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青橘露

楔子

杜三三第一次见到燕轻寒,是在秋冬之际,橙黄橘绿时。她一身青衫,娇小玲珑,走路没有声音。

三三本以为,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前来为夫君沽酒的。谁知燕轻寒身形一闪,轻巧地闪过围上来的伙计,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

“你是这儿的当家掌柜?”燕轻寒问得毫不客气。

三三放下账簿,媚眼如丝,“姑娘有何贵干啊?”

“我要进解忧阁。”她直截了当地说。

“姑娘恕罪,”三三一怔,低声道,“解忧阁乃酒庄重地,没有庄主的吩咐,谁也进不去。”

燕轻寒抬起眼,“那么,你带我去见庄主。”

庄主脾气古怪,神出鬼没,许多酒师在杜康庄兢兢业业地工作了几十年,都没有见过她的真容。

谁知看过递上的名帖,杜玉蘅便背着身子,不轻不重地吩咐:“请进来吧。”

三三不明就里,也只得照办。

那以后,三三有日子没见过燕轻寒。杜康庄的来客络绎不绝,春庭又时常过来缠人,忙得她忘了那横冲直撞的小娘子。

桃源山春花开遍的三月,燕轻寒再度出现了,一副远行归来风尘仆仆的样子。她直奔柜台,急切道:“告诉庄主,她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那是一只玉壶春瓶,雨过天青色;从瓶口望进去,似有水光浮动,影影绰绰,然而倒将过来,却轻巧至极,空无一物。

三三见之色变,“何处得来?”

“刘员外的别邸。”燕轻寒蹙眉道,“藏得好深,周围还贴了乱七八糟的灵符。”

酒仙的春水圣瓶丢了几百年,竟是真的失落在人间。三三暗自惊叹,口中却只说:“难为你找得到。”

她微微扬头,显出小女孩的骄傲,“没有我江上燕偷不来的东西。”

解忧阁又燃起了龙涎香,炉内火光正旺,映亮了燕轻寒清秀的侧脸。

“你都明白了?”讲完解忧秘术的施用步骤,三三问道。

燕轻寒咬着下唇不语。三三以为那句“神形俱灭”吓退了她,正要松一口气,却听她嗫嚅道:“我……没有贴身之物……”

三三一怔,随即笑靥如花,“那正好。燕姑娘你还年轻,什么烦忧用得着上这儿来解?快回去吧,我送你一壶清酒,喝上一杯,睡个好觉……”

“不行。”燕轻寒猛一抬头,坚决道,“你必须给我施术!杜庄主答应过我!”

那样坚定的眼神,三三曾经也见过。她知道劝说无望,叹了口气,起身拿了一张纸,铺展在桌上,“用你的血,随便写点什么。”

燕轻寒毫不犹豫地咬破手指,在纸上划了一通,几乎迫不及待地说道:“来吧!”视死如归的模样,竟然倔强得有些可爱。

三三低头一看,纸上是一句诗:南来飞燕北归鸿。

字迹歪歪扭扭,像个五岁孩童。

1

淳康三年,淮京一带盗贼猖獗,乡绅巨贾、达官贵人无不深受其苦。朝廷特设清风堂,专办重案疑案,整顿维护京城治安。然而,民间传说它还有一个秘密职能——新锐少年的训练基地。由金吾卫楚霄亲任教头,培养密探死士、暗卫神捕,称为“鹰犬”。

轻寒遇上鸿戈时,他便是其中一只鹰犬,却是相当笨拙的一只。

那是一个傍晚,落霞满天。清风堂的后院,参天大树摇曳着枝杈,筛下夕晖的斑驳光影,投在长了青苔的石板路上。

轻寒练完手,经常从后院的围墙顶上踏过。暮色中的清风堂,全然没有平日的严整肃穆,笼罩着一种淡淡的温柔。何况,带着偷来的赃物,从官府重地经过,倒也着实刺激。

后院只有老树古井,幽静森然。轻寒抱着她的小包袱,忽然听见不住的呜咽声,吓得脚底一滑,差点跌下墙来。

“谁?”那声音很警觉,却也稚嫩,是个孩童。

轻寒略略安心,把包袱往怀里一藏,探头道:“你在那儿哭什么呢?”

鸿戈仰头看她,肩上挑着两个满满的水桶,神色茫然,“你在墙头干什么呢?”

轻寒记事起就跟在师父身边,没有同龄的玩伴,这会儿见到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不禁很是新奇,“我去办事,从你们这儿借个道。”

办事,是跟师父学来的词儿。她梳着一对羊角小辫,学着大人口吻,画面十分有趣。

鸿戈皱了皱眉,好像没明白她的意思。

轻寒看他脸上隐约还有泪痕,索性在墙沿儿上坐下来,摇晃着双腿,“爱哭鬼,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不是爱哭鬼!”鸿戈急得跺脚,“我叫鸿戈。”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轻寒办完了事,照样从清风堂走,走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大方;而鸿戈常常在老树底下,肩挑一担水站着,却不再见他脸上的泪痕。

小孩子熟络得很快。没多久,轻寒就习惯了坐在墙头,一面揶揄他,一面吃着她从刘家果苑顺来的橘子,青中带黄,酸甜可口。

后来,鸿戈向她坦诚,初见那次,他的确是哭了。清风堂的训练繁重,楚大人又是出了名地严苛,鸿戈生得瘦小,力气也比别人差了一截,练得不好便时常受罚——满满两桶水,挑着站上几个时辰,洒出来一滴便要挨上一棍子。

“你师父真狠。”轻寒吐吐舌头,“我师父打我都是做样子,从来不疼的。”

“你师承哪一家?”鸿戈问道,“我看你轻功了得啊。”

“那当然!”她一脸骄傲,“我们飞燕帮,个个都是好身手。”

鸿戈大惊失色,一个不稳,桶中的水洒了一地,“你是贼?”

飞燕帮正是兴盛一时的盗贼团伙,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弄得豪门大户不堪其扰,官府无可奈何。

轻寒摇头道:“就你这脑子还做什么鹰犬,分明是个笨猪嘛。”

2

轻寒的师父在飞燕帮排行老三,人称“云中燕”,也叫燕三儿,本事大,性子狂。听说她办了事,总是在清风堂那一带溜达,师叔师伯少不得训斥一通,只有师父哈哈大笑,“不愧是我养大的,艺高人胆大。”

她嘿嘿一笑,没敢告诉师父,自己在捕快窝交了个朋友。

又是满载而归的一天,轻寒跃过清风堂的墙头,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树荫底下,鸿戈捧了一卷书站着,聚精会神地读。

她吹声口哨,一片橘皮扔过去,正中他的肩膀,“阿呆,看什么呢?”

他嘴角一撇,“你上哪儿了?”

“办事呗。”轻寒在墙头坐下,解开小包袱,将里头的宝贝抖给他看,“刘员外家真富得流油了。”

那包东西亮晶晶的,夕阳映照下,折射出似真似幻的光辉。

鸿戈把头扭开,“我不看你的赃物。”

她心里一咯噔,颇不自在地转开话题:“好嘛,那你在看什么?”

话音刚落,一件东西便向她抛来。轻寒眼疾手快地接住,定睛一看,是他正看的书。

“自己看。”他丢出一句。

她把书卷握在手里,哗啦啦一翻,发窘地低下头,“我不识字。”

一阵沉默后,鸿戈开口了:“你总得从墙上下来,我才好教你啊。”

从那以后,他成了她的老师。夕阳西下,清风堂幽静古老的后院,一人一支笔,沾着井水在地上写字。

“南来飞燕北归鸿”,轻寒费劲地写,忽然眼睛一亮,指着“鸿”字叫道:“哎,这不是你的名字吗?”

鸿戈抿嘴一笑,“亏你记得。”

未及说话,前厅传来呼唤,接着便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轻寒有个坏毛病,一旦受了惊吓便呆若木鸡,使不出一身了不得的轻功。

危急时刻,鸿戈一把抓住她,塞进墙脚的干草堆,将外衫脱了盖上,靠在旁边假寐。

“怎么在这儿睡了?”她缩在草堆里,听见来人说道。

“哦,师哥啊。”鸿戈的声音听着迷迷糊糊,好像尚未清醒,“读了会儿书,就打起盹儿了。”

师哥失笑,“咱们哪是读书的料?你瞧地上这字儿写的,野鸡扒雪一样。”

鸿戈轻笑一声,“师哥说的是,这字确实不能再难看了。”

“是嘛,人不能越了本分。”师哥总结道,还不忘提醒他,“师父让你练练拳法,明天也好在大家面前操演。”

等他们离开,轻寒才爬了出来。气不过鸿戈嘲笑自己,携了他脱下的外衫,揣到怀里走了。

那时她却没想到,他早已不是初见时瘦弱无力的男孩,甚至得了楚大人青眼,在众人面前操演拳法;却照旧像受罚一般,日日来到后院,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3

算起来,轻寒出名比鸿戈早。云中燕的爱徒,偷遍淮京三十六家富户,没有一回失手——“江上燕”的名号响彻江湖时,她只有十六岁。

而她不为人知的失手,也就在这一年。

那时,鸿戈在她眼里,还是拿不出手的一只鹰犬。因此她万万没想到,被三只恶犬围攻,吓得使不出轻功时,带她突出重围的竟会是他。他从天而降,将她拦腰一抱,足尖点地飞身而起,轻松跃出围墙,将她放在僻静的后街上。

“偷金偷银,还偷起别人衣服了。”鸿戈扯出她怀中掉落的衣袖,失笑道。

她脸上发烫,一把抢过,“怎的?我拿来做包布。”

此时,围墙内响起重重的脚步声,鸿戈神色一凛,打了个手势让她快走,便又飞身回到了院中。

“禀大人,未发现盗贼踪迹。”她听见他说,不自觉地紧了紧怀抱的衣衫,似乎还有残余的温度。

为了答谢他手下留情,轻寒从心爱的收藏里,挑出一只彩华琉璃瓶相赠,却被他一口回绝:“我不要你偷来的东西。”

她有些委屈,“刘员外家又不缺这些。”

鸿戈听她振振有辞,不禁发笑道:“你跟刘员外结的什么梁子?在人家那儿偷个没完了。”

“也不是次次都偷。”轻寒背靠大树,抬头望着枝叶筛下的光影,“你见过刘家小姐住的橘苑吗?中央有个藤架秋千,两边种满橘树,开花时风一吹,好像秋千上积了一层薄雪,好看极了。”

沉默许久,鸿戈开口道:“你不能总去那里,太危险了。”

未来的金刀神捕,居然给飞燕神偷出谋划策。轻寒一怔,笑道:“要是还落在你手里,我就没好果子吃了。”

“不必担心。”他站起来,摘掉她头上一片落叶,“只要落在我手里,你一定平安无事。”

4

轻寒永远记得十八岁的那个梅雨天,她在小屋练字,背不住整首诗词,只好反复写最烂熟的一句,南来飞燕北归鸿。

五师叔惊慌地破门而入:“大事不好!三哥进去了!”

她惊得翻了砚台,墨汁溅了满纸满地。

江湖上把云中燕传得神乎其神,却少有人知道,他唯一的弱点就是嗜酒如命。

楚霄正是靠着这一点,费尽周折弄到难得一见的杜康陈酿,以此为诱饵,设局抓住了大名鼎鼎的神偷云中燕。飞燕帮从未落网的英名,也因此毁于一旦。

云中燕被捕,掀起轩然大波。飞燕帮内部的动荡,比江湖更甚。

大师伯隐居山林,七师叔远走高飞,九师叔干脆金盆洗手,盘下一座绸缎庄。只有五师叔坚定地要救三哥,轻寒自然义不容辞地跟随。

“三哥说过,楚霄那厮的把柄就在刘员外府中。”得了五师叔这句话,她当即出动探查。

刘家乃淮京首富,宅院大得惊人。搜索一遍,已近天黑,仍是一无所获。

想着碰碰运气,她潜进刘家小姐的房间,却在床榻下发现一只木匣,里头是一本厚厚的册子。轻寒识字不多,但是反复出现的楚霄二字,和后面跟着的巨大数额,还是惊得她瞠目结舌。

她把账册包好,揣进怀里,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墙而出。可潜过院子时,却发现秋千架前两个人影,白衣胜雪的是刘家小姐,锦袍金靴的竟是鸿戈。

“小姐这苑中的橘花,开得真好。”她听见他说,很是陶醉的样子。

只这一瞬分神,她一步踏空,跌下长廊,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小姐惊叫一声,引来府内众多护卫。鸿戈虽快一步赶来,众目睽睽下,只好锁住她两边肩膀,沉声道:“大胆小贼,还不束手就擒?”

她也只能束手就擒,被扔进了清风堂的内牢,账册也被鸿戈一并搜去。

然而,楚霄却亲自审问她,皮笑肉不笑道:“姑娘那儿有件我要的东西,只要你交出来,今天就能回家。”

她瞟向一旁沉默的鸿戈,冷着脸道:“我不知你说的什么东西。”

楚霄见她油盐不进,也不再假装客气,“江上燕,我劝你别耍花招。你们师徒俩现今的处境,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杀了我,你也找不到那样东西。”轻寒一字一顿道。

听了这话,楚霄却并未动怒,只是挑了挑眉,脸上的微笑令人不寒而栗,“我不用杀你。清风堂二十四刑,你怕是还未领教过吧?”

轻寒一呆,鸿戈亦是脸色突变。

周围站着十几个手下,楚霄却独独看着鸿戈,笑道:“阿鸿,取烙铁来。”

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后,鸿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跪得轻寒心一收紧,不受控制地疼痛。

“义父,”他的声音发涩,头埋得极低,“孩儿有事相求。”

“哦?”楚霄悠然自在地喝一口茶,起身一挥袍袖,“那我们父子俩,应该好好谈一谈。”

5

轻寒被押出内牢的那天,终于见到了师父。

他瘦脱了形,囚衣上血迹斑斑。可见到轻寒的一刻,还是挤出一丝笑容,看得她红了眼圈。

当鸿戈手提长剑步入厅内,她吓得瘫坐在地。

轻寒性子很倔,可那一天她跪着哭求:“别杀我师父!求你们不要杀我师父!”

她疯了一般给每个人磕头,磕得鲜血迸溅,磕得押她的两人都不自觉地转过了脸。

“寒儿!”师父像是使劲全身力气,才喊出她的名字,随即声音便微弱下去,“我教过你什么?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在鹰犬面前,成什么样子?”

楚霄神色一凛,摔出手中茶杯,喝道:“动手!”

鸿戈背着身子,看不见表情。举在半空的利刃寒光闪动,她被缚住两边臂膀,哭喊声撕心裂肺。

手起刀落之前,师父面朝着她,嘴唇嚅动:“不要看。”

轻寒瞪大了眼,可鸿戈微微偏了偏身,遮住了她的视线。人头落地的一刻,她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她侧卧在颠簸的马车上。鸿戈倚窗而坐,静静地看着她。

“楚霄答应放你走。”他先开了口,“我送你到长乐街口,你从那里回家吧。”

“你杀了我师父。”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鸿戈转开目光,望向窗外,“你师父是贼。”

“我也是贼。”她脸色苍白,“你也杀了我吧。”

马车停了下来,鸿戈掀开帷幔,递给她一个包袱,“你走吧,不要偷了,也永远不要回来。”

轻寒打开包袱,里头是一些碎银,和那件被她做了包布的外衫。

她嘴角微微抽动一下,将包袱系好,端正地搁在地下,对他深深一拜,“谢楚大人不杀之恩。”转身离去时,她两手空空,心里也空空荡荡。

师父被放进一口薄棺,抬出了清风堂。那是轻寒第一次见到五师叔落泪,他将手头的百宝匣换成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给了三哥一场体面的葬礼。

那之后,五师叔浪迹天涯,让轻寒投奔了老九,在绸缎庄帮忙。

她再没回过清风堂,自然也没见过鸿戈。只有一次,听说他迎娶刘家小姐,便徘徊到后院墙外,扔进了一枚香囊。缝的是挣来的金缎,里头是晾晒的陈皮,没有偷来的东西。

那回他从恶狗的包围中救出她,她还不曾答谢过呢。

轻寒知道,他如今是威风凛凛的金刀佐,恐怕不会再回那间萧索后院了。投出的那枚香囊,也许就覆在堆叠的落叶之下,化为尘土。

这样也好。

6

清风堂威名远扬,楚霄更是平步青云,官至上将军,统领皇城八十万禁军。淮京再没有盗贼作乱,豪门大户终于可以安枕无忧。

然而,上将军并没有放过贼寇余党。

那夜,绸缎庄被火光包围。轻寒惊醒时,已被人封住穴道。

黑暗里九师叔的眼睛像猫一样亮,“寒儿别怕,有师叔呢。”

印象中,九师叔精明狡猾,贪生怕死。可那天他果断将她藏进壁橱,盖上妆花绸缎,泰然自若地点亮了灯,等着卫兵破门而入。

透过一点缝隙,轻寒看见九师叔身披单衣,手执玉杯,悠然自得地品酒,对来人道:“吵些什么?扰人清梦。”

带兵的是金刀佐楚鸿戈。他亲自搜查房间,打开柜门时,略一停顿,然后俯下身去,似是仔细地察看一遍。

轻寒对上他的眼睛,像看进后院那口幽深古井。

他不动声色地拉了拉绸缎一角,将她盖得更加严实,指尖蹭过她的额头,拭去涔涔冷汗。

然后他转过身,挥手道:“没有别人。”

卫兵押走九师叔时,他留到了最后,却并未再回头看她一眼。

那之后,轻寒离了淮京,四处辗转,有一段颠沛流离的岁月。很多夜不能寐的晚上,她想起师父师叔,想起夏天飘飞的橘花,想起清风堂的古井老树。

当她想起鸿戈,不知怎的,却只能记起躲在绸布下,看他的最后一眼。那时他已是大岳史上最年轻的金刀佐,淮京首富刘员外的姑爷,锦袍金靴,垂缨发冠,背影挺拔如青松。

7

薰香缭绕中,燕轻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惨然道:“我平生只会偷东西,可就这一件事也没做好。若还能再见师父,我得和他谢罪呢。”

拾起宣纸时,三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燕姑娘,你与楚鸿戈的密会,其实早被楚霄发现。他那时不杀你,一是为了账册,二也是为了控制鸿戈。鸿戈对他言听计从,交出账册,迎娶小姐,也是因为想保下你的命。”

这是三三第一次把只有她看得见的隐情,透露给解忧阁的客人。她能想到庄主之后会如何大发雷霆,指责她泄露天机,介入凡人的爱恨离合。

但轻寒只与春庭一般大。也许红尘俗世中,还有锦绣春光在等待着她,实在不该困于误会纠葛,执迷不悟。

“我已经猜到了。”轻寒笑得有一丝苦涩,“他做过许多违背本心的事,却都是为了我。我的确恨过他杀了师父,但我现在明白了,师父是被他杀的,却是因我而死。”

三三哑然,半晌道:“所谓解忧,不过予人解脱罢了,不一定真的能解姑娘的忧思。”

“无妨。见得到师父,我自然欢喜;见不到,这样干净地离开尘世,不用别人收尸,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轻寒淡淡笑了,卷起血书,投入熊熊烈火前,她扭头道,“三三姑娘,多谢你。不必为我遗憾,我这一生很短,可从没被辜负。”

眨眼间,她置身于黄昏的小院,树枝剪碎了夕晖,映照着地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南来飞燕北归鸿。她抬起头,老树的枝桠上竟结出拳头大的橘子,青中带黄,滚圆可爱。

“真好。”她飞身坐上墙头,伸手摘下一颗果实。夕阳拉长了影子,映在空荡荡的庭院,她忽然记起那首词的末句: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鸿戈,保重啊——”她双手拢在嘴边,拖长了音喊着。

“寒儿。”悠悠回声后,墙外传来熟悉的呼唤。

她回首,只见师父手提酒壶,微醺道:“别野啦,回家吃饭吧。”

尾声

不出所料,三三呈上特酒时,被庄主一顿斥责,令她闭门思过。

没多久,春庭急匆匆来敲门,说:“金吾卫带着一队兵,不是来抓人吧?”

如今的楚鸿戈有许多头衔:楚霄义子,清风堂第一名捕,当然,还有新晋的金吾卫。

杜康庄与官府向来交好,三三与他也有几面之缘。她更喜欢轻寒记忆中的他,少一分圆滑,多了三分少年的深情和执拗。

楚鸿戈一如既往地礼貌,“前日岳父别邸失窃,听闻有可疑人士进出贵地,特来盘查,请三三姑娘海涵。”

三三笑容一收,凛然道:“酒庄来者是客。大人要盘查,请别处去。”

楚鸿戈连连赔礼,官兵们亦跟着道歉,倒弄得她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命小二给军爷们上酒,又另给鸿戈斟了一杯,“新酿的杜康特酒,大人请用。”

他道了谢,浅尝一口,好像忽然失了言语。好半天,他才搁了酒杯,笑得落寞,“这杯酒,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不等三三答话,鸿戈长长一揖,欠身道:“多谢赐酒,我们就不在此叨扰了。”语毕,一个手势,卫兵们鱼贯而出,前堂立刻又热闹起来。

方才他抬起手臂,牵动锦衣下摆,露出腰际一枚香囊。三三眼尖,见那金缎磨得暗淡无光,但她却看得到它原本的样子——在轻寒的记忆里,它亮得像熟透的橘子,像天边的夕霞。

三三倚门而望,楚鸿戈身为首领,却走在队伍末尾,苍茫暮色中,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