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铁甲昆仑

廖伯群——时为第五军二零零师十九团二营三连T-26坦克驾驶员

许万寿——时为第五军军部直属战车二团一营迫击炮连副连长

王迪先——时为第三十六军九十六师少尉排长

刘 勋——时为第五军学生兵

做这集片子之前,我又看了一遍《拯救大兵瑞恩》,还有《兄弟连》和《太平洋战争》,当所有我看过的战争影片都在自己的脑海中再次浮现的时候,坦率地说,这集片子能做成什么样,我心里没底。

我对所有的战争场面的认识,基本上来自于电影和电视。血腥与恐怖,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我没见过,也说不清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舍生忘死,我没有经历过,也没有任何直观的体会。

曾经有一部叫做《血战昆仑关》的电影,讲述的是昆仑关上的国军将士们驾驶着坦克奋勇杀敌的故事,据说场面宏大,打得很精彩。我们没有更多的投资让我们能够重现战场上的那种厮杀的场景,所以只能从那些亲历过那场战役的老人们所讲述的故事的字里行间,隐约地感受到当年的炮火纷飞。

我曾抱怨过这些老人们的表述能力,甚至抱怨这些老人们不肯把他们在昆仑关上的细节讲述得更多。

因为所有给我们讲述昆仑关那场血战的老人们,都能清楚地告诉我们为什么要打那样的一场惨烈的战役。但都没有办法清晰地描述在那场战役中他们亲历的任何一场最直接的战斗。

也许是那场战役太过久远,以至于他们不记得了。老人们在反复强调的,是在战前训练时驾驶坦克的种种趣事,是初到昆仑关时见到的满山的怪石嶙峋,而对战场的描述,仅仅是战场上的各种声音。但我知道,在那样的战场上,他们都曾经直面过死亡。我想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的心里会想些什么?

在这个片子快要完成的时候,我猛然间发现,这些老人们自己经历的昆仑关,就是他们自己口中所讲述的样子。枪声、手榴弹声、刺刀声和日本人鬼哭狼嚎的声音。因为在那时、那地,他们没有时间思考战场以外的东西。也许那些毅然决然之后,慷慨赴死的英雄们,在那个年代里不是少数,但在我采访到的亲历那场战役的老人们中间,没有这样的人。并非他们不是英雄,只是在那时,那地,他们来不及思考。

“第五军有个炮团,集中火力打昆仑关关口。”廖伯群回忆说。他记得那是1939年12月18日凌晨1点,昆仑关战役打响,中日双方最精锐的部队交手。当时,他是第五军二零零师十九团二营三连T-26坦克(T-26是最早大量装备苏联军队的坦克,于1931年正式定型,1932年装备苏联红军,是苏联红军坦克部队早期的主力装备之一。T-26轻型坦克火力较强,不过装甲防护差,没有足够能力抵抗步兵的火力。)驾驶员。

时为第三十六军九十六师少尉排长的王迪先很羡慕廖伯群所在的第二零零师。“第二零零师是第五军的王牌部队,也是杜聿明的嫡系部队。这是中国第一个机械化部队,有战车,有战防炮、装甲车、大炮。所以人们只要一说起来第五军,就只晓得个第二零零师。”

第二零零师的对手是日军第五师团,也就是著名的板垣师团。“板垣第五师团是在侵华日军中战斗力最强的,他们自己称钢军。从华北的南口(南口,位于北京西北燕山余脉与太行山的交会处,是居庸关南侧的长城要隘,是北平通向大西北的门户。1937年8月在此爆发南口战役,历时近20天,南口被日军占领。)一直打到广州,打遍了中国,台儿庄战役、太原会战,他们都参加了。这个部队呢,官兵大部分都是日本山口县人,那一带的人比较彪悍。”时为第五军军部直属战车二团一营迫击炮连副连长的许万寿说。

许万寿回忆起昆仑关战役打响时的情景:“战车一开火,迫击炮也就开火了,迫击炮打的是敌人的左翼。那个时候就把脑袋押到裤腰带上,根本就是生死不顾了。”

抗战之初,中国开辟了由越南海防、河内经滇越铁路、桂越公路通往云南、广西的国际运输线,进口作战物资和各种设备。日军占领上海、厦门、广州、海南岛、汕头以后,滇越公路和桂越公路更成为中国由海外运进军事物资的主要通道。

1939年4月,日本海军提出“攻占南宁,切断通过该地的中国对外贸易路线,并开辟海军指向内陆的航空基地”。

1939年9月,欧洲战争爆发,英、法对德宣战,无力顾及远东,日军决定乘机发动桂南作战,占领中越交通线上的咽喉南宁和龙州,陈兵中越边境,目标是断绝中国的海外补给,并便于其后伺机侵入越南。(郭汝瑰、黄玉章主编:《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记》下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65页。)

日军认定,切断中越交通线必然使中国丧失抵抗能力,从而可以很快结束侵华战争。大本营陆军部作战部长富永恭次更宣布:“这是中国事变的最后一战。”(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编纂:《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第三卷第一分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9页。)

1939年11月10日,日军在海南岛三亚集结完毕,15日开始在广西钦州湾登陆,防城、钦县相继失守。11月24日,日军占领南宁。

时为第五军学生兵的刘勋回忆:“那时候逃难的人太多了,军队往桂林那边撤,老百姓也往那边撤,学生也流浪,火车顶上都是人。”

日军为巩固对南宁的占领,继续向北推进,追击中国军队。南宁以北有两条主要公路,一条向东北经昆仑关通往宾阳,一条向北经高峰隘通往武鸣。中国第十六集团军判断日军必将进占高峰隘和昆仑关,令各部迟滞日军北进,并令第一八八师在昆仑关占领阵地,掩护集团军主力向上林、宾阳、武鸣间地区转移。(郭汝瑰、黄玉章主编:《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记》下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69页。)

12月1日,日军攻占高峰隘,12月4日,攻占昆仑关,交战双方以昆仑关一线山地为界,暂时形成对峙。

昆仑关位于南宁东北50公里处,周围是连绵的山岭,地形险要,构成南宁的屏障。它始建于秦朝,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北宋名将狄青曾于公元1053年上元之夜,率军奇袭昆仑关,一举平定广南,是为史上有名的昆仑关大战。

许万寿印象中的昆仑关:“那山虽然不大,但是笋石林立,断岩绝壁。那地形,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入。”

南宁至昆仑关的三塘、四塘、五塘、六塘、七塘、八塘、九塘各点,同为战略要地。

此时的昆仑关,已成为保住中国海外补给线的关键点。

“如果没有这条线,这个仗就不能打了,没有汽油,没有子弹,没有武器,你光有人,只能徒手拿菜刀。”许万寿说。

夺回昆仑关,蒋介石别无选择。12月8日,指挥桂南会战的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1893~1966)广西临桂县人,回族。国民革命军一级上将,有“小诸葛”之称,在国民党桂系中地位仅次于李宗仁。1949年去台湾。)将蒋介石的反攻决定转达各部,目标是“攻略昆仑关而后收复南宁”。12月中旬,中国军队集结基本完成。

白崇禧手里的牌为:桂系的第十六集团军,包括第三十一军、第四十六军,共约6个师;中央军的第三十八集团军,包括第五军、第六军、第九十九军、第三十六军,共约13个师;第二十六集团军4个步兵团、第六十四军2个师、第六十六军2个师、第四十三军1个师和教导总队、驻桂林的空军第二路(约100架飞机),连同辅助部队,共30万之众。其中,杜聿明((1904~1981)陕西米脂人,陆军中将。出身于黄埔军校,1938年7月后历任第二零零师师长、第五军军长、中国远征军副司令长官、第五集团军总司令、东北保安司令长官、徐州“剿总”副总司令等职。1949年1月9日在淮海战役中所率各部全军覆没,被俘。1959年获特赦。)统率的第五军是当时中国唯一的机械化军,辖3个师,此外还有直属的两个步兵补充团、两个战车团和装甲车搜索团、工兵团、汽车兵团、重炮团、辎重兵团等部队,装备精良,全军约5万余人。而广西军队素以作战勇猛、纪律严明著称,曾多次与白崇禧交手的林彪说过:“白崇禧的部队,善爬山、爬树,会游泳,跑起步来飞快,打起仗来像猴一样精。”(陈晓卿、李继锋、朱乐贤著:《抗战十五年——一个时代的侧影:中国1931-1945》,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41页。)

白崇禧的对手是日本第二十一军司令官安藤利吉。第二十一军下辖的第五师团,连同海军陆战队(军舰70余艘)、空军(飞机100架)共计约3万人。

白崇禧将所有部队分编为北、东、西三路:北路军担任昆仑关正面及侧背的攻击,为主作战方向;东路军袭击日军后方,破坏其交通;西路军向高峰隘方面攻击,牵制日军,并以一部进至南宁东北的四塘附近,阻止南宁日军向昆仑关增援,以配合北路军主力作战。空军第二路于战斗开始后向地面部队提供空中支援。(郭汝瑰、黄玉章主编:《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记》下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71页。)

12月16日,作战命令下达,预定12月18日凌晨为攻击开始时间,以第五军担任昆仑关正面的攻击任务。

时任荣誉第一师(伤愈归队的军人称为荣誉军人,荣誉师即由荣誉军人编成。1938年2月于湖南浏阳成立,抗战中该师曾进入缅北滇西作战。1949年1月10日,该师被华东野战军在徐蚌会战中歼灭。)师长的郑洞国((1903~1991)湖南石门人,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曾参加东征和北伐。抗战时参加台儿庄、徐州等战役,后担任新一军军长,参加缅北密支那之战。1948年底,在长春兵败解甲。)在回忆录中透露,第五军的攻击部署是:荣誉第一师、第二零零师为正面主攻部队,军重炮团、战车团、装甲兵搜索团、工兵团,协助主攻部队作战;新编第二十二师为右翼迂回支队,越过昆仑关,选小路进占五塘、六塘,切断南宁至昆仑关之间交通要道,堵击敌增援部队北上;第二零零师副师长彭璧生率两个补充团编为左翼迂回支队,进占七塘、八塘,策应正面主攻部队对昆仑关的攻击。(郑洞国、郑建邦、胡耀平:《我的戎马生涯——郑洞国回忆录》,团结出版社1992年版,第236页。)

在中国士兵印象中,鬼子的坦克是难啃的硬骨头。在当年日军一张名为《袖珍战车的拼死之战》的招贴画上,几乎一个排的中国士兵在围攻一辆已经坏掉的日军轻型坦克。

中国人的坦克能不能有神威表现?机械化第五军能不能在昆仑关打一场漂亮仗?人们充满期待。

12月18日凌晨,许万寿任副连长的第五军直属战车二团迫击炮连负责配合主攻部队的进攻。“凌晨五六点钟吧,发起进攻来,我们跟着战车前进。”

此前从未上过战场的刘勋看到,“十多辆坦克一下子都冲上去了,要不步兵冲不上去,敌人的机枪突突响,很厉害。坦克前面走,步兵跟着。”

廖伯群回忆:“我们第二营的第五连先上去,上去之后,阵地都攻下来了,但是步兵跟不上去。”

看着第二零零师的年轻人驾驶着坦克向敌人阵地突进,王迪先心里有些失落。他遗憾于自己所在的第九十六师没能成为与第二零零师一样的机械师。“第九十六师是一个普通步兵师的装备,说具体点,它就只有步枪、轻机关枪、重机关枪、迫击炮,没有山炮(轻型榴弹炮的一种,重量轻,机动能力强,适合在山地等复杂地形使用。口径一般不超过105mm,发射弹种以榴弹为主,弹道弯曲,射程较近。山炮现已被淘汰。),也没有大炮,是这样的一个部队。我们分配到第九十六师以后,正遇上部队到昆仑关参战。”

第九十六师作为预备队,被留在距离战场不到两公里的地方。此刻,王迪先最期待的便是尽快击退敌人,重新通过国际补给线获得补给,让自己所在的部队也可以装备战车。

此刻,廖伯群发现,中国军队的攻势突然慢了下来。“我们中国军队自从有战车以后,打大仗,昆仑关是第一次。所以第一次打的时候,步兵和坦克配合不起来,就不能协调,就跟不上去。日本人一看这种情况,马上把防御炮拖转过来,乒乒乓乓就把第五连消灭了,第五连连长阵亡。第六连一上,也遭到炮击。第七连接着上,也是同样的情况,报销了一部分战车。因为在昆仑关那个地方相当陡,公路又窄,快到关前的时候有个急转弯,这一急转弯坦克必须要减速,一减速敌人的炮就打你。”

直到此时,廖伯群才明白,坚如堡垒的坦克也并非战无不胜。一些坦克初上战场,就被日军的炮火击毁。第二零零师被日军逼退到了昆仑关下。而就在一天前,廖伯群还坚信:只要我们驾驶着坦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夺下昆仑关。

天刚刚亮,首攻失利的第二零零师发动反攻。许万寿所在的第五军直属战车二团,也再次进攻。然而,就在战车开始配合步兵行动时,许万寿却发现,这些性能优越的战车,怎么也开不快了。“昆仑关的碎石很多,地上常冒出来一个大石头,所以战车走得并不快,损失不小。”

奇险的昆仑关,让中国军队的战车无法顺畅前进,却给日军提供了有利的保护。

结合先前失利的原因以及战车团所遇到的困境,前线指战员们开始调整作战方略。

许万寿回忆:“我们这个连三个排,一个排两门炮,就跟着战车交替前进,战车停我们就停。迫击炮就始终这样跟着战车,主要是根据当时的地形、敌情。有时候步兵在后头,有时候步兵到前头,和战车互相掩护。”

12月18日清晨,中国第一支装甲师终于在昆仑关攻坚战开局不利之后学会了战车与步兵之间的协同作战,这一次的进攻顺利了许多。在战车掩护下,许万寿和战友们冲到了山腰。“接近山顶的时候,手榴弹就用上了。日本人很彪悍,他们并没有退。”

真正的血战,也从这一刻开始。

“到山上以后就白刃战,刺刀见红。那时候,阵地上,刺刀撞击声、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喊杀声,还有日本人的鬼哭狼嚎,响成一片。”许万寿说,“白刃战呢,战车就起作用了,战车既可以撞又可以轧。战车接近敌炮阵地的时候,机关枪嗒嗒响,敌人的那些炮兵平时也没有经过白刃战的训练,一般就一哄而散,战车就把敌人所有的大炮碾坏。”

许万寿回忆:每个山头的阵地上,双方都在激烈厮杀。“一会儿敌人退了,一会儿又上了;一会儿敌人退了,一会儿又上了。白刃战,主要靠手榴弹了。手榴弹好带,带得多。一直打到黄昏。”

经过激战,昆仑关附近的金龙山、仙女山、老毛岭等高地,一一被中国军队攻克。郑洞国“从望远镜中看到,我军官兵个个赛过猛虎,一路猛打猛冲,奋勇异常。约14时许,我军又攻取了一两个小山头,日军防线发生动摇”。(郑洞国、郑建邦、胡耀平:《我的戎马生涯——郑洞国回忆录》,团结出版社1992年版,第237页。)

几架日军飞机在中国军队阵地上空往复轰炸扫射。空袭刚过,日军增援部队在战车、装甲车配合下发起猛烈反攻。这是日军第五师团师团长今村均((1886-1968)日本陆军大将,战犯。1936年任关东军副参谋长,参与策划“七七”事变。1941年参与发动太平洋战争,次年率两个师团占领了荷属东印度。美军反攻时,他作为第八方面军司令坚守腊包儿要塞,指挥了瓜岛争夺战。日本投降后,因侵略战争罪行被判处9年徒刑,1954年获释。)派出的第二十一旅团第二十一联队(日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一级作战单位,相当于旅,最高指挥官是大佐。步兵联队是日军的基本独立作战单位,一般的步兵联队编制在4000人左右。),他们由南宁出发,突破沿途中国军队的阻击,赶到昆仑关增援。扼守昆仑关的敌人也乘机反扑,将荣誉第一师第二团刚刚占领的小山头夺去,该团被迫收缩阵地,与敌对峙。中国军队与日军激战至晚,伤亡颇重,仅荣誉第一师就伤亡官兵百余名,损失战车3辆。99lib•net

12月19日,荣誉第一师猛攻653高地。郑洞国在回忆录中说:

这个高地为昆仑关东北之要点,可以瞰制整个昆仑关战场,有二百余名日军据险死守。从拂晓起,本师左翼第三团组织多次冲锋均未奏效,伤亡较大,日军趁我军攻击顿挫发动逆袭,双方激战甚烈。在此关键时刻,我军连长杨朝宣、排长杨明率突击队,携带刺刀、手榴弹冒死突入敌阵,与敌短兵相接,将敌大部歼灭,终于控制了这个重要制高点。日军恼羞成怒,在飞机掩护下不断向653高地发动逆袭,并对我老毛岭及441高地守军猛烈反击,激战整日,但均被我军击退,损失惨重。日军为了挽回败局,于当日由南宁派出援军分乘40辆军车,强行通过我新二十二师在五塘的封锁线,驰援昆仑关。这股敌人的意外到来,加剧了我军的作战困难。(郑洞国、郑建邦、胡耀平:《我的戎马生涯——郑洞国回忆录》,团结出版社1992年版,第239页。)

昆仑关已成一片焦土。而在昆仑关上空,中日双方的空军也开始混战。

12月19日,中国西路军第一三五师和第一七零师一部向高峰隘发起攻击,但未能突破日军阵地,反被日军增援部队绕到第一三五师侧后,形成对第一三五师的两面夹击,第一三五师遂向后撤退。第一三一师、第一八八师和第一七零师一部则切断了日军由南宁、龙州向北增援的道路。东路军第一七五师和新十九师破坏日军后方交通联络,策应昆仑关方面的作战。(郭汝瑰、黄玉章主编:《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记》下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72页。)战局一片混沌。

12月20日清晨,第二零零师猛攻昆仑关。郑洞国在回忆录中写道:

七时许,我战车一度突入昆仑关,步兵也从东、西、北三面逼进守关之敌,但日军顽抗不退,在空军配合下拼命反扑,终使我军立足不稳,不得不退出昆仑关。此后我军一连强攻两日,均未能拿下关口,且有较大伤亡。(郑洞国、郑建邦、胡耀平:《我的戎马生涯——郑洞国回忆录》,团结出版社1992年版,第239页。)

攻下的阵地又失守,让中国官兵扼腕叹息。许万寿回忆,在阵地上,石头帮了敌人攻击的忙。“敌人的炮弹打到石头上,石头炸开成石片子,也变成炸弹了。阵地大约占了两三个小时,到天黑的时候,敌人就把阵地又拿下来了。第五军战友们退下来,没有退到原来的攻击出发地,就退到山腰。”

第五军官兵在山腰稍作休整之后,再次向山顶发起攻击。“反正就是反复争夺,”许万寿说,“这个时候,第二零零师也好,新编第二十二师也好,荣誉第一师也好,经过长时间的战斗,伤亡不小,也很疲劳了。”

12月22日深夜,由于战事陷入胶着状态,中国军队的进攻随时都有可能因敌人得到南宁方面的增援而前功尽弃,杜聿明决定调整作战方案,采用要塞攻击法,集中优势兵力夺取昆仑关周围的几个重要高地,最后再解决昆仑关之敌。

12月24日,荣誉第一师第二团突击营经过肉搏战,攻下日军的重要支撑点——昆仑关西北的罗塘高地,突击营仅剩下数十人。

蒋介石复电郑洞国:“昆仑关之得失,影响于南宁作战者极巨。该师激战七昼夜,卒克要点,具见该师长指导有方,将士用命,深用嘉奖。仍希本一贯精神,以歼顽敌,完成任务为盼。”(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中册,凤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932页。)

当天,日军第二十一旅团在增援昆仑关途中,旅团长中村正雄遭中国军队炮击,次日凌晨死去。

临死前,中村正雄((1892-1939)1920年从日本陆军大学校(32期)毕业,曾任日本陆军步兵学校教官、第十二师团参谋长、参谋本部通信课长等职务。1939年3月晋升陆军少将。昆仑关战役战死后追赠陆军中将。)在日记本上写道:“帝国皇军第五师团第二十一旅团,之所以在日俄战争中获得了‘钢军’的称号,那是我的顽强战胜了俄国人的顽强。但是,在昆仑关,我应该承认,我遇到了一支比俄国更强的军队。”(陈晓卿、李继锋、朱乐贤著:《抗战十五年——一个时代的侧影:中国1931-1945》,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42页。)

12月25日至28日,中国军队稍事休整,制定最后夺取昆仑关的计划。

此时的昆仑关日本守军已是四面楚歌,郑洞国回忆说:日军这时已处于我军的四面包围之中,仅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其弹药给养尤为困难,几陷于绝境。包围圈内的日本鬼子将随身携带的粮食吃光后,便生吞附近田间的稻谷,最后不得不摘拾树叶、草根。一些鬼子兵因弹药用尽,只好用竹子削成梭标来与我军作战。不少横卧在山野上的被我军击毙的日军尸体,看上去衣衫破烂,有的甚至只着一条短裤,浑身肮脏不堪,从中可见其处境之窘迫。日军曾出动飞机空投物资,救援被困部队,但不断遭到我军炮火拦截,有些降落伞也被我军缴获了,其中有做工十分精致的饼干、肉食、蔬菜、食盐以及罐头等。我们在前线曾享受过几次日本人“奉送”的大餐。在我军的沉重打击下,这支曾经骄横不可一世的日本“钢军”的士气开始下降了。我军缴获的日军作战日记中曾有这样的记载:“数日以来,当面之敌对我猛烈攻击,其战斗力为对华作战以来从未遭遇者,因此伤亡极重,实足寒心。”(郑洞国、郑建邦、胡耀平:《我的戎马生涯——郑洞国回忆录》,团结出版社1992年版,第243页。)

根据当地老百姓提供的情报,中国军队找到了一条小路,通过这条小路,可以绕过昆仑关直插日军后方。廖伯群回忆:“当地百姓,为了运送物资而挖掘的翻越昆仑关的古道,是唯一一条可以绕过昆仑关主峰的山路。”

如能直插日军后方,无疑将使中国军队更为主动。

“杜聿明就下命令,让新编第二十二师派了10辆小战车走小路越过去,另外派了工兵团,带上了绞车。到了过不去的地方,就用绞车把战车绞上去,那种小战车只有三吨半重。下山的时候,同样又绞下去。”廖伯群说。

据廖伯群回忆:经过先后5次运输,新编第二十二师的战车绕到了昆仑关日军后方。

12月29日凌晨,中国军队在炮兵、装甲车的协同下再次发起强攻,第二零零师、荣誉第一师、新编第二十二师与第一五九师均投入进攻。同时,绕到敌后的战车也发动突袭。

困守多日的日军虽仍顽抗,但不足以抵挡中国军队的强大攻势。至30日,大部分阵地被中国军队攻占。

12月31日拂晓,第五军在炮火支援下向昆仑关发起最后冲击,至上午11时肃清全部日军,占领昆仑关。

廖伯群所在的连奉命夹击昆仑关,他驾驶着坦克冲上了昆仑关主阵地。廖伯群回忆:“战车把昆仑关拿下来,步兵都跟上来了,占领了阵地。日本人都死完了,要想捉他一个活的不可能。那一仗打下来过后,到处都看到死人。”

廖伯群记得,当时十几名幸存下来的日本兵躲进了一个小山洞里,试图进行最后的抵抗。无论洞外的中国军人如何劝说,这些日本兵就是不肯投降。“他们就是不出来,放烟雾弹进去还是不出来。最后,边放烟雾弹边用辣椒面往里头吹,这时候他们就集体自杀了。等里面没得动静了,战友们进去一看,只有十几具尸体。”

最后的攻关战,中国军队伤亡惨重。许万寿说:“我这个连一共损失了2辆战车,2门炮,14个士兵”。

1940年1月2日开始,中国军队对昆仑关南的九塘、八塘实施围攻,但因日军增援部队进抵,守备力量增强,中国军队连攻7日,未能攻下,双方形成对峙。1月11日,第三十六军接替第五军防务,将第五军撤往后方休整补充。激战多日的昆仑关战役暂时平静下来。此时,各地报纸已开始宣传“昆仑关大捷”。

据郑洞国说:此役,日军精锐的第五师团第二十一旅团基本被全歼,军官死亡达85%以上,4000余名士兵阵亡。(郑洞国、郑建邦、胡耀平:《我的戎马生涯——郑洞国回忆录》,团结出版社1992年版,第251~252页。)

日军战史承认:“中国军队攻势的规模很大,其战斗意志之旺盛,行动之积极顽强,在历来的攻势中少见其匹。我军战果虽大,但损失亦为之不少。”“通观中国事变以来全部时期,这是陆军最为暗淡的年代。”(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编纂:《战史丛书·大本营陆军部》第一卷,朝云新闻社1967年版,第619~626页。)

“昆仑关大捷”,其实中国军队的伤亡比日军更多:荣誉第一师1.3万人撤下战场的时候,战斗兵只剩700人。第五军负伤1.1万余人,阵亡5600余人,生死不明800余人,另伤亡及失踪的杂役兵6416名,共计伤亡约2.4万。杜聿明在昆仑关纪战碑碑文里说:“攻坚之苦、牺牲之烈殆兴军以来所罕有,而攻坚克险实开抗战之先河。”

“昆仑关大捷”之后,便是惨败。

1940年1月10日,白崇禧向蒋介石提议:乘敌新败,援军未到,倾各部之力发动攻势,一举收复南宁。蒋介石批准了这个计划。第二天,正当白崇禧发布部署命令准备开战时,返回柳州的蒋介石致白崇禧一封信,推翻了头一天的决定。白崇禧只好发出改变作战部署的新命令,中国军队全部进入固守状态。日本方面赢得时间,调来增援部队,部署反攻。

1月27日,日军开始反攻。2月2日,日军开进宾阳县城,中国军队后路被断。在九塘、昆仑关防御的第九十九军、第三十六军、第二军及第六军,失去集团军指挥,各自为战,军心溃散,全部败退。2月3日,日军夺回昆仑关。第五军将士浴血奋战多日才攻占的地盘,顷刻间拱手让人。

血战过的昆仑关上,日军题写了大幅标语:“我皇军击溃蒋军三十余师,已璧还宾阳、昆仑关各地。”

1940年9月,日军进驻越南河内、海防、谅山等战略要点,从越南直接截断中国的国际交通线。这样,日军占领南宁的意义下降,便逐步从南宁撤兵。中国军队乘日军撤退之机跟进,再度收复昆仑关以及南宁、龙州、钦县等城。

此时,中国的海外补给线只剩下了中缅公路。为了保卫这唯一的生命线,1942年春,包括第五军在内的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

随军远征缅甸的,除了许万寿和廖伯群还有王迪先。他终于如愿以偿,成为机械师的一员。

他们总是想起昆仑关,想起昆仑关上的血与火、笑与泪。

1万3千多人的师,仅余700多人,我问当战役开始前,曾掩护过我的第一连情况,仅有4个人举手,郑洞国差不多流泪,我也不禁凄然。……苏联来了18架轰炸机,由柳州起飞,分别对九塘和441高地轰炸,陆空协同,收到了效果。九塘之敌不支,日军中村旅团长被击毙,残部向八塘撤退,仍占领九塘、八塘间之高地,继续顽抗。441高地之敌亦向九塘、八塘间撤退,和九塘之敌汇合。这个时候,昆仑关表面似是克复了,但日军仍占领九塘以南一带高地,其形势险要不下于对昆仑关之441高地。九塘、八塘乃至七塘之狭长隘路两侧高地仍是日军占领,我军在这样的地形和密集火力下强攻,加之指挥笨拙,何能免于重大死伤!……

这时敌机活动频繁,掌握了制空权。九塘到迁江间之公路上受敌军空袭妨碍很大。白崇禧率我们到前线,曾在太守墟附近被敌机一架跟踪、低空袭击,幸而系敞篷汽车,下车快,得免于难。

1940年2月21日,蒋介石乘飞机到柳州。因汉奸密报,当晚敌机轰炸蒋住处。22日蒋介石主持检讨会,除自责判断错误外,还指出桂南会战失败的主要原因是由于上级指挥官战斗意志薄弱,而且大家“骄横怠忽,竟至精神颓丧,决心毫无,乃至遭此失败的耻辱”。(政协广西壮族自治区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广西文史资料选辑》第七辑,1978年印。陆学藩时为桂林行营参谋处作战科上校科长。)

25日会议结束时,蒋介石宣布了此次会战的将领奖惩名单:第三十五军集团军总司令邓龙光、第四十六军军长何宣、第七十六师师长王凌云各记功一次;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以督率部队不力降级;1月28日调来指挥作战的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部长陈诚以指导无方降级;第三十七集团军总司令叶肇被扣押法办;第三十八集团军总司令徐庭瑶,第三十六军、第六十六军、第九十九军军长姚纯、陈骥、傅仲芳,第三十六军参谋长郭肃,第四十九军、第一六零师师长李精一、宋士台等撤职查办。这是“七七”事变以来历次战役中高级将领受处分最多的一次。(郭汝瑰、黄玉章主编:《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记》下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80页。)

宾阳有6万多人参加支前工作,捐赠军粮315万斤,代购军粮270多万斤,筹军款25000多元,捐献米粽11万条、甘蔗12000根、糕饼10余担、肉2100多斤、木料10000多条、耕牛数百头,全县妇女自备布料做军鞋21000多双,有300多人参军参战,200多人献出生命。有3000多名无辜百姓惨遭日寇杀害,被烧毁房屋3780多间,被劫其他物品难以数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