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宫部美雪

有一个名词叫做“天外救星”（Deus ex machina）。

这本来是戏曲界术语，意指当故事进展到无法收拾的阶段时，在终场为了让首尾连贯，遂指派一个人物出场，将一切做个总结，或指肩负起这项任务的出场人物。当然，这不是什么好字眼。

每次听到或看到“权力”这个字眼时，我总会想到“天外救星”。

当然，这是偏离原意的随便解释。但在我脑海中，总会浮现一个庞大而复杂、无法一眼看尽全貌的金属机械。还有按下开关的人们。

被赋予资格与权利按下开关或自认为有这种权利的人。这个复杂的机器，本来是为了造福人群而制造的。所以按下开关的人，也立志为社会同胞效力。

可是……

这机器一旦启动，就会产生麻醉效果，使得周遭人都迷醉了，乐得晕陶陶，逐渐忘记原本的职责，继续操作机器反而成了首要目的。人们开始以为，唯有运转不止的机器所带来的陶醉，才是世上最有价值的东西。

于是，人们成了机器的奴隶。

这样的机器非常危险，无权按下开关的人怕它、恨它，甚至想破坏它。

即便如此，这种机器还是不会从人间消失。纵然是个如恶魔般的机器。有时为了让社会保持运作，还是少不了它。此外，只要有人群聚集，就一定会制造出这种机器。对于君临某地的机器心怀憎恨并加以破坏的人，其实内心也隐藏着同样的机器……如此讽刺的情况其实经常发生，老实说，也许人类少了这种机器就会活不下去。

摘自《日本的黑雾》——《帝银事件之谜》

战后昭和史鉴证报道《日本的黑雾》，是以许多轰动战后日本社会的重大事件为题材的作品，不过说来可悲，即便是这些重大事件，也无法抵抗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被遗忘的命运，比方说“松川事件”（详见《松本清张杰作选（上）》，《放逐与清共》部分。）。与“木星号坠落事件”（一九五二年，日本航空公司的木星号班机于伊豆大岛的三原山失事坠毁，谣传是为了暗杀某名涉及战后美军侵占大量钻石事件的日本女星。）。对于现在十几岁、二十岁的读者而言，这些可能都是头一次听说藏书网吧。

其中唯独“帝银事件”占有特殊的地位。劫匪闯进刚拉下铁门、准备打烊的银行，逼全体行员服毒，在一片哀号声中，抢走现金与支票后逃逸无踪……这种超乎一般人想象的凶残作案手法，即使事发至今已经过了半个世纪，却仍在犯罪史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录。不只在日本国内，放眼全世界都找不到类似的案例。

抛开诡异的作案手法，这起事件的本质简而言之就是抢银行，这种事件很容易让一般读者产生“自己也可能遇到相同遭遇”的切身恐惧。这一点和其他事件稍有不同，因此能深深烙印在许多人的记忆中（不同于近来为了追究真相，不断有学者发表有力报告而再度受到瞩目的“下山事件”）。

清张先生对于“帝银事件”非常执著，曾经写过一篇《小说帝银事件》，那篇纯粹是“小说”，是根据调查已知的事实所创作的故事。不过这样仍无法满足清张先生。小说虽是虚构物，但其中引述的诸多事实却非虚构，他希望读者能明白这一点。就是这个强烈的希望。促使“帝银事件”在《日本的黑雾》一书中再次出现。

关于帝银事件的侦查，当时的警视厅已几乎逼近真相。搜查方针很明确，办案人员也确实锁定了犯人。

然而，这个好方向却被外界的强大压力扭转，最后这桩世纪命案的真凶竟指向一个各方面证据都不完备、令人完全无法信服的人物——平泽贞通。平泽就这样成为本事件的祭品，被诬告为真凶……

扭曲搜查方向的压力来源，正是GHQ。

这个权力机器、“天外救星”、大独裁者，这时才对日本国民袒露出真正嘴脸。他们按下开关，践踏了一个无力反击的小市民。

倒霉的时候，如果再遇上倒霉的事情，说不定哪天我们也会被迫服下氰酸毒物；在倒霉的时间点，恰好来到倒霉的舞台，如果再加上几种倒霉的道具，我们随时有可能遭遇与平泽贞通一样的下场。

“权力”这个舞台上的“天外救星”一旦搞错了方向，就随时有可能发生这种事，谁都有可能面临这种困境。清张先生就是想表明这个论点。

这一点，即使在GHQ已被取代的现代社会里，依然毫无改变。另外，生活在经济富裕、颇具实力的现代化日本的各位，也请别忘了，我们很有可能变成迫害别人的GHQ。

《鸦》

那么，权力这种东西，是否向来只存在于国家或社会这种“集团”中呢？社会上有“天外救星”，诱惑操作的人们犯错。可是不管一个人再怎么沉溺于“天外救星”的诱惑，一旦脱离集团，回到个人身份，就能立刻清醒吗？一个人真的能善良无垢，完全无涉权力吗？

意外的是，在个体之中也存在着“天外救星”。即使只有一个人按下开关，机器还是会启动，还是会造成破坏性的错误。

我个人很喜欢这个短篇，反复看过许多次，而每次看了心情都会为之一沉，因为清张先生将被内心的“天外救星”摆布的愚蠢人类描写得太鲜活、太具体了，令我不禁感到窒息。

成为工会干部后在其他员工面前慷慨陈词，检举公司的上级主管——原本这是基于改善劳动条件这个正当目的所做的好事。可是，这股朝着“正当”目标释放的能量，却令主角滨岛庄作昏了头。他对这股能量上了瘾，即使任务已经结束，他还是无法停止原本为“正当目标”所制造的“天外救星”。他被机器附了身，还来不及察觉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坠落到地狱深渊……

“天外救星”——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们一呼唤，它都会立刻现身。它既是强大可靠的对手，也是我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怕怪物，它会让追随者迷醉，也会扼杀反抗它的人。不过，我们不能忘记，前者与后者很容易互相取代，说来可悲，这就是我们人类与生俱来的本性。

社会派推理作家松本清张并非只是高声叫嚣着向权力挑衅，而是用犀利的双眼审视那股“权力”从哪里来，又是应谁的要求降临人间。

权力不是敌人，人心对自由操控权力的渴望和不断追求权力的本性才是敌人，我们切不可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