欢上人就可以了……但是,在喜欢上以前,我应该会先死。

所以只能选择冻结「讨厌」这种情感。

只要让情感永眠就好了。

不把被伤害当作负面,也不踌躇于伤害他人。

成为既是圣人君子,又是危险人物的存在。

即使周围的健全人类会因此不将我视为人类也无所谓。

只要让人将我置于异常的位置上就好。

我打算成为那样子的生物。

环抱肩膀。忘却如何抖动的肩膀,似乎已放弃了作为生物部分肢体的任务。

「……唉——真想当个茧居族啊——」

抱着屈折的膝盖把重心往后倒,像不倒翁似地在地上滚动。

谁能哲学性地告诉我,和为了催吐而摄取过多水分等待相比,哪一种看起来比较幸福?

套上洗好的鞋子,把刚洗完澡的两人带出去。

外面笼罩着超乎预期的寒气。虽然应该是期待已久的外出,两人却在脸上写满了异议,在玄关站着不动。

「好久不见的外面世界如何?」

吸入一口几乎能结成白雾的空气,我硬是找了个话题。

「已经变得像冬天了呢!」

浩太谨慎地答道。的确,一到夜晚,秋天的尾巴似乎就藏起来了。

「那个。」

杏子拉了拉我的袖子。应了一声之后,原本低垂的头抽着鼻子抬起来看向我。

「真的,不回去不行吗?」有气无力地问道。就像在请求似的询问。浩太也望向我,无以名状的期待被投掷过来。老实说,很困扰。「那么不想回去吗?」杏子点头。「想留在那个跟监狱没两样的房间?」杏子再次点头。更加困扰。正因为知晓理由,所以无法言语。也因此,只能拒绝。……情感再次堆积。「很遗憾。」我摇摇头。「你们必须回去。因为那个房间并不是你们的家。」而且也不是我的家。从背后推着意气消沉的两人,带他们往电梯走去。来到一楼,穿过散发寒气的大厅,站在夜晚的街道上。或许是因为大气的流动变得活络,抬头看到夜空中云层急速地流动着。寒气令身体不自主地颤抖,我集中意识。好,走吧!让这次,成为最后一起杀人案件。

最后一人「狩猎杀人」

让人给逃了。

初次发生的事态,欢喜与焦躁的感情互相倾轧。

两人仿佛预测到我的行动,连我是谁都没有确认就企图逃亡。

在他们身后,我伴随着惊愕追击。

愉快又痛快的捉鬼游戏。

在微小灯光的照明下浮现的,是两个孩子青白色的皮肤。两人都没有回头,只是拼命奔跑,看起来不像是在诱导我。

今晚出门对我来说究竟是失败,还是将得到最棒的经验,真令人想赌一把啊!

两人跑进神社,踏在石子地上的声音与自身的呼吸声打破了寂静。比起捉鬼游戏更喜欢捉迷藏的我,差不多也该抓住他们,放任身体进入无意识行动了。只是,要不懈怠对周围的警戒并高速奔跑实在很难。因此,使两人的脚步停下是最现实的作法。

把刀从鞘中拔出,瞄准两人腰间投掷出去。刀掠过向神社境内奔跑少年的脚,稍微擦过之后撞击砂砾而弹到一旁。不过,这样就够了。

刀刃带来的痛觉令少年的步伐慢了下来,而挂念少年的少女则回过头来,右脚因此和左脚打了个叉而跌倒。紧握着对方的手的少年也因为失去平衡又被拉了一把,采取受身倒在地上。

趁这时候缩短距离很简单。蹲下身用手压住少年的脚,再抽刀往上一举,与少年对峙。

少年的眼神虽有动摇,却没有移开视线。没有呻吟也没有惨叫,连求饶都没有。可以乐观地解释为是因为恐怖而紧张到动弹不得吗?身体不停微微颤抖或许也只是因为寒冷。我感到些许困惑,将视线移向没遭到压制却仍待在少年身边的少女。

为什么不逃?少女没有对我的询问开口,一字形的双唇拒绝和我交流。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犹豫着是否要挥下刀。就这样进入无意识,迎接未解决的结局既无味又令人不舒服。我想先搞清楚这两个孩子的异质性。

你们会被杀死喔——没神经的台词脱口而出。两人对此没有反应,只是凝视我的双眼。和我在进行品评的视线有点相似,但是那双——照理说会比嘴巴泄漏出更多事物的眼神,却远超乎想像地没有感情。

很好的眼神,我不禁想率直地如此赞赏。尤其是少女的瞳孔,颜色就像钢铁一般,没有一丝动摇的瞳孔,引出令人想要将其加工作为装饰品的欲望。

突然很想要这个少女。

就这样交给葬仪社太可惜了。

想逼她张开嘴,听听她的尖叫。

如果只切了头带回去怎样呢?直到虹彩完全混浊之前都没办法沟通吧!不对,这也不行,因为我实在也无法坐视这对虹彩变得混浊。

由于心情朝欲望而非好奇的方向倾斜,原本视界里捕捉到的异质性也开始消失,两人变成仅仅是沉默的少年与少女。这就是意识的变化。而另一段变化则是本质性的,把他们变成肉块。两边的眼睛都很中意,不过少年的眼睛令我想要彻底破坏看看。保持一定距离的间隙是耕作菜园的基本。如果有两个艺术品,为了让一边显得更有价值,就要把另一边破坏得更彻底才有效果。

这时,感受到背后的一阵恶寒,横向一跳。

接着立刻听到背后传来一阵破风声。右腕一挥,以刀子进行牵制与对方保持距离。

立刻以手电筒确认前方。刚才我站着的地方,有个手上拿了随地捡来,约三十公分长木棒的家伙。全白的连帽上衣和脱色的蓝色牛仔裤,整体上看来是个色彩单薄的家伙。

「来——快逃快逃。」

那家伙就像摆着苦瓜脸指挥交通的人一样挥舞棒子,诱导两人往树丛逃去。虽然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不过还是放走了那两个小孩,关掉手电筒与那人对峙。

那人的眼睛即使再怎么恭维也很难与澄澈扯上关系。不过那家伙的氛围和脸的表情同调,隐藏了异质性……不,是因为整体都不正常,所以那异质性才浮现不出来罢了。

「对小孩有兴趣也有点分寸嘛,阿道。」

表情回到平静,那人以游刃有余的态度说道。

几乎无法和大意做出区别,彻底的余裕。

你这家伙是什么?

「真是煞风景的问题啊,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被大家称为灌溉水路的受欢迎人物呢!」

总觉得,是带着一丝遭到霸凌风味的外号。

「没礼貌。你一定是不了解灌溉水路的价值才会这么说,说起来,你有办法好好地说明灌溉水路的意思吗?你忍受得了少了灌溉水路的田间风景吗?你又知道灌溉水路带来的恩泽吗?」

……知道了啦,灌溉水路。

「输了吧,臭水沟!」

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由我来说或许有点不适合,不过我想,这家伙是属于乖乖待在医院比较能对社会做出贡献的那一类人种。

那家伙虽扛着棒子却不打算缩短距离。是在预测我的出手方式吗,还是只是没经验?

「还不到慌张的时候吧,阿道。别这么死瞪着人看嘛。」

还真啰嗦。是你把我叫出来的吗?

「……又不是神灯巨人。谁要叫出杀人鬼啊!」

一脸奇妙的表情挥手否定……不是这家伙吗?

「可是啊,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用桧木棒战斗。」

那家伙垂下肩膀颓丧的叹了口气,小声附注了一句,至少来个毒针什么的也好嘛。

那家伙很明显不擅长打架,也不懂该怎么行动,如何先声夺人。所以我开始接近他。那家伙的神情虽然一脸不为所动,但是身体却很明显地因为紧张而僵硬。

那家伙为了牵制而挥舞的棒子从我眼前掠过,抓住攻势去到极限的那一瞬间,我往前踏去,朝那家伙毫无防备的胸口刺出一刀。对准心窝的那一击,被那家伙以几乎要撕裂肌肉的方式转动身体而避开,只掠过腋下。那家伙就这样以像是要侧翻一般的动作远离,和我拉开距离。脸上没有一丝恐惧,但肩膀激烈上下起伏地喘着气。

我再次缩短距离。我不会杀他,只要削弱战意及行动。那家伙打算避开攻击后再反击,视线集中在我右手的刀子上,放低重心防备着,似乎想用木棒把刀打掉。我由下而上挥出左手。

那人的注意力不疑有他地转移到我的左手。往后一小垫步,视线随着脸往上抬。我以右脚敏锐地踏进,以刀子顺畅地从那家伙的左肩到连结手肘部分的肌肉刺入,彷佛要从骨头上把肉给刮下来一般深深地刺入。那家伙咬紧排列整齐的白牙,没有惨叫。不过是如此而已,那就反击——他的眼神如此表示。

那家伙扭动着不安定的身体横向挥出木棒。我拔出刀子屈身回避,然后再次将刀子刺入那家伙的大腿,直接没入至刀柄,然后撕裂。

大势已定。

那家伙的嘴像螃蟹般吐着白泡,死命紧咬着后齿忍住悲鸣,意识彷佛已经远去,身体失去平衡,连修正姿势都无法做到,即将以脸撞地。我可没有那个绅士风度去搀扶他,迅速自深到可以窥伺人体内部奥秘的伤口拔出凶器往后退了一步。可能是拔出刀子与颜面撞击的痛楚让他从晕厥状态回复,那家伙满眶泪水地抬头看向我。

「……已经不是该慌张的时间了啊,阿道。」

那到底什么时候慌张才好?

那家伙并没有表现出慌张,而是抬头看向我,不,该说是天空——叹息道:

「真糟糕……即使对痛觉有一定的忍耐力,却还是无法摆脱人体结构的问题啊!我可不是在说什么丧气话喔,只是遭遇到大危机罢了。」

那家伙看起来就像在体育馆进行朝会时,一屁股坐在地上搔着自己的后头勺,故做没事状打肿脸充胖子的态度。

「说起来,为什么文科的我得跟杀人鬼战斗?这是身穿黑斗篷的人偶师的工作才对吧……」

吐着苦水。仿佛根本不把我看在眼里似地,一个人喃喃自语。

「你不这么认为吗?」

随即又向我寻求同意。我耸了耸肩当作回应。

「你不知道吗?所以大家才说现在的小孩真是愈来愈远离平面媒体。」

现在如果面前有镜子,可能会看到我已忍俊不住地放松了脸上的表情。和这家伙对话,急遽地减低了我的杀意,现场的危机感似乎因为他而变得缓和。

即将被杀的家伙没有求饶就算了,居然还有空和人闲嗑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凑热闹与兴致的混合物,要求我和这家伙再多聊一下,而我也从善如流。

……说起来,你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打扰别人的好事?

「想知道吗?」

我率直地点了点头。因为,你说不定是我的同类。

这么表示后,那家伙用轻视的语气回了句——这不是废话吗?

「不是同类是什么,难道你和我其中之一不是人类吗?啊啊,这也没错,你可是被称为杀人鬼呢!那,我也是鬼吗?开什么玩笑,两个鬼玩捉鬼游戏,哪里玩得起来啊!」

那家伙的言词带着独特的轻佻感而来,拥有一种令人忍不住想回答「说得也是」的说服力。

但是,人类也有形形色色。

「那当然。但是我想还不到可以用种类来分别的地步。以现阶段来说,没有人可以从嘴巴生蛋,也没有人的血液是蓝色。反而是每个家伙身上都流着红色的血,嘴里吐着谎话。也就是说,不要用同类这种做作的名词,直接说寻找志同道合的同伴就好了。」

你的意见很值得参考,不过……也扯太远了吧!

「啊啊,你是说我插手的理由吗?当然不是为了正义或为了谁,这种话从我口中说出来也不帅气。而且万一我这么说,那结尾就不得不加上一句话,一句会让人难为情到死的藉口。」

那家伙似乎在脑海里想像起那个情景,嘴角愉快似地微微上扬。但随即回复面无表情。

「我很喜欢去便利商店。」

这转折也真是太突然了。我回覆自己也有相同的喜好。

「今天也是在例行的深夜散步里打算顺便去一趟。然后就看到你压着年幼的少年、少女,因为我也很想参加,所以才插了手。」

怎么听都很假的理由。应该说,本来就是骗人的。

「这么说起来,那两人逃掉了,赶快去抓吧!」

但是才这么说完,又立刻以兴趣缺缺的语气补了一句:「不过那都无所谓啦。」

「这也不是即将被杀的我该担心的事。是的,我将在这里被杀。而我也想顺便问问,到目前为止的尸体是杀了之后才分解,还是分解之后才杀的呢?」

如果那么悠哉地把还活着的人慢慢分解,早就被抓了。

「我想也是吧,只是确认一下。如果你打算采取后者,我就得做好自杀的觉悟了……啊,抱歉,刚刚说的请当作没那回事,我不想做觉悟。」

要是能自暴自弃就好了——他事不关己似地说道。

「你能为了他人而死吗?」

不可能。

「那么,为了自己而死呢?」

这个也,不可能。

「也是啦,人啊,不会以任何代价选择死亡……不过,我不一样。我不会为了他人,也不会为了自己,更不会为了世界和平而死,我选择不因任何利害关系而死亡。大概就像被人目击到外遇的现场,毫不辩解就立刻自杀的感觉。啊,不过这样也算是为了他人吗?不,因为是逃避所以是为了自己吗?算了……无所谓啦。」

不过呢——那家伙添了一句连接词。

「有个东西,我从以前就比死亡还怕。」

我可没有那种东西,如此告诉他。那可真有趣——那家伙笑着说道:

「缺少人体的一部分而继续活着,没有比这种事更恐怖的了。例如把手腕切掉,例如把脚趾全部切断……如此一来身体会坏掉,但是却还活着,这件事很恐怖,比什么都恐怖。」

那家伙直视我的脸,独白似地吐出话语:

「被切断这件事真的很恐怖呢,我想这是小时候读的小说造成的心灵创伤吧!有个切人手的犯人的故事,里面说他会切掉婴儿的手,因为描写得太栩栩如生,害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苦着一张脸,好像是回想起来似地摇摇头。

然后在我想说点什么之前,那家伙又开始单方面的说话。

「所以啊,不可以把我的手切掉,我会诅咒你喔。」

你愈是这样说,就愈让人想这么做。

「真是个坏心眼的家伙,你要学学我啊,我是会连对方都还没说出来的事也彻底做过,让对方的厌恶更加升华,气到咬牙切齿,再愉快地听对方找错对象的抱怨。」

……你的坏心眼还真没个底限啊!

「别称赞我啊,我会得意忘形的。」

那家伙一脸无趣似地说道。

「死的时候还是那样最棒了,死在人的怀抱里。不过不是那种从正面像这样,上而下覆盖在身上似的拥抱,那种方式在生理上实在无法接受。」

这家伙的心灵创伤还真多。

「不是有人说,心灵创伤就是人生的证据吗?」

才没人这么说。

「请随便拿一个去吧!」

你以为是在分糖果吗?

对我平凡的回应,他用鼻子哼了一声。他的手指爬向伤口,把附着在指尖上的血液像热融的巧克力般拉出细丝玩弄。

然后再度看向我的他,突然换了一副大无畏的表情。

「我会在这里被你所杀。不过一切就到此为止,你的杀人鬼角色结束了。」

突然丢出预言。可信度就跟早上的星座占卜节目一样低。

「知道我死了,之后就会有高明的侦探特定出你就是犯人。」

……什么跟什么,侦探?

「是我认识的人,因为怨愤、痛苦、纠缠不清等个人因素很热衷于搜查,会找出你再陪你玩个解剖游戏。超级S,善于言词凌辱。你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啊——真想多活一点啊!」

由于这家伙的脸色没有一点改变,无从判断究竟是不是真的。

但即使是真的,和那侦探见面也别有乐趣。或者该说,我也想会会那种对手。然后——

先出现的是鸡皮疙瘩。

接着是,恐怖。

那家伙在意志上的明确切换,动摇了我的视野。

看准我笨拙而滑稽的可趁之机,他做出了反击。

而在那之前——

我在刹那间看到那个人的嘴角,如此喃喃自语。

嘴唇凄惨地歪曲着。

而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闪烁着无法压抑之愉悦的目光——

骗你的。

恐怖促使身体做出极限速度的反应。

但是仍太迟了。

那家伙飞扑向我的膝头,以双手刈扳起我的脚。在倒下时挥出的刀子只擦过他的头部,削下了几根头发。

不得不诅咒自身的愚蠢与大意。

倒在石子铺成的地毯上。尖锐的石头刺进背部,差点就要喘不过气。不过现在没有如此悠闲行动的余裕。使尽气力要将他剥离我的身体,正想以刀刺进他眉间的瞬间,那家伙刺出已负伤的左手,以手中握着的细长物体按向我的右手。刹那间火花四散,视野瞬间飞舞着眩目的光芒。

然后随即而来的是让人几乎要以为是烧焦的错觉,尖锐的热与冲击袭向右手。那家伙趁这机会大吼着夺走我手上的刀,刺进我的右手。这次本该轮到我惨叫,但是我才不会让那家伙如愿。烧灼着光线的视野中,那家伙把手插进我张开的嘴里,然后把刚才那个,我想应该是电击枪之类的尖端抵住我的喉咙按下开关,像针头自那里直接穿刺到头部顶端的剧痛随之而来。作呕感急遽袭来,丧失了力气。脸部的神经已经麻痹,无法抑制眼泪和鼻水流下。确定我已经丧失抵抗意识之后,那家伙把手从我嘴里抽出来。

「当然是骗你的啊,杀得死我的只有时间或心这种浪漫到不行的东西。只会从身上不停滴血的杀人鬼就给我乖乖躺在冰箱里当肉串!说起来,我也并不讨厌活着,毕竟我是个笨蛋情侣嘛。还有,我也不认识什么女侦探,要是和那种家伙搞外遇被女朋友发现,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搞什么嘛,我是忍者吗?」

那家伙饶舌着,从我的右手拔出刀子。强烈的痛楚,但是连呻吟都发不出来。脸部像是埋了一根铁柱似的,最糟糕的压迫感夺去了我的表现能力。

现在的我,不过是残留些许思考能力的尸体。

「很可惜,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杀人鬼了……真遗憾你想不起来。」

那家伙说着些什么,但是我已经听不清楚了。

只希望能从这种不快感中逃脱。

「不过,阿道也真是个傻瓜啊!我不禁在心中吐槽你活像是那种抱着不杀信念的主角啊!也像是那种憧憬着小喇叭而把脸贴在橱窗上的少年,或是彬彬有礼地不在变身途中攻击对方的邪恶组织,又像那种洗耳恭听恶徒吹嘘己身不幸的正义伙伴。顺便再说一句,你就像独自在无人岛生活了半年,开心地和动物谈天的那种家伙,也像是以科学力量瞬间移动到未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沟通的对象的那种家伙。我的话真有那么有趣吗?」

的确,正如他所说,为什么我没有立刻以杀害他为前提行动,反而和他谈笑起来了呢?大意这个不上不下的评价正是我的败因。

看得到那家伙蹲在旁边。或许是大腿的伤口裂开了,他开玩笑似地叫着「好痛好痛——」然后抓起我的左手把关节顶在他的膝盖上,没有一点犹豫地折断。噫噫噫噫——喉咙深处泄出一丝惨叫,但那家伙对此没有任何反应。那大概就跟我解剖尸体的行为同质,是当作工作进行处理的态度。接着,两脚的脚踝也被折断。此时连痛觉都已麻痹,原本只埋在脸部的铁柱埋进了全身,充满了令人不快的感觉。

失败了。

我只有处于无意识才能杀人。

我即将坏掉。

不,是已经坏掉了吗?

刚才那家伙说的,虽然已无法判断是真是假的恐惧,现在正悄悄爬上我的身体。

想要死。

想要用死来结束不愉快、不自由的自己。

想试着用视线传达这件事,但是那家伙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在黑暗中注视从刀子上滴下来的,我和他的血。

那是无法区别的,同样颜色的液体。

我们在这里相遇是刻意的安排或偶然都已经无所谓,我了解了一件事。

我们是同类。

正如你所说的。

可是,如果是这样。

事态就变成如我所预测的一样。

不是谈谈就能解决。

这是我的错吗?

因为我弄错了先后顺序吗?

如果能先谈谈——

会怎样呢?会成为朋友吗?

想成为朋友吗?

总觉得会被拒绝——

但是又打从心底觉得会被接受。

「你就在回忆的走马灯里,想想我是谁吧!」

最后听到的,是一句装模作样的台词。

啊啊,我被同类杀了——

作者|入间人间

插画|左

译者|UMI

扫图|Ozzie

录入|寂若悠竹

转自轻之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