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决意逆风去

“面对迷茫的未来,”

“她渐渐学会隐忍。”

“只因为开始懂得:”

“自己并不比别人幸运,”

“而冲动,”

“永远比坚强容易。”

上海的春天,确实比所有人预期的都要来得早。三月出头就有微微的热风扑面,让人从容脱去厚重的外套,轻装上阵。

有了好的气候,才能告别一季残冬,重新站回起跑线,迈开一年的序章。

在浦东郊区的南段,隔着主干道的两边,有总计占地一千亩的巨大建筑群矗立,气派非凡,尤其隔道两边主楼间还修了封闭式天桥,桥身挂着一排巨大的广告语——“我的城市,我的生活:自由马”。

徐斯先把他新买的雷克萨斯停在马路一边,卷起手边的报纸,在扔到车后座之前又瞧了一眼。经济版头条一排黑体大字,写着:“红旗集团控股方四水市纺织一厂拟于近日对外出售原红旗分块业务”。

他丢开了报纸,打开车窗,探出头往这边的天桥上张望,看到有工人正在作业,准备将广告牌缓缓放下来。

徐斯把车开入厂区,才停好了,就看到了舅舅方墨剑从车间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不少工作人员和服装业的大老板。

方墨剑见到徐斯并不太意外,但也没有当众招呼他,只管同身边人讲着话。徐斯就意态悠闲地在旁等着,直到觑见舅舅独自往二楼的大会议室行去,他才跟了上去。

方墨剑先是瞪他一眼,“你今天这么急吼吼过来是打的哪门子算盘?”

徐斯笑嘻嘻地讲:“我来学习参观。”见方墨剑板牢了面孔,他才又接着讲道:“我一直对自由马的童装副牌小红马挺感兴趣的,这回来看看。”

方墨剑骂道:“小狐狸,我早知道你没安好心。”

虽然被长辈说中了心思,但徐斯并没有心虚。他会选择今日赶来,的确是没打什么太光明正大的主意。

稍后,一旁的会议室内即将由四水市经济系统的领导代表红旗的股权方来宣布红旗集团的分块业务出售计划。今日到此的企业家们全部都是打着同他相同的主意。

但徐斯多一层笃定。

在这位严苛的表舅面前,他只需要将意思表达清楚,一般是会得到意想得到的帮助的。他也相信舅舅对自己的盘算也是有所耳闻的。

果不其然,方墨剑又问:“我听你婶婶讲,你还想要腾跃制鞋厂?”

这却让徐斯有些意外了,没想到舅舅会关心到他的一盘大计划中额外的小计划。

他这回野心勃勃想托舅舅的关系,把红旗集团的童装品牌用个较为优惠的价格买下来,也预备着再购进一两间制衣厂、制鞋厂以备生产之需。方墨剑口中提到的这间腾跃制鞋厂就是他计划购进的其中一间。

徐斯寻找合适对象收购时注意到腾跃制鞋厂,倒是因为这是间成立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厂,生产的胶底鞋在十几年前曾红极一时。这些年来却渐渐没落了,只能托赖接红旗的订单和外贸订单来维持经营。又适逢红旗动荡和金融风暴,就有些支持不住的意思,但胜在行业经验还是丰富的。

徐斯托中间人寻到鞋厂的一位裴厂长套了套意思,没想到对方竟然十分愿意,徐斯自然顺水推舟了。

只是舅舅特地一问,让徐斯好生疑惑,他答:“是啊,有什么掌故?”

方墨剑讲道:“这鞋厂以前的厂长是老江的丈人,老江就是从腾跃开始入这行的。那时腾跃还是国有企业,后来是老江帮着私有化后还给了老丈人家,现在他们的厂长是他的小舅子裴志远。”

徐斯一呆,实在是没有想到无意插手的鞋厂也会同江湖家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今日也是约了腾跃的厂长在此地进一步洽谈。这么一想,他的心里立刻生出一些些道不明的别扭劲来。

也真是白日不能说鬼,他跟着舅舅一路上了二楼,一拐角,就在二楼会议室门外的等候区看到了江湖。

江湖坐在会议室外大型布展区的台阶上,她身后的布展区还有三五个木模特身着去年自由马的冬季新款,摆着很好看的姿态。

她坐在模特下首的阴暗角落里,蜷着腿,没有动,更不知道目光放空在何处。徐斯乍一眼看去,以为那也是一个不会动的模特。

江湖身上穿着自由马的春季新款露肩的修身长绒衫,一直盖到臀部以下。绒衫是黑色的,她的腿上又配了黑色的打底裤,下面一双棕色的羊皮长靴。一身的衣服朴素而得体。

从徐斯的眼里看过去,江湖的这个姿态很美。从她的额线到鼻尖到下巴,还有纤长的颈,过渡到从圆领中袒露出的圆润的肩膀,以及修身的绒衫包裹着的身体,线条一路都很流畅,几乎就是个假人了。

方墨剑上前一步,唤了声:“江湖。”

江湖抬起头来。

她的短发稍稍长长了些,盖住额头,她下意识用手拂了一拂,答:“方叔叔。”

方墨剑走上前去,徐斯停留在原地没有动。

他并不如一般情场玩家一样,无论经历怎样的风云变幻,都能岿然不动声色。那一夜的荒唐和惊变,是让他有一点尴尬的。

尤其,他当时还打着她父亲公司的主意。往深层讲,他委实太过欺负妇孺了。

洪蝶婶婶也严厉地警告他,“这件事情你要快点忘记,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那有关人家小姑娘的清誉。”

徐斯不是不警醒的,他甚至自认确实做了一桩至大的丑事。他这般偷香窃玉的行径,同江湖之后那刚烈求死的对比,即可让他狠狠羞愧一番。

这实在是稀里糊涂的乘人之危,太不够光明磊落了。

徐斯甚至有想过,自己其时并无女友,他可在江湖丧父这段时间,给予她一些情感补偿。

但似乎江湖并不这么想。

就在那夜次日的清晨,徐斯走进旅馆大堂用早餐,远远看见江湖独自倚窗而坐,面前放着笔记本电脑。他走近一些,可以看见她上的是中国的门户网站,网页上偌大的标题很显眼——“服装大王江旗胜覆没实录”。

徐斯在自己房间里上网时就看过这篇报道。报道写得很详细,该记者似乎从多方面了解了江旗胜的过往商业行为,将其猝死归根为两个原因——其一,是江旗胜股改失败后,转而与房产商沈贵投机房地产,投资的房因施工方偷工减料而猝然塌方,相关人等自然免不了吃上官司;其二,便是江旗胜私人投资的香港利都百货股票因其和澳洲环宇金融以购股及物业换股形式收购计划失败而下挫,这一役让他的私人账户浮出水面不说,经济损失也十分惨重。

这两点都在点子上,和徐斯知道的基本一致。

不过,那时候,他在想,以江湖当下的精神状态不太适合看这样的报道。

果然,江湖的肩膀耸动了一下,徐斯下意识地走了过去,递上一张餐巾纸。

江湖回头一见是他,起立转头想走。

这般无礼得太过明显了。徐斯面色不由沉了一沉,存心拉开她身边的椅子款款落座下来。

江湖面上青白不接,是发觉了自己的反应失态了。但她没有立时说话,或者她根本就认为她与他,全然没有话题,也无进行话题的必要。

徐斯心里一冷。

通过江湖的态度神情,他也能大致猜测她的心理。

恐怕她当昨夜是一出荒诞剧,是她放纵自己堕入深渊的魔幻夜。白日一线光现,她就得脱离,尽量让自己远离。

这个念头,让徐斯不是那么舒服。

而江湖只讲道:“我得回房了,少陪。”

下一刻他握住她的手腕。

昨晚他曾经沿着她的手,握牢过她的腰,让她没法动弹。她的反应,迷糊而热情。如今,她的反应是忍不住地自然地打了一个寒噤。

不过一夜,她对他的碰触,竟然本能起了抵触,再加上这么个无视的厌恶的态度,令徐斯心头无端端起一阵无名火。

他松开手,讲:“昨晚我大意了,没做其他措施。”

口气佯作稀松平常就事论事的。但他注意到江湖咬咬牙,闭了一闭眼睛,方觉自己的口气有问题。

她是谁?至少江旗胜在江湖上威名犹存,她的千金身份依然有效。他这样说出来,之于她,是过分了一点点。

但徐斯不会收口,也从不认错。

直到江湖清了清嗓子,这样同他讲:“出来玩的总是要承担一点责任的,做好点防备工作,对人对己都有好处。这个道理我懂的。”

讲完以后,她疾步走出此地,逃也似的。

徐斯愣了一两刻,看江湖走远。忽然手机就响起来,那边有一把好听的女声说:“徐先生,你好。我是齐思甜。”

这么一个轻声细语的开场白之后,齐思甜用温柔的又不失身份的、邀请的又并非乞求的语调讲:“我第一部电影要上档,不知道你有没有空捧场?”

徐斯是太有空去捧场了,他答:“回国后我让秘书到你经纪人那边拿票。”

齐思甜讲:“好的。”

这才是徐斯该得到的异性的态度。

而反观江湖,前晚疯癫浪荡,第二天便整装变作淑女,翻脸赛过翻书,无情更胜男子。连生在女士掌权家族的徐斯都无法习惯。

这个女人的反应永远出乎他的意料。

既然江湖当无事发生,他徐斯也发扬女士优先,跟着当无事发生了,也算成人之美了。只不过心头总有一层挥之不去的不是滋味。

尤其现下方墨剑唤了一声江湖,江湖的目光明明往这边扫过来了,她是看到了他的,但她就是当作没有看到他。

徐斯不希望自己第二回自讨没趣,干脆就立定在原地,并不走上前去。

方墨剑往前走了几步,一眼先看到展台对面的窗没有关牢。虽然三月微暖,但令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受这冷风,就太说不过去了。

他先将窗户关牢了,待回过头来,江湖已经站了起来。

她说:“方叔叔,我就是来看看,还有一些爸爸的旧物要整理,弄好了就走。”

方墨剑关心道:“你要注意身体。”

江湖欠了欠身,想要转身离去,方墨剑又叫住了她,招手让她过来低声嘱咐,“你爸爸生前同沈贵在高尔夫球场赌过一场球,赢了沈贵五百万。沈贵上周进牢里之前,已通知助理把支票转给你。”

江湖惨然地笑了笑,茫茫然问:“爸爸怎么会赢沈叔叔这么多钱?”

方墨剑没有回答。

江湖便明白他的不便之处,也就不问了,只向他又欠了欠身,转身往另一头的江旗胜旧日的办公室走去。

她在门外徘徊了许久,实在没有勇气踏入父亲去世的地方。

有人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江湖转头,是在红旗集团服务了二十年的财务经理岳杉,她同时亦打理着江旗胜的私人账户,同江氏父女关系很亲厚。

江湖看到岳杉,就像望见了亲人,迷迷糊糊孩子气地问她:“岳阿姨,我爸爸走的时候,是不是没有痛苦?”

岳杉中年富态但又不失白皙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痛楚。

她是第一个发现江旗胜在办公室内气绝的人,她记得江旗胜最后的样子,倒伏在他的办公桌上,冷冰冰的,皱紧眉头,微微张着嘴,双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

这根本不像一贯意气风发的江旗胜。

岳杉一直没有将这一幕告诉江湖,她只是宽慰,“是的,你爸爸临终面容安详,就像在梦里过世。他不曾受苦。”

江湖的眼圈还是忍不住红了。

岳杉的眼圈也忍不住红了,“我还有些事情同你说。”

她默默看一眼江旗胜办公室的大门,转了头,把江湖领进了另一头一间小会议室,把门关上锁住,再把自己随身拿的文件一一放在了江湖的面前,说:“这是你爸爸生前存放在我这里的东西,所有的手续都清了,我也确认了可以动用这部分财产,今天正好全部交还给你。这些是他在本地、北京、广州和香港以你的名义购买的房产;这些是他存在本地银行保险柜内的珠宝首饰;除此以外,你爸爸有海外股票投资,不过你也晓得这部分亏蚀厉害,而且上面在查。他个人的银行户口全部被冻结了,要做清偿工作。”

江湖一份一份拿过来看,一份一份都令她惊讶。她说:“爸爸比我想象中有钱。他考虑得这么周到。”她把文件一一阅览完毕,问:“他亏了好几亿,怎么可能还剩下这么多?”

岳杉伸出手来,她紧紧握住了江湖的手,“这些问题,你不要多想了,于你无益。”

江湖反握住岳杉的手,急促地发问:“爸爸买的股票亏了,投资的楼房倒了,连累红旗跟着瓦解了,可是,他可以想办法还的,虽然——虽然还是要去坐牢,但他都是可以活着的,他为什么会支持不住,为什么会突然心肌梗塞?”

只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她问好了,自己又哽住了。她侧头,玻璃窗上折射出她的容颜。

她分明看清楚自己的惊恐。

有一种心底缓缓酝酿的惊恐在盘旋。自天城山的那个下午开始的恐惧——她不敢再想。

岳杉并不知道江湖的心头万千情绪,但见她神情悲戚,只怕她又要伤心,轻轻拍她的后背,安抚说:“他是个爱护女儿的父亲,他是个走在许多人前面的企业家。”她紧紧握住江湖的手,紧得江湖无法再思考下去,“这就够了,对你来说,够了。”

江湖茫然点头。

不要想,不要想。她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岳杉最后还是忍不住讲了一句:“江湖,你要记牢,这条路是你爸爸自己选的,没得怨。”她讲好这句话,终于也落了泪,低下头,忍了好一会儿,让眼角什么痕迹都没露出来。她抬起头来,还对江湖嘱咐说:“下半月有个晚报做慈善晚会,昨天发来了邀请函,希望你代表你爸爸去领了这个慈善奖章。这是他的荣誉。”

江湖吁一口气,艰难地点了点头。

岳杉依然是不忍心,再三嘱咐说:“你未来的路还很长,要好好自己照顾自己,你爸爸才会放心。”

江湖黯然着,在历经丧父之痛以后,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是万不得已的无奈和不得已而为之的悲戚。

岳杉打开了会议室的门,红旗的营销总监任冰正捧着箱子站在外头等着。这位业内人人称道的江旗胜得意门生的眼圈也正微微泛着红,看到了江湖,说:“江董生前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任冰和岳杉都坚持为江湖拿了东西送到停车场。

江湖再三道了谢,也是因为父亲的葬礼正是任冰一手操办,帮衬了自己不少。她还关心地问道:“你的去向定了吗?”

任冰迟疑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江湖露出一个祝福的笑容,“那就好,你们都会有新的开始。自由马也会有新的选择。”

任冰跟着笑了笑,“江湖,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确实,岳杉、任冰连同这边的红旗厂房,如今已成为属于父亲的历史,一切都过去了。

江湖心中一痛,打开车门正想上车,偏偏瞥见了舅舅裴志远陪着徐斯走出了大门,让她心底这一痛痛至大吃一惊。

舅舅裴志远要卖腾跃制鞋厂的消息,她从日本回上海时就听说了。

这是父亲逝世后江湖心头的另一宗剧痛。

外人不晓得,而江湖明白腾跃制鞋厂对江家,对父亲意味着什么。父亲几经周折想要把红旗私有化而始终不得如愿,但他曾经实现了将腾跃私有化。

这是父亲完成的一个事业的奠基石,是父亲对母亲的一份真情挚爱,绝不容玷污。腾跃鞋的历史带给她的骄傲,甚至超过了曾经的自由马带给她的荣誉和身价。

江湖曾几次三番寻舅舅磋商此事,她只有一个念头,腾跃是母亲和父亲仅剩的了,是属于裴江两家的,舅舅不应该轻易卖掉工厂。

但舅舅裴志远因为炒股亏蚀了本,是铁了心要卖厂套利的,嫌这外甥女麻烦,总是想办法回避着她。

江湖根本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舅舅,而且他又是一副谄媚的情状跟着徐斯。这实在不能不促使她把事情往她最不能接受的一个方向想。

而任冰为她揭晓了答案,他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决定不瞒江湖,说:“你舅舅打算把厂卖给徐风集团。”

江湖狠狠咬唇,拔腿箭步上前,高声唤道:“舅舅。”

这一声极不友好又极其尖利,裴志远乍听江湖这样语气甚无理的呼唤,马上便有些挂不住了。

徐斯察言观色,不知这对甥舅有何公案,但显然他是不想做炮灰的,赶紧同裴志远道别,寻到自己的车就钻了进去。

裴志远见他要走,颇有几分焦急,想要撇下江湖跟着徐斯,却被江湖一把给拉住了。

江湖气急败坏又喊了他一声,厉声问道:“舅舅,你要把工厂卖给徐风?”

裴志远根本就是理直气壮兼气愤江湖坏他大事,出口也不算客气,讲:“连红旗都被卖光了,我小小腾跃又怎么了?你也晓得我每年做的那点贴牌生意是红旗的,还有一些外单,这回全部落空,我厂子几百来号工人也是要活口的。你捞着遗产可以坐吃山空,不要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到我厂子里一干民工弟兄头上。”

一句话就噎得江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头气本就不顺,被他一顿抢白,更是脸色愈发惨白。裴志远见状把口气软下来了,“江湖,我谅解你关心家里的产业,但是你实在得面对现实,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拍拍江湖的肩膀,就像哄一个孩子,哄完以后又四处找他的金主去了。

江湖站在原地发了好一阵的呆,只觉得自己刚才就是个傻蛋。她根本什么都干不了,她人在这座厂房里,却什么都干不了。

岳杉在她身后担心地唤她,她垂头丧气地摆摆手,也没有同岳杉和任冰道别,缓缓将车驶离了此地。

慢慢出了厂区,江湖闭了闭眼睛,悲伤得好像离开的是一片断壁残垣。她想,以后自由马广告语没有了,天桥也没有了。

想着,猛一闭眼,踩下油门,想要速速超车开过去,不用在这里徒惹伤悲。

这一路上不是很通畅,这时候又临近下班的高峰期,路面很堵。好不容易过了江,前头路面稍微通畅了些,却有车挡着,还是一辆雷克萨斯的跑车,速度开得很慢,一直拦着江湖的道。

江湖一时间心急,想要超车,谁知前头的雷克萨斯竟也突然改了道,又一下挡住了她的道。她一时闪避不及,往雷克萨斯的车尾灯上擦了过去。

两辆车都不得不同时急刹车停下来。

江湖心急火燎怒不可遏地下了车,冲过去,雷克萨斯驾驶位的窗也跟着摇下来。

竟还是个她一看即刻会火上浇油的熟人。

江湖简直是嚷了出来,“徐斯,你给我滚出来!”

雷克萨斯里头坐的正是徐斯。

江湖站在他的面前,毫不掩饰勃然怒意,吼完便伸手过来抓在他的车门窗上,使劲往外拽。

徐斯先是一头雾水。

刚才他只是想靠边停车接个电话,这个电话好像是刚才那位裴厂长打过来的。他本来不想接,但是手机一直响,他听得心烦气躁,便决定停下车来接了这个电话。

他是看准了的,此段路正临近公交车站,允许车辆停靠,而且他打了灯。在技术上规则上,他都没有错。

后头的红色保时捷Cayman是怎么擦上来的?

这女人又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他的脑筋还来不及转过来,但是,紧接着,这女人的粗鲁动作、粗暴态度一下触到他的神经上头。

在他徐斯的面前,这位江湖小姐不是漠视便是歇斯底里,小姐脾气发得太过无理了。他自小到大,何曾受过别人这样的待遇?

于是徐斯也懒得摆出和颜悦色的神情,干脆就坐着不下车,只微微把头一抬,轻佻地对江湖讲:“打122吧,开单子,我的保险公司会处理。”

江湖是头一回这么清楚地看着徐斯的面孔,也是头一回这么正视了他。

徐斯有一副风流倜傥的卖相,眉眼周正,不可谓长得不好。但是有一点,只要他想,他就能明明确确摆出一副气焰嚣张的神情。此刻,他就是这副神情。

徐斯没下车来,只从副驾座那头的包里掏出了手机,拨了电话。他有条不紊地说,发生了事故,有红色保时捷擦到了他的车尾,他的车在某路某段。

他根本是懒得同她计较。

可是江湖瞪着这样态度轻忽的徐斯,她想,刚才舅舅就是要巴结他;她想,就是有人这么虎视眈眈落井下石……就是他,就是这些人……

短短几秒钟,江湖想了很多,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忍了半天的怒火,随着这些想法喷薄而出,终于憋不牢了,索性发泄出来。

她指着徐斯便叫:“你长没长眼睛啊?这叫什么态度啊?路上随便乱停车啊?你妈没教过你公德啊?算不算个男人啊?”叫完伸脚就往他的车门上踹了一脚。

江湖这一脚用狠了力气,踢出大大的一声咚。她还嫌不解恨,又补了一脚。

车里的徐斯先是被江湖突如其来的撒泼吓了一跳,待到她真踹到他的车门了,还连连踹了几下,也撑不住了,噌一下就打开车门走下来。江湖一脚没收住,重重踢到徐斯的腿上。

这一下还挺重,徐斯皱了眉头,心头火起,跺一下脚,冷笑,“哟,力气还挺大的。违规超车你还有理了?说吧,想打架还是想耍无赖?哥哥都奉陪!”他讲完还撸了一下袖子。

围观的路人见了,真怕这开跑车的男人当场揍了那开跑车的女人,热心肠的赶忙过来拦了徐斯一拦,讲:“朋友,说归说,别动手,人家毕竟是小姑娘。”

那头的江湖握紧了拳,即刻也是一副随时想挥过去的架势。

路人又劝,“小姑娘火气不要这么大,你快把人家车门都踹出坑了,这可是一百来万的车!”

交警来的时候,看到这一男一女当事人站在马路旁边冷冷对峙,谁都没说话。热心的路人不是正忙着劝解,就是在议论这两辆车理赔起来所费多少。

交警一番检验,得出结论:车头车尾的碰撞不碍事,雷克萨斯的尾灯碎了,保时捷车头擦了点漆,开了单子嘱当事人寻保险公司理赔即可。本次事故应该是由保时捷车主担全责。

这个结论一下来,雷克萨斯兄弟立马利落地上了车,绝尘而去。独留保时捷小姐在此地,继续接受交警的质询。

江湖回到地处本市老洋房区的自家公寓楼下时,已经过了九点。

当中的过程很窝气,但又无可奈何。她被交警扣了驾照开了罚单当众教育了一通。周围有很多陌生人围观,她本该感到屈辱的,但是当街站着,热昏昏的头脑逐渐冷却下来。她是不该当街自暴自弃的,既然在日本的悬崖边已经折返,便要好好保重自己。

然而,那个徐斯,他的出现总是挟带伤损着她的利器,无意就会伤她一个摧肝裂胆——那万事绝望的一夜,还有心力交瘁的现在。

江湖停好了车,抱着纸箱子进了电梯上了楼,终于回到家里。

她扭亮灯,一眼便望见大门对面的父亲的房间,茶色的大门紧紧闭着。望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进入那间房间。

江湖只能把目光调开,环视室内。

母亲早逝,家里的一切都是父亲置办的,一贯地讲究简单和气派。整套设计精美的红木家具,黑色皮沙发,都是冷硬的色调。

原来有父女相依为命,江湖并不会觉着家里又冷又硬。可是如今只得她孑然一身,她往四周一望,只想,这红木怎么冰得像冰棍?黑色的皮沙发又太过墨黑了。还好客厅电视柜上放着好几只相架,都是家庭照片,还有父亲创业以来获得的各种国家级部级省级市级奖状,这才显得稍微热闹了些。

江湖从父亲的纸箱子里翻出了两只相架,放到电视柜上。

那两只相架头一只装了全家福照片。照片里的父母都还年轻,美丽的母亲一手挽着包,一手搀着不过三四岁的江湖,父亲两手叉腰,英俊的面孔满是睥睨天下的神气。

他们的身后是自由马在市百一店里第一个专柜,还有红旗的老员工正在他们身后摆放货品。

另外一张照片是江湖与父亲的合影。照片里还是三四岁的小江湖,她正张扬地坐在爸爸的脖子上,撅着嘴笑眯眯的,一双小手紧紧抱住父亲的脸颊。

被江湖的小爪子挡住半张英俊面孔的父亲抓住她两条白|嫩的小腿,向着镜头,笑得开怀。

父亲笑起来,总能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望之亲切,还令人倍生好感。

江湖却没有遗传到父亲一口漂亮牙齿,所以只能时常撅嘴。

父亲曾经讲:“我给你取名字叫江湖,希望你带几分男人的豪气。”

当时江湖向父亲扮个鬼脸,搂着父亲的脖子笑着说:“爸,要是我是男人婆,那不惨了?我将来嫁给谁去?”

父亲拍拍她的手,眉宇之间全是宠爱。

昔日情景宛在眼前,如今却只有悲伤排山倒海。

江湖抱着这张同父亲的合影,歪倒在沙发上,将身子蜷缩起来。

她又如这些日子以来一样,做了那个老长的梦。

梦中的自己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女孩,窝在父亲的怀里。

梦中的男孩也只不过才十岁,被他的妈妈牵着他的手局促地站着。

他仰头看着她,看着小小的她在俯视他。他没有打招呼。

她歪在父亲怀里,说:“哦,你是我家保姆的拖油瓶啊!”

他还是望着她,一句话都不说。

父亲发了火,拍了她的脑门,下手很重,斥道:“丫头片子说什么浑话?要叫高屹哥哥,哥哥成绩好,以后做你的小老师。你要跟哥哥好好学习。”

她的脑门很疼,把嘴巴一扁,就哭了出来。边哭边用眼角余光看他,他垂下了眼睛,根本不看她。

可是她猛地摔了下来,一屁股坐在草坪上,地上很冷,头顶更冷,有人俯视着她。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她叫她嚷她撒泼。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声嘶力竭,“你这个骗子!环宇金融要收购利都百货的消息,是你放给我爸爸的!你还去商业罪案调查科录口供!”

有人问她:“你要不要听故事?”

她想,什么故事?她已经听过一个故事了,一个逆风之处有朝阳的故事,怎么又有故事了?

可是,不对,她看到面前的人漠然地俯视着她。

这副面貌熟悉又陌生,她才明白了这不是他的天生冷然的性格使然。

江湖害怕地揪住了自己的前襟,她想了起来,原来在这天,在逆风之处有朝阳的故事之前,她还听了一个故事。

她捂住耳朵,可是他的声音这么清晰地传了进来。

“二十多年前,江旗胜手头有从北京要来的外汇指标,请我爸爸利用在深圳罗湖地区进出口公司工作的便利,为政府机关从香港进口办公设备,把手头的汇率差价清洗成流通差价套利。这是一笔很大的买卖,我爸爸动心了,他们配合得很好,也赚到了钱。但是这么大的一个逃汇案,怎么可能被放过?我爸爸被抓了起来,因为他的单位往来凭证有交易的记录。

“江旗胜变成了证人,出庭指证了我爸爸和他单位的领导。我爸爸被判了死刑。”

江湖是自下而上地透心地冰凉起来,瑟瑟发抖,眼泪迸流,仍是声嘶力竭地叫道:“我是个笨蛋!笨蛋!还是我把你推荐给爸爸!我害死了我爸爸!我害死了他!”

她只是不停地哭着,抽泣着,气都要接不上来,又缩成了七岁大的女孩儿。

也不知是梦里还是梦外,江湖脸上冰凉一片,一摸,触手都是泪。

她终于醒了过来,在黑暗里,听到自己的心脏疯狂地跳着。

江湖站起来进了卫生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的面颊,背后一大片晃白的瓷砖,阴冷冷的。她用冰凉的水抹了一把脸,脸颊轻颤着,受不住冷。

她想了起来,那梦,根本不是梦,是现实。

就在天城山旅社的花园里,高屹站在她的跟前,同她说出了这些话。然后这些话就变成了她心脏上的刺,时不时就扎得自己鲜血淋漓。

高屹——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只要想到他的名字就会心疼得纠起来。

不能想,也不可以想。

江湖盯着镜子,忽然哑声问了自己一句:“你信不信有神?”

问好之后,又放了热水,洗了一把脸,抹干以后,才想起来,这句话原来是父亲说过的。

那是父亲在母亲罹患肠癌去世后,安慰她的话——

“女儿,你信不信有神?”——

“妈妈就是神,所以她不会离开你。”

后来父亲决定顶着压力将红旗总部从四水市迁到交通更为便捷的浦东南部,也曾在家里一边吸着香烟,一边这样说道——

“你信不信有神?”——

“我就是神。”

江湖想得疲倦了,懒懒地回了自己房间。躺上床,闭眼,入睡,昏昏沉沉。

晨昏瞬息,世事浮沉,江湖可以睡到不知今夕是何夕,再爬起来,浑浑噩噩地把日子过下去。

她常常去墓园,坐在父亲的碑前,能待很久。

墓园很安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江湖坐在父亲的墓碑前,想,如果永远在这个世界里不再出来那该有多好。

在从墓园回程的路上,她会买一份报纸,总是习惯性翻到经济版,却什么都看不进去。

可是这天有一条标题吸引了她——“百货业坚信冬天已过去,春天即将到来!”报道右下角便是百货业发言代表人的小像。小小的只有一寸,但是她已经看清楚,那张脸,那个冷冷的骄傲的旁若无人的熟悉的表情。

江湖把报道的内容认真读完,内容大多是介绍百货这个行业近来的发展的,也对他这个受访者做了简单的介绍。

他原来回来了,还代表市西新近要开业的百货公司接受了采访。

江湖不知不觉地叫了出租车,不知不觉地就报了那个地址,不知不觉地抵达这间即将开业的百货公司。

百货公司裙房的外围包了印着“即将开业”的大型灯箱布,画面大红大绿,就如春天般温暖。

可是这里是两栋高楼的间隙,穿堂风毫不留情地吹拂过来,把江湖的发吹乱。

她心头一悸,想,她怎么来了此地呢?难道想再见那个人一面吗?见了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湖甩头,不该如此,她需离去。

只是转头的瞬间,她还听到马路上的分明的喧嚣,但是那个身影出现了,世界瞬间变得安静,安静得几乎要麻痹掉她的意识。

高屹就那样自自然然地从百货公司里走了出来,穿着他千篇一律的西服西裤,头发很顺,眉目疏朗。

他的个头很高,所以她看他一直需要仰望。

她想起了拼命想要忘记的天城山的那个傍晚,她也仰望着他。他总是这么高,过分的高,让她在他的面前,只顾仰望而忘却其他,哪怕是跌倒,也完全咎由自取。高屹一点点都不会侧目,一点点诧异都不会形于外,淡漠的、疏离的,一如最初最初的模样。

他甚至连内疚都不会有。

他为什么要有?

江湖握紧了拳头。

她想要走过去,但看到他那样的侧影,终究是没有动。

高屹停在了百货公司的门口,他身后跟着走出来两名男子。一名同他一般的高,身上穿了扎眼的格子衬衫。另外一名矮胖了一些,但是一身挺括西服让他看上去十分的精神奕奕。

江湖的目光掠过了高屹,停在这两人身上,脑袋立即变作了糨糊。

这三个人怎么会混在一起?江湖想,原来人与人的组合会这样的滑稽,徐斯、高屹会聚在一道,还要加上这么个前红旗集团营销总监任冰。

她一直盯着他们瞧,瞧徐斯,瞧高屹,瞧任冰。她使劲瞧着他们,想要把他们瞧个清楚。

他们怎么就能那么泰然自若?

任冰一直在同高屹讲话,声音不大,江湖是听不到的。但是做营销的口才都很好,江湖相信他能讲得很棒,因为高屹认真倾听。这个男人在专注地想,心无杂念。

徐斯则态度悠闲,偶尔稍加解释两句。他开口的时候,高屹才会跟着讲一两句。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江湖的脑中轰然出现,就像上一次看到徐斯同舅舅一起自红旗大楼里走出来一样,当时任冰还在她的身边,告诉她这是怎么一个情况。

现在任冰在她的另一边,她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情况。

江湖的心往下沉,驱使着她冲了上前,厉声唤了任冰一声。声浪有点高,那边三个男人都侧了目。

她是气势汹汹而来。

任冰呆了一呆,被突然出现的江湖吓到了,他看了看徐斯,这个细节被江湖捕捉到了。

江湖把目光一转,一个眼风狠狠朝徐斯身上剜过去。

徐斯撇了一撇唇,不甚在乎地回望着她。

就是这个徐斯,江湖想,这个人在这几个月到底干了些什么?他想买走腾跃,他还同父亲的旧人在一起。

他们就在她的面前,镇定地谈笑风生,简直春风得意。

她就差要愤怒了,可是胸中翻腾的怒意沸腾到了顶点,在她一眼瞥到高屹的时候,全部泯灭。

高屹没有讲话,没有表情,没有态度,只是疑惑地看着她,仿佛她打搅到他了。

那种不带丝毫责备的、疏离的,又有隐隐隔膜的眼神,太熟悉了。

她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瞧着她,只要这样瞧她一眼,她就没有办法再理直气壮下去。

太难堪了,这些日子来,她时常在这里徘徊,为的不是再看到他这样依旧冷冷的态度,冷到她会无地自容。

任冰前进一步,唤她:“江湖。”似乎想要解释的样子。

但是够了,这不是江湖想听的,她只觉得自己傻,是真的傻,傻到跑到这边来,硬是要碰到这样自损尊严的场面。这是自找的。

这样想着,她的心里翻江倒海,让她承受不来。她猛地扭头,不辨方向地狂奔,到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才发现眼前模糊一片,真的没了方向。

江湖以为她自悬崖回转,就是一段新生,原来不是的,她到现在都还不能新生。现在所发生的不断啃噬着她折磨着她。

她贴着行人道一边的墙根,一步一步移动着,仿佛想要借助这一片墙角,躲避世间喧嚣。可是旁边的马路车来人往,全是沸腾的市声,骚扰她的耳朵。就连夕阳的余光还要欺进这一片角落,让她在光天化日之下现形。

仿佛都是在嘲笑她。

江湖立定在墙角,擤了擤鼻子,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虎口,告诫自己,“不可以再哭,既然在日本没有死,就不可以再哭。”

循环了几次,泪终于止住。

她喘着气想,高屹回来了,他还同那个徐斯混在了一起,还有那个在父亲身边待了十多年的任冰。

他们的日子很好,她的日子不应该更坏,不然她便不是江旗胜的女儿。

有人在她的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江湖回首,很意外竟然见到了洪蝶,她慌忙掏出面巾纸擦干脸上的残泪。

洪蝶温柔地微笑,笑容和蔼可亲,可以温暖她的心。这位长辈说:“孩子,这么巧在路上又碰到你,有没有空陪阿姨一道吃晚饭?”

江湖仰首看了看西下的夕阳,又望了望长辈真挚的笑脸,于是点了点头。

洪蝶把她领到附近的一所本城闻名的洋房式高级社交会所,Cee Club。

江湖对此地并不陌生,以往是跟着父亲来此间赴过不少商务宴请的。当然,整个会所的规格和消费也在城内首屈一指。可尽管如此,一到营业时分,宾客仍是络绎不绝。

虽然现在未到营业时刻,里头空空荡荡,一桌客人也无,服务生仍恭敬地迎了出来。

洪蝶对此间颇熟,择了一处古董皮制沙发座,携了江湖的手坐了下来,问她:“要点些什么吗?”

江湖摇摇头,洪蝶便做主点了菜,然后说:“这里的鹅肝不错。”她把江湖打量了一番,女孩憔悴萎靡,甚是可怜,她不禁说,“好孩子,你怎么还这么同自己过不去?”

江湖不由窘迫,微微低了低头。

自日本回来,她是一直感激洪蝶的那番扶持她于生死之间的言语安慰的,但此刻以这番不堪形态再见到这位长辈,她是惭愧的。她强自扯出一个笑容,说:“洪姨,让你见笑了,是我失态了。”

洪蝶有点怜惜眼前的孩子,这样堪怜的情状,还能讲出这么直爽的话。她鼓励地拍拍她的手。

等服务生上了两杯香茶之后,洪蝶用一个极坦诚的表情说:“我们徐风集团很想收购红旗的小红马和几间制衣制鞋厂。”

江湖闻言抬起头来,愕然之中还有悚然。愕然的是,她没有料到洪蝶这么开门见山,仿佛知道她刚才经历的那番心理折磨一般。而悚然的是,洪蝶短短一句话就让她一下回到现实,在知道舅舅和徐斯有联系以后,她虽然有疑惑有伤心,但那些都是片断的,她所没有联想到的是徐斯的野心这么大,想要吃下的不仅仅是一间腾跃制鞋厂,还有红旗的一个子品牌。

大惊大怕之下,她唯一的反应就是瞠目而无言。任何不忿哀伤自怜都不便再发作了,只剩下那么点萧瑟寂寥。

洪蝶很歉然,“我应该提前告诉你并致歉的。红旗的营销总监任冰现在同徐斯合作,负责这块事务。”

她的开门见山和开诚布公丝毫不带骄傲抑或嘲讽的意思,这些话表述的这些事实,让江湖的心头仍是不觉凉了一凉,继而想到的是,那么刚才徐斯和高屹谈了什么,谈新事业的合作吗?所以洪蝶也会出现在现场?

江湖先是忧伤而冷然地瞥了洪蝶一眼,这位长辈正姿态优雅地喝茶。她刚才的口气温和坦然,又充满歉意。怎么不坦然呢?他们是正当的商业交易,可长辈还是对她有了一份歉意。她是不可应对失礼的。

江湖把头抬了抬,把思绪也厘清了,能够用平和的语气这样说:“红旗都四分五裂了,各自去寻各自门,市场经济自由买卖,也很正常的。”

她的瞬间黯然,洪蝶看在眼里,在想,眼前的女孩心思细腻,高傲之中还有敏慧,不禁怜惜,“我们点菜,让阿姨好好请你。”

菜一道一道上来了,洪蝶似乎是很想安慰江湖,不停为她布菜,还介绍说:“我最喜欢这里的厨师做的鹅肝。在澳大利亚吃过一回以后一直念念不忘。后来他被重金聘来了Cee Club,正合我意,不用做飞去袋鼠国解馋的疯狂举动了。”

江湖低头跟着品尝,根本味同嚼蜡。她把口里的食物咽了下去,又喝了口红酒,心头热了点。

突然地,但也毫不意外地,有一个念头从她脑海深处浮现出来,就像大海深处探头而出的一线光,刺眼地、跳跃地,让她的心头狂跳起来。这有力的跳动,几乎能够掩盖住她刚才猝发的全部的悲伤和绝望。

江湖甚至为心头的这一触之念而激动了,她是有她的历史使命的,而眼前正面对着这个人,她是不应该放弃机会的。她几乎是急迫地开了口,“那么,洪姨,我是不是能从你们这里把小红马再买回来?”

洪蝶一愕,问:“江湖,你知道这需要多少钱吗?买了以后还要多少钱用于日常的营运?”

这就是一盆凉水泼淋下来,江湖也愣住了,才自省自己是冲动的。

洪蝶向她解释说:“这对徐风投资来说,也不是个小项目,都是徐斯在全权负责。”她顿了顿,思考了一番,很是审慎地对江湖讲道,“如果你真的想回购,还是要和徐斯沟通的。”

原来徐斯果真是这宗业务的主导人,所以他才会和任冰一起出现在高屹的百货公司门口,那恐怕正是在谈合作。

江湖沉默着。

洪蝶的话,不无道理,是她念头一起所没有想到的。如果她要将这么个想法付诸实际的行动,是需要掂量自己的实力,考虑方方面面的现实,最最起码要想好到底如何同徐斯来谈这宗交易。

江湖望住洪蝶,她的笑容总能在适当的时候给予自己继续前行的勇气。

洪蝶说:“孩子,你别紧张。这件事情你可以回头好好想想,有什么洪姨能帮你的,一定会帮。”

江湖恢复了镇定,她想,自己是需要冷静想想这件事情。她把酒杯端起来,笑了一笑,对洪蝶讲:“洪姨,谢谢你的指教。”

洪蝶同她碰杯,“哪里,是洪姨要谢谢你陪我这老人家来这里吃鹅肝。”

同洪蝶短短的会晤,江湖不是没有收获的。自Cee Club一归家,她先洗了个热水澡,在热气氤氲中,冷静自己的思绪。

悲伤一层一层剥离以后,是终须要继续向前行路的。

只是,这一晚她又做梦了。

梦境变得真实而熟悉,往事历历如老电影。

高屹那张小小的、星眸剑眉的面孔,看人的时候,眼波静定,如同平静大海掩盖全副心事。

她总是喜欢跟着他,当他是玩伴。但他总是冷冷的,不愿意搭理她。她寻衅向高妈妈告状,“高屹不睬我。”

无意外地,高屹会挨一顿狠骂,然后依旧如此。

江湖就会想,这个人怎么天生性格就这么冷?

可是,就在母亲去世的那天,外间有凛冽的风声、滂沱的雨声。

江湖孤独地坐在黑暗里,周围有微弱的光,把她小小的身影照在地面上,像个孤独的小山丘。

高屹走到她的身后,紧紧抓住了江湖的小手,江湖看到对面墙壁上两人的影子渐渐合在一起,互相依偎成一个“人”字,便有了力量,可以互相依偎着取暖。

就是母亲去世的这晚,高屹掌心的温度让她温暖。

江湖这才暖起来,再回首,原来不是高屹的掌心,而是父亲的怀抱。

父亲清隽的面孔,胡子拉碴,刺痛她的粉|嫩面孔。

父亲一手抱着她,一手拿着同母亲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母亲,那含情脉脉的脸容这么温柔。

父亲喃喃,“志坚,如你所愿,我把腾跃买下来还给爸爸了。”

父亲没有走远,这句话就在江湖的耳朵边,她听了一个清清楚楚。她在想,志坚是谁?再一想,原来是母亲。

父亲又说:“你走了,但我还活着。我活着,就有希望。”

江湖一个冷战醒了过来,身上盖的被子被踢到了床底下。她干脆翻身下床,走进客厅里,把所有的壁灯吊灯开了,整个世界光亮起来。然后,江湖长久地坐在放着家庭相片的电视柜前,看那一帧一帧的相片。里头有父亲,也有母亲,还有小小年纪的她。那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后来缺少了母亲,她以为和父亲仍旧是一个完整的家。而如今,只得一个她。但是父亲和母亲都在相片里对住她微笑,仿佛就在她的身边。

她对自己喃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江湖揉揉眼睛,从容地站了起来,走进卫生间洗了一把热水脸,把脸洗得红彤彤,再抬起头来,对着明亮的镜子,命令自己开口讲话。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自己在说:“你信不信有神?”

她听见自己在答:“我就是神。”

江湖回到自己的房里,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支票。这是一张她在前几日就收到的面值五百万的支票。她想,她是买不回小红马了,那么,倾她所有,她是不是能够把腾跃买回来呢?然而,洪蝶提醒了她,她有的是念头,却没有计划。

江湖走到电视柜前头,将那张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抱在怀里,喃喃,“爸爸,妈妈,至少我还能保留我们家最后一点记忆,对不对?我不应该让腾跃再丢到了别人手里,对不对?”

她将全家福照片放在枕边,才又安心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