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在小槐镇的这一天，张问溪师徒没想到的事实在太多了。

一是没想到僵尸出没如此频繁，二是没想到那僵尸完全不怕自己的法器，三是没想到那看不出一丁点修行迹象的瘦仙姑跳跳大神就把僵尸赶跑了。

除了这些，还有一个万万没想到——没想到乡长竟然又找到了他们。

被赶出镇子后，师徒俩直接来到了安置尸体的地方。此行所见所闻实在太过蹊跷，他们实在想不通关节所在。不过这镇子有那瘦仙姑在，想必也出不了多大乱子。

就在两人心灰意冷决定就此离开的时候，乡长出现了。

把那僵尸打跑，送走瘦仙姑，老头就安排众人散去了。然后他就悄悄地跟上了张问溪两人离去的方向。

“乡长这是来看我们笑话的？”李大壮看着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老头，夹枪带棒地问了一句。

“不不不，两位先生不要误会……”乡长捶了捶腰，把手里的东西扬了扬，“我是信你们的……哎哟累死我了……”

包裹那东西的布条被乡长取下，一把尖刀现出真形。

“这是？”

“这是那僵尸的刀！”乡长说着把刀递了过来。

“其实在前几次捕杀那僵尸的时候，我就发现这事有些怪。”乡长找了块干净草地坐下，“我老感觉他像一个人。”

“像谁？”张问溪翻来覆去看了看尖刀，又把它递给了李大壮。

乡长还没回答，李大壮就说话了：“这是把杀猪刀啊……”

“没错，就是杀猪刀。要不是捡到这把刀，我还不敢把我的猜测说出来，”乡长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这刀，是镇上许屠户的。”

张问溪皱了皱眉：“你是说，那僵尸是许屠户？”

“过来说过来说，”乡长招了招手，“大许在我们镇上开了十多年肉铺了，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我跟他挺熟的……应该是说我跟他爹挺熟的。”

张问溪李大壮也凑过去坐下，听乡长说这大许。

“大许他爹老许是个杀猪的，大许就继承了这门手艺，还挺争气，把个小摊开成肉铺了。这刀啊，就是当年老许用的那把……”

乡长啰啰嗦嗦有的没的说了半天，张问溪大概搞清楚了怎么回事：

那僵尸身材、声音都跟许屠户有些相像，再加上僵尸出现后就没怎么见到他，所以老头怀疑那僵尸就是许屠户。昨夜又得了这尖刀，老头更坚定了心中的猜测。另外，顶顶重要的一点，乡长好几次在瘦仙姑家门口碰到许屠户，问他来干什么，他又含含糊糊不肯明说。

对于瘦仙姑以往装神弄鬼糊弄人的把戏，乡长还是比较清楚的，要说她真能请神上身打僵尸，老头打死也不相信。

结合种种，乡长认为，这闹僵尸的事，跟许屠户还有瘦仙姑肯定有关系。

到了这里，一老一少两个赶尸人总算是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那困尸网驱邪降鬼无往不利，可要是罩住的是个人呢？那瘦仙姑面对僵尸大显神威，可要是这本来就是在演戏呢？由于思维的定式，之前师徒俩行事都以对手是僵尸为前提，但偏偏栽了跟头。如今换了个角度，种种诡异就都说得通了。

天就快亮了，林中薄雾弥漫，听着稀稀疏疏的鸟叫声，张问溪叼着一根草茎，咂摸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6

三人摸到许屠户家的时候太阳就快出来了。

在这人心惶惶的多事之秋，乡长万万不敢干那独探虎穴的事，所以他鸡贼地拉上了张问溪师徒。而因为僵尸出没，人们这段日子都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镇上一片萧条，他们这才得以顺利到达许家，也不知道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如果说之前种种猜测能有六分可能性的话，那么当他们从后门悄悄溜进许家，然后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的时候，这种可能性就提高到了八分。

况且，有一个五感通玄的李大壮在此，那气味更像死猪还是更像死人就更加不难分辨。

这两天来似乎事事都要占上巧合二字，三人躲在许家后院墙根，听到了两个争论不休的声音。

“你到底什么时候帮我解尸毒？”这是一个粗犷沉闷的男声。

“大许！”靠墙而蹲的老乡长低低惊呼。

然后一个粗野鄙陋的女声响起：“不是跟你讲了我得找东西配药嘛，急个卵子！”

“这里边果然有那老婆娘的事！”李大壮很是激动。

“嘘……再听听。”张问溪连忙拉住了他。

大许的声音变得愤怒起来：“你莫总拿这种话来诓我，把老子逼急了老子就把装僵尸骗人的事捅出去！”

“装？哈哈哈……”瘦仙姑却是阴森森地笑了起来，“你要真是装的，那王寡妇家独苗怎么死的？”

大许沉默了。

听得瘦仙姑要出屋，张问溪赶紧拉着徒弟和乡长溜出了许家。

“空口无凭，谁信我们？”他只解释了这一句。

——

入夜，小槐镇上依旧没有多少人声，这个时候敢在街上走的，只有三人一队沿街巡逻的青壮汉子。

刘三就编在这个时辰的巡逻队里。

大概是出门前多喝了两口茶，刘三今晚老想撒尿。走到瘦仙姑家门口的时候，他实在是憋不住了，跟同伴打了个招呼，举着火把拐到了墙角。

“仙姑啊，对不住在您家门口撒泡尿……”刘三找了个墙缝把火把插上，迫不及待地解开了裤子。要不是想着仙姑奶奶在此，他还真不敢独自离队。

“呼……舒服……”哗哗的水声响起，刘三终于轻松了些。

“谁啊？”尿撒到一半，他忽然发现墙角不远处有个黑影慢慢向这边移动，拔起火把照了照，刘三生生把尿憋了回去。

“妈呀，有僵尸！”

那黑影一跳一跳，赫然是个人形。“它”穿着一件宽大的灰白袍子，身体僵硬，双臂平伸，膝盖微微一屈就向前跳动一步。额头上的黄色符纸随风荡起，露出它惨白的面孔和混沌的眼睛。这不是僵尸又是什么？

刘三魂不附体，裤子都没拉就蹿了出去，亏得他吓成这样还反应得过来。

“僵尸来啦……僵尸啊！仙姑救命啊……”他跑出两步，绊到个石头跌倒在地。那僵尸一蹦一蹦，很快跟了上来。

刘三哭爹喊娘拼命往前爬。

瘦仙姑终于拉开门走了出来。

“这白痴这个时候来干什么？”她低低自语了两句，然后抬起头来看见了火把映照下那张煞白僵硬的面孔。

“妈呀！”瘦仙姑的脸瞬间变得比那僵尸还要白，她一把推开躲过来的刘三，然后在刘三和另外两个巡夜人惊恐的目光中急急转身，跑了。

刘三几人见状也随即拔足狂奔，跑了两步却看见瘦仙姑停了下来——在她身前，乡长和昨天那两个骗子赶尸匠拦住了她的去路。

李大壮手里摇着个铜铃，脸上笑容灿烂：“仙姑这是要去哪啊？没看见吗，僵尸哎，还不赶紧打去……”

瘦仙姑就差哭出来了：“两位两位，您大人有大量，我……我不过混口饭吃。我该死我该死，我哪会打僵尸啊，以前都是装的，您……您快收了神通吧……”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先前刘三那几声哭喊早已惊动了周围的街坊，此时听得平日里无所不能的瘦仙姑说出实情，他们心中简直塌了一片天。

7

当初小槐镇的镇民们把瘦仙姑捧在天上，满腔愤怒地将张问溪师徒赶出了镇子。时隔一天，情况就完全反了过来，一老一少两个赶尸匠成了救苦救难的仙长，而瘦仙姑则变成了十恶不赦人人喊打的猪狗。

看着镇民们要把瘦仙姑生吞活剥的架势，张问溪还真担心他们干出私刑杀人的事来。于是他让李大壮跑了一趟，把还在邻镇的六子请了过来。

长久以来官老爷们胃口太大吃得太狠，镇上出了僵尸，百姓们却不敢去请保安队。僵尸凶恶不假，可如果把大兵们招来，这镇子估计又得挨两年饿。

幸亏赵志安手下的人都还算守规矩，张问溪和李大壮也只能感慨一番。

瘦仙姑本来就不是什么精于心计的人，那鄙陋幼稚的把戏被揭穿之后，根本不用如狼似虎的保安队多问半句，她就软着脚苦着脸竹筒倒豆子似地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许屠户是个高大魁梧但胆小怕事的主。半个月前，他到附近的村子收购生猪。回家时已经入夜，路上他口渴难忍，见路边有一汪清水，就不管不顾地喝了几口。但随后他便发现清水来源处有一具睁着眼的男尸，尸身上正不断有腐烂黄水流出汇入那小小水坑。

许屠户吓得魂飞天外，连生猪也顾不上便跑回了家中。

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恶心，抠着嗓子眼吐到了后半夜，直到腹内空空连水也呕不出几滴的时候，他想起了曾经听说的有人误饮尸水变成僵尸的传说。

一念及此，许屠户只觉天旋地转，他只跟老娘媳妇说吃坏了肚子让他们睡觉去，然后强打精神敲开了瘦仙姑家的门。

送上门来的钱岂有不赚之理，瘦仙姑当即抓了一把香灰调成一碗所谓“神符水”，镇住了许屠户的“尸毒”。只这一碗水，便换来了一颗猪头和四只猪蹄外加一条猪尾巴。瘦仙姑动起了细水长流的念头，便说找齐药材才能彻底祛除尸毒，装模作样安慰了几句把他打发走了。

许屠户年幼时候受过惊吓，从那以后就落下个癔症的病根，最近一二十年都没发作过，可就在他惊恐至极胡思乱想的当口，病发了。

疯疯癫癫的许屠户真把自己当成了僵尸，可残留的一丝清明让他压下了吸人血的可怕念头。家里养的的猪都杀了卖了，他跑出门去从邻居家偷了几只鸡鸭。

一连三日，每到夜里他就犯病，偷禽畜宰杀饮血，到白天又恢复心神。到了第四天晚上，许屠户终于彻底压不住欲望，把刚好碰到的疯玩晚归的王家儿子抓到了镇上后山。这一次他没有用刀，而是直接下嘴咬断了那娃娃的喉咙。

这些都是许屠户自己告诉瘦仙姑的。他杀人饮血时快意十足，跪在瘦仙姑家里那座小小神龛下却痛哭流涕。

瘦仙姑震惊之余，脑子却是飞快转了起来，很快她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瘦仙姑跟许屠户说他这是尸变的征兆，自己可以救他，只要他配合自己做几件事。

听了瘦仙姑的要求，许屠户下意识就想拒绝。可瘦仙姑已经有了他杀人的把柄，他除了悔恨自己说出实情还能怎么样呢？

于是，小槐镇上三天两头就有个身材魁梧的僵尸出来作乱，而瘦仙姑每次都能及时赶到，大显神威击退凶物。

自然地，仙姑奶奶成了镇子的保护神，财帛供奉受用不尽。而为许屠户解尸毒的承诺也一直是个空口白牙的承诺。

说来也怪，自从杀了那小娃娃后，许屠户一直没有再发疯。

如此一人扮僵尸一人扮神仙的戏码在十多天内上演了三四次，直到张问溪师徒来到小槐镇。

眼见两个外来人可能会坏了自己的好事，瘦仙姑当晚就策划了一出镇压僵尸揭穿骗子的好戏。

——

后面的事，众人也都知道了。

审问完毕，乡长又问道：“大许的老婆孩子呢，怎么最近一直没见到？”

瘦仙姑摇摇头：“我不晓得，姓许的只是说探亲去了。”

李大壮突然想起什么，神情里有些恐惧：“师父，你还记不记得在那屠户家闻到的臭味……”

张问溪脸上瞬间变色：“走，去看看！”

8

许家，许屠户不知所踪，前来围观的镇民有一大半找地方吐去了——院子里杀猪褪毛的地方，李大壮掀开烧水的大铁锅，在灶膛灰堆里发现了几只麻袋。麻袋里的三具尸体被剁成了几十块，腐烂不堪，惨不忍睹，但依稀能辨认出那正是许屠户的老婆、儿子和老娘。

想到自己这几天还来过许家几次，就坐在离那些破碎尸体几步远的地方，瘦仙姑恨不得把胃肠都吐出来。

张问溪也明白为什么那屠户身上会有死尸味道了，天天待在这么几具尸体旁边，不沾上尸气才是怪事。

——

瘦仙姑被押往县城，按律判罚。

两天后消息传来，保安队从山里抓回了惶惶不可终日的许屠户。

据许屠户交代，他能回想起发病时候的所作所为。那天夜里他杀了王家小娃后，狂性不减，鬼使神差跑回家中，先杀儿，再杀妻，最后杀母。这件事他谁也没告诉。

张问溪也带着李大壮来看了看这个自以为是僵尸的悲哀人物。

入夜，许屠户寻了个机会，撞墙自尽。

临死之前，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流淌到地上的鲜血，脸上浮现一丝陶醉笑容。

张问溪犹豫了一瞬，终究没让他知晓他根本未中尸毒的事实。

人间万象，光怪陆离。

轮轮转转千般恶，心魔终究第一魔。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赶尸手记》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