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祈雨图

楔子

天地茫茫,暴雨如注,整个湖州几乎化为水城,连绵的大雨犹如帘幕,自九天之上垂下,在青石砖上拖出迤逦的白练。

指挥使韩钦看着渐渐没膝的天井,死死攥紧了手中的茶盏,几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就那么狠……”转眼,话语就飘散在狂风骤雨中。

画堂烛火犹如鬼魅忽明忽灭,斑驳的烛影照出清婉的女子,长眉凤眼,嘴角噙了清冽的笑意,漫天闪电中,虚影渐渐淡去,唯旧画依然飘摇。

而韩钦却仿佛见怪不怪,眉间只见忧愁,不见惊惧。

年轻的画师阮衡撑一把竹伞,自雨中漫步而来,看着韩钦微微一笑,“十年之期已到,将军可想好了?”

1.入画

韩钦跟白箬相识于十一年前。那一年,南蛮暴乱,还只是千户的韩钦奉命镇压,腥风血雨中,却看到白箬一袭白衣,两条白练,于叛军中往来厮杀。漫天猩红血雨,却半点不沾她身。

待叛军头领授首,白箬仰头长笑,笑声中带着无尽悲凉。

那种恣意,那种疯狂,瞬间就戳中了韩钦心中的柔软。

而无人注意的是,叛军首领直至死亡,都没有反抗白箬,整个人几乎是完全处于一种恍惚状态。

战役结束后,韩钦将白箬带回了帐中,给她准备了一小锅热粥。就是那锅简单的热粥,让颠沛流离的白箬当场潸然泪下。

她说:“从没有一个男的愿意为我下厨煮一锅粥。”

后来,韩钦知道了白箬的故事。白箬有个姐姐叫白芷,曾在两年前救了个书生,并且迅速陷入恋河,但是却在数月前被书生生生烧死祭天。因为,书生就是叛军首领,南蛮的少主,他需要一个干净的灵魂祈祷全军大胜。

白箬捧着粥,眼泪颗颗砸在粥里,她哭泣,“我姐姐为他受了那么多苦,为他削肉毁骨,生生断了自己的……前途,可他,终究负了她!”

韩钦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是笨拙地劝她睡一觉。

等她一觉醒来,床边放了一只白瓷罐,韩钦歉意搓手道:“南蛮那边新败,乱哄哄的。我看祭坛那边有很多灰烬,想来约莫是令姊的骨灰,可能没收全,你留着也是个念想……”

事实上,南蛮那边怎一个乱字了得,这时候去给人收尸,简直跟找死无异。

白箬抱着白瓷罐,定定瞧着这个男人,忽然感到异常的安心。

班师回朝的时候,白箬是装扮成亲兵跟韩钦一起回的中原。

韩钦升任湖州指挥佥事,分到了一处小院,打扫干净,带着白箬住了进去。

有时候,韩钦会一个人偷偷对着一幅肖像发呆,白箬虽然好奇,虽然有些不舒服,却强忍着不去问,她有自己的骄傲,她在等着这个男人自己开口。

他们像普通人那样日久生情,第一场冬雪下的时候,韩钦将白箬抱到了自己房间,两个人只是简单办了个婚礼,就做了夫妻。

两个人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绊绊的,只是到底感情深些,韩钦对白箬也多有容忍,倒是一直没出什么大问题。

只是,好日子不长久,开春以后,湖州一直未下雨,暮春时节,更是赤地千里,饿殍满地。

韩钦带着人四处找水,安抚流民,急得嘴角冒泡,却无计可施。商君的钦差过来看了,又走了,朝廷紧急调米入城,却只是杯水车薪。

当韩钦亲眼看到城外百姓暴乱,易子而食之时,彻底崩溃了,他跪倒在雷公庙前,捶地大喊:“湖州百姓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此大难!我韩钦手上染满鲜血,若有冤魂索命,若是老天觉得我该收,那就冲我来!为什么要夺取那么多人命……天啊,求你了,请赐甘霖,让我做什么都行……”

拳中血染红了地面,滴滴渗进干涸的泥土中,转眼消逝不见。

就在他神情恍惚之时,背后响起一把温和的男声:“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只要降雨?”

韩钦转头看去,身着白衣的年轻画师负手而立,双眸温润而空濛,眼里似乎孕育了一个世界。

阮衡看着他,重复自己的问话:“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牺牲至爱?”

韩钦紧抿着唇不言不语,他直觉告诉他,这个年轻公子可信,但他却不知该如何抉择。

阮衡冲他点点头,“你还有时间,如果想好了,告诉我。”说着,留了一卷画了泉眼的画给他。

说也奇怪,韩钦刚展开图,那画里的泉竟转瞬活了,汩汩地往外冒出清亮的泉水!他凑上去尝了一口,甘甜清冽,竟是真的!

韩钦顾不得手上的伤口,慌忙将画卷起来,踉踉跄跄奔向城中百姓最多的地方,将他们召集起来,挥舞着画卷呐喊:“我们有水了!”

百姓木然地看着他,直到他展开画卷,直到有人亲口尝到了泉水,才爆发出震天介的欢呼。

然而,毕竟杯水车薪,一眼泉水,解不了万民难关。

韩钦跌跌撞撞地奔到雷公庙,跪下扯住阮衡的袍裾,哭拜道:“先生,求您再多画几幅吧……”

阮衡低头看着他,叹气,“非我不愿,实我不能耳。”

天地间的阴阳之气是平衡的,而湖州大旱,坏就坏在阳气太盛。阮衡画一眼泉已是尽力,若要天降甘霖,却需一个媒介,而这个媒介就是一个阴气重的女子。

韩钦攥着阮衡的袍裾,呆呆望着他。

“兀那画师,你说的可是真的?”突如其来的女声打断了韩钦的思绪,白箬目中寒光凛冽,逼视着阮衡沉声问,“你真能让天降甘霖?”

阮衡意味深长地看她,“自然。”

白箬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把我收了吧,全湖州城没一个女子能比我的阴气重。”

“阿箬……”韩钦脱口而出,本能地不想答应,然而白箬却已经走向了阮衡。

阮衡轻笑道:“白姑娘好魄力。放心,不是永远,十年就够了。十年之后,你夫妻二人即可团聚。”而后又意味深长地道,“十年虽然枯寂,于白姑娘却是积功德的好事。”

白箬嗤笑一声,“湖州百姓如何,干我何事?”她背对着韩钦,冷然道,“我白箬,不信天,不信命,我自愿入画十年只为你。韩钦,十年,我等得起,我希望,你也守得住,别让我失望。我白箬的男人,顶天立地,不该这般卑微地跪地求人!”

白箬以自己的后半生做赌注,解了湖州之旱。

雪白的绢面上,落墨成画,冷冽的人影氤氲在墨色山水间……

白箬入画那天,湖州天降暴雨,连续三天不曾停息。

2.旧孽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十年间,韩钦累功至指挥使,离开了那处小院,有了自己的宅子,只是十年来,韩钦再未娶妻。

但是,画中的白箬却明显感觉韩钦对她的态度变了。

她惶恐,她不安,湖州因她的情绪而变天,连降暴雨数天,几乎化为河泽。

眼下,倾盆大雨中,阮衡撑着竹伞,颔首而笑,“十年之期已到,将军可想好了?”

韩钦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木然而生硬地回答:“想好了,还是不要放她出来了……”

“韩钦——”凄厉的女声回荡在雨幕中,连带着几道霹雳接连劈下。

风雨飘摇中,韩钦一字一顿地请求:“若要湖州风调雨顺,除非阴阳相调……先生,将我也封入画中吧……只是,我与白箬,再不复相见……”

天地间的大雨蓦然一收,画上的封印因为岁月的流逝以及白箬的挣扎渐渐淡去,白箬却没有一鼓作气破印而出,只是茫然发问:“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阮衡缓缓转首,凝视着白箬,叹息,“终究还是知道了……本想成全你们,到底还是——不行啊……”

韩钦定定看着白箬,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人妖殊途……”

白箬的虚影一阵飘摇,她带着哭腔挽留,“就因为这?韩大哥……我可以一直保持人身的啊……韩大哥,我这十年,积攒的功德已经足够我们在一起了……”

白家姐妹,原是山中修炼的白蛇,直到白芷救了南蛮少主下山,才开启了这一系列的冲突。

韩钦只是望着虚空喃喃:“大错已铸成,早已不可挽回了……”

韩钦自愿入画,雪白画卷中,手按剑柄,负手而立的中年将军眸中满是沧桑,却不掩英武之气。

阮衡手执画笔,转首问白箬:“你还出来么?”

白箬痴傻地呢喃:“这世间已无韩大哥,已无姐姐,我还出去作甚……”

“今时难,旧时孽。吾本想让你用十年的囚禁洗清往日的罪孽,却忘记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天,他依然会知道,你曾经做过什么。”阮衡拾起韩钦落在地上的一幅画像,慢慢展开,问,“白姑娘,你难道都没有细看过这画像上的人儿么?”

白箬迟滞地转头,继而浑身就是一颤,画中的女子虽眉眼清淡,温婉娇弱,但那相貌却与她有七分相似!白箬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她……她是谁?”

“韩将军曾经的未婚妻。”阮衡淡然道。

“他……他把我当替身!”白箬凄厉大叫,对于她这样骄傲的人来说,这几乎就是在碾压她的尊严。

“也许一开始是,但是从后来的情况看,他应当爱的是你。他一直都很清醒,而且,对于未婚妻,他委实没见过几面,谈不上什么感情。”阮衡神色有些冷,“白姑娘,你可还记得,你被南蛮追杀的时候,做过什么么?原本连人形都没修成,重伤濒死的你,又是如何能够在数天之后出现在南蛮战场上呢?”

白箬脸色迅速灰败,那些刻意被忘却的记忆如同平静海水下的暗潮,层层翻滚上来。

当年,她看见天火降临祭坛,发了疯地想去救姐姐,然而却被南蛮祭司打成重伤。她一路逃窜,最后昏倒在了溪边。

等她清醒时,却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人包扎好,那些掉落的鳞片也被人细心地捡回包在了一方锦帕中。

布裙荆钗的采药女看着她笑,“你醒啦?我也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不过你还真是不听话,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饿不饿,喏,这里有点心……”

白箬定定地看着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食人增长修为的阴毒法门,被仇恨刺激得失去理智的她甚至都没有记住采药女的容貌,就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

几天后,白箬在电闪雷鸣中化作人形,杀向了南蛮战场。

白箬浑身止不住发抖,她哭道:“竟是因为这……她是韩大哥的未婚妻……我……我吃了我的恩人,我至爱之人的未婚妻……可我,真不是有意的啊……韩大哥,我错了……”

阮衡卷起韩钦的“驱雨图”,慢声道:“韩钦固然对未婚妻没什么感情,可他也是个正常人,如何能接受枕边人是个杀人凶手的事实?所以,白姑娘,把雨收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白箬才安静下来,她目露迷茫之色,“先生,我能不能知道,韩大哥是怎样知道旧事的?”

阮衡收拾画堂的动作一顿,叹气,“前段时间,南蛮的祭司来过了……”

“他们还敢来!”阮衡话音未落,白箬的身影就是一阵摇动,恨声大吼。

阮衡心下无奈,有些事越不想说,世事越逼着他说清楚,还真是——天不藏奸。

3.画定

十一年前,不止白芷爱上了南蛮少主,为他削肉毁骨化为人形,南蛮少主也爱上了白芷。甚至于,担心白芷不能见容于南蛮的他,心甘情愿拱手让出了自己的继承权。

只是世事难料,南蛮大祭司认定南蛮少主是中兴南蛮之人,一心想要挟持他挥鞭北上,攻克中原。于是设计捕困住了白芷,想要逼南蛮少主回转。

白芷是个自由惯了的性子,外柔内刚,不愿让至爱之人成为他人的傀儡,但又不是大祭司的对手,无奈之下,竟引动天火自焚而死。

白芷给了南蛮少主决绝的理由,但是大祭司棋高一着,同样给了他留下的理由。

大祭司说:“少主,商君宫中有不死秘药,若是能得到它,白姑娘不无复活的可能。”

为着这个虚无缥缈的可能,南蛮少主留了下来,却被白箬击杀。

阮衡袖手看着画堂的雨幕,淡淡道:“南蛮少主心底未必真的相信秘药之事,只是他需要给自己一个撑下去的理由。而你杀了他,未尝不是成全了他。”顿了顿,他又道,“旧时因,今时果。白姑娘,你这人太过骄傲偏激,世上有如此多的人,你却只愿相信你自己,你试问自己,你可曾真真正正地相信过韩钦,可曾认真听过南蛮少主的解释?”

白箬委顿在画中,再不复往昔的清傲。

俄而,“驱雨图”中爆发出一道金光,直冲云霄,驱走了漫天乌云,云开雨霁,金乌腾跃中,金光又是一转,慢慢笼罩在“祈雨图”上,温暖和煦,仿似在安抚白箬。

白箬呆呆看着金光,痴痴呢喃:“韩大哥……”

尽管他还怪着她,尽管撂下“此生不复相见”的狠话,可他还是放不下她。

此生不复相见,韩钦却以另一种方式将陪着她走过余生,慢慢赎清她往昔的罪孽。

后记

雨后的画堂明净清爽,阮衡抚摸着采药女的画像,自嘲:“我为什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因为这画就是我画的啊!”

十几年前,阮衡的至爱撒手人寰,他一度浑浑噩噩,痴迷于炼丹修道,后因误入南蛮的瘴林晕倒。

救他的是个清灵天真的采药女,她很认真地数落他:“虽说死者为大,但我还是要说,就你这落魄潦倒的样儿,她若见了,肯定转身就走,再不理你,你都不知道你现在有多不招人待见。”

“我最在乎的人都走了,我又没什么家人,何必再去在乎他人的目光?”阮衡仰面朝天,苦笑自嘲,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采药女嗤笑,“若她一直未曾远去,看见你这样儿,岂不很失望?”

阮衡转头看她,“若你死了,你愿意看心上人好好地跟别人生活?”

采药女一怔,却没计较他的疯癫,只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皱眉道:“唔,我是不希望韩大哥另娶他人啊,虽然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不过,若是那人肯为韩大哥做些牺牲的话……勉强接受应该,大概,也是可以的吧?”

阮衡当时只是嗤笑一声,觉得到底是少女天真。

阮衡身无长物,走时只给采药女留了幅画像,无语地看着她欢欢喜喜地将画像寄去了中原,寄给了她的“韩大哥”。

待阮衡放下过去,学成归来,采药女却早已尸骨全无。他本想杀了白箬为采药女抵命,却因着采药女的当年的话生了恻隐之心,给了白箬一个机会。

只是,白箬跟韩钦的感情,终究难以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