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手记之诡村(三)

张问溪掏出三根细香,到旁边的火堆上点着了,然后插在身前地上。

香烟袅袅,向半空中弥散开去,围绕在张问溪身周,缓缓流转,似乎把他与周遭世界分隔开来。

张问溪闭目凝神,深深呼吸了两次,掏出一沓黄色的符纸,上面用朱砂画了些弯弯曲曲的道道,看上去很是陈旧。

他弯下腰,把符纸放到细香腾起的烟雾上烘烤了一阵,又从搭袋里取出几根银色的尖锥,然后把皱巴巴的符纸裹到了尖锥上。

做完这些,张问溪走到刚刚被他“制伏”的僵尸身前,扬起手来,把银色尖锥狠狠地扎进了僵尸的太阳穴。也不见张问溪怎么用力,银锥就红刀切雪一般没了进去。锥长三寸,入肉一寸,僵尸两侧太阳穴各扎一根,显得有些诡异。

“监工”们默默看着,不敢出声。

银锥入脑,那僵尸却没做出丝毫反抗,反而散去了脸上的狰狞表情,显得前所未有地平静。

张问溪拔起一根香,点着了裹在银锥上的符纸。幽蓝的火焰轻轻跳动,顺着符纸向僵尸的太阳穴蔓延开去。

盏茶工夫,符纸燃尽,张问溪拔出银锥,粘稠腥臭的黑色血液从伤口流了出来。那僵尸眼中猩红褪去,然后身体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就此没了声息。张问溪微微颔首,俯身为他阖上了双眼。

“先生,这是?”那精瘦汉子看到此处,忍不住问道。

“无妨,如此才算彻底安稳。你们莫来打搅。”

淡淡敷衍了几句,张问溪如法炮制,又为三头僵尸散去了尸气,让他们真正安息。

就在张问溪动手给第四头僵尸扎上银锥的时候,崖壁上突然传来一声愤怒的喝吼:“把他抓起来!”

村长来了。

“好你个老东西!”见此情景,精瘦汉子哪还不明白自己被骗了。他一挥手,几个年轻人立即扑了上来,把张问溪死死拿住。

张问溪看着被精瘦汉子扔到地上的符纸和银锥,遗憾地叹了口气。

村长面无表情,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有些阴森。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几个青年会意分散开去,搜寻起李大壮的踪迹。

“张先生,我这个地方如何呀?”村长原地踱了两步,脸上挂起了之前那种憨厚淳朴的笑容,“怎么,不问问这是个什么情况?……你们先放开他。”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因为瘴气……你们需要僵尸替你们进去干活。”张问溪看着村长,也笑了笑,背在身后的手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是啊……”村长叹了口气,“那么多天材地宝,只有在瘴气之中才会出现。要不是想到这么个法子,还真只能干瞪眼。”村长说着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张问溪活动了一下身体,接着问道:“就算如此,又何必制作药人?有僵尸不也够了么?”

村长似乎很有谈兴,笑着摆了摆手,“只拿死人炼尸,那得多久才能等到有人死?我有更好的法子……”

张问溪想到了什么,只觉身体一冷。

果然,村长接着开口:“这三十四头僵尸里,有十八头原先是药人。”

“你这个恶鬼!你难道不知如此是违逆天道吗!”张问溪的心中瞬间怒火熊熊。

村长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天道?活下去,并且好好活才是天道!别跟我说什么慈悲什么报应,要不是靠着从这深山里刨食吃,我们全村早就饿死在十五年前的饥荒里了。”

张问溪看着洋洋得意的村长,自嘲一笑。他已经知道跟这个不能再称为人的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村长收起了笑容,再度开口:“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被种蛊变成牲口。你应该懂的,积蓄了怨气的药人变成的僵尸可要比普通货色强得多。或者你也可以选择乖乖为我做事,帮我好好调教这些僵尸。”

张问溪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狠厉的笑容,“选,你,妈!”说着把手中的小瓷瓶狠狠摔在地上——之前趁着活动身体的当儿,他悄悄把“红香灰”抓在了手中。

瓷瓶爆碎,红色的烟雾弥漫开来,周围的十多头僵尸突然暴起。

村长面色大变,他以为局势一直在他的掌握之中,却没想到张问溪还藏了一手。他咬牙切齿地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锣,当当地敲了起来,离张问溪较远的僵尸受红香灰影响很小,在锣声的控制下又被村长夺回了控制权。

在两拨僵尸咆哮着站到一处的时候,张问溪动了。像他这样名门传承的赶尸人大多有武艺在身,五六个人围攻之下足以自保。

这片谷地的另一端是一片幽深的林子,张问溪在人群之中闪转腾挪,向着林子的方向冲去。

村长敲着锣,对手下大吼:“快上,快上!给我抓住他!”

村子里的壮年男子半数在此,张问溪虽强,但终究架不住他们人多,慢慢地被围在了中央。

火光闪烁,张问溪躲过迎面而来的一只拳头,又一脚把一个年轻汉子踢翻在地,却没防住身后,肩膀被划了一刀。几个呼吸过后,他已经受了不轻的伤。

一个汉子大吼一声扑了上来,张问溪正要闪躲,忽然一阵腥风袭来,一个黑影从他身后蹿出,把那个扑上来的汉子撞飞出去。

张问溪与围攻的村民都是一惊,凝神看向那个突然出现的身影。

那是一头面目狰狞的僵尸,体格强健,肌肉虬结,十指指尖上锥状的指甲泛着骨骼一般的灰白颜色,口中一对獠牙已初具雏形。刚刚飞身一撞,他脖子上的木牌被扯落在地,上面写着两个字——甲申。

原来这便是甲申。

甲申低吼一声,又向着一个汉子扑了过去。那汉子闪躲不及,手臂被尖利的骨质指甲抓下一大块血肉。甲申双腿一蹬,把他扑倒在地,一口咬断了他的喉咙。

村长忙着指挥僵尸,顾不上这边,其余村民只得暂时舍了张问溪,转而围攻甲申。

张问溪正疑惑间,黑暗里伸出一只小手,拉着他往那片林子奔去。

……

“你是……春伢子?”张问溪捂着伤口坐到地上,声音有些虚浮。

十来岁的小男孩眨了眨眼,眼泪突然如珠滚落,“我知道爷爷做的事不好……可他,可他不听我的话……爷爷一定会杀了甲申哥哥的……”

春伢子大概知道声音太大会暴露位置,只是捂着嘴巴低低抽泣。

“你们,你们是好人,我知道你们是好人……我不能再让爷爷杀人了……”

张问溪感慨万千,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只好伸出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

之前谷地里一片混乱,甲申突然出现拖住了那些暴虐的村民,春伢子则带着张问溪逃进林子深处,藏在了一个不起眼的石窝子里。此刻天已经快亮了。

张问溪身上被划了好几刀,失血加上脱力,已经没办法再起身。他劝了春伢子几次,让他赶快离开,可这娃娃倔得很,就是不愿意把张问溪一个人留在这里。

其间一老一少有过几次对话,张问溪由此得知了有关甲申的事情。

甲申不是本地人,他应该是回乡省亲的学生,一年前路过此处遇见了在村外迷路的春伢子。他把春伢子送到家中,没得到村长的真心感谢,却反被村长囚禁起来,种下蛊毒,做成药人,煎熬致死又变成了僵尸。或许是得了什么造化,他竟然开始进化,向着更强力更敏捷的层次变化。更加神奇的是,他没有彻底迷失,反而开了一丝灵智,与心地善良的春伢子发生了交流。

到此,事情始末早已明朗。像甲申一样被村长所害的人还有很多,他们或是赶路的旅客,或是送信的脚夫,亦或是像张问溪师徒一样的赶尸人。他们习惯性地以为这是一个淳朴热情的村庄,却没想到幽静安详的表象下掩藏着无尽的罪恶。

春伢子不懂得这许多,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爷爷做的是不对的事、不好的事。

张问溪再次慨叹,如此诡异凶邪的村子里还有这样一个本真善良的孩子,总算还剩下一道光明。

……

天色完全放亮的时候,张问溪听到了村长的声音。

“把这老东西找出来,老子要活剐了他!”

另一个声音随即附和:“弟兄们都搜仔细点,决不能把那老东西放跑喽!还有他那徒弟,派人找了没……”那是狗宝。

张问溪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还是逃不过吗?

但他还是有些欣慰的,李大壮不用跟他一起死,而眼前这孩子是村长的孙子,那恶魔应该还不会凶残到对自己的孙子下手。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村长一行人就站在几丈开外,已经发现了他们。

狗宝狞笑着走上前来,开口道:“还挺会藏……”

话还没说完,突然一声枪响。

“手抱头趴下,反抗者就地击毙!”一声略带痞气的大喊传来。

村民们的包围圈外,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大兵冲了过来。为首两人,一人是个吊儿郎当的青年,另一个正是李大壮。

张问溪“嘿”地笑了一声。他之前以找人帮忙为理由支走了李大壮,没想到他真的搬来了救兵。

“没死呢吧张先生?哎呦喂我这紧赶慢赶,他娘的总算是没来晚……要是没救下你让少爷知道了,他非得扒了我的皮!”

李大壮把张问溪扶了起来,指了指说话的青年,“六子,师父你还记得吧,赵小县长手底下的小队长。要不是他刚好在附近的镇子巡查,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打过招呼,开始清查盘问的时候,他们才发现村长不见了。

……

大山深处,村长孤身逃到了这里。

十五年来的心血化为乌有,他心中的愤怒几不可遏。不过他并没有失去理智,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容于世,外面那些人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多年以来养下的僵尸和药人已经损失殆尽,手下的村民们也都被突然出现的大兵们抓了起来,除了躲进大山,自己已经无路可走。

“狗屁赶尸匠,操你妈!日你们先人……”村长低低咒骂着,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林中穿行。

山间忽然起了一阵风,下一刻,村长停住了脚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在他身前,粉红色的瘴气随着风势弥漫而来。

村长僵了一瞬,然后转身拔足狂奔。然而人力又怎么快得过风,转眼,瘴气吞没了他的身影。

雾气中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嚎,在山间回荡不息。雾中,村长挣扎着,叫喊着,在地上滚来滚去。

他的皮肤上冒起了密密麻麻的米粒大小的鲜红色水泡,奇痒和疼痛交织,如同千千万万的虫蚁噬咬着身体。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因为他的喉咙开始肿胀,气管被一点一点地堵塞,慢慢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又过了一会,他的身体不动了,只有手脚微微抽搐。他的眼睛睁得滚圆,眼球似乎快要冒出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他把自己抓得血肉模糊。

山外,张问溪、李大壮还有六子站在一座小坡上,望着山中突兀而起的风旋。

张问溪给徒弟和六子做了解释:僵尸和药人们都“死了”,这里因地势而汇聚的阴气就不再堆积,得以流转循环,这才引动异象,带起了一阵怪风。

……

村子里,审查讯问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参与了村长恶行的、包庇隐瞒的、知情不报的,各自依律惩处。赵致安接到消息后向这里增派了人手,并且下令严查细查。结果令人心惊,村子里大部分人都跟此事有牵连,只有不知情的寥寥几户得以独善其身。

李大壮也带人四处巡查,按照张问溪的指点,彻底绝灭了潜在的僵尸之祸。而那些药人在村长死后也终于失了被蛊虫吊住的那口气,在死亡中获得了解脱。僵尸甲申强则强矣,却还是“死”在了围攻之中。至于村长,瘴气消散后六子带人找到了他惨不忍睹的尸体。

之后的事务有赵致安一手负责,张问溪休养了几天后,师徒俩又领着尸体踏上了归途。

长路迢迢,传奇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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