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切都是命运

我不敢奢求生生世世的诺言,对我来说,今生今世,便已足够。

PART 1

第一章 一切都是命运

陆茗眉的为人,实在和她那古典兮兮的名字相去甚远,至少在时经纬看来,有相当大的差距。

时经纬总记得,陆茗眉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用一种很讥讽的口吻说:“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背叛者,背叛那些深深相信过你的人。”

他还记得那天陆茗眉穿一件米色的镂空毛线风衣,海蓝色的手袋,淑女的流苏靴……但所有这些,都不及陆茗眉那句话来得印象深刻。

那种口吻仿佛她能穿透过去预知未来。

问题在于,时经纬从未有过任何背叛谁的前科,更没有得罪过陆茗眉,那只是初见面。

初见面,陆茗眉就言之凿凿地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背叛者。

说得咬牙切齿,附骨锥心。

即便他们如今已装模作样的约过几次会,在家长面前做足门面功夫,陆茗眉甚至偶尔也跟他开开玩笑,时经纬心头那种感觉却总也挥之不去——陆茗眉总在不经意间,用某种难以言述的目光盯着他,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不屑与憎恶,似乎是想用目光把他钉在背叛者的耻辱柱上。

时经纬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的关系很简单,陆茗眉的母亲明爱华以前是沪上一家知名报业集团的总编,时经纬初时仅是名小娱乐记者,经明爱华慧眼识珠,一路提拔出来,如今已升至该集团旗下新发周刊《文化新经纬》的总编。时经纬照规矩尊明爱华一声“老师”,中国几千年师道的优良传统之一是,做老师的都特别喜欢把女儿嫁给得意门生,明爱华也不例外。

很老套的认识方式,按部就班地吃饭、看电影,毫无进展、互相敷衍,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大半年。

今天的阵势实在是突发状况,八位家长齐聚一堂讨论婚事。

这样的变故让二人猝不及防,起因是明爱华给时经纬打电话,不巧时母正到上海公干,两位母亲大有亲家相逢一见如故之感。时母听说年近三十还不肯结婚的儿子居然能坚持和同一个女人约会半年,大喜过望;明爱华发现关门弟子的母亲原来是位航天专家,顿觉他为人低调不仰仗父母又在内心为他加了几分。

时经纬得悉两位女强人约时见面后已来不及阻止,急急通知陆茗眉,不料她不以为意,反而笑道:“放心,等你妈妈见到我爸妈,就不会再有什么想法了。”

“真巧,”时经纬疑惑道,“我也这么觉得。”

陆茗眉以为自己生父继母生母继父的阵容足以吓退任何正常人,不幸的是,时经纬也这么以为。

双方八位家长在短暂的尴尬后开始自我介绍,没多会儿居然相谈甚欢,演变到后来都觉得对方家庭复杂了些但父母职业身份都不错。况且自家也这么复杂何必对别人那么严苛,于是现在八位家长其乐融融只剩下两位当事人强忍骂娘的冲动保持微笑。

约的地方在笙馆,昔年上海滩大佬杜月笙的故居,园林风格的装修,陈设错落有致疏密相间,雅致幽静得很。双方家长谈兴也甚浓,眼看着话题就要进入挑黄道吉日,陆茗眉的手机忽急促地响起来,时经纬在心底暗赞:好家伙,比我定的时间还早一刻钟!

果然陆茗眉就“柜台出了点状况,银行客户有急事找”,一脸焦急加歉然地向时家四位家长鞠躬致歉:“银行里一个柜台今天出了差错,我得赶紧去处理,上次有人输错一笔单子个人赔了好几万呢!时爸爸时妈妈叔叔阿姨真对不住,我们这工作就这样,客户那都是祖宗,得供着,随传随到!”

不等明爱华点头陆茗眉就逃出包厢,留下一桌愕然,时经纬忙抚慰道:“茗眉工作忙,她现在事业还在起步阶段,是要用点功夫,”为表可信度他还朝明爱华笑道,“我早几年不也为追一个奥运冠军的访谈,一天跑了三个城市嘛。”

明爱华不自然地笑笑,三分钟前她还和时母说女儿工作轻松,不会有扑在工作上照顾不到家庭的情况发生,陆茗眉后脚就给她拆台——故意的!

倒是时母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时经纬正偷偷地伸手到腰间去关手机闹钟,冷不防母亲一手拍醒他:“你这孩子,这都快九点半了,你都不知道主动送茗眉回银行!”时母在桌下一脚把时经纬蹬起来,又笑眯眯向明爱华道,“这孩子今天欢喜过头,往常他特别会照顾人!”她又抬头瞪时经纬两眼,边使眼色边笑说,“这里我们父母商量好就行了,你们好好工作!”

饶是时经纬思维如何敏捷,此时也不知该表什么情,等追到门口才发现陆茗眉刚打上一辆的士扬长而去,独留他在笙馆门口,还没从今晚的诡异阵势中回过神来。

打陆茗眉的手机,占线,时经纬在笙馆门口兜一阵,想起今晚有位国际知名的青年华人画家从意大利回来。他安排助手小赵去接机,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便打电话给小赵。谁知那边小赵说程先生前两日邮件里说会有朋友接机,故不需要社里接车;时经纬又问订的酒店在哪里,小赵说程先生自己有订酒店,届时拿发票过来报销即可。时经纬略有不悦,说:“程先生接下来在国内有一系列画展,我们作为承办方需要随时随刻都能和他保持联络。就算他有朋友接车,有人帮忙订酒店,我们起码也要知道具体信息,方便联系。这样的事情我叮嘱你几回了,照计划明天下午我还要采访他,你安排了没?”

“我给他发过邮件确认时间……不过,”小赵支支吾吾,“不过……程先生还没回邮件,我想他可能下飞机后会确认吧?”

时经纬暗叹一声,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很多事不是光靠老师教的,照小赵的悟性,他换助手几乎只是迟早的问题。小赵又怯怯问:“要不,要不……我现在去机场接他?他晚上的飞机有点晚,我现在赶过去应该来得及……”

“算了,”时经纬不想事情很可能要自己返工的同时,还落个逼助手深夜加班的恶名,“我自己去一趟看看好了,你把航班号发给我。”

时经纬拿手机查好航班到达时间,开车到浦东机场后时间尚富余,便在Ritazza要了杯咖啡,顺便检视工作邮件。临近航班到达的时间,时经纬起身离开咖啡厅,甫出门便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从眼前飘过。时经纬的视线被牵过去,那不正是方才脚底抹油的陆茗眉么?仍是方才的嫩黄色连衣裙,却多搭了条宝蓝色碎花围巾,顿添几分妩媚气质。她捧着极大的一束白色马蹄莲向前走去,那背影脚步都是情绪飞扬的。

时经纬跟出来,航站楼里人来人往,陆茗眉并没有注意到他。她眉梢间蕴含笑意,不时望望出口,又垂下头凑到马蹄莲间深嗅。

那神态、那目光,和时经纬平素认识的陆茗眉完全是两个人。

她神态专注,目光温柔,全部世界里只有那束白色马蹄莲。

咫尺之遥,陆茗眉却完全没发现时经纬的存在。时经纬疑惑起来,她在等什么人?

印象里没有人能让陆茗眉焕发这样的光彩,她自称认钱不认人,口头禅是“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和他长达半年敷衍性质的交往的主要目的,应该是从他的人际圈里挖掘客户吧?

陆茗眉的笑容甜蜜程度,和这些客户的身价数量级成线性关系。

依此推论,得是什么重量级的款爷,才能让陆茗眉浑身上下都散发出这样求偶的信号啊……时经纬还没盘算出具体结果,一个略显面熟的身影已闯入视线。

尽管时经纬一向自信到自恋的程度,但看到程松坡本人的这一刻,他仍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种人,生来就是让人用崇敬的目光去仰视的。

画家和画匠的区别在于,后者只有技巧,而前者还需要天赋。

程松坡无疑属于前者,男人的阳刚本色和艺术家的浪漫气质在他身上浑然一体。

一般来说伟大的艺术家都是已经逝世的艺术家,但时经纬见到程松坡的第一眼,诞生出的念头却是,总社这一次的买卖,稳赚不赔。

下一秒程松坡和陆茗眉在大厅里旁若无人的拥吻。

面对任何突发新闻都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的时经纬,此刻完全不明白到底是何状况。

那个口口声声说他会成为“背叛者”的陆茗眉,两小时前还以他女朋友的身份出现在笙馆,维持着淑女形象听两家家长商谈婚期,两小时后在机场航站楼和另一个男人忘情拥吻。

她双臂环在程松坡颈上,缠绵沉醉,仿佛整个宇宙洪荒都为他们停驻。

时经纬从未见过陆茗眉这样小鸟依人的模样,她好像一瞬间变回十七岁,满满的爱恋都写在眼睛里,憧憬而略含羞涩地望着程松坡。

等宇宙重新开始运转的时候,陆茗眉才听到身后有人笑道:“我妈不放心,要我出来送你。”时经纬由衷地佩服陆茗眉的变脸功夫,前一秒她还对着程松坡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小鸟依人痴心缠绵,下一秒对转枪头朝向自己的时候就变成阶级敌人水火不容防狼防盗。她像刺猬遇到敌人,浑身尖刺寸寸竖立,瞪着他问:“时经纬你想干嘛?”

时经纬心中快意无比:小妞,不是我故意要和你过不去,实在是你这半年态度太嚣张,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时爷我当年也是幼儿园一霸!他笑得越发成熟稳重,像极狼外婆:“老人家是迷信一点,你不喜欢他们请风水先生算日子,可以跟我说我慢慢劝他们嘛,你看这大半夜地跑出来,他们多担心你呐?现在昼夜温差这么大,你就穿这么点,冻病了怎么办?最近甲流横行……”

其实话说出口时经纬就后悔了。

虽然他不清楚自己社里要鼎力宣传的青年画家怎么就和陆茗眉凑到一块,但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和陆茗眉迄今为止别说亲个小嘴,连牵个小手都不曾有过,陆茗眉说到顶也就是隐瞒不报不够坦白,绝谈不上欺骗感情或一脚踏两船。他一时玩过火开出这种玩笑,实在有点对不住陆茗眉。

况且……看当时陆茗眉那眼神……

好像对程松坡挺认真的。

时经纬回到家躺在床上到凌晨两点都没睡着,翻来覆去地回想今晚上自己一时头脑发热干的烂事。陆茗眉好像气得快哭了,扬起手来就要揍他,还是一旁的程松坡拦得快。她动不了手就要他滚,时经纬也就顺水推舟“滚”回来了。

他见过程松坡的照片,而程松坡还不认识他,时经纬琢磨着,也许明天采访的时候先向程松坡解释一下比较好。

还没想好具体怎么解释,外面的大门上响起一阵猛鼓重锤般的敲门声。

一开门,陆茗眉如河东狮般地双手叉腰站在门口:“时经纬,我到底得罪你什么,你要玩这么一出?你真是天生骨子里见不得人好——我告诉你,你永远也别想我嫁给你,永远,永远!Never,Never!下辈子都不可能!”

时经纬想,我也没有多想娶你呀,你这么急惶惶地表白什么呢?

然而陆茗眉的汹汹来势也没能掩盖住她眼里的泪光闪动,时经纬心一软,便赔着笑脸道:“我错了还不成吗?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任杀任剐,绝不还手。”

陆茗眉愣住,没想到时经纬今日这么快就肯服软,他又问:“我明天跟他解释一下?”陆茗眉愣愣点头,旋即回过神来,“不,今天,现在!”

她口气凶恶,大概从没见过时经纬这么好商量,又不太敢相信,以为时经纬肯定会拒绝这样过分的要求。不料时经纬只是犹豫一下,马上就拉开门请她进去:“你坐一下,我换身衣服跟你出去。”

这回轮到陆茗眉不好意思,想要为自己的恶劣态度道歉,又说不出口。时经纬暗自好笑,半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陆茗眉也算略有了解,挺好的一个姑娘,偏偏总摆出一副二十四小时积极备战的模样——你说你又不是蝮蛇,何必非要在额上贴两颗獠牙天天喊打喊杀呢?

时经纬边换衣服边为陆茗眉惋惜,你不知道在这个社会,女人小鸟依人一点,或者起码装得柔弱一点,会混得更如鱼得水一点么?

惋惜过后他又觉着不对劲,陆茗眉之所以一直和他不咸不淡地约个会吃个饭,无非看中他人脉宽广,从他朋友里挖掘出不少客户。陆茗眉是在银行做个人理财的,据他那些朋友说,陆茗眉业务不错服务周到,一张嘴更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甜得甚至有人来跟他说明知朋友妻不可欺都还想来挖一挖墙脚!

尽管这话是开玩笑说的,但时经纬心里怎么琢磨就怎么不是滋味,敢情这陆茗眉见谁都是甜美大方笑容可掬,而被当作潜藏背叛者天防地防日防夜防的待遇只有他一个人有呀?

一路开着车他都眉头紧锁,陆茗眉以为他不悦是因为先前的种种,扭捏解释:“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

时经纬心头不爽,拿腔拿调地问:“陆小姐,这算什么事儿,您明明有个在翡冷翠搞艺术的男朋友,何必还来调戏我等良家少男呢?”

被他这么一说,陆茗眉头埋得更低,低声咕哝道:“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再说——再说你也没多当真啊,我们顶多扯平!”

“扯平,嗯?”时经纬挖苦道,“您算术真好!”

“那算你吃亏那么一点点吧,”陆茗眉马上又强横起来,“可你晚上已经倒打我一耙了,现在你欠我!”

时经纬心中直翻白眼,果然永远不要和女人讲道理,他打着哈哈道:“好好好,算我错,那你想让我怎么跟程大画家解释,后来你们到底怎么着了?”

陆茗眉撇撇嘴,口中唧唧歪歪的,却不肯说什么,老半天才郁闷道:“他什么也没说。”

“啊?”

“他什么也没说,一个字都没提——你说他是不是生我气了?”

时经纬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他找个僻静的路口停下来,认认真真地问:“一个字都没提?”

陆茗眉点点头,极之苦恼:“嗯!”

“你怕他生气,所以半夜像泼妇一样冲到我家,把我从床上揪起来,去给程大画家解释——你到底要我解释什么呀?”

陆茗眉瞪着他不说话。

半晌后她恨恨道:“反正是你错,你得给我解释清楚!”

“你觉得,一个跟你没半点关系的男人,”时经纬指指自己,又看看表,“这大半夜的被你拽起来,去跟一个都不算太认识的男人说,对不起,我跟你女朋友没关系,你千万别误会——到底你脑部是天生没发育好还是后来被驴子踢过两脚?”

“那……那你说怎么办?他一晚上都没追问半个字,我越想越有问题,他肯定是……”陆茗眉郁闷又抓狂地叫了一声,“都是你,你没事乱开什么玩笑!”

时经纬实在无法接受一贯对他横眉毛竖眼睛怎么看都不是人的陆茗眉,突然半夜变身纠结小女人。浑身鸡皮疙瘩的同时,不免也幸灾乐祸:“你也有今天?平时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小女人的时候?”

陆茗眉说话的对象一旦转向时经纬,立刻气势如虹:“我本来就是女人!我不仅是女人而且很女人,但我为什么要女人给你看啊?”

“是啊……也不知道是谁半夜三更的……”

“那你说到底怎么办!”

时经纬彻底拜服,想想后无奈道:“这不都出来了么,我跟他谈谈吧。正好我们是他画展的承办商,我明天下午还和他有个专访,再沟通沟通吧。”

没想到他远远低估了陆茗眉的战斗力,他才略讲了讲社里和程松坡准备建立的长期合作关系,陆茗眉立刻就两眼放光地扑上来问:“那你再帮我一个忙吧?”

时经纬吓得暗暗哆嗦一下,总觉得陆茗眉这忙很可能要他抛头颅洒热血,那他肯定是万万不能的:“先说清楚是什么事!”

陆茗眉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漫溢出来,见过变脸的,没见过变脸这么快的。她笑得像朵花儿一样,要多谄媚有多谄媚,压根看不出来刚刚还对他横眉怒目:“你不说要和他做几次专访嘛……”

时经纬立刻警觉起来,这该不是要他公然写软文吧?

“你能不能问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陆茗眉笑容可掬,“比如这次回来有没有长待的打算啦,准备待多久啊,还有……”她咬着唇,很艰难地思索词句,“哎呀反正就是这一类的啦!”

纵然是时经纬这种平素脑筋转得比螺旋桨还快的人,此时也被陆茗眉懵到,他收收身子往后靠,问:“你到底想问什么?”

陆茗眉眉毛一竖,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好半天后才不清不愿道:“我不知道他这次回来什么打算,想你借专访的机会帮我旁敲侧击一下!”

她声音含混得像蚊子嗡嗡,马上又补充一句:“你别表现得太明显像是我要来打探的啊!”

时经纬偏着脑袋,瞅陆茗眉许久才终于明白,陆茗眉想知道程松坡对未来的规划,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这个未来里是否有她。

见时经纬愣愣地不说话,陆茗眉又横眉怒视:“干吗一声不吭?反正你得帮我!”

时经纬心底一股说不出的酸味。

坦白说最初他对陆茗眉印象极差,早在三年前,时经纬就见过陆茗眉,那时明爱华的高血压性心脏病恶化,要做冠脉再通。时经纬和数位同行朋友前去探望数次,甚至手术当天他还和明爱华的丈夫一道陪在医院。时经纬原以为明爱华从未结过婚,到这回才知她不仅二婚,还和前夫有个太妹女儿。

手术结束后那个女儿才出现,冷冰冰的好像有人欠她五百万,时经纬看到术后虚弱的明爱华拉住女儿,说些什么他不清楚,隐约只听到“死不瞑目”几个字眼,而那女儿全程僵着脸,连问候的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时经纬终于明白上帝是公平的,像明爱华这种在事业上可作行业标杆的人物,却没法教出一个孝顺女儿。

后来听说明爱华在给女儿物色对象,这一行八卦新闻腿最长,没多久时经纬就听说到各种关于陆茗眉的惊悚传闻,比如她在酒吧门口表情魔幻犹如服药,比如她在街上强行改道追尾后对对方车主破口大骂……所以当明爱华打电话来关怀他的私人问题时,时经纬生生把一口咖啡全喷到显示器上。

对时经纬来说,和谁相亲,是无盐嫫母亦或河东狮,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介绍你相亲的多为长辈,长辈的任务一定要圆满完成,一定要合得风光,分得体面。

落实到陆茗眉这里,就是一定要分得体面。

不想和陆茗眉约会几次,倒并未看出她什么大毛病,一定要挑刺的话,那也就是有点见钱眼开。不出半年时间,他身边稍有家当的朋友,都被陆茗眉游说去她所在的支行,办下不少理财业务。事业心强不是坏事,时经纬只是有些憋闷,敢情自己这么一大有为青年,在陆茗眉眼里,就只有给她贡献绩效奖金的用处?

时经纬拿定主意如果哪天陆茗眉游说他去买银行的理财产品,他一定要好好抢白她一番,谁知陆茗眉半年来似乎从未打过他的主意。时经纬忍不住,多番暗示她自己有房有车无贷款,陆茗眉却仍无表示,时经纬心痒难耐,连社里楼下的门房大爷都找陆茗眉买过一万块的基金,他到底是哪里不符合陆茗眉的客户要求?

反正他也正好空窗期,有个人陪陪吃饭斗斗嘴还是挺不错的,不料昨天母亲突然到上海出差,联合明爱华险些给他搞出一起包办婚姻。现在更离谱,婚没包办成,凭空跳出个这么有来头的第三者。

哦哦哦,不对,好像我才是第三者,时经纬想。

更让他纳闷的,是陆茗眉这种恶婆娘,也有人能治住她?

回想起数小时前机场大厅那场热吻,时经纬暗自思忖,这交情看来不浅呀,陆茗眉干嘛这么畏首畏尾一副小儿女情态?

再说那程松坡又是颇有头脸的人物,明爱华何必还这么费心给女儿物色对象?

见时经纬半天没吭声,陆茗眉便换了口气,硬的不行来软的:“帮帮忙嘛,时总编,时老板,时帅锅,靓仔~”

“好。”

“吖?”

“有个条件。”

陆茗眉眉飞色舞:“什么什么,你尽管说!”

“你得告诉我,这么长时间,你究竟把对谁的不满转移到我的身上?”

“什么?”

“你究竟把对谁的不满转移到我的身上?”时经纬目光凛凛,反常的较起真来,“谁让你曾深深的相信,又最终背叛了你?谁让你没有办法去仇恨,而让我成了替罪羊?”

陆茗眉兀自强硬地瞪着他,脸色却已苍白如纸,双唇不住颤动,说不出一个字来。

PART 2

命运是懦弱者的止痛药。所谓命运,就是人对于已经无法扭转的结局,编造出的聊以自慰的借口。而所谓命中注定,纯粹是恋奸情热智商降低的人,用来自我催眠的一种说辞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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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陆茗眉回过神后迅速反驳,“你神经过敏。”

时经纬淡淡一笑:“好啊,那我上去和程松坡说,你跟我约会大半年,今天我们家长见面。”

“时经纬你怎么这么卑鄙?”

“你不是说我总有一天会成为背叛者么?背叛者当然卑鄙,天经地义。”

“你!”陆茗眉忍住脱口欲出的脏话,暗暗在心里问候时经纬的八代祖宗,“算我瞎眼,还以为你有一点点良知!”

她推开车门准备摔门而去,被时经纬及时拉住:“算了,跟你开玩笑的。”

原来他常和陆茗眉开些不着四六的玩笑,每次都会被陆茗眉鄙薄回来,这回陆茗眉却只防范地盯着他,听他说上去和程松坡解释,反而挡住他:“你不会上去又变卦吧?”

“拜托!”时经纬无奈道,“大姐你有什么值得我这么折腾?我都大半夜陪你出来发癫了,临了摆你一道,我有什么好处?”

陆茗眉收回怀疑的目光,嘴里却嘀咕道:“那可说不定,小人的一大特色就是见不得人好。”

大罗神仙也会被陆茗眉这张嘴说得翻脸,时经纬想,不过——这似乎是自己的特殊待遇,我他妈惹谁了我?

敲开程松坡的房门,程松坡睡眼惺忪,一脸讶异,陆茗眉马上又变身了,搂住程松坡的胳膊给了他一个无敌温柔的笑容,转过身就从眯起的眼缝里朝时经纬嗖嗖地射出两把小飞刀。

好在时经纬今晚的心脏已被陆茗眉锻炼得很成熟,他掏出名片双手递给程松坡,略作自我介绍后笑道:“我当时跟她开个玩笑,回家后自己觉得太过火了,想找程先生解释一下。陆小姐说你压根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可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大半夜地把你们二位都吵醒,实在是对不住。其实程先生我们联系过的,之前社里几次和程先生开视频会议谈合作的事,我都在场。另外我的助手还找你约明天下午的专访,我也正好能提前过来看看,程先生你还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一声就行,我们社里好安排。”

陆茗眉也撇撇嘴说:“服了你了,都说没事,”她又朝程松坡笑笑,“我都说你不会为这种事生气了,他非说不好意思,难道大半夜把人吵醒就好意思啦?”

时经纬终于相信,女人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动物,没有之一。

程松坡很客气,和他确认好下午访谈的时间地点,又留他喝茶。时经纬看看时间,凌晨三点,再看看人物地点,很识相的告辞。告辞前他对口型朝陆茗眉说:“欠我一顿饭。”

陆茗眉也用口型回应:滚。

程松坡送时经纬出来搭电梯,他看见程松坡的手搭在陆茗眉腰间,女人曲线最玲珑的部位。这两人不知今天晚上要怎么风流快活,而他要独自一人在凄凉夜风中开车回家,忍不住骂自己,今天又不是三月五号学雷锋日,这么高风亮节干嘛呢?

更要命的是这回陆茗眉没义气,八位家长都留给他一个人应付,他暗暗在陆茗眉的罪名上又加一条重色轻友。好在父母工作都忙,二十余年的忽悠经验用在他们身上早已游刃有余,陆父离婚续娶后对陆茗眉管束松了许多,容易打发,唯一难说服的是明爱华。明爱华两年前从集团总编的位置上退下来后就移民澳洲,每年大约也就回来一两次,他听说明爱华办移民时曾想带陆茗眉一起过去,不知什么原因最终没有办下来,所以明爱华才开始在国内为陆茗眉物色合适的结婚人选。

贼喊捉贼在时经纬的字典里有另一个词来表达,叫“先发制人”,等明爱华来审问不如主动出击,一早他就拨电话给明爱华。寒暄问候后他率先道:“我爸妈今晚的飞机回北京,他们让我谢谢老师的招待,还说下次过来再请老师吃饭。”

明爱华口气凝重,先问他最近工作忙不忙,又问陆茗眉这半年工作如何,身体是否安好。时经纬见一贯直率的老师今日如此踯躅,心下了然,知明爱华放心不下,又不好去逼问陆茗眉,只好从他这里婉转打听。

略一思量,时经纬便有了打算,话中颇有安慰的意思:“明老师,茗眉吃软不吃硬,你一逼她,她就反弹,这个你比我清楚吧?”明爱华附和一声,时经纬又笑,“其实这个事儿妈妈也催我,家里急呀,说封建社会我这么大,都快要抱孙子了,”明爱华电话那头笑起来,时经纬也跟着笑,“茗眉也不是不懂事,她就是有点小脾气喜欢跟你唱唱反调,也是因为和你亲,知道你不会怪她嘛。你看要是银行的客户,她就是心里骂娘脸上还得堆出笑容不是?我仔细想过,我呢倒是随时准备就绪,茗眉那边你也知道她们银行竞争激烈工作压力大。上次她还和我说呢,顶头上司怀孕,八个月的时候还楼上楼下地带客户,生怕一休假,位子就被人抢了……”

这是某次陆茗眉拒绝他约会时的理由,此时信手拈来、点到即止,该表达的意思,一二三点都清晰无比:他经济方面已无后顾之忧,随时能迎娶陆茗眉进门;母亲紧张儿子,势必一结婚就要催小两口带孩子;陆茗眉正在事业上升期,不可能空出一两年时间来生孩子。

明爱华沉吟半晌,放下大半颗心:“你这么说也有道理,茗眉不在我身边,我总是担心。怕她工作压力大没人诉苦,又怕她生病了没人在身边照顾,恨不得马上就有个让她托付终身的人,我也了了一桩心事。”

“老师你要担心也得担心我不是?茗眉的客户里,多的是精英人士,什么电子设计院院长的侄子、连锁店的小开,还有什么高级飞行员……反正你能想到的年轻有为的未婚男人,都排着队约她去吃饭。我每次去大堂里等她的时候,你可真不知道,我比你还放不下一百颗心呀!”

时经纬一张甜嘴哄得明爱华放下整颗心,她微叹后笑道:“经济因素倒在其次,那些人再有钱,也是家里的,我还是更看重个人能力和性格。别人我还真不放心,经纬你是我看着起来的,在家里肯定不会委屈茗眉,到外面也能独当一面,还真没有第二个人让我这么放心。”

时经纬适时表达谦虚,明爱华又说:“你最近几篇专访我都看过,做得很不错……听说最近你们承办了一个青年画家的画展?”

“对,从意大利回来的华裔画家程松坡,”时经纬回答的空档脑子里已转过百道弯,“现在年轻人对各种各样的文化演出兴趣越来越大,这方面的消费力比往年强了很多,是时候开发文化市场了。明老师你觉得呢?”

“嗯,我听说过这个人,在欧洲拿过不少奖,这次是你负责?”

“社里安排我给他做几期专访,除了我这本周刊,另外的报纸、月刊上也会有登载,内容都是我负责。画展筹备方面有另外的小组,社里这次很重视。”

“之前有接触吗?”

“开过视频会议,通过几次邮件,不难相处。”

明爱华哦了一声,似有未尽之言,闲聊几句后才挂断电话。时经纬摸着下巴,眉心越拧越紧——陆茗眉年纪也不小了,照理说她若和程松坡恋爱,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何必还要借他过桥?明爱华的态度也奇奇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瞒着他,她方才问起程松坡,真的只是顺口关心自己的工作吗?

时经纬思来想去,只知道这母女俩都不是省油的灯,却对内里细节毫无头绪,无法窥知一二。

下午照约定时间与程松坡做专访,程松坡从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毕业后一直在欧洲发展,将中国传统绘画中的写意手法与西方油画融合贯通,在色彩绚丽的油画中展现出中国传统绘画的诗意气韵。尤其近两年来备受赞誉,声名鹊起,业内普遍认为他正处在上升期,潜力巨大。

出乎时经纬意料的,程松坡身上透露出和他的画风极不相符的刚硬之气。有那么一瞬间,时经纬误以为自己面对的不是搞艺术的,而是扛枪杆子的。从他脸部轮廓的线条,到一举手一投足,都像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而不像一位画家。

时经纬不得不承认,这种刚毅的男性气质,对女人有很致命的杀伤力。

无怪乎陆茗眉被迷得七荤八素。

整理好采访录音后送父亲母亲继父继母去机场,回程时已是华灯初上。高速公路上车灯排成璀璨的灯幕,堵车堵得厉害,百无聊赖之际,想起还要和陆茗眉对口供。电话拨过去,陆茗眉声音懒洋洋的,似乎不太想应付他:“正忙呢,有什么急事?”

这个过河拆桥的女人,时经纬心中暗骂一句,“哟,还在加班没约会呢?”

“没,你们社的领导今晚约他吃饭,我在家看最近的黄金走势。”

“黄金走势……这好像不在你的业务范围内吧?”

“有时候客户会问到,他才不管你什么服务范围不服务范围呢,你懂得他不了解的东西,能说出一二三,他就觉得你可靠;你要是告诉他这个不归你管,他就觉得是你业务知识不牢。所以各种投资渠道,都得了解一二。”

“我刚工作时也这样,”时经纬随口一句,陆茗眉纯粹是惯性地反驳:“别拿我和你相提并论,我学习这些知识是不希望误导客户,你就是为了吸引眼球……”

“大姐,吸引眼球就是我的工作好不好?”看在今天陆茗眉纯开玩笑的份上,时经纬也没继续逗她,只说正事,“早上和明老师通过电话。”

仅仅顺着手机信号,时经纬也能想象出来,陆茗眉现在肯定是从被窝里直起身子进入积极备战状态:“她说什么了?你没打小报告吧?”

时经纬轻笑两声,以静制动,果然陆茗眉马上缓下声气,声音都温柔许多:“不好意思老麻烦你,她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放心,明老师有很长一段时间应该不会催你结婚了。”

他欲擒故纵,陆茗眉愈加心急:“时总编,你到底想怎么样呐?”

“宵夜?”

“你——”

“到你家楼下再call你。”

囤积居奇、待价而沽向来是时经纬的拿手菜。到陆茗眉住的小区门口他给她一个电话,到她楼下时就看她已换好衣服气鼓鼓地站在楼栋门口。时经纬替她拉开车门,闲闲笑容掩饰不住那一丝得意:“有什么现在想吃的?”

“随你便!”

明知他有备而来,何必替他动脑筋?

时经纬开着车七弯八绕,找到一家粤式炖品店,路上向她介绍,这家炖品店铺面不大,却极重品质,巷子深价钱贵,偏偏回头客却极多。陆茗眉也不吭声,只担心不知时经纬又出什么妖蛾子,居然说明爱华会有一段时间不来逼婚?她不是耐得住性子不问,而是太明白时经纬的个性,在她这里被刺多了,如今好容易有胡萝卜在手,还不使劲把她当驴子耍?

“时先生点的这盅海底椰雪梨炖肉骨,滋阴润肺又养颜,陆小姐刚才有点咳嗽,炖雪梨正合适。”炖品店老板详细地为陆茗眉介绍时经纬为她点的炖品功效。陆茗眉看看这盅炖品,又瞥时经纬一眼,虽知他这种体贴性格乃是职业本能,仍承情地试了两勺,果然极润口,稍稍消了些火气。等老板离开后陆茗眉已平心静气下来,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努力摆出张笑脸,只当时经纬和银行的客户一样:“妈妈那边,其实我应该早和她说明白。当初移民的事情就是我自己故意搞黄的,我不想跟她出国,又不敢明说。这回也是,如果不是我总用逃避的手段,也不用把你拖下水了。最近半年你帮我打了不少掩护,今天这顿我请你吧,明天我就去和妈妈说清楚,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比如到我们银行办什么业务,我尽量帮你争取优惠手续费呀。”

这是她几年和各类客户打交道摸索出来的路子,对时经纬这样的人,索性无脸无皮置己于死地,不信他舍得让难得到手的砝码变棉花。

时经纬一愣,旋又收拾情绪,一盅花生鸡脚汤见底,才不紧不慢道:“明老师说她不是非逼着你现在结婚不可,而是担心你一个人不会照顾自己,病了没人照顾,碰上个什么事也没人帮忙。我答应她好好照顾你了,一时半会儿应该可以蒙混过去,周一她就要回澳洲,只要这两天不出差错,你足有大半年清闲。”

陆茗眉不敢相信事情如此轻易,时经纬又问:“味道还不错吧?”

陆茗眉细细地品完半盅炖雪梨,才品出那番话里的涵义:“你会这么好帮我打掩护?我看你是居心叵测……”时经纬忙不迭地笑着点头,“赞赏”的眼神里写着四个字:你真聪明!陆茗眉眉心紧起来:“有什么条件?”

“你的秘密。”

“我有什么秘密?”

“你和程松坡的秘密。”

陆茗眉的目光在时经纬面上梭巡良久:“这些对你有什么用?”

“我八卦。”

“你怎么会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

时经纬摊摊手笑:“其实我父母也逼得很厉害,我跟他们说你事业刚刚起步,两三年内没功夫养孩子。”

“这么简单……你就说服你家里和我妈了?”

“又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时经纬很是无所谓的模样,“只要他们都觉得彼此是很可靠的人选,又相信我们感情稳定,时间稍微拖一拖,他们没什么意见,反正我们没时间另找。”

“这么说你不想结婚?”

“我为什么要自掘坟墓?只不过明年就要奔四,家里实在逼得紧。”

“那你——”陆茗眉本想质问他为何在双方父母面前摆出修身齐家好男人的阵势,随即想到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只是不服气,时经纬明明是混迹声色场所的玩家,偏偏在明爱华那里的信用评级比她高出几个等级,凭什么?

足见表面功夫的重要性。

时经纬好整以暇的模样,示意她轮到她坦白了。陆茗眉想若真惹恼时经纬,他以后不帮忙着打掩护,只怕母亲又要五次三番地念叨她终身未了死不瞑目之类的话。她思前想后,不知从哪里开始讲起,无端问出一句:“你相不相信命运?”

“不信。”

“为什么?”

“命运是懦弱者的止痛药。”陆茗眉不解,时经纬笑笑解释道,“所谓命运,就是人对于已经无法扭转的结局,编造出的聊以自慰的借口。”

陆茗眉好像被他这句话说动哪里,怔愣半晌后笑问:“那如果……真的不可扭转呢?”

“我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时经纬自信满满,“不要转移话题,请继续。”

陆茗眉难以理解地叹口气,半晌后说:“我小时候是个太妹,你信不信?”时经纬只笑笑,不予置评,陆茗眉又笑道,“上房揭瓦,下水摸鱼,连抢劫低年级学生我都干过。成绩年年倒数,打架从来不缺我,期末考试老师给写评语,只好写该生成绩稳定动手能力强。读高中早恋,是家长都不喜欢的咯,用尽招数把我们分开。后来程松坡考去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我们很多年都没联系过了。”

时经纬是绝佳的倾听者,并不追问陆茗眉,只是以眼神探询。陆茗眉露出顽皮笑容,微顿后才笑道:“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年前你介绍南生电子的成冰给我认识,她公司正在整顿财务,转了不少业务过来。所以我休年假的时候,就拿这笔绩效奖金去了一趟欧洲自由行。”

“去找程松坡?”

“不,”陆茗眉眼神里显出异样的神采,“你肯定不会相信,有些时候,人和人之间的重逢,是命中注定的。”

“你们分开多久?”

“十年。”

“整?”

“整。”

时经纬笑起来,随口哼哼陈奕迅的《十年》:“明老师以前知道他吗?”

“知道,她不同意。”

“为什么?”

“早恋呗。”

“旅行的时候碰上了?”

“你觉得不可能吧?我现在想起来也像一场梦……在Uffizi美术馆。”

是的,在Uffizi美术馆,她专程去看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她曾无数次听程松坡描述这幅画的曼妙,却丝毫不减她真正见到真迹时的那种震撼。也许真正震撼的,不是从水中诞生的维纳斯,而是听到有人用中文给中国游客解释这幅画,恰有少年问:“叔叔,你也是来旅游的吗?”

程松坡一扬首,目光顿时迷离,痴怔半晌后笑道:“不,我在等我的维纳斯。”

世事有时就是这样的奇妙,陆茗眉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天,在波提切利那幅油画前,程松坡就这样和她遥遥相望。他身材笔挺,目光清凛如岩下电,以至于那位中学生好奇地问:“你们是国内拍偶像剧的演员过来取景吗?”

文艺小资女们总喜欢用翡冷翠来称呼这个城市,也只有那一刻,陆茗眉觉得这三个字如此切合这个艺术之都。

欧洲有那样多的城市,她偏偏去了翡冷翠;Uffizi有那么多名家之作,他偏偏在维纳斯面前驻足。

时经纬被雷得浑身鸡皮疙瘩直掉,毫不留情地大泼冷水:“所谓命中注定,纯粹是恋奸情热智商降低的人,用来自我催眠的一种说辞罢了。”

“因为你没有体会过嘛,你嫉妒。”

一如既往的嘴皮战,陆茗眉长松一口气——不枉她本色出演,牺牲这么一段美妙的回忆,转移时经纬的视线,希望他到此为止,别再试图挖掘出什么来。

时经纬不敢回击,如果回击结果肯定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老实说心里还真有些酸酸的。

在他的生命里,从没有一个女人,任时光蹉跎,岁月荏苒,年华老去,也痴痴地等待他。

他拍掉少许的惆怅,把炖品店老板的名片塞到陆茗眉的钱包里去,站起身来笑道:“觉得好可以直接电话,这里无论多远、多晚都肯外送……送你回家?”

“好,”陆茗眉点点头,刚起身又否决他的提议,“你还是送我去程松坡的酒店吧,他应该吃完饭回来才对。我顺便跟他谈谈最近这些事,免得起什么误会。”

一路上两人又贱嘴地斗了几句,以前他们总是五五开的胜负,今天陆茗眉因和他建立起新的战略伙伴关系,显得斗志昂扬,时经纬却一路哑火,很是郁闷。陆茗眉进酒店前又谢他:“今天谢谢你了,改天再请你吃饭,到银行来我给你优惠。”

优惠个鸟,我还要你来教我怎么投资?时经纬拍开车载CD的开关,打开车窗呼吸城郊新鲜的空气,蝎子乐队的主唱Klaus Meine激越高昂的歌声流泻在星空之下。

CD里的歌曲从No one Like You转到Wind of Change,也许生活是该有些Change了,在这个美国总统都高喊着Change的年代。

他正欲发动车子回家,忽然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音,陆茗眉匆促地从酒店里跑出来,跑到他车子前时忽然顿住。时经纬一时不解,摇下半截车窗探出头来:“茗眉?”

陆茗眉紧咬着唇,瘦削的身子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她愣愣地望着他,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又僵硬地转身,酒店门口除保安外空无一人。时经纬推开车门伸出手来,陆茗眉犹豫地上车,时经纬帮她系好安全带,开离酒店甚远后她也没问他要带她去那里。时经纬亦不开口追问发生过什么,径直带她去“沙世”——刚毕业时他和朋友合资开的酒吧,如今已被他全数盘下。

挑了个僻静的角落,要酒保上杯清茶,陆茗眉捧着茶杯艰难地咽下两口,双手兀自颤抖。包包里的手机响了,嘟嘟嘟地震动个不停,时经纬取出手机,上面闪烁的是程松坡的名字。他将手机伸到陆茗眉面前,问她是否要接听,却被她颤抖着摁断:“不许接,不许接。”

PART 3让人忘记一种伤痛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给她无尽的爱,另一种是给她更深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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