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这是一场角力

“生活就是一种化学反应,”

“只有将种种苦难稀释,”

“才能浅尝到那点滴的甘甜。”

“她把彼此之间的关系定义为角力,”

“却不知点燃的竟然是爱情。”

当一个念头一旦萌芽,一旦被牢牢种植进内心,江湖就知道自己不达目的是不能罢休的了。

她先是把自己手头可以动用的资金清算了一遍,而后托人打听了一下徐斯到底花了多少钱买的腾跃,结果却让她颇为意外——徐斯竟然只出了区区五十万就堂而皇之入股腾跃,变成了大股东。

江湖不是不捶胸顿足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就讲过自己的舅舅“处事庸碌”,实在是没有讲错。但这样看来,舅舅是真的急着脱手,再同他多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

江湖的目标只有一个——徐斯。但也不是不难堪的。这个男人,一路旁观了她最落魄最萧条的时刻;这个男人,还同她有了稀里糊涂的身体接触;这个男人,甚至是瓜分她的家业的那些人中的一分子。可是,她要达成这个目标,重新站立到这片江湖上,就需要抛开尴尬,摒弃羞耻,就像洪蝶提示的,她得有魄力和勇气找清路子,说不定背城一战可以成功。至于计划,此时刻不容缓,边战边做也不是不可以。

想完这些,江湖便整理好手头全部资料,致电徐风集团约见徐斯了。然而她的首战即刻宣告失败。徐斯的秘书接到电话,训练有素地回答江湖,“徐先生出差去厦门,也许要一个星期。您方便的话,可以留下口讯。”

江湖咬着嘴唇想了想,讲:“我姓江。”讲完又觉畏畏缩缩不够光明,她何必如此畏首畏尾?便又坦率补充,“我是红旗的江湖,我想找徐先生谈谈关于腾跃厂合作的事情。”

之所以这么开门见山,是江湖认为她同徐斯这般身份这般交集的人,无须额外的虚伪客套,把条件讲个清楚才是上算。

可惜,不管她如何着急,在那几天里,徐斯就是没有任何回复。

江湖在反复焦躁的情绪之中着实煎熬了好一阵,最后出乎意料的是,见到徐斯竟然是在代父亲拿奖的慈善晚宴上头。

徐斯是陪伴电视剧小公主一块儿大驾光临的,现场谋杀了不少菲林。江湖入场的时候,听到两人正回答围观记者们的问题。

有记者问:“徐先生和齐思甜前一阵是不是一起旅游?”

徐斯只是站在齐思甜身边微笑,他同齐思甜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上去并不像情侣般亲密。

齐思甜对记者讲道:“哪有啊!我是去厦门拍徐风的果C饮料的广告。”

记者又对着徐斯问:“那么徐先生是用老板身份去探班?”

还是齐思甜答的,“如果有这重荣幸,赛过年终发了双红。”

记者穷追不舍,继续问:“今天二位携手同来——”

这回原本优哉游哉立定在旁的徐斯把话筒接了过去,抢了记者的话,讲:“今晚我们代表徐风集团新上市的新产品果C饮料来给云南的贫困儿童加油鼓劲,希望略尽绵薄之力,让孩子们都有学可上。”

这便是一出极好的广告,也是徐斯出镜的代价。

江湖签完了到,没有记者来叨扰,也没有熟人主动过来招呼。不过也好,她能够隐在一边暗忖,老早听说徐风集团的果C比台湾同行的同类饮料晚上市半年,所以这位大少爷今次不惜亲自出镜来宣传产品,亦算因公闹绯闻,不算不学无术。

徐风便是他徐斯的使命。同样的,腾跃亦是她江湖的使命。

想起这点,这些日子来被徐斯的刻意回避惹起来的怒意,在心头开始奔涌。

他就那副风流倜傥的样子,用俯视众生的轻薄目光看这些记者。

也许,他也是用这样的态度,应对她的电话留言。

江湖一直在角落里又当着壁花,徐斯是看在眼睛里头的。

他老早知道今晚江湖会代表江旗胜出席晚宴,想,也是该见一见她的时候了。

江湖留下来的口讯,秘书Jane一丝不苟地传达了。那时他在鼓浪屿的小别墅里,坐在支着草檐的廊下,和齐思甜一起钓海蟹。碧蓝的海水就在脚下荡漾,阳光非常灿烂,齐思甜不作声,穿着比基尼专心钓蟹的模样很可爱。

但是徐斯没有被美色迷惑,放下了钓竿,回到别墅里,打了个电话给任冰,询问有关腾跃的情况。任冰汇报得十分完整。徐斯听完以后,便让厨房里从香格里拉西餐厅聘来的厨师现场烹制海蟹。

齐思甜怕海蟹性热,海蟹制作得再可口,也只吃了两口,吃完便回厦门去拍广告片。

她是一位好员工。

任冰把腾跃的厂长同江旗胜的往来关系说了很多,徐斯想,难怪江湖这么紧张,又揣测,也许她是想买厂,她计划出多少钱呢?

徐斯念及此,笑了一下。他又想,这位踹了他雷克萨斯的娇气大小姐究竟会怎么做呢?她竟也终于有了有求于他的事情。

徐斯原本决定次日回复江湖一个口讯,且听听她的打算。可惜不巧,任冰从国外招聘来的童装设计师需要他亲自面试,他对此不会怠慢,当夜赶回来先处理了这宗公事。

他晾了她几天,并不是存心的。但显然,江湖不会这么体谅人。

就在这一刻,徐斯觑到江湖板住的面孔,又估量了一下她窄身的小礼服,确定她是没办法做到穿这身衣服还能一脚踹上来。

他本来是想主动同她打个招呼的,很可惜的是,一进会场就被不少人逮住寒暄,有前辈有同辈,让他分身无暇,还得提防记者的暗中窥测。

江湖那边则是一直冷冷清清,生人固然不侧目,熟人也不过是招呼一声便即告辞。

此间的人们总是亲近更值得他们亲近的人物,额外的人无须额外的关顾。

江湖能够理解,她也能自找合适位置,先是同现场工作的同事交流了一阵,再寻了个角落坐下来小憩。

在这个角落,她能看见徐斯。

他的身边围拢很多人,有关注他身边新人的,也有关注他的。所以他很忙,周围环境没有空隙容她能近到身旁。她没有机会走过去,只能暂且先自顾自地喝鸡尾酒。

好心的主办方联系人过来寻到了江湖,同她说了很多感谢江旗胜董事长的话,江湖很高兴自己没有泪意,能够风度很好地代替父亲收下这些好意。

一直到颁奖的时候,江湖终于重新站在了聚光灯下头,代替父亲讲话,“作为一个企业家,应该承担社会责任。虽然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了,但是我相信他的善意会继续下去,我们将继续关注失学儿童的困境,并且给予援手。”

徐斯立在台下,眼里看着台上落落大方的江湖,耳朵却听见身边的齐思甜正同另一名女明星讲话。

那另一名女明星说:“红旗不是完蛋了吗,还有钱给这位大小姐捐款吗?她今天穿得好素淡,恐怕今时不同往日了吧!”

齐思甜讲:“江小姐既然在这种场合讲了出来,必然是有她的方法做到的。”

她讲完以后,待江湖接受奖章时,衷心鼓掌。

不知不觉地,徐斯跟着齐思甜一起拍了手。

台下如雷掌声之于江湖,不过是恍如隔世的凄惶。

当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大小场合一露面,便围拢一群人来,声声“江董事长”不绝于耳,走至任何角落都不会冷清。

现如今,还是类似的场合类似的人,当年的荣光绝不会惠及今日。她手里小小奖牌,冰冰冷冷。

江湖走下来时,看到徐斯为他身边的齐思甜欠了欠身。

下一个流程是齐思甜代表那部新电影的剧组为边远地区的失学儿童捐造希望小学,这一定是另一个焦点和高峰,记者们蜂拥到舞台前,宾客也翘首关注这位可人儿的表现。

齐思甜代表剧组发言,声音甜美,把场内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徐斯身边便留出了空位。

江湖慢慢走到徐斯跟前。

徐斯一侧头,对她礼貌地笑了笑。他想,她终于还是过来了。

江湖也笑了笑,“齐小姐的新片表现很出众,新的广告片一定借势大红,看来徐风今年的销售额值得期待。”

徐斯可真受不了这位娇小姐说的商务客套话,他也回复客套话,“承你贵言,但愿如此。”

现在的徐斯是有礼貌的、有距离的、十分商务的,而且同她一样把客气话说得不算太诚恳的。他是在等待她进入正题。

江湖明白,也不计较,紧接着就抛出下一句,“徐先生,您看您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同您谈谈腾跃的事情。”

她这次用了敬语,让徐斯微微皱了眉头。

真不太习惯,尤其是她刻意的礼貌,更显得很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徐斯挺想知道江湖要怎么同他谈,所以很爽快很顺口地答允下来,“你可以同我秘书约明天的时间。”

江湖眉毛一跳,差点发作。

这样的话,这样的口气,从来只有她对旁人讲。如今徐斯对她讲出口来这么自然而然,高高在上。江湖把不满在心头回转两轮,压了下去,讲:“徐先生,那么我们明天见。”

在江湖的眉毛下意识一跳的时候,徐斯就注意到了。

他自来有识人见微的本事,当下就暗忖,看来无意又冒犯了这位大小姐,但见江湖只一瞬就把脾气压下去,相比上一回在马路上的暴跳如雷,长进了不是一点半点。

所以,徐斯很自然地笑了出来,尽管他知道他的微笑在此时的江湖的眼里,同刚才下意识出口的话一样容易让她生气。可他就是忍不住,而且惯性地加多一句,“如果方便的话,可以把你的proposal一起带过来。”

江湖隔了一会儿才自唇角扯出一个也许算是微笑的表情来,答:“那么我们明天见面聊。”

舞台上头的齐思甜率众下台,江湖趁着人多背转过身,往吧台区走过去。

酒保正把摇酒壶耍得很帅,见到走过来的这位女士,不由谨慎地停手,问:“您要什么?”

江湖用手撑了撑吧台冰冷乌黑的台面,上头却能反光,让她看清楚自己一脸无法掩饰的怒容,根本就是咬牙切齿了,难怪令到面前这位酒保都小心翼翼。

她说:“威士忌。”很快又否定,“猕猴桃汁。”

酒保完全赞同她的后一个选择,用最快速度榨了果汁,递到她的面前来。

酸甜的味道能安慰神经,绿色的果汁能镇定视觉。江湖一口一口喝下去,借助外力要自己冷静。

是她有求于人,自当遵循他人的游戏规则,徐斯只是要她带着proposal,没有说出更多让她胸闷的废话。在商言商,他的要求不算过分。

江湖把这句话循环往复想了十几遍,等一杯猕猴桃汁喝光了,才又从冰冷乌黑的台面上看到自己面部的五官恢复到正常的表情。

她终于冷静下来。

酒保打了个响指,祝福她,“Goodnight。”

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张大面额钞塞到了酒保的手上。

酒保吹了口哨,感谢美丽小姐的慷慨。

江湖再带着温和的笑容转过身来,听到主办方的主持人宣布晚宴结束,感谢嘉宾的莅临。她便去衣帽间拿了外套,径自去地下车库拿车。

等到把车开上来,她想到此地正门一定会有不少人和车堵着晚宴内的各大明星,好在她熟悉地形,知道另有个边门靠着幽静的林荫马路,人一定少很多,方便成行。

当江湖拐到这边马路上,正不巧碰到红灯亮起来,一转首,又碰巧看到熟人。

熟人正是徐斯,同他那位娇俏可人的齐思甜站在林荫道边,他们身前停着徐斯那辆雷克萨斯,雷克萨斯前有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小孩子,手里捧着白色的搪瓷杯向他们不住乞讨。

江湖没好气地冷笑了一声。

小孩子围着衣冠楚楚的徐斯和齐思甜两人团团转,齐思甜一个劲往徐斯身后避,好像躲瘟疫。

其实这是极正常的,小孩子满身肮脏,一双小手应该更加黑漆漆,还伸了出来,差点抹到齐思甜那条Gucci的裙子上。

江湖看这情形,很是幸灾乐祸地轻骂一句,“活该,有车不上,跑路上现世。”她想他们还真把绯闻当事业了。

那边的徐斯被这肮脏孩子缠得正恼火,大力把车门打开,推了齐思甜进去,再把车门重重关上。

小孩子转到他跟前,口里说着什么,手又伸了出来,在徐斯跟前做了一个要抹上去的姿势。

看来是乞讨不成要动用最原始的威胁手段了。

江湖且看到徐斯突然蹲了下来,抓住孩子的手,在自己西服的领子上抹了两下。

小孩一下怔住了,江湖也怔住了。

如果江湖没记错的话,徐斯今日穿的浅灰色西服是登喜路的新款,不但价格不菲,浅色系的料子更不能随便沾染上脏污。

徐斯就趁着小孩子发怔的当口,也上了车,并且马上把车发动起来。

小孩这一次是真的乞讨不成了,傻呆呆站在路旁,神情萎靡,更衬得一身破烂可怜巴巴。风吹过来,萧索凄凉。

江湖看在眼内,不知为何,突然摇下了车窗,又从手袋里掏出了一张大钞,朝小孩摇摇手。

小孩在绝望之际突然看到有人垂怜,简直喜出望外,屁颠屁颠跑过来,接受了江湖的善意,口里还有祝福,“姐姐,恭喜发财;姐姐,万事如意。”

江湖在摇上车窗的时候,讲:“你把你的手摸到别人干净的衣服是不对的,知道吗?下次让我看到,我就叫110了。”

没有想到男孩很惫赖地笑了下,讲道:“姐姐,110不抓我们的,因为拘留所关不了这么多人。”

江湖把脸一沉,懒得再多说。

红灯一闪,终于绿灯,她一踩油门,飞驰离去。

隔着她几辆车的雷克萨斯里头,齐思甜正对徐斯讲:“江小姐很有善心,你觉得呢?”

徐斯只是撇着唇笑。

齐思甜问:“你的西装怎么办?”

她看过去,徐斯浅灰色西服领口两个肮脏的黑印,她想起刚才那个小乞丐浑身的臭气,还有污脏的不知道摸过多少垃圾的小手,不由打了个寒噤。

徐斯倒是满不在乎,先答她第一个问题,“她像她的爸爸一样值得嘉奖。”但是没有答第二个问题。

徐斯实在是不想考虑第二个问题,因为这件西服基本可以算是报废了。

他反问齐思甜:“你怎么不学学江小姐?”

齐思甜甜甜笑起来,“据说本市地铁里有一拨乞丐,从第一节车厢乞讨到最后一节车厢,每人每天可进账250元,一个月下来,薪水有8000多元,同甲级写字楼里大半小白领的薪水一样了,而且他们不用交税。”

徐斯哈哈大笑。

齐思甜接着用严肃认真的表情讲道:“在地铁里有空调,冬暖夏凉,‘办公环境’很不错。地铁站建有KFC,乞丐们时常买套餐在‘办公室’里大快朵颐,羡慕死地铁里衣冠整齐的小朋友。”

徐斯听得非常愉快。齐思甜是个有心生活的女孩儿,在繁忙工作之余,还能搜集许多有用的信息,配合着不同人的观点,用最好的演技讲解出来,的确是个妙人。

他看了一看后视镜,对齐思甜说:“你的保姆车来了。”

齐思甜开了车门,用手按住胸口,说:“我得去好好说说司机,在这个时候去加油是渎职。”

徐斯说:“这里你的粉丝和那群狗仔不会发现。”

他们讲完互相道别,徐斯忘记给齐思甜一个道别吻,齐思甜也没计较。

徐斯是回了自己前一阵才置在浦东近郊的别墅,选择在这处暂居,完全是为了配合新的业务。因为这里距离几间新收购的制衣厂和制鞋厂相当近,很利于公事的开展。

征程一旦开始,势必要全力以赴。这是他的习惯。

回到别墅里,徐斯把西服丢给了家政服务员,松开领带,一路上了楼进了书房,开了电脑,把任冰事先做好的关于腾跃的资料翻出来阅览了一遍。

资料是他早就看过的,他又把当初任冰建议收购腾跃的意见看了一遍,任冰的意思是腾跃有大批熟练工和老制鞋匠,制鞋经验可利用于童鞋的生产上。

徐斯敲了敲桌面,喝了一杯马丁尼,然后想,糟糕,腾跃是个可好好利用的工厂,他不是那么舍得就卖给江湖,那么该如何应付她呢?又猜,依照江湖的性子,明天一定会很早就来寻他。

想着,他不自知地笑了笑。

正如他所猜测的,江湖的确一大早就抵达了徐风集团的办公大楼。

江湖承认自己是着急了一点,她在早上九点一刻就打电话给徐斯的秘书,当即便讲十点即抵达,根本不容秘书有任何推诿的言辞便挂了电话。

她压根不想浪费时间了。

昨晚,徐斯那句要她拿proposal,确实提到点子上了。

江湖根本就没准备过proposal,她只在肚子里打了腹稿,自己注资腾跃五百万,可以让徐风成为第二大股东,每年享受红利。腾跃只是一间经营困难的小厂,对徐风这么庞大的机构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徐斯应当成人之美。

她连夜做了proposal,用精美的图形表示未来的利润。她想,有值得期待的红利,徐风方面还有什么不可同意的呢?

只要徐斯同意了,她可以把他们一切纠葛过往扔到黄浦江里去,从此好好经营厂子,为徐风这位二股东赚取利益,以示诚意。

直到江湖走进徐斯的办公室,她仍然是这么想的。

徐斯的办公室在这栋徐风大厦的二十八层,虽然处在离开闹市中心一公里远的方位,但是仍可俯瞰闹市繁忙世界。

徐风大厦是徐风集团建造的,但徐风集团仅占了二十到二十八层,其余楼层均出租给实力雄厚的外企国企私企。每年收租便够徐风好好进一笔大账了。

这与红旗集团每年向地区政府缴纳厂房租赁费相比,又是另一种姿态。

徐斯站在二十八楼,这儿绝对绝对是他自己的山头,他合该称王。

江湖走到他的办公室内,入眼的是美式的简约装修,在落地窗前,还有微型的高尔夫球道。徐斯站在窗前,盯着弧形不锈钢办公桌上的电脑,手里握着高尔夫球杆。

江湖走进来,徐斯击出的球刚好进洞。

他伸手请她坐下来。

江湖没有多说什么客套话,坐定后就把随身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立刻切入正题。

徐斯一直在仔细听江湖讲述。

她口齿一贯伶俐,声音也算动听。当她用和善态度讲话的时候,还是挺吸引人的,尤其是她做的东西很专业,财务分析的角度很精准,表述得也很到位。

只是,这个计划已经不是徐斯想要的了。

他用了半个小时,听江湖讲完,然后开口说:“江小姐,你的计划和我的预想还有一段距离。”

闻言,江湖想要立刻站起身来,眉毛也要跟着竖起来,但是她强迫自己还是坐着,望住眼前的这个男人。眼神里的非善意是没有办法强迫自己不带的,她抿一抿唇,至少继续强迫自己不要现下口出骂言。

徐斯望着对面的江湖。

他能预知自己这句话讲出来以后,她会有多么大的反应。她的喜怒哀乐,从来形于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是体会过的,因此也能理解。

目前,江湖只是咬牙切齿怒目相视,已经算进步了。

有进步就好。

徐斯得以把自己的话题继续下去。

他说:“江小姐,徐风入股腾跃后,已经为腾跃谈下了北美的运动鞋加工合同,虽然金额并不算很多,但是年底就能收款,可以发给全厂三百名工人相当丰厚的工资,让他们明年春节衣锦还乡。”

徐斯把话讲得很慢,慢条斯理的,他相信信息会全部抵达江湖的心中。

她应当听进去了。

江湖的牙关首先松了一松,娥眉微蹙起来,不知心中动了几何。

这一定是江湖没有考虑过的问题——腾跃是一个厂,还有三百名工人的生计要考虑。

当然,江湖也想到了一个问题,她开了口问:“你不打算生产腾跃鞋了?”

徐斯答得很简单也很犀利,“腾跃鞋目前的销量没法保证工人在今年春节有红包有双薪。”

他说完,伸手过来,为她关掉了笔记本。

亮堂的屏幕瞬间就黑暗下来,江湖的心跟着灰了下来。

他说了一个太过光明正大又根本无法反驳的理由。心头的气,就这么一点一滴不由自己意志般地自行消掉,她在他的面前输了。

江湖一言不发地站立起来,将笔记本装入自己的电脑包里,只能对徐斯讲一声,“打搅了。”

徐斯很有风度地将她送到门口,徐斯的秘书又将她送到电梯门口。

他一直目送江湖进入电梯。

此等情势之下,江湖没有吵,没有辩,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诚然,她还是骄傲的,昂头挺胸,绝不垂头丧气,保持了江旗胜千金的涵养,但也应该是识时务的。

江湖双脚踩进电梯里,电梯下移,她跟着坠入深渊。

一切的一切,是自己的咎由自取,分明不能怨其他人。人在江湖,就需认清实力和势力。

江湖紧紧抓着电脑包,狠狠闭上眼睛。

徐斯是赢得太漂亮了,他的理由让她再有滔天的愤怒都没有办法斥责,甚至一开口斥责,便纯属她的无理取闹。

江湖将背抵在电梯冰凉的镜子上,没有了任何的气力。

这一辈子都不曾如此狼狈,如此碰壁。

江旗胜千金,不过因为是江旗胜的女儿,才能够格当“千金”,没有了江旗胜,她也不过是劲风之中东倒西歪的草芥。

电梯在二十层停了一下,任冰走了进来。

不管怎么说,江湖对此人,心头还有抵触,她没打算同他打招呼,倒是任冰带着和善的笑容诚恳地先开了口,“江湖。”

江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作声。

任冰却自顾自且真且切且直接地向江湖建议,“腾跃的情况不太好,要想把这个牌子再打出来得费力气,还不一定成功。江湖,你不妨试试其他的投资。”

不能说任冰不算是提点,他能在父亲逝去之后,还主动来关心自己,算是善意的了。江湖这样想。

但他是父亲的麾下大将,如今那些所作所为,算不算卖主求荣?又这么一转念,江湖便又没有了好脸色。

但是,任冰的提点,和徐斯表达的讯息,无一不直指了讯息所表明的幕后事实。江湖问:“徐斯压根没打算扶植腾跃的品牌,只想让这厂子做他童装的加工厂?”

任冰想,江湖不愧是江旗胜的女儿,目光敏锐。他点头,也是不打算隐瞒了,并且说:“江湖,请原谅我。”

江湖颓然地将背脊靠在冷冷的镜壁上,不再说话了。说什么呢?这么明显的成王败寇。

任冰是特地送了江湖一程,才折回二十八层的徐斯办公室。

徐斯对着电脑处理公事,一边问他:“腾跃这牌子能不能再做起来?”

任冰答:“难。但不是没可能,毕竟曾经是有口皆碑的牌子。”

“江湖能做起来吗?”

这个问题难答,任冰缄默片刻,才说:“江湖从来没有在红旗工作过,我不太清楚。”

徐斯笑着望着任冰,意有所指道:“就看她是郭芙还是郭襄。”

任冰心里一触,他能听出来老板的话里有逼问的意思。这询问超出了他回复的职责范围。他又缄默了片刻,才迂回地对他现任的米饭班主说了一段往事,“她念初中的时候,学校开了缝纫课,她构思的作业是给自己五十六个芭比娃娃做五十六件民族服饰,创意很棒,但是她没有学好缝纫,却非要用工厂里的电动缝纫机。江董建议她只做一件,她不愿意,一个人在缝纫机前赌气踩足二十个钟头,还是做得一塌糊涂。后来是江董不忍心,找来三个女工赶了两天赶出来。”

徐斯点头,“我知道了。”他摁下对讲机对外头的秘书吩咐,“如果江小姐找我,请代我推辞。”

任冰疑问:“你觉得江湖还会找你?”

徐斯说:“她赌气踩了二十个小时的缝纫机才达到目的,不是吗?何况我不是江旗胜,没法给她找三个女工。”他耸一耸肩膀,“你前任老板的女儿,脾气似郭芙,她现在需要的是冷静。”

任冰走出徐斯办公室的时候,只在想,果真英雄出少年,少年更无情。

徐斯是在三个月以后,在他的办公室内接到秘书Jane的请示,说那位红旗的江小姐又来了。

他正在看母亲方苹发给他的电邮,请他好好考虑徐风的饮料的销量如何在华北地区更上层楼,还告知他一段业内讯息,华北的一个同徐风规模差不多的饮料集团内部股东发生股权纷争,需要进一步关注。

不管他想与不想,母亲已经为他的接班做好了铺垫。案头上还有一摞集团管理层提交的各类报告,现今都需他过目批示方可呈报母亲。如果晚上那么一时半刻,耽误了一线运营,那总倚老卖老的徐风老人都能叫上老半天。母亲又要训他。

徐斯每日批阅报告就要花上好半日,实在头大如斗。在烦心公务面前,他几乎都快忘了江湖那档子事。

这时候听了Jane的请示,徐斯认为自己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提供这位千金小姐大费口水地游说,便讲:“我的行程你最清楚。”

Jane答:“我代您婉拒江小姐。”

徐斯这天在办公室待到晚上十一点,才把全部报告批示好并发给母亲。这才能嘘出口气,喝点甜酒放松放松。

他站起来,站到落地窗前,仿佛站在临空而建的空中楼阁,万物都在脚下,而他感觉自己站得岌岌可危。

旁人看他这种人,站在千人万人的集团之上称霸为王,好不威风。但人在高处,并不是要风得风,求仁得仁,自有其奋斗的艰辛和刻苦。全球的金融走势和私家的管理结构稍有风吹草动都能把人治死。

徐斯喝完了一杯酒,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齐思甜发了一条短信给他,问:“我已经收工从横店赶回来了,要不要来我这里洗一个按摩浴?”

他把短信摁掉,决定去放松一下。

门外的秘书还在坚守,看他出了门想要离开的样子,赶忙立起来提醒,“江小姐在等候区等您。”

徐斯皱眉。

Jane很为难也很无奈,“我向江小姐讲过了,她很坚持,所以下午就亲自赶了过来。我原本想请示您,但是江小姐说不要打搅您,她可以等。”

徐斯有些愠怒,他走到这一层楼最外头的等候区。

徐风大厦的等候区是以时尚卡通出名的,桌子坐椅全部从美国进口,各种有趣的水果造型,很亮丽的颜色,同五彩缤纷的果汁很是类似。

但是这种坐椅坐起来未必舒服,都是冰冷的硬塑料。

江湖就蜷在一只香蕉坐椅上,在苹果形的桌上开着她的笔记本,正玩着“祖玛”。

徐斯走到她的身后,她浑然不知,还在专注着手头的游戏。

徐斯便也没有作声,他瞅着她的屏幕。这个女人在瞎玩,一只只和水果颜色一样鲜艳的弹珠毫无章法地落在游走的珠串上,不曾消掉任何一个颜色的珠串。

这样下去一定死路一条。

她也许在这个钟点,脑袋也似糨糊了,所以玩得毫无水准。

徐斯刚想敲敲江湖的香蕉椅背,江湖正好轻轻点击鼠标,又发射了一颗蓝色的弹珠。于是奇迹发生了。

这颗蓝色的弹珠,简直就是一颗生命之珠,被江湖发射出去之后,迅速消掉了一串蓝色的珠串,当蓝色的珠串被消灭,两串紫色的珠串又相接,再被消灭,以此类推,那整整一串看似快要覆灭的进金字塔洞口的珠子,一颗一颗爆发了烟花似的,在屏幕上绽放,一直到最后的胜利。

徐斯看得目瞪口呆。

江湖是等屏幕上的分值跳好了之后,才转过脸来。

徐斯想,三个月后的江湖,同三个月前又有了不一样。

她的头发长了一些,顺到了耳朵后头,剪了个齐额的刘海,服帖地顺在眉毛上头。顶着简单的童花头,让江湖这张娇憨的面孔更加娇憨了。尤其是此时此刻,还有半分的惺忪。

她就这么对着徐斯笑了一笑。

徐斯头一回发现,江湖原来有小虎牙,所以笑起来更像只娃娃。这是在天城山的旅馆那晚都没发现的。

江湖半侧过身,抬头望着他打招呼,“徐先生,您好。”她又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十一点半了,明后天你有没有空?”

徐斯以为自己听错了,眼前此女子竟然没有要求当下让他来听一份合作方案。他也微笑,“如果你要约时间,同我秘书联系一下即可,不必这样跑一次,太过麻烦了。”

江湖似乎是哂笑了一声,微不可辨,但徐斯知道她一定是哂笑了。她说:“您贵人事忙,我跑一次是应该的,因为是我要打搅您。”

她讲完关掉了电脑。

徐斯才发觉自己竟能耐着心,看着她慢悠悠把笔记本关上,放进了电脑包,慢悠悠把搁在另一只橘子凳上的外套套好了,最后慢悠悠站起来。

江湖转过头来,对牢了他,才问:“那么明后天您几时有空?”

徐斯明明比江湖高了一个头都不止,看着眼前的江湖,怎么都该是俯视的。可是怎会平白无故带了几分心烦气躁?

而江湖在等待他的答复。

她没有任何骄纵的意思,满脸的企盼,甚至可以说很有些真诚。

徐斯突然正色,讲:“江小姐,我收购腾跃并不是兴之所至。”

江湖点头。

“所以,如果最后我还是不能满足你的愿望,我先在此表达我的歉意。”

江湖再点头,然后说:“徐先生,我想买回腾跃也不是兴之所至。”她伸出手来,“但我要感谢您的坦诚,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拨出时间给我。”

她这样一副娃娃面孔,真真纯真如孩童,仿佛半点污浊都没有。确也不能怪江旗胜将她如珠如宝地捧在掌心呵护,她本来就应受到这样的保护。

徐斯在心内对自己懊恼,江湖要是软弱下来做出请求的姿态,也许没有人能够拒绝。他伸出手同江湖握了一下,讲:“明天十点半。”

可是江湖说:“会不会太早?”

不能说娃娃面孔的人没有攻击性,而江湖毕竟还是位大小姐,言语之间,时不时露一些讥诮出来,好胜对手一筹。

她不会不带一点点攻击性,这才像是江湖。徐斯想,她还不是变色龙,所以他不该去做计较。

他摇头,“不会。”

这天夜里,徐斯回了自己在浦东的小别墅,淋了浴,出来发现手机上又有齐思甜发来的一条短信,问他今晚会不会过去。

徐斯回复了三个字,“不来了。”

他在睡觉之前下载了祖玛,玩了半个小时,发觉江湖的那种玩法需要一些技巧。在这晚,他没心情去琢磨这些技巧。他把游戏关闭,入睡前,忽而起了兴趣,不知道这三个月江湖到底玩了什么把戏,做了什么准备。这么一想,他反而对明天的约会生出了意料之外的期待。

这一夜,江湖没有睡得很好。

很艰难很艰难,她才能在终于等到徐斯的时候,给他一个笑脸。

这是她出生以后的第一次主动示弱,而且用了女性原始的本能。

徐斯根本不会知道,她心浮气躁地打着游戏,从下午两点等到夜里十一点半,她几次想冲进他的办公室里,把笔记本砸到他的脑袋上。

但是为了三个月来所做的努力,她想,她需要忍受。忍受徐斯的秘书对她无情的拒绝,忍受自己必须厚着脸皮上门找人求人,忍受自己在别人的王国足足坐了近十个钟头,还必须面对别人的下属指指点点。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某一首歌里这样唱道。父亲就非常喜欢这首歌。

不能随随便便成功,就要经历风雨。

江湖是强迫自己终于等到了徐斯,同时强迫自己等到徐斯以后,用那么云淡风轻的态度提议另约一个时间详谈。

徐斯是不可能在晚上十一点半还有精力听她把她的计划讲解完毕的。

江湖在半夜没有睡着,又爬起来上了一会儿网。

她打开人气很高的一个论坛,在里头的子论坛有一张帖子,标题很长很醒目,“80后的你,有没有暗恋过打篮球的男生?我的暗恋败给一双国产鞋”。帖子很红,有十几万的点击和上万的回帖,还被版主加了精放上论坛的首页。

江湖把帖子打开,楼主把帖子写得很长,从她的初中开始,她一直暗恋着穿腾跃鞋打篮球的男孩,总是偷偷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她最大的心愿一直是想买一双进口球鞋给他,可是当她鼓起勇气买好了球鞋,却发现另一个女孩送了一双新的腾跃鞋给男孩。

也许女孩的文笔很优美,也许这个故事让人为青春的遗憾产生了共鸣,一场网络怀旧被启动。有人贴了腾跃鞋的照片——洁白的鞋面,挺括的鞋侧,有两条几代人都熟悉的硬挺的弧线。一时间勾起好多人关于此鞋关于初恋的回忆。

一张帖子的火热程度超乎了发帖人的预料。

江湖也没有想到结果会这样火爆,她把做好的将要陈述给徐斯的PPT打开,看了一眼自己写在第一页的用微软雅黑这么端正的字体加粗的句子——“有些品牌的力量,超乎我们的想象,而我们一直没有完全相信它们。它们一直就在我们的身边,从未离开。”

次日,徐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着江湖做的报告。江湖开场的第一句便是这样一句话。

徐斯问:“你要给我说故事?”

“徐董事长。”江湖称呼道。

但江湖的这个称呼,真叫徐斯有些坐不住,仿佛眼前这个精神奕奕的女子,已经胜券在握了。他阻止说:“你可以叫我徐斯。”

江湖微笑,“我希望可以有机会称呼您董事长。当然,如果在腾跃上头您可以网开一面,我会更加感激之至。”

徐斯挑眉。她可真不客气,胜负未定,她就开始讲起了条件。这副架势仿佛江旗胜仍在世。他且做一个有请的手势,江湖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其实江湖的故事比任冰叙述给徐斯的版本更加详尽,而她讲故事的技巧也着实不赖,很能吸引人。

但姿态是严谨的,她讲述的时候,挺身半坐,正视对方,眼波冷然,面上一直带笑。

太职业化了。

然,声音动听,清脆比黄莺。但徐斯认为,这个故事再动听,也与实际操作毫无瓜葛。她的报告太感情用事了。

等江湖终于讲完了历史,已经过去十五分钟,徐斯说:“腾跃确实历史悠久。”

江湖仿佛早有预料,“不过还没有到让你关注的地步,对不对?”她直视徐斯,“但是对消费者来说,只要还记得它,那么它就有价值。腾跃是可以实现盈利的,它比构造一个新品牌成本要低得多。”

她思考得和做得都相当全面了。

徐斯不语。

这就是冷静之后的江湖交过来的答卷。她说服他的角度,在商业层面来看已经很充分了,可是,她没有考虑到的是——徐斯根本不想做腾跃这盘制鞋生意。

至少他在江湖进来向他做这份报告的时候,还是没有想过盘活腾跃这个品牌。在江湖的汇报结束的时候,他也没有最终下决定。

而江湖的PPT已经结束了,她知道自己该如何镇定下场。她从容地关闭了电脑,然后对住徐斯讲:“徐董事长,我对腾跃的营销方案有个全盘的规划,但是计划要晚几天才能同您沟通,我需要一些财务数据。”

却原来她还有下文,这成功吊住了他的胃口,徐斯很想看看她做的营销方案。但目前,他蹙紧眉头,她从进门口至今一个小时,把“董事长”和“您”两个敬称说了无数遍,着实刺耳。

徐斯颇为烦躁地站起来。

他一贯热性子,总把空调调在恒定的二十七度,这一间接待室就保持这样的室温,在此环境下,他的心内不应该还会存留一些燥热的感觉。他对江湖说:“江小姐,你很用心——”

江湖也跟着立了起来,抢过这个话头,说:“所以我热忱希望我的方案可以得到您的支持,腾跃有一套很老的班子,有很好的技术工人,欠的只是管理和营销的东风。”她略略昂了昂头,“这句话是我父亲生前同我讲过的。我个人微不足道,但是我父亲在这一行内的眼光还是很有一些的。”

徐斯笑,带刺的玫瑰依旧带刺,玫瑰的尊严也不容玷辱。他能尊重。

江湖继续讲道:“我希望约您下周的时间。”

徐斯明白江湖的策略,她在争取同他保持一定程度的接触频率。她这样请求着,神色也是郑重的,但没有真正求助的意思。这位大小姐是不屑放下身段真正求人的,做到如今的心平气和,已属可贵。

他想他不应当有所为难,尽管他还没有任何决定。徐斯顺手翻了一下台历,讲:“下周恐怕有些困难。”

江湖说:“没关系,我同您秘书保持联络。”

徐斯用手撑了一撑台面,无奈微笑,“你老是‘您’来‘您’去,我受之有愧。”

江湖垂首略一凝重,说:“因为是我在求你。”

今日的江湖,不再趾高气昂,不再歇斯底里,她用一段坦荡的风度,让徐斯能够相信她已足以接受任何挑战和打击。

徐斯把手伸出来,对江湖讲:“我会考虑你的方案。”

江湖也伸出手,“希望我们能够合作愉快。”

徐斯请秘书Jane把江湖送了出去,便又处理下一段公事,看到任冰的报告,想到最近事务繁忙,还未同这班新下属开席叙情,便把Jane叫进来嘱咐,“今晚七点在景阳春订一间包房,帮我定好任总等几位童装项目同事的时间。”

Jane面上一阵迟疑,想了想才汇报,“恐怕任总会没时间。刚才送江小姐去电梯口的时候遇到任总,江小姐约任总晚上吃饭,巧了,也是景阳春。”又觑着老板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就加多一句,“任总答应了。”

徐斯问:“是景阳春哪一家店?”

Jane绝对是徐斯的好秘书,尽忠职守答道:“茂名路上的那一间。”

徐斯又站回到落地窗前,往下看,想,江湖应该已经走远了。

好一个江湖,端的行事光明磊落,能当着他秘书的面约他的管理层吃饭。不自觉地,徐斯嗤笑了两声。她是根本不在乎他知道与否,或者明知道他一定会知道的,却还要这样做。

江湖依然霸道。

徐斯拿了手机出来,拨了个电话给许久未联络的莫北,讲:“今晚你不用当奶爸了吧?我请你吃饭,去景阳春。”

莫北说:“我得请示一下。”

徐斯表示轻视,“是男人吗?”

这是逼得哥们儿不得不答应赴约。他又电召另两位发小,结果都称忙推辞了。最后到了饭店的酒席上,徐斯不住抱怨,“一个个一结婚都成家庭妇男了,喝个酒都这么不痛快。”

友人莫北一贯的好脾气,不同他多计较。两人边吃边聊,气氛惬意。

莫北说起妻子莫向晚刚出月子,预备重新找工作。

徐斯隐约记得莫北的太太莫向晚曾与齐思甜在同一间传媒公司任职,担当的是艺人管理的工作,行内很有些名头,后来辞职在家待产。

他不知怎的又想起一桩事,十分巧合的是,江湖应该也曾在这间公司任职,年初日本那场晚宴就是他们公司承办。

于是他对这个话题留意了一下,还随口热心一句,“我也帮你太太留意留意好的工作机会,最好朝九晚四,早早回家对不对?”

莫北看出徐斯戏谑的表情,笑笑同他干了一杯。两人海阔天空聊了不少闲话,只是过一阵,隔壁包间内举杯把盏的声音过于响了一点点,打搅到这边的气氛。

那边似乎是在划拳,呼呼喝喝的,忽而又开始唱歌,唱的是五音不全的老歌,徐斯这里听到那边扯了两句,什么“在我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和亲爱的朋友热情相拥——”。

徐斯把服务生叫进来,“去隔壁提醒一下,克制克制。”

服务生依言去了,那头清静了一会儿,可过了一会儿又闹了起来,碰杯声响不断,连莫北都皱眉了。

服务生不好意思地解释:“这是间大包房,用隔断成两间的,所以隔音效果差,真对不住。”

徐斯也就只能随他们去了。

只是如他意料中的,他中间上厕所,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见了江湖。

她就靠着包房外的墙根站着,紧紧闭着眼睛,有一身的寂寥。

徐斯是走到她的跟前,才发现自己走了过来,而他和莫北的包房被他路过了。

江湖的脸蛋红扑扑的,胸口起伏,周身一定很烫。

这个模样的她,他见过一回,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此刻不能够去仔细回味。

也许是感觉到了面前站着人,终于,江湖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瞳先是涣散的,迷惘的,而后慢慢回过神来,聚焦到他身上,就如变脸一般,她的眼神立刻就冷了。她还扯了一个同样冷冷的笑容,抬头迎向他,说:“嗨,我怎么这么倒霉,上哪儿都能碰见你?”

她有满身的酒气,外加略带厌恶的口气,让徐斯很不舒服。

徐斯先自皱皱眉头,她喝得如此醉醺醺,那当然不应计较,便笑了一笑,“公共场所,随便遇到,在所难免。”

江湖也勾了勾嘴唇,竟然也笑了笑,露出她的小虎牙,格外可爱,加上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好像摆在水果摊前头最诱人的红富士,一口下去,一定脆生生,但不巧也可能崩了牙。

她说:“徐斯——你——你好得意啊!”

她明明是醉态可掬地讲出这句话,让徐斯却有被崩了牙的愤懑,他本能就往后退了一步。

江湖往前进了一步,伸出手来。徐斯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她的手在他的面前晃了几下,身体也跟着摇晃了两下。

徐斯略一迟疑,想,他该不该再抓住她的手?但就上一次抓住她的手的后果来看,那并不是什么好果子。

这时有一间包房的门打开了,有人走出来唤了一声“江湖”,然后看到了徐斯,便没有近前。他后面唤的一声是“徐董”。

很巧,出来的这位是任冰,而他的包房就在徐斯的包房隔壁。

徐斯或在意料之中,正想打个招呼,可还未转身,衣襟一下被身前的摇摇晃晃的醉鬼捉住了。小醉鬼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将腰一躬,就对着他“哇”一声呕吐出来。

任冰大吃一惊,待上前来,只见徐斯的名牌衬衣、西裤、皮鞋无一幸免,都沾上了又酸又臭的呕吐物。而他的脸,因这猝不及防的意外瞬间扭曲得发了青。他头一个反应就是伸手要掰开江湖揪住他领子的手,可江湖不知怎的就是死死揪住不肯放,让一贯仪态翩翩的他低吼起来,“妈的,你给我松手,松手,听到没有?”

这番一闹,两间包房内的其他人等都惊动了,纷纷赶了出来。

任冰的这间包房内的人士,徐斯大多都面熟,均是红旗的高层,什么财务总监、财务经理、采购总监、HR总监等等,加上一个任冰,看来江湖是请这群红旗元老吃散伙饭。

元老们一见江湖失态,也失了色,财务经理岳杉慌忙赶过来,同任冰一起七手八脚把江湖从徐斯身上拉开了。

而徐斯一身的狼狈已经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他抿住唇,额头青筋暴跳,双眼狠狠盯住伏在岳杉肩头似乎已然醉过去的江湖。

那边的长辈立刻过来为江湖向徐斯道歉,服务生七手八脚赶来打扫现场,莫北过来拉了一拉徐斯,讲:“我刚才让这边店长去隔壁百货大楼买衬衫了,你先进包房清理清理。”

徐斯恨恨瞥江湖一眼,她已经被岳杉扶进了他们那边的包房,整个人软软的,无知无觉,让他更觉可恨。

徐斯在包房内的卫生间简单清洗了一番,换下脏臭的衣衫,此间的经理也将买好的上衣下裤送了来,尺寸正好,只能庆幸今日同来的是发小。

等徐斯整理干净走出卫生间,任冰已经等在他的包房内,是有话要讲的样子。莫北见状便先告辞了。

任冰叫了一壶茶,给他斟了一杯,问:“徐先生,你没事吧?”

徐斯只觉得身上还留着呕吐物的脏臭味道,一想起来自己也要作呕。他冷冷地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任冰道:“江湖喝多了点儿,今天都是看她长大的叔伯阿姨、大哥大姐,难免放肆了。”

徐斯冷着面孔问:“以前江旗胜也放任她喝得这么没轻没重的?”

任冰附和地笑了笑,然后斟酌字句地半透露半询问,“江湖今天说想重整腾跃,红旗的财务岳经理已经答应加入她的团队了。”

徐斯听笑了。这小醉鬼请这班元老吃饭,果然是这意思。她竟然这么自信,已然开始招兵买马。徐斯在这极短的时间内,竟然想到如果不如江湖的愿,她会如何?但答案来得也更快,她势必不屈不挠,再接再厉。

但这宗合作是有光明所在的,他徐斯又何必拘泥在此诸多刁难?他可不会像她,醉了一顿呕吐,波及无辜路人。

徐斯的心情平静下来,抬头看了眼正喝茶的任冰。

就他现在这位下属透露的讯息,最后肯陪江湖冒险的旧人只有一个。这帮老狐狸,一个比一个懂得保重身价。他反问任冰:“你觉得怎么样?”

任冰握着茶杯想了一想,才说:“江湖毕竟是江董的女儿,只是年轻了点,不过因为年轻,才有更多可能。其他的旧同事能看到她成长,也替故老板欣慰。”

徐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入口冰凉,这才发现错拿了莫北的杯子。果真是人走茶凉。他讲:“江湖也有心了。”

这时候任冰的手机响起来,徐斯示意他接一下。

给任冰打电话的是岳杉,她说:“我把江湖送回去了,徐先生那儿没什么事吧?”

任冰稍稍掩了手机说:“没事,放心吧!”

“没影响就好。”岳杉把手机挂上。

她扭头看着车后座歪在车窗口吹风的江湖,无奈道:“你这丫头,何必跟人争这个闲气呢!”

江湖愣愣地趴在车窗口,风呼呼地吹着她整张面孔都发了凉,她才缩了回来。

“他们这种人,专门落井下石发战争财。今天任冰不是讲了,过几天这位徐斯先生就要去北京,趁他们的竞争对手出事去享渔人之利了。”

岳杉叹息,明白她心的不甘,所以才会去恶作剧报复徐斯。这就是江湖,有冤必伸张。她劝慰,“但也不要借醉装疯,得罪了他,影响了腾跃的事情就不好了。”

江湖同岳杉在后视镜中相视一笑,她诚挚而感激地讲道:“岳阿姨,谢谢你关心我,帮助我。爸爸讲过,你是可以信赖的朋友。这一次我要麻烦你了,本来你都可以退休了。”

岳杉在后视镜内,久久凝视了江湖一阵。

江湖认真专注的神情,是极像江旗胜的,尤其是请求别人帮助的时候,眼内仿佛又一线光芒透出,或许是希望之光。她会让你以为,你对她的帮助一定能抵达她所期望的成功。于是,这样的帮助就会变得更加有价值更有回报了。

岳杉说:“我相信你会是个好老板。以后的路还很长,我们一起努力。”

岳杉今年已经五十三了,应当退休回去享受清福。江湖请她出山,用了眼泪攻势,还有父亲的旧语。

一切原因无他,是江湖午夜梦回,看父亲旧照片的发现。父母在自由马第一个专柜前的合影后方,有岳杉的半个身影。她剪了齐耳的短发,穿的确凉的衬衫,手臂上戴着藏青色的袖套。闪光灯亮起来的时候,她的眼睛看向了父亲的背影,而眉间有淡淡哀愁。

这是一瞬间的永恒。

江湖却在二十年后的现在才发现,竟然也电光石火,明白了这么多的旧人之中,能陪她于深渊处立起来的,也许只有岳杉。

江湖仰面瘫软下去,酒醉的脑壳逐渐在清醒。

她想,她还是借了父亲的光。其实没有父亲,她真的什么都不是,可能连岳杉都不会在身边。

但是,从今日起,她要站起来,保持健康的身体和清爽的头脑,用事实来证明她的成与败,对与错。

江湖长长吐了一口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