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窝凤凰Ⅱ:玉狐心

1

暮色四合,冷风四起。

从温暖如春的十方界一脚踏进寒冬腊月的人间,凤亓迅速给自己化了一身斗篷,领口上还有一圈儿精致的绒毛,将他一张俊脸围得严严实实。

然后他穿着这身斗篷,看着秦歌离蹲在墙角挨冻。

“狗也怕冷吗?”

秦歌离瞪他的眼神十分仇富。

凤亓无奈,朝她勾勾手,“过来。”不由分说将斗篷劈头盖脸往她身上一盖。

斗篷过于大,秦歌离勉强从中露出个脑袋,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

天已擦黑,凤亓搓了搓手,“找个地方落脚。”

他率先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对了,你身上有钱没有?”

秦歌离严肃地看着他,“你问这个问题,是对我们剁手党的侮辱。”她顿了顿,“你身上总是有钱的吧?”

“有。”凤亓双手交叉进袖口,“我上回来人世,他们用的货币还是珠贝,你觉得咱们拿着一堆贝壳去住店,会不会被赶出来?”

“……”

凡间有凡间的规矩,仙人或者妖魔鬼怪入世不能凭空捏造自己没有的东西,否则会遭到严重的反噬,这个秦歌离还是懂的。

她思考了半晌,“你家亲戚多,你去投靠一个?”

“我们跑出来的初衷就是躲避我那些长辈,省得他们再八卦我找对象的事情,现在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凤亓盯着秦歌离,“你以前常在凡间走动,难道就没有一两个朋友么?”

“我每次下凡,我师父都会把我变成乞丐,谁会跟乞丐做朋友?”秦歌离道,“就算是有过一两个,时光如白驹过隙,他们也不知道投胎了几回,怕是早已不认得了。”

她说着说着,无端从心底升起一股悲凉之意,人人都说长生好,其实长生有什么好,倒是凡人百年须臾,爱过恨过痛过笑过,不念前尘,不求来世,图一个此生痛快,又何尝不是一种自在。

她兀自出神,凤亓仿佛能看透她心中所想,不由执起了她的手,秦歌离心中一动,只听他缓缓道:“所以,像我这种寿命长,长得还好看的朋友要懂得珍惜,对我好点,叫声阿亓哥哥来听听,哥哥以后罩着你。”

“……”秦歌离对他展开一个乖巧的微笑,一拳捅在他腰上。

凤亓嗷嗷叫着跳开,“小秦,你这么凶,将来会嫁不出去的。”

“是吗?”秦歌离讪笑一声,“我打死你,看我能不能嫁得出去。”

他俩在雪地里追逐得热闹,忽然插进一个弱弱的声音,“哥哥姐姐,你们要买我的柴火吗?”

两人齐齐回头。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站在眼前,看上去也不过五六岁,圆圆的小脸,眼睛奇大。

寒风凛冽,她抱着一捆木柴,连双鞋都没有,赤裸的脚在雪地中冻得通红中带紫,肿得馒头一般高。

“大哥哥,你看小姐姐长得这么好看,不如你给她买根柴吧。

“我又冷又饿,卖了一天柴火都没人理我,灵萧哥哥也不要我了,如果再卖不出去,我就只好烧柴取暖啦。”

秦歌离刚要上前,凤亓将她一把拉住,他好整以暇觑着小女孩,“你是不是走错片场了?”

女孩不理他,继续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秦歌离,“烧第一根,我会看见烤鸡在我眼前飞,烧第二根,我仿佛躺在温软的大床上,烧第三根,我就能看见灵萧哥哥……等到我所有的柴火烧完,我就会冻死……”

秦歌离二话不说,脱下斗篷将小女孩裹得严严实实,眼泪汪汪道:“买买买,你看见我旁边这位哥哥没有?他很有钱的,你的柴火他都承包了。”

凤亓:“我什么时候……”

秦歌离眨巴着眼,“阿亓哥哥……”

“……买买买。”

秦歌离愉快地抱起小女孩,不曾注意到自己胸前装着《笑忘书》的荷包亮了亮。

2

深更半夜,积云山顶。

凤亓站在山神庙前,身后跟着抱娃的秦歌离。

他敲门之前觉得应该给她来个预告,于是转头道:“此山是我十一舅舅好友寒山君的住处,他是这一片的山神,平时比较洁身自好,日子过得稍微有点公廉贫苦。”

秦歌离起先没往心里去,直到站出来看见小庙的破砖烂瓦和摇摇欲坠的墙。

她问:“这也是障眼法?”

“不。”凤亓答,“这是真穷。”说完轻手轻脚地叩了叩门。

“哪个大半夜的扰人清梦?”门“吱呀”一声开了,说话的人慵懒地从门口探出头来,一张眉如墨画鬓若刀裁的脸。

秦歌离暗自腹诽这位山神长得还不赖,就听凤亓一声惊讶的唤:“十一舅舅?”

凤十一随意应了一声,眼神来回在他和秦歌离身上扫荡,半晌忽然一边开门一边回头道:“容雪不好啦,我大外甥拖家带口来投奔我们啦。”

凤亓带着秦歌离进去,看见一人披着外衣站在庭中,长发及腰,衬着疏疏月光皑皑白雪,眉目如画,周身皎洁。正是寒山君颜容雪。

凤亓向来见人说人话,当下态度恭敬声音严谨:“见过寒山君,深更半夜,叨扰了。”

颜容雪还未答话,凤十一已凑了上来,他不抗冻,一个劲儿往颜容雪身上靠,“我说小阿亓,你这是个什么情况?十方界混不下去了?就算落魄至斯也不用大半夜的上人家家里来吧?”

凤亓嘿嘿一笑,“您也知道这是大半夜,那么舅舅您又是在这干什么呢?”

凤十一被他问得一愣,即便他什么也没干,不知为何,竟有种被捉那什么在床的心虚,他拔高声音道:“我找寒山君切磋棋艺不成吗!”

“哦——切磋棋艺。”凤亓拖长声音,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蓦然转向颜容雪,提着手中的柴道,“寒山君您买柴吗?深山老林出品,纯天然无添加,烟少耐烧不污染环境,绝对是隆冬与挚交好友切磋棋艺的必备佳品,价格公道仙凡无欺。”

“咳……”颜容雪干咳一声,“正好家里没柴了,多谢小殿下。”

他提着柴走了,凤亓扭头问凤十一要钱,“一根五两,谢谢舅舅。”

凤十一眼睛一瞪将要说话,凤亓飞快地堵住他的话头,“您不买也没关系,我这就把您深夜跟寒山君切磋棋艺的事从大舅舅到十六姨通知一遍,他们若是知道您如此上进想必也很是欢喜,指不定哪天就突然造访积云山来围观一二呢。”

“……”

片刻后,凤亓拎着一只大钱袋子,对着十一郎愤然甩袖离去的背影笑没了眼睛,身后小女孩道:“哇哦,大哥哥好会做生意哦。”

秦歌离与她道:“乖,这不是做正经生意,是敲诈勒索,你小小年纪要学好。”

“什么敲诈,本公子这是劫富济贫,再正义不过了。”凤亓将钱袋往小女孩怀里一塞,“拿好,千万不要给这位小姐姐抢走了,她跟钱有仇。你在这休息一晚,明天天亮之后那两位叔叔自会送你回家找妈妈。”

小女孩道:“我没有妈妈,我是从一本书里蹦出来的,也没有家。”

“……”凤亓与秦歌离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3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暖意融融,小女孩伏在秦歌离肩头打瞌睡。

凤十一手从她天灵盖上拿下来,对剩下的三人点头道:“她身上一点灵力都没有,确然是个凡人家的孩子。”

“不可能。”凤亓道。

当初伏羲大神制造《笑忘书》时,旨在囚禁邪祟,因此书中的封印多少都带有削弱灵力的作用,凡人没有灵力,若是不小心被封进其中,下场定然是销魂蚀骨,更遑论是这样一个看上去还没根柴粗的小孩。

再说了,大神悲悯天下苍生,他没事封印个凡人小孩做什么?

这时候,一直坐在旁边为众人斟茶倒水默不作声的寒山君道:“封印是为了囚禁,有没有可能,也是为了保护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几个人不约而同看看睡熟的小朋友,凤亓想到了什么,抬起手,忽然一顿,讨好地拉住凤十一,“借您几滴血一用。”

并指做刃,飞快在他手指头上划了一下,赶在血流出来之前将他手举在孩子头顶,血滴出来的瞬间落入孩子眉心,顷刻消融不见了。

凤亓见秦歌离一脸不解,主动解释道:“凤凰血,限量版硫酸,没什么封印符咒是破解不了的。”

“坑舅啊你。”凤十一龇牙咧嘴,“你怎么不用自己的血呢?”

凤亓嬉皮笑脸,“我是混血,不如您的管用。”他话音未落,只听秦歌离一声低呼,她怀中的小女孩小小地翻了个身,噗噗几声,身后延伸出一条蓬蓬的毛绒尾巴,头顶上多了一对白毛狐耳。

与此同时,一张灵符慢悠悠从她身体中飘出来,落在凤亓手掌。

“哟,大外甥,你们捡到宝了。”凤十一上前看看小狐狸,“如果我没有看走眼,这好像是只上古时期就已经绝迹的稀有物种,梵弥银狐,这种小狐狸繁衍稀少且寿命十分短,而且有个致命的好处。”

秦歌离问:“什么好处?”

凤十一抬头看她一眼,道:“凤亓他十三舅舅先前患有心疾,医仙就曾为他换了一颗玲珑心续命,而那七窍玲珑心,正是出自梵弥狐。

“神仙都能医,若是凡人吃了,更不得了,活死人肉白骨,或者食用得当,得道飞升也很有可能。这种精灵一样的小狐狸,就知道吃吃喝喝卖萌,毫无自保能力,偏又生得这样有用,难怪会灭种。”

小姑娘应该还不知道自己是个濒临灭绝的稀有物种,她在秦歌离怀中睡得人事不省,口水肆流,大概是姿势不舒服,她贴近秦歌离拱了拱,毛绒绒的小耳朵贴着她掌心,柔软地扫了扫。

秦歌离不觉声音都放轻缓了许多,“或许正是这样,大神才把她放在《笑忘书》中,使她躲过了千万年来的屠戮吧。”

听到这里,凤十一怎么能放过这个得来不易讨好挚交的机会,立马凑过去给颜容雪点了个赞,“这也就是你心地善良,才能有这个思路……阿亓,你发什么呆呢?”

凤亓捏着手中的符,“我在想这个是怎么回事。”

颜容雪道:“小殿下可否给我看看?”他将符纸接过,反复端详了一阵,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些眼熟,这似乎是……道士特有的符。我房中有张类似的,我去找出来对比看看。”他站起来欠了一下身,去了隔壁。

秦歌离道:“这么说,小狐狸是从书中出来以后,被某个道士捡到,而道士不识她的贵重,只将她当作寻常狐妖,将这一道灵符打入她的体内,封印了她的灵力,使她自生自灭吗?”她越说越生气,骨头捏得咯咯作响,“实在是可恶,这么小的孩子能做什么坏事,若不是被我们碰到,她岂不是要冻死在外面?”

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身后延伸出一个巨大的影子,眨眼间挤满了整个屋顶,在爆发边缘徘徊。

”冷静!”凤亓冰凉的爪子握住她的手,冻得她一个哆嗦。

“你干吗?”她身后的影子倏然缩了回去。

“你们狼狗为什么都这么暴躁,你学学我舅舅这等高贵的凤凰,看看人家……”话还没说完,隔壁就传来高贵凤凰狗腿的声音。

“容雪容雪你慢点,那么高的地方你不要爬,放着我来,不不不,那里太黑了,我拿蜡烛给你照个亮,啊啊啊啊,刚才那是什么,是蟑螂吗?是蟑螂吧!苍了个天,冬天竟然有蟑螂,蟑螂成精了!”

“……”一阵诡异的沉默,凤亓生硬地道:“总之,从容优雅淡定,时间不早了,到底怎么回事,明天问问这只小狐狸再说。”

秦歌离点头,问道:“怎么睡?”

凤亓看看房间中唯一的床,站起来去隔壁帮他舅舅灭蟑螂了。

4

次日清晨,笑笑被凤亓召唤出来,站在桌子上跟小狐狸大眼瞪小眼。

经过一夜的暖和,小狐狸明显活泼了许多,脸上有了血色,红扑扑的,加上水汪汪的一双大眼,是个软萌软萌的小狐狸。

她好奇地看着笑笑背着手围着自己走来走去,伸手去抓,笑笑一边躲一边对凤亓道:“确认了,这就是从我书里走出来的小狐狸,梵弥狐……哎哟,小破孩,你放开本大仙的腰!”

“我不叫小破孩,灵萧哥哥说我有名字的,我叫寒婴。”小狐狸将笑笑举到眼前,认真地看着他,“你真是神仙吗?那你能帮我找到灵萧哥哥吗?”

“那是谁?”秦歌离问。

寒婴显然对她比较亲近,当下搂着她脖子将脸凑上去蹭了蹭,“就是一个很好看的哥哥,他的眼睛下面有颗小小的红痣,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活的一样,好看极了。他说我是他在雪地里捡的,就叫寒婴。

“灵萧哥哥跟寒婴一样,也不知道自己的爹爹妈妈在哪里,不过有好多跟他穿一样衣服的哥哥,灵萧哥哥叫他们师兄、师弟。

“还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凶巴巴的,寒婴不喜欢他,灵萧哥哥说寒婴不可以朝他吐舌头翻白眼,因为那是他的师父。寒婴真的好不喜欢他呀,他整天板着脸也不爱笑,但是灵萧哥哥那样说了,我就原谅他啦。

“灵萧哥哥说什么我都听,他让我躲在房间里不要出去,还教我怎么才能把耳朵和尾巴藏起来,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学啦,我发誓。

“可是灵萧哥哥给我去拿果子的时候,有好几个师兄师弟闯进房间把我围住,扯我的尾巴和耳朵,他们说寒婴是什么什么狐,若是把心挖出来,能炼一枚好丹药,他们说的我听不懂,不过寒婴尽力对他们笑了,因为灵萧哥哥说要有礼貌。”

“后来呢?”秦歌离问。

“后来师父让师兄师弟拿绳子把寒婴吊在木头上。”寒婴在自己脖子上比划着,“师父拿着刀朝我走过来的时候,灵萧哥哥回来了,他把我从绳子里解下来,抱着我往外跑,师兄师弟还有好多人在身后追我们,寒婴有点害怕。不过灵萧哥哥说他们这是喜欢寒婴,在跟寒婴玩游戏。这样我就不害怕了。”

寒婴得意洋洋,“我还在灵萧哥哥胳膊上向他们挥过手哦。其实寒婴不喜欢他们把绳子勒在寒婴脖子上,下次一定要告诉灵萧哥哥。”

屋子里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寒婴心思敏感,立即抱着秦歌离,“怎么了?”

“没什么,”秦歌离勉强对她笑笑,“再后来呢?”

“这个游戏玩了好久,灵萧哥哥抱着我,从白天跑到天黑,师兄师弟们点起火把,还拿长长的羽箭射我们,灵萧哥哥越跑越慢,火把越来越多。

“灵萧哥哥说他跑不动了,可是游戏还没有结束,他把我放在地上,在我后背上重重一拍,我的尾巴和耳朵就都不见了,他问我想不想让他赢,如果想,就加油往前跑,不可以回头。

“我当然想了,于是努力往前跑,我跑得很快,风呼呼在我耳边一直响,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亮了,开始下雪,我终于跑不动了,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寒婴停下来,眼睛里充满期许,“小姐姐,是我赢了吗?如果是我赢了,灵萧哥哥会开心吗?”

“……”秦歌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望向一旁同样默不作声的凤亓。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位灵萧怕是生死未卜。

凤十一和寒山君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寒山君缓缓道:“寒婴说的应该是一座道观,在山下不远处。”

寒婴在这沉默的氛围中,不安地拽紧了秦歌离的衣角。

凤亓最先笑了,他勾勾小姑娘脸蛋,“在这乖乖等着,我跟你小秦姐姐去给你把灵萧哥哥找回来。”

“嗯!谢谢阿亓哥哥!”寒婴顿时开怀起来,“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高高兴兴把笑笑楼在怀中,乖巧坐着,大眼睛却一眨不眨望着门外。

凤亓郑重对凤十一和颜容雪道了一声拜托,拉着秦歌离走了。

5

门外依旧是大雪纷飞。

路上行人稀少,来去匆匆。

只有两个人冒雪慢慢前行。

良久,秦歌离开口道:“等找到那位灵萧道长,我要好好谢谢他。”

凤亓侧头看着他。

风雪中秦歌离的声音很轻,“我跟寒婴一样,从小也是无父无母,被师父捡回去养大的,我太懂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了,所以当我师父不辞而别的时候,我觉得天都快要塌了。”

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己的心事讲给凤亓听。

“我曾经暗地里埋怨过师父,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在他心里究竟算是什么呢?连说一声的必要都没有,可是会不会,是我误会了他?万一他也有同灵萧一样的苦衷呢?我是不是也和寒婴一样,在他亲手为我编织的梦里,开心地笑着,浑然不知,我……”

凤亓伸手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他几乎比她高出一个头,因此身体微微俯着,歪着头,长睫上沾了雪,继而化成晶莹的水珠,脆弱地挂在他的眼尾,摇摇欲坠。

秦歌离心中绷紧的那根弦,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他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闷闷的,不似寻常清朗,“别胡思乱想。”

“……”她本来没有胡思乱想,这会儿也不禁心猿意马起来了,她掩饰地低头催促道:“快走吧。”

道观前围了不少人,中间一个人跪在地上,不知道跪了多久,从头到脚被雪覆盖得严严实实,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雪雕,唯一没有盖住的是他身后透胸而过的一支箭,冻成冰的血迹从他身后蜿蜒至凤亓和秦歌离脚下,早已干涸。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多好的人呐,怎么说处死就处死了呢?”

“你懂什么,听说这个人被妖邪迷惑了心智,掌门这是为民除害。”

秦歌离冲上去拨开人群,小心翼翼上前,伸出手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

她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骤然的怒意在她身体里云集,翻涌着压不下去,有什么尖叫着喧嚣而来,将她逼在一个狭仄的角落里,她双目赤红,单膝跪地,右手带着满腔怒火重重捶在地面上,大地顿时四分五裂,轰然晃动。

人们被她吓得四散而逃。

凤亓指尖迸出数道清气将她身后呼之欲出的戾气一一化解,才上前扶起她,冰凉的手覆在她震裂流血的虎口上,张了张嘴,低头看她一副脱力的模样,骂人的话尽数收了回去,只是将她抱在怀里拍了拍,“好了好了,我在呢。”

“对不起,是我把人心想得太好了。”秦歌离呆呆看着倒在地上冻得僵硬的尸体。

他身上的雪簌簌而落,露出一张青白的脸,眼睑下一颗泪痣分外醒目。

前一刻那个小狐狸的话还响在耳际,“他的眼睛下面有颗小小的红痣,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活的一样,好看极了。”

寒婴还眼巴巴等在家里,她还不知道,她的灵萧哥哥,再也不会笑了。

6

凤亓和秦歌离回到山神庙的时候,雪不知何时停了,一轮白日挂在空中,细碎的光芒泼满了雪地,遍地都是耀眼星子。

寒婴第一个跑了出来,“灵萧哥哥……”

希冀的那个人影没有出现,小姑娘很快地委顿下去,瞅着两人,眼睛好像会说话。

秦歌离转身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将她抱进屋。

身后凤亓对着凤十一和颜容雪摇了摇头。

“生死有命,善恶因果。”颜容雪叹口气,对凤十一道,“那位道长的后事我们替他操办可好?”

凤十一自然是没什么意见,同他一道携手去了。

凤亓踱进屋子。

秦歌离将大包小包的东西铺了一床,都是凡间小孩会喜欢的玩具吃食。

“这些都是灵萧哥哥给我买的吗?”寒婴举着一根糖葫芦。

“当然啦,”秦歌离故作轻松,“他说……他说寒婴最喜欢吃甜的,特意给你买了好多糖,还有,那个……游戏,是寒婴赢了,寒婴最厉害,他很开心。”

寒婴骄傲地点点头,“啊呜”咬了一大口糖葫芦,“那他什么时候来看我呢?”

“这个不一定,你知道他平时很忙吧?他要抄经,还要修炼,要做好多好多事情,只要寒婴乖乖地在书里睡觉,我让笑笑给你找个最舒服最漂亮的房间,寒婴一觉醒来就能看到他了,好不好?”

秦歌离缓缓将《笑忘书》摊在床上,“外面太危险了,那些叔叔阿姨哥哥姐姐都很喜欢寒婴,都想……跟寒婴一起玩,但是我们寒婴也会累,对不对?”

寒婴点点头。

“所以,我们到书里等着灵萧哥哥好不好?”

寒婴往前走了一步。

“来。”秦歌离哽咽着向她伸出手。

寒婴不动了,她看着秦歌离,大眼睛很快蓄满了泪,一滴一滴滚在衣襟上,“你骗我,灵萧哥哥不会来了,是不是因为寒婴有耳朵和尾巴,跟你们长得都不一样,他不喜欢我了,还是寒婴不乖惹他生气了?我再也不朝师父爷爷扮鬼脸了,我就偷偷扮了一次,我知道错了,你叫他不要不理我。”

她声泪俱下,有些抗拒地躲着秦歌离要过来抱她的手。

忽然一只手掌盖在她头顶上,她抬头,泪眼模糊中,看见凤亓一团柔和的眉眼。

他一敛衣袍蹲下与小姑娘平视,细长的手指轻轻偕着她的眼泪,柔声道:“我小时候要比你淘气一些,爱好离家出走,每次只有我七舅舅能找得到我,忽然有一天他不来找我了,我一下子就慌了,反而主动跑回去找他,问他:‘舅舅,你为什么不去找我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当时也是像我拉着你的手这样拉着我的手。”

小姑娘低头看着那只带着凉意的手将自己的小手拢在掌心,听他继续道:“我舅舅说,不是,是因为你已经长大了,你知道你不管在哪里,总有我在牵挂着你,这样不管你走多远,你总会回来的。所以……”

他将寒婴脸上被哭湿的头发别到耳后,“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感情,爱可以是单向的,牵挂却是双向的,你牵挂着你的灵萧哥哥,不管他在这世上的哪个角落,他都能感知到,他没有不要你,他只是……太累了,他想好好睡一觉。

“但是若你们心中有彼此,无论你走多远,无论过了多少时间,终有一天,你们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重逢,那时候,或许他是天上的一朵云,或许是你耳畔的一阵微风,或许是一只小鸟,你总会再见到他。”

秦歌离从没见过这样的凤亓,褪去了花花公子的外壳,内里却是那样细腻,甚至带着点超然物外的孤傲姿态,仿佛将命运的源头微微掐在手里,淡笑着对命运之神挑衅,你能奈我何。

她不由自主走近一步,想看看在他命运的尽头,他经历过怎样的故事。

突然,凤亓趁寒婴不注意,朝她抛了个媚眼。

秦歌离:“……”刚才一定是她出现幻觉了!

寒婴渐渐止住了哭,凤亓将她抱起来,走向《笑忘书》。

她乖顺地趴在他的肩上,忽然很小声很小声地说:“阿亓哥哥,灵萧哥哥他,是不是死了?”

凤亓的脚步一顿,“你……”

“我能听到你心里的声音,还有小秦姐姐的,所有人的,你们都在心里说他死了。死了,是不是就会被埋进土里,再也不许他出来了?寒婴叫他多少遍,他也听不到了,就像我被关在书里一样。”

小姑娘直愣愣地看着他,“寒婴不要灵萧哥哥那样,遇见灵萧哥哥之前,我在书中睡了很久很久,一点也不好玩,他们都说寒婴的心能活死人,那就让我一个人去死好啦,反正我从前死过,再死一次也不怕的。”

“阿亓哥哥,你能不能帮我一次,就这一次,求求你。”

“……好。”

7

九重天上新飞升一位仙人,名唤灵萧,自言生前是个道士,至于怎么飞升的,他自己也很迷。

接引他的仙使习以为常,造化三千,各有各的机缘,有的稀里糊涂吃了株仙草,有的做满了九百九十九件功德,一觉醒来人已然在天外。

总有仙使笑眯眯执青莲来迎,引他在天宫游逛一圈儿。

这次也不例外。

走至一繁花绚烂之处,远远看见繁花树下站着一个比繁花还要夺目的年轻仙人。

“这位祖宗怎么在这。”仙使吐槽一句,与灵萧道,“那位乃是昆仑墟青阳上神的长子,凤亓殿下,平时不大见的,仙人随我前去行个礼即可,不必与他多做寒暄。”

灵萧点点头,微微一哂,眼角一颗殷红泪痣很是生动。

“仙友不必多礼。”那位凤亓殿下看上去很是随和,打量他一眼,目光停在他心口上,一手隔空使了点灵力,注入他的心窝,灵萧胸口随即异彩大放,看呆了一旁的接引使者。

凤亓笑笑,“仙人这颗玲珑心,倒是有趣。”

灵萧捂住自己胸膛,眉宇间漫上一层疑惑,“让殿下见笑了,其实小仙也不晓得是什么回事,仿佛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以后便来了这九重天,至于前尘往事,一概记不太清了。

凤亓不置可否,目光望向远处,意态悠远,道:“忘了也好。”手不经意抚上怀中趴着不动的银白小狐狸。

灵萧原本只是随着他的动作看了一眼,目光便再没有挪开。

“殿下这只爱宠,倒是生得乖巧。”他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小狐狸似有所感,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背。

“看不出来它还挺喜欢你的。”凤亓道,“既然仙友跟它有缘,我便将它送给你可好?”

“啊?这样好吗?君子不夺人所爱。”虽是如此说,双手仍然期待地搓了搓。

“只不过我这狐狸愚笨,刚失了心智,有些不大好将养,还望仙友耐心些,好好待它。”

“一定一定,多谢殿下割爱。”灵萧喜上眉梢,小心翼翼从他怀中将狐狸接了过来。

直到看着一人一狐消失在茫茫云海,凤亓方舒了口气。

小剧场

离开天宫以后,凤亓没有立即回积云山与秦歌离碰头,而是踩着一朵云头晃晃悠悠转到了凤族。

凤族境内还是百年如一日的春暖花开。

竹屋的门开着,凤王一身洁白羽衣端坐于桌前,桌上一只小炉汩汩冒泡,隐隐茶香从中弥漫。

桌上放着两只茶杯。

凤亓毫无形象地往桌上一趴,看着凤栖濯杯,滤茶。

直到一套动作完成,凤栖才看着他,温声道:“怎么,有何心结放不下?”

“哪有,我就是想舅舅了,回来看看您。”话到嘴边,凤亓反而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凤栖也不催他,微微一笑,将他面前茶杯缓缓注满。

凤亓终于败下阵来,蚊子哼哼似的叫了声舅舅,“凡人想成仙,仙人想下凡,您说,仙凡究竟有何不同?”

“其实仙人与凡人没什么不同,天道有序,世事无常,即便勘得破生死,也照样勘不破人心。

“仙人只是将凡人在生死面前的无能为力,徒然拉长了几十几百倍,化作千千万万条扯不断的线,勒进你的肉身、骨髓,乃至灵魂深处,每一个漫长的寒夜,寒夜之后的又一个白昼,寿数无极……不过是反反复复的绝望罢了。

“你看仙人个个仙风道骨,云淡风轻,都是绝望之后的疲惫。”

凤栖声音柔缓至极,语调却没什么起伏,凤亓却发自肺腑地感受到了一股悲凉。

他道:“舅舅也会有这种感觉吗?”

“我也是其中一份子,又岂会例外?”

“那您要如何排解这种疲惫呢?”

凤栖慈爱地看着他,精致的眼睛弯了弯,“不如你去谈个恋爱吧,我看秦姑娘就挺不错的。”

“……舅舅!”

凤亓小殿下一发飙,整个林子的鸟都缄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