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青梅枝

楔子

陈升是横亘在年霏容心底的魔。

从见他第一面起,年霏容就喜欢他。喜欢他的貌,喜欢他的才,喜欢他的人品,就连对方掉下来的头发丝儿,年霏容都爱惜得不得了。

可是陈升不喜欢她。

陈升有个跟他青梅竹马的女孩子,名叫何采薇。

陈升看何采薇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年霏容觉得那对眸子里藏了星云,能把人整个儿吸进去。

何采薇在时,年霏容从来不敢表露自己的心迹,直到有一天,何采薇不在了。

上山游玩的女孩子,遇到了滑坡,为了救一个垂髫童子,何采薇跳进了滔滔河水中,却再也没上来。

采薇采薇,山是人非。

薇满西山,不生夷齐。

陈升疯了似的奔上山来,望着那东流之水一日日消瘦下去。

真是个痴情人。

年霏容想走进他心里,想将何采薇从他心底抹去,甚至在想:如果当初与他青梅竹马的是我,该有多好。

可是已经钉死十年的事情,她又如何更改?

1.青梅

拇指粗的紫杆画笔,落笔就是缀满青梅的树枝,青碧可爱的果子沉甸甸垂下,清新的香味似能破画而出。

“先……先生!”年霏容头戴浅露,颤抖着抚上绢画,仰头祈求,“阮先生,您把这幅《青梅枝》卖给我吧!求您啦!”

狭小的画室里,年轻画师阮衡神情为难:“年姑娘,能逆转时空的神技,阮某人真没有。这幅《青梅枝》只是与友人打赌所作,不卖的。”

“那,赠呢?”年霏容试探着问,“赠与奴家如何?”

俏丽佳人,泪盈于睫,楚楚可怜地萎顿在地上哭泣:“何采薇是他的魂,他却是我的魔。我知道这是段孽缘,可是阮先生,我们三个又做错了什么?如果采薇不死,痛苦的只是我一人,我也就认了;她如今去了,难道要我们两个都跟着痛苦一生么?”

修长的手指微颤,阮衡捂住胸口,他又想起了柳潇潇。那个女子,犹如一根藤蔓,缠住了他的心,不死不休。

他对于“柳潇潇”这个名字,向来是没有半点抵御力的。对他来说,一切原则都可以为这个名字让路。

阮衡默默裱好了画,递与年霏容:“年姑娘,《青梅枝》虽能变更他的青梅,但有因必有果,谁也说不好后续会怎么发展。”

“不赌一把如何知道不行呢?”年霏容在绝望中窥得一线曙光,委实不想放弃,她说,“唯有得偿所愿,才能消此心魔。”

人生实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盛阴。

得偿所愿,哪有那般容易。

阮衡也不知自己是在帮她,还是在害她。

年霏容抱着画,宛如抱着新生,踉跄奔向陈升。

陈升依然站在何采薇跳河的地方,静静望着东流之水,神情木然,又带着丝丝缅怀。

年霏容抱着画,喘着粗气,站在他面前,光洁的额头沁满汗水,脸颊红扑扑的。她不由分说展开画卷,邀请陈升:“元亨,我求了张画。你不是喜欢画么,我们一起看好不好?”

陈升漠然别开头,语气淡淡:“年姑娘,我没这个心情。”

“元亨……”年霏容带着哭腔祈求,“就一眼,就看一眼!”

陈升不耐烦地望过来,却再也拔不开眼了。

时光轮转,镌刻心底的人影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开朗爱笑的女孩。

陈升再抬起头来时,眼珠错了一下,才茫然问:“霏容?”他顿了顿,又望向逐浪滔滔的河水,“我们,在山上做什么?不是刚发生过滑坡么?”

有用!

年霏容攸然攥紧了画轴,竭力平静而伤感地道:“我们,我们在祭奠采薇啊!她……她是我们的,朋友。”

年霏容死死盯着陈升,不敢错过一瞬。

“哦,难怪。”陈升点点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他静静站了会儿,倏地脱下外袍,搭在年霏容肩上,温声道,“走吧,山上风大。”

年霏容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她顺拐儿着跟随陈升下山,忽然想起一个致命的漏洞:城里的亲眷是知道三人的关系的!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第一次向他提出要求:“元亨,府学那边不是要你过去读书?我听说,听说他们请了名师,要不你,过去听听?”

“哈?”陈升莫名其妙地看她,失笑道,“霏容你是怎么了?都这时候了,府学还能教我什么?我就算出去游学,也比待在府学强啊!”

“那就去游学!”年霏容飞快地道,“我陪你!”

只要能离开家,离开这个遍布三人回忆的地方,去哪里都好。待过个两三年,或者等陈升中了进士,他们在一起就不会有人质疑了。

而陈升,也就听不到那些关于何采薇的旧事了。

陈升定定凝视着她,忽而笑了,犹如灿烂星河谪落人间,他说:“好,你陪我。”

一念成魔,年霏容倏然觉得做个魔也不错。

2.执魔

若有人强势替换掉你所有生存的痕迹,抹去别人心底的你,你会不会觉得恐惧?

年霏容觉得会。

一年后,陈升先是中了进士,而后又被分到一处富庶的县里当知县,一切稳定后,打算迎娶年霏容。

这本是喜事,可何采薇的弟弟过来送贺礼时,却令她寝食难安。

何戎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笑着恭喜陈升:“当初姐姐去时,我以为你会缓不过来,就此一蹶不振。没想到年姑娘倒是把你照顾得好。年姑娘与我姐姐乃是手帕交,又对你有恩,你可不能负了人家。”

陈升微微皱眉,忍不住想问,何采薇去世,怎么想也该是年霏容更伤心吧?为何会是自己?

屏风内的年霏容,脸色骤然苍白。

她陡然意识到,得偿所愿并没有杀死那只魔,它只是蛰伏了起来,稍一触碰就会苏醒。

明明都远离家乡了,为何还不能逃脱何采薇的影子?她的家人为什么就不能自觉点,离他们夫妻远一点?这样一遍遍去提醒陈升旧事,看似好意,实则是在不断刺激他,告诉他,真正与他青梅竹马的是何采薇,不是年霏容!

人一旦心虚,看什么都觉是在针对自己。疑邻盗斧,不外如是。

只要何家人在,年霏容就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向世人宣布,她是陈升的唯一。

得陇而望蜀,年霏容最初只是想得到陈升,而今却想彻底抹除何采薇的一切痕迹。

她与何采薇,曾经也是好得睡一张床、用一套胭脂的姐妹。少时在女学,何采薇娴静温柔,擅长调琴;年霏容开朗爱笑,歌声清亮。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宛如一株并蒂花,特别和谐。

何采薇的琴,很稀罕,她从不带到外面去,只在自己绣楼给年霏容伴奏过。那年陈升生辰,年霏容拉着何采薇给他庆祝,何采薇抱去的琴却只是平常的琴,音色不是上乘。年霏容很不高兴,觉得姐妹对陈升不上心,私下里闹了几场,闹得厉害了,何采薇才悄悄解释:“你个小傻子!我那古琴,乃是逆王的私藏,来路不正,哪能给外人看。”

原来当年逆王谋反被诛,何采薇的祖父奉皇命查抄王府。他是爱琴之人,见了那把古琴当即走不动路了。老人家一辈子清廉,临老临老,却干了件胆大包天的事儿——他用普通琴替换了古琴。何祖父临终前将古琴托付给孙女何采薇,告知了旧事,他喟叹:“我本觉得哪怕丢官弃职也是值的,可如今想想,这琴跟了我,此生无望再见天日,着实辱没了。”

何家官运亨通,不过是何祖父当年官声太好,圣眷仍在。可若是,圣上厌了何家呢?

年霏容竭力镇压着心底的魔,不让它出来兴风作浪,但这一切却在何戎再次来找陈升时崩溃了。

“江淮税赋早已成沉疴,又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了。大家相互遮掩下,钦差来时,各个县之间齐心倒腾下粮仓也就罢了。你怎么还真严查呢?”何戎吹着茶末,笑道,“水至清则无鱼,闹得厉害了,大家里子面子都不好看。”

“你这是给谁做说客?”陈升疑惑地问他。

“聪明!”何戎抚掌而笑,“你顶头那位王巡抚,快致仕了,还指望着万民伞呢!这算是他在任时最后一次见钦差了,总得让人家留个好名声。”

“那江淮税赋呢?就这么囫囵过去了?”陈升忍不住辩驳,“钦差到来,明明是厘清沉疴的好时机,就为了王巡抚的官声……”

“你以为钦差会听你的么?”何戎将一封信拍在桌上,淡淡道,“你如今只是个七品县令,能做什么呢?我们何家跟王巡抚有些关系,他答应致仕前会保举你为京官。这可比外放有出息多了!”

陈升听明白了,江淮税赋的问题不是不能爆出来,而是不能在王巡抚任上爆出来。可是时过境迁,几年后哪怕朝廷再派人来查,还能查出什么?更何况今日帮忙遮掩了,大家就都是帮凶,来日即便有机会严查,他又有什么底气把问题说个分明?

陈升不想答应,可是何戎叹息:“姐夫,若姐姐不死,我应当叫你一声姐夫。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何家是真把你当女婿的,将来有我一份前途,必不会少了你的。只是你这性子,真得改改了。官场上的事,不就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么?”

陈升怒气难平,自个儿憋了一下午的火,晚间时忍不住跟年霏容道:“想何姑娘也是个温柔明理的,她的家人怎么这般……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当啷!”

正抱着古玩擦拭的年霏容,手一滑,那只铜花瓶就咕噜噜滑下了膝头,在地板上越滚越远。

“瞧你,不就说你手帕交两句么!”陈升拾起花瓶,失笑,“怎么还不乐意了?”

“没,没什么!”年霏容勉强笑笑,接回花瓶,低头的瞬间,眸中有无数情绪划过。她原以为陈升跟何采薇只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照如今的情形来看,双方父母应当是默许的,甚至当初有可能已经在走六礼了,不然何戎不会这般上心。

她忽然就觉得意难平。她把何采薇当成最好的朋友,为了这段友情,苦苦压抑着相思。可何采薇呢?与陈升的进展都对自己遮遮掩掩。她的家人如今更是在蛊惑陈升走歪路!

王巡抚是么?

何祖父是么?

年霏容慢悠悠擦拭着那只透亮的铜花瓶,唇角浮起一丝冷笑:你们一个都别想好过!

谁家的闺女谁心疼,年家也是官宦人家,收到年霏容的求助,他们自然要帮。

不过数月,在大商清名远播的何家就因私藏逆王古琴败落,何父还留有些体面,准许致仕回家,跟王巡抚搅和在一起的何戎却被生生剥夺了科举资格,具体该怎么判,还得看王巡抚那边怎么交代。

消息传来,陈升着实震惊,他有些难以置信:“盘根错节的江淮税赋之案,就这么了结了?”

“不然呢?”年霏容反问他,“擒贼先擒王,王巡抚都认罪了,下边的还死撑什么?一准儿都在想着怎么自保呢!”

年霏容料对了。

江淮官场几乎被悉数摧毁,仅留下陈升这种涉足不深,还保有赤子之心的新官。掰着手指一算,也不剩几个。

得了,升官吧!

知县位置还没坐热的陈升,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进了府衙,成了正六品通判。

3.磨刀

秋风瑟瑟,沁人骨髓。

头戴浅露的女子站在府衙门外,眉目森冷。

风吹起白纱,露出鬓角处的一道伤疤,狰狞可怖,带着丝丝缕缕的鲜红嫩肉。

良久,她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若有人更改了他人的记忆,窃取了你所有的美好,并毁了你的家庭,你该如何?

自然是,以直报怨。

历劫归来的何采薇再不温柔,再不想明理,她只想给自己,给家人争一个说法。

何家可以断送在任何人手里,唯独不该是她最在乎的两个人。他们一个是她的至交好友,一个与她青梅竹马,是比父母兄弟还亲的人。

年霏容,我回来了,你怕么?

我要拿回所有属于我的一切。

这世上要说谁最了解陈升,何采薇敢理直气壮地说是自己。望子成龙的父母与子女间总有些距离感,而从七岁就出现在陈升生命里的何采薇,无疑在他人生旅途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哪怕是年霏容不知用什么法子替换了她的存在,有些东西也是无法保持原汁原味的。

比如,何采薇经常给陈升抚琴,而年霏容的琴技却极差,连几根弦都数不清。

比如,陈升从不吃狗肉,别人只以为他有忌口;其实不是的,他不吃是因为少时亲眼看见厨子把陈家看门犬给宰了。

再比如,陈升曾经给何采薇写过情诗,完美嵌入了两人的名字。

何采薇不信邪术能这般强势地抹干净所有过往,世事如水,只要流过,就会留下水渍。

从此时起,陈升再不是她的良人,她所争的也不是这个人。年霏容想要这个人,那就给她好了,可何采薇要让她知道,别人的一切,不是那么好拿的。

何采薇选了陈升最喜欢的花色,亲手画了图样让人剪裁衣裙。

何采薇亲自去园子里采了桂花晾干,研磨成上好香料,装进香囊。

何采薇对镜贴花黄,完美遮掩了伤疤的狰狞,只留下几缕边缘痕迹,搭配上刻意描细的眉,消瘦憔悴却不丑陋的脸,衬得整个人越发楚楚可怜。

她从未跟年霏容说过自己与陈升的初遇,陈升那种性情内敛的人,也不会跟年霏容提及详细经过,这就给了自己可乘之机。

漫山枫叶红遍,层林尽染,何采薇坐在白石上抚琴,很简单的曲子,弹得断断续续,每一个音都戳在懂音律之人最难忍受的地方。

如此弹了一刻钟,陈升终于忍不住从亭子里转出来道:“姑娘,你要不会弹琴,就别弹了。”

七岁那年,何采薇坐在自家庭院的枫树下弹琴,弹得乱七八糟。跟着父亲来做客的陈升实在忍受不了,站在二门外大声喊:“你要不会弹琴就别弹了!不累么?”

小小少女当场就哭了,一边抹泪一边抚琴,不去责怪没礼貌的孩子,反而觉得很羞愧。

陈升看得坐立难安,找了只笛子,将同一支曲子吹给她听,一点点纠正她的调子。

临走的时候,陈升低着头,讷讷地向她道了歉。

亭外枫林,何采薇削肩微抖,泪水无声落下,滴滴打在琴弦上。

陈升一怔,久远的回忆与现实重叠,他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连忙致歉:“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姑娘,只是这弹琴讲究个天赋……不是,我是说,姑娘不妨找位名师指导……我绝没有讽刺姑娘的意思……你……你是……”

陈升越说越乱,就在这时,抚琴的女子盈盈转过了身。

那张脸,熟悉而又陌生,却令陈升心头一震,他脱口而出:“采薇!”

脑海中起了雾气,令记忆模糊不清,陈升茫然了一瞬,又惊又喜地改口:“何姑娘!你还活着!?霏容若是知道了,定会十分欢喜!”

何采薇轻轻拭去眼泪,笑得意味深长:“是呢,霏容琴技无双,想来是乐意指导我的。”

4.对决

何采薇,她怎么活了?!

年霏容望着陈升带回来的女子,踉跄后退,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她该说什么呢?

“采薇,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不,一点都不好。她曾经也因为何采薇之死肝肠寸断,可如今,陈升曾经的挚爱回来了,她又算什么?

“采薇,我把陈升还给你。”

那就更傻了。

年霏容足足沉吟了半刻钟,才在陈升不满的催促声中,挤出一丝笑意:“采薇,许久不见。你……你嫁人了么?”

不是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么?何采薇能从湍急河水中捞回一条命,总该有个救命恩人存在吧?

陈升不悦地望向妻子,这是高兴傻了吧?哪有一见面就问这个的?

“还没。”何采薇柔柔笑道,“我当时被一对打鱼的夫妇救了,又伤了头部,暂时失去了记忆,就留在他们家休养,认他们做了养父母。直到给二老送了终,我才在无意间想起,找到了自己家人。”

一个颠三倒四,没话找话;一个条理清晰,知恩报恩,二女间高下立判。

年霏容也知自己露怯了,她死死攥着何采薇的手,假笑着邀请:“何家如今境遇不好,听说你母亲还病倒了。今儿个先在我家住下,我要与你抵足而眠。明儿个,我陪你回何家看看。你家人肯定会高兴坏了!”

“我已经回去过了。”何采薇犹如一堆棉花,软绵绵的,让年霏容使不上劲儿,她苦恼叹息,“如今何家是败了,我祖父的一位门生,怕我在当地找不到好人家,就邀我来府城,说是有位才俊人很不错,让我过来相看下。”

不知为何,听到“相看”二字,陈升竟从心底泛起针扎似的不舒服感。他细细打量着何采薇,尽管有些毁容,可也不失为美人儿,性情才情都比年霏容要符合自己的观感,可自己当初为何没选她呢?

真是奇怪。

他摇摇头,将不适暂且按捺下,敲敲桌子,提醒年霏容:“霏容,何姑娘正在学琴,你琴技好,左右都在府城,又是手帕交,你俩不妨常联络。”

年霏容脸色刷的惨白,僵硬着脖子,转头看向何采薇。那笑吟吟的模样,刺得她有些眩晕。她陡然意识到,什么来府城相亲,何采薇分明是知道了原委,过来复仇的!

只是,她到底知道多少呢?

年霏容不敢赌,甚至不敢问。当晚,她坐在书房,展开了那幅令她得偿所愿的《青梅枝》,期待它能再一次扭转颓势。

“你不去陪何姑娘,怎么看起画来了?”陈升推门进来,笑道,“好姐妹归来,我以为你会欣喜若狂。”

“元亨。”暖色的烛光,照亮了年霏容的侧颊,她含羞带怯,“就是,忽然想和你一起看画了。”

陈升笑着宽去外袍,坐过来与她一起看那幅《青梅枝》,边看边赞叹:“画的是真好,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功力?”无数遐思飞散,曾经的美好忽而清晰忽而模糊,陈升不自觉搂紧了身边人。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年霏容怔怔落下泪来,越是在乎越是自卑,她知道,她这辈子都不可能靠自己越过何采薇了。从她借助《青梅枝》起,就已经输了。

窗外夜色深沉,有一抹倩影翩然离去,些微冷笑还嗪在唇角没有散去。

庭院风灯照亮了倩影,何采薇抬起头来,望着满天繁星,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神色:“年霏容,原来那幅《青梅枝》就是你的依仗。”

5.惘然

十月朔,寒衣节,宜入殓、移柩、破土、安葬。

陈家的下人,给祖宗烧纸衣时不慎点着了帐子,漫天火起,连绵不绝,直烧得烟炎张天。彼时,陈升还在府衙拉着衙役要求节日防火,年霏容与何采薇则去了山寺供奉长明灯。就这样,一点火星飞溅,连累了书房。下人们只顾着抢救各种卷宗书牍,却没注意那幅《青梅枝》。

火舌舔舐着绢画,青翠欲滴的青梅在火光中灰飞烟灭。

书房梁木坍塌,发出轰然巨响,府衙内的陈升倏地一顿,无数回忆如潮水涌来,洗刷着那些泛黄的记忆,曾经的美好一点点被挖掘了出来,带着别样的滋味。

“采薇……”陈升怔怔落下泪来,唇角微扬,露出缅怀的笑意。

西山有薇,美人不移。

西山无薇,美人不归。

采薇采薇,山是人非。

薇满西山,不生夷齐。

陈升跌跌撞撞地推开衙役,奔向山寺,十年的点点滴滴在心底蜿蜒成河,逐渐漫上心头,化作酸涩涌入鼻腔。

山寺前烟雾笼罩,香火正旺,并蒂花似的姐妹站在台阶下,同样笑盈盈地望向他。

陈升猛然止步,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痛苦地闭上了眼。事到如今,他哪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又如何不知年霏容的一片痴情。

“元亨,你不是去了府衙么?怎的过来了?”年霏容一无所知,只感到欢喜。

何采薇却意味深长地笑道:“寒衣节休假,陈通判也这般忙碌么?竟还能亲自来接霏容,你二人真是伉俪情深,羡煞旁人。”

陈升望着这个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女子,张了张嘴,最终理智压过七情六欲,只是微笑:“何姑娘,往事已矣,人总要向前看的。”

原本胜券在握的何采薇骤然冷眸如电,射向陈升。她想过陈升会愤怒,会囿于名利抛弃过往,就是没想到陈升能这般平静地接受现实。

此时此刻,年霏容也察觉到了不对,颤抖着望向陈升,想从他眼里找出熟悉的温情。

陈升微微苦笑,伸手牵过了年霏容的手,彬彬有礼地向何采薇告辞。

“元亨!”何采薇孤零零站在台阶下,质问他,“没了《青梅枝》,你也依然愿意与她共老?”

年霏容攸然攥紧了陈升的手,心跳如擂鼓,她祈求地仰望着夫婿,希望他能给自己留点体面。

“采薇。”陈升止住步子,背对着何采薇,怅然叹息,“都过去了。”

何采薇怔然望着他,心底的不甘不愿猛然上蹿,她脱口问出了最令自己后悔的话:“是因为何家家道中落?元亨,你应该知道这一切是谁害的,若非你枕边之人的操纵……”

“采薇!”陈升略略提高了声音,悲哀地重复,“都过去了。”

年霏容是趁虚而入,但那时何采薇“已死”,何家自身不正,又要拖他人下水,从陈升的立场来看,这女子犯的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陈升是内敛理智的,他清楚地知道,如今只要他一退,年霏容就是万劫不复。而何采薇,即便此后生命里没有他,也终会遇到新的良人。

年霏容的心落回胸腔,无力地靠在他肩上,泪水潸然而下。

她终于,求仁得仁。

雨纷纷下着,水泽顺着何采薇的发丝流下。她目光凛冽,倏然轻轻笑了:“陈元亨,你以为你能理智应对一切,你能两全,可你身边这位,真能如你所愿,安心么?”

何采薇说对了。

彼时陈升和年霏容还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在印证她的谶语。

年霏容变得敏感多疑,心思纤细,时时半夜惊醒,从一株向阳而生的花,逐渐向阴暗中的带刺藤蔓转变。她将陈升牢牢捆缚在身边,不提过去,不与亲人故友有任何联系,凡是一切跟“何”有关的,她统统不许陈升接触。

最初,陈升体谅她痴情,容忍良多。

直到有一天,年霏容故意烧掉了京师发来的重要公函,只因落款是何祖父的科举同年——一个八百年没联系的同年。

“霏容,你怎么,变成了这样?”陈升痛苦地望着这个曾经开朗爱笑的女子,实在不能理解他已经许诺了会留在她身边,年霏容为何还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年霏容怔怔望着手里的灰烬,她知道,从她接过《青梅枝》的那一刻起,她就失了自信,为魔所俘虏。而《青梅枝》的失去,更让她惶惶不安,再难相信能留住陈升。

“唯有得偿所愿,才能消此心魔。”

那年的话还在耳畔回响,她却在辗转蹉跎,尝过人生百味后,与魔合为一体。

窗外阳光正烈,她恹恹抬头,喃喃:“何采薇,原来这才是你对我的报复。”

编者注:《画师》系列最后的故事,在作者另一系列《焚香》的终篇里已结局,各位读者可同步阅读《焚香:鱼藏香》,了解阮衡最终的选择哦~

《焚香》《焚香:鱼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