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隐蔽的经脉

为了制作《我的抗战》第二部中的一些题目,托朋友在美国国家档案馆帮忙收集资料。陆续收到的照片,总会有几张与主题不相干,朋友说是觉得好看,一并奉上的。很多无法归类的照片,却容易让人入神。

比如这张,1944年,云南驿机场,阳光很好,整装的士兵驻足等待,也许在黄昏时回家,左手的戒指表明,他也许有妻子,也许有孩子。云南的阳光总是那么好,照耀着那些战争下的平常日子。

还有这张拍摄于1945年5月的照片,两个看起来略感陌生的伙伴,坐在贵州独山的废墟,阳光明媚,前途茫然。拿行李的男孩,是要走,还是才归来?

从这些照片抽身出来,我会继续某个重要选题的挑选,或者某个悬疑诡异的人间命运的讲述,会去想越来越多的惊人标题,告诉你不可错过。

我们创作团队的人,年龄都不大,从制作《我的抗战》第一部开始,就常在一起感叹某些大战之惨烈,每人总能提供点闻所未闻的内幕。因为这段历史并不遥远,所以强烈的命运感,会触动内心那点艺术细胞。

比如1944年的衡阳之战,一万七千多人,抵抗五万多日军,守了47天,已是空前,最终援军不至而尴尬停战,很多人直说是投降了。军长方先觉因此受人诟病,最终郁郁寡欢,削发为僧,终逝于台湾。

“削发为僧”,这个宿命的说法,相当符合某种悲剧情结。在诸多资料上搜索,几乎都是这么说,透漏出命运的无奈。但当我们见到方先生的两个儿子时,他们都笑谈,父亲从未有这样的事情,至于说法何来,他们也不知道。但是,不管说法从哪里来,方先觉出家为僧,是所有编辑和作者们很喜欢的走向,也包括我们。

“创作者”总是希望捏合人物一生中最戏剧化的一面,甚至有时不惜越过某个隐秘的界限。正如本文,努力想说明些什么,也许仍会掉入文章的规则,而成为一个狡猾的历史。

日军说,方先觉很狡猾,他假装投降,实则为了逃走。内战交手,刘伯承说“方,此人,猛如虎、狡如兔,乃国军之悍将也!”最后,他又狡猾地被“削发为僧”。

于是,我们很容易对于方先觉在台湾几十年的平淡日子,没什么兴趣,正如对云南驿机场那位已婚军人的晚餐没有兴趣。

总有声音说,现在是和平年代,你们是幸福的一代。但在查看历史的同时,我感受到的是,我们今天的苦闷并不比过去少多少,我们也许拥有交通的自由,却依然会为拥堵和航班延误烦恼,我们虽然不必上战场,但我身边很多人的内心,比打会仗更混乱,我们看待对手,看待利益的方式,并没有多少进步。每当我们观察被访老人的喜怒哀乐,发现他们年华已逝,却仍用某种理想约束自己,我却仅仅想用其制作一集博得喝彩的节目。真是惭愧。

在很多方面,我们与过去相似,甚至丢失了珍宝,应该有更多人注意这一点。总是瞩目于某些重大事件,也许就像对感冒患者的观察仅限于鼻子或者嗓子。也许这就是口述历史的某种功能,它让全身每一个细胞讲话,用以重塑整体。

历史也挺狡猾,总是用很多个汹涌的波涛吸引我们的注意,用以隐蔽长流的溪水。那些溪水,才是历史的经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