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千日春

杜康庄中一杯酒,愁肠自解万事休。

杜康庄的盛名流传了千秋百代,到如今的杜玉蘅,已是第十九任庄主。老百姓私下里说,杜家的“江山”,坐得比帝王家还长。听着大逆不道,却是实情。江湖流转,王朝改换,这家酒庄依旧稳稳当当坐落在桃源山下,香飘千里,风光无限。

普通人光临酒庄,烫一壶清酒的底气还是有的,但要想喝到三大酒师亲自酿造的美酒,就需要相当的财力了。而以“新”著称的杜康特酒,有钱也不一定喝得上。特酒每种只一坛,在一年一度的“琼浆会”上分赠有缘人。

你若去问那些有缘人,杜康特酒是什么滋味?他们准会眼神飘忽,思绪翻飞,半晌才悠悠吐出一句:“解千愁啊。”

楔子

丝绸帷幔一掀开,映入眼帘的,便是杜三三那张娇俏甜美的笑脸,“石公公,您老稀客呀。”

穿着便装的老者面无髭须,灰白的头发绾得一丝不乱,任由她搀着下了车,轻言细语道:“有劳三三姑娘。”

“您老折煞我了。”三三殷勤道,“庄主再三交代,石公公是贵客,怠慢不得。”

为了迎接石公公,杜三三早命人清了场。平常来客爆满的外厅空无一人,唯有收拾停当、纤尘不染的楠木桌椅。

随从们一落座,几个小伙计立马端上温酒点心,好吃好喝地伺候。三三扶老人慢慢穿过外厅,进到内室,挪走架上一盏金杯,只听墙壁响动,开了一道暗门。

“公公里头请。”她声音放轻,笑容不改。

暗道很窄,一次只能过一人。石公公跛了一只脚,移动得稍显缓慢;三三不急不催,口中歉然道:“真对不住公公。通往解忧阁的路只这一条。”

“无妨。”石公公没回头,淡淡答了一句。

走出暗道,一片柳暗花明。竹林掩映下,一座清雅木屋显露在眼前。屋内已设好了熏炉,暖意袭人,驱散了早春的轻寒;往窗外一望,便是桃源山的苍茫翠色。桌上一套青瓷酒器,晶莹生光。

“公公的贴身物件可在?”三三笑靥如花。

石公公点一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只翠玉平安扣,小心翼翼地搁上桌面。

三三斟了一杯酒,“公公,容三三再啰嗦一回。忘忧酒只是药引,饮下后所见的回忆幻境,不过是秘术的第一重。要打开最后的解忧秘境,您得把贴身之物投进真火,从此……”

“从此,世上便没我石景琛啦。”石公公微笑着,平静慈和。

三三垂首道:“在这世上神形俱灭,在秘术构造的幻境中,却是永世长存。”

“那也不错。”石公公执起酒杯,皱纹横生的脸,突然闪出少年般的笑意,“三三姑娘要在这儿看着我吗?”

“这是庄主的规矩。”三三解释道,“回忆幻境太过逼真,有的人承受不住。”

石公公点头,一口饮尽杯中酒,望着跃动的炉火,又好像是透过火光,看向十分遥远的地方。

1

许多年前,石一刀这个名字,在淮京是叫得响的。一口玄铁大刀使得虎虎生风,看得人惊心动魄,去到哪里,必是人潮拥挤,水泄不通。

据说,石一刀是最沉默寡言的卖艺人,替他喊话暖场的是一个小男孩,声音洪亮,机灵讨喜。回回耍罢大刀,他捧着的圆帽里都装满了铜钱。直到有一天,那堆铜钱里出现了一只平安扣,玉色青翠,触手生温。

“我身上没有钱。”玉佩的主人声音甜甜的,芙蓉一样的脸孔,笑得像春天醉人的暖风,“这个就送给你吧。”

他眼睛平视,只能望到织锦纹绣的衣襟,于是抬起了头。

那是景琛第一次见到毓秀,她的一头青丝束在靛蓝的荷叶巾里,打扮成一个潇洒俊秀的小公子。可是她的嗓音那么甜润,像他吃过最美味的梨膏糖。

那一天收了场子,石一刀清点所得,瞧见这块玉佩,也罕见地露出惊愕之色,“哪个客人这样大方?”

景琛低下圆圆的脑袋,不知怎的,竟不好意思起来,“是一个好看的姐姐。”

好看的姐姐,便是她给他的第一印象。许多年后,景琛见遍了三宫六院的美人,也始终觉得,十二岁的苏毓秀,是他一生见过最美的姑娘。

直到安平侯专程派了家仆,给石一刀送了一张银票,景琛才知道,这个姑娘竟是侯府的大小姐。

“我们小姐没有玩伴,寂寞得紧。”来人很客气,“石大侠要能行个方便,准许小人将您这个机灵徒儿带回去,侯爷必会感激不尽。”

景琛待在里屋,偷偷趴着门缝往外瞧,只见师父展开银票看了看,又折好递了回去,“这孩子跟着我居无定所,吃了不少苦头。承蒙侯爷和小姐看得起,给他个安身之所,也是了却石某一桩心愿。”

临行前,景琛向师父磕头,忍不住落下泪来。

石一刀扶他起身,将那枚平安扣塞进他手里,“好事嘛,哭什么?”

景琛想到,他马上就能再见到那个声音甜甜的女孩了,觉得老天待自己真好。可他看见师父鬓边隐现的白发,心就一下揪了起来。他希望老天爷对师父更好一些。

2

景琛没有想到,笑容甜美的苏毓秀,竟是飞扬跋扈的刁蛮千金。

她不管嬷嬷教的规矩,动不动将房里的金银器具摔了一地,叫嚷着让侍女滚出去——好像永远怒气冲冲,随时需要发泄一通。景琛见到她故意打烂夫人的花瓶,不禁怀疑起,那天人群中芙蓉一般娇美的倩影,是不是一场幻觉。

毓秀留下一地碎片,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景琛亦步亦趋地跟着,像往常一样,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通常她搞完破坏,都是一言不发地回到房间,像大人喝酒一般,把桌上的茶水一杯杯往喉咙里灌。但那天很不一样,她忽然站定,看着地下,恶狠狠地说:“那是我娘的花瓶,不能给她用!”

景琛也停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有什么东西,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视线上移,他大惊失色,顾不得规矩,一个箭步冲上去,抓起她的手,“你流血了!”

她一怔,看了看自己被碎瓷片划伤的手,又看了看他焦急的脸,忽而笑出了声,“你以前天天跟着师父耍大刀,见一点血,就怕成这样?”

景琛听出她的揶揄,红起脸来,手上却不含糊,迅速扯烂衣袖,紧紧裹住她的手指。

鲜血止住了,她偏过头笑一笑,“小石头,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

景琛一直没有明白,她说的“有意思”,到底是哪门子的意思。但那一句甜甜的“小石头”,他却牢牢地刻在心里。每次听到一回,胸口便震颤一次,快乐得有些疼痛。

那之后,毓秀依然骄纵不堪,对他却有了笑容。有时她端了茶果点心,在后花园席地而坐,让景琛专为她一个人表演。他拿木条当刀剑,卖力地演着,竟比从前走街串巷还要积极。毓秀看得满意,便拍手大笑,毫不理会家仆侍女无可奈何的目光。

“小石头。”她挥挥手,让满身大汗的他挨着自己坐下,放低了声音道,“要是我给你一把真刀,你敢不敢为了我,去杀一个人?”

她的嗓音好像化进了蜜糖,却听得景琛猛然一震,惊骇不已。

“逗你呢。”毓秀前仰后合地大笑,听上去,却有点像在哭,“你可别吓得哭鼻子啊。”

虽然她再也没有说起过这个话题,景琛却猜到,她想杀的正是侯爷现在的嫡夫人。

“她逼死了我娘,又想来害我。”毓秀的脸埋在双膝间,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没人信我,他们都说是我看不惯她,是我无理取闹。”

景琛不知该说什么。他听侍女们议论过,先夫人病故后,侯爷扶正了本就受宠的侧室。毓秀从此性情大变,对身边的人都充满敌意。

他很为她伤心,却也暗自庆幸——她似乎从来不把自己当作敌人。

景琛没有说,他连一只虫子也没杀过,但若是为了她,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他都在所不辞。

3

男孩子的个头窜得飞快。不知不觉间,景琛看着毓秀的时候,再也不用微微仰着脸。他低下头时,映入眼帘的是她乌黑光亮的发髻,金雀钗头垂下的细细流苏,像他的心一样轻轻晃动。

毓秀习惯了他的陪伴,时常嘲笑他的寡言,“在街上不是挺能说吗?到我这儿反而成哑巴了。”

景琛只是笑。他也不知为何,在毓秀身边莫说是讲话,就连一点声响,都不敢轻易发出。两年的光景,他想起那个在破帽子里,投下一枚平安扣的姑娘,还觉得是一场梦——只要这么安安静静的,美梦便不会醒。

随着夫人终于产子,对毓秀的纵容忍耐,似乎也到了尽头。侯爷不满她整日胡闹,和身份低微的侍仆过从甚密,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将她揪出花园,狠狠扇了一巴掌。

景琛只觉得气血上涌,脑中一片空白。待他反应过来,局面已经不可收拾——侯爷重重摔倒在地,手臂的骨头错了位;毓秀一手捂着脸颊,震惊地瞪视着他。

他趴在地上挨板子时,毓秀死命挣脱了侍女,扑在他身上,披头散发,恶狠狠地说:“有胆子的,先打死我!”他的血浸透衣料,染红了她的前襟。

板子自然不敢沾上大小姐,他总算保住了一双腿,然而挨打处皆是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

毓秀执意亲自给他上药,手指轻柔地划过他的背脊、腰间、双腿。景琛不断告诉自己,他的颤栗只是因为剧烈的疼痛。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离开这儿。”毓秀咬紧牙关,没有让眼泪落下来,“小石头,到时候你就跟我走。”

他的手偷偷伸进衣襟,攥紧了胸前带着体温的平安扣,坚定地点了点头。

大小姐从此转了性。《女诫》读得滚瓜烂熟,琴棋书画日益精进,到哪里都莲步婀娜,仪态万方。见到夫人,她颔首低眉,款款行礼问安。

侯爷甚感欣慰。三年一度的秀女征选,他选择将毓秀送进宫。

临行前一晚,景琛在房内辗转反侧,忽然听见叩门声——她裹着一身黑衣,头发束在荷叶巾中,一脸调皮的笑容。

“嘘。”她比了个手势,眨眨眼睛,“陪我出去走走吧,小石头。”

从后门溜出,绕过几个弯曲的巷子,热闹非凡的夜市出现在眼前。小商贩吆喝着揽客,孩子们挤着看皮影,不知从哪个摊点,飘来桂花糊浓郁的甜香。

毓秀看什么都新奇,拿着一个石雕娃娃不松手,“小石头,你看,可不可爱?”娃娃腆着圆圆的小肚子,笑得憨态可掬。

他点点头,转向小贩问道:“多少钱?”

得了娃娃的毓秀,开心得像个小孩。她左手握着石雕,右手拉住景琛的衣袖,仰头看着夜空一轮明月,“对不起呀,小石头。”她的声音依然那么甜,却听得他心里一酸。

“为什么对不起?”景琛看着她问。

“你不能跟我走了。”毓秀望着月亮,渐渐隐去了笑容,“要是我没有一时兴起,闹着让我爹把你弄进府里,你一定比现在快乐得多。就像市集上这些自由自在的人。”

景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浮云遮蔽了月色,无人注意的黑暗角落,她踮起脚尖,轻轻地抱住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原谅我好吗?”

景琛屏住呼吸,感到凉凉的水滴,顺着他的脖颈滑下去。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双臂,紧紧地搂住她,“等我。”

当时,苏毓秀还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

4

净身房没有窗子。

景琛不记得太多,或许是因为在他漫长的后半生,一直努力地忘掉这一天。

血流得凶猛,一度止不住,疼痛更是深入骨髓,前所未有。

但是他总算活了下来,带着残缺的身体,和一枚平安扣——那是他从侯府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

景琛年轻力壮,机灵勤快,很受老太监的喜欢。一次偶然,内务府的公公发现他能把一把扫帚假作长刀,耍得像模像样,便将他提拔成太子殿下的内侍。

太子是皇帝唯一的子嗣,先皇后早逝,教养的权力落在荣宠正盛的贵妃手上。

景琛没见过贵妃,只知道太子很怕她。贵妃的侍女来东宫传话时,太子总是将他的袍袖攥得紧紧的。

一天晚上无风无月,只有景琛一人在太子的帐外守夜。

“他们说,她害死了我娘。”太子稚嫩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景琛连忙拉开帐子,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殿下慎言。”

太子大睁着眼,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我不知道东宫里到底谁是她的人。阿琛,你不是她的人,对不对?”

“殿下宽心。”景琛笑了笑,轻轻拍着锦被,“奴才守在这里。”

他没有忘记当初进宫是为了什么。可皇宫实在太大了,毓秀在当中,如同一只藏身大海的鱼。除了“瑶华殿的苏贵人”,他再也探听不到别的消息。

皇上的寿宴极其盛大,贵妃伴坐在侧,如同皇后。太子位居下首,唯唯诺诺,杯子也端不稳。

景琛低着头,安守本分地弯腰站着,眼神却总在不经意间四下张望,希望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他毁坏身体,放弃人生也要进宫来的理由。四起的笙歌之中,他有一瞬的恍惚,好像回到人声喧闹的街头,等着一块投在圆帽里的平安扣。

忽然一声脆响,太子手中的玉杯摔落在地。景琛抬眼一看,那幼童不知怎的,竟然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身体跟着抽搐起来。

一片骚乱过后,太子被抬回东宫,吃下了太医配制的解毒丸,将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景琛打扫之际,一位侍女踏进了拱门,双手奉上锦盒,颔首道:“奴婢婉儿,是瑶华殿苏贵人的贴身婢女。奉贵人之命,特来为殿下献上灵芝一朵,请殿下珍重贵体。”

景琛心中千般起伏,面上却浅浅一笑,只是接过盒子的手微微颤抖,“贵人费心了。”

婉儿转身离去前,他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也请贵人,好生珍重啊。”

天真的侍女扭过头来,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疑惑,但很快甜甜地笑了,“多谢公公。”

5

那天过后,景琛的眼睛前所未有地亮了。苏毓秀不再是藏身大海的鱼,而是茵茵绿草中一朵火红的芍药——在争奇斗艳的后宫粉黛中,他一眼就能找到她。

那日春光正好,景琛带着泪眼汪汪的太子,去找掉落的纸鸢。到了御花园,却见几个妃嫔正在小凉亭相聚——毓秀便在其中,一身素色衣裙,收敛起所有他熟悉的锋芒,捧着茶盏笑得岁月静好。

景琛不敢出声。这段日子以来,这是离她最近的一次,他怕只在呼吸之间,如梦的景象便会烟消云散。

毓秀抬头望过来,眼波有一瞬停滞,接着便如粼粼碧波宛转流动,“太子殿下。”

嫔妃们纷纷起身行礼,毓秀蹙眉道:“殿下好像不开心呐。”

“我的风筝飞了。”太子苦着脸,“连阿琛也找不回来。”

毓秀笑了,“我这里也有风筝,婉儿她们放着玩儿的。殿下若不嫌弃,我叫她拿来可好?”

“怎好劳烦婉儿姑娘。”景琛开口道,“娘娘请说风筝在何处,奴才跑上一趟便是。”

他说话时头埋得很低,像要钻进地缝。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为了她可以舍弃血肉,可以忍辱负重,却在终于见到的一刻,希望她认不出。

“也好。”他听见她说,嗓音清甜如蜜,“那就劳烦公公了。”

毓秀住在瑶华殿的偏房,陈设简洁,全没有侯府的骄奢。

“昨天还在这儿……也许是小六子他们拿去了……”婉儿在橱柜找了一会儿,歉意道,“公公稍候,奴婢去问问。”

“不急。”景琛摆摆手,宽容道。

毓秀宫中的侍仆本就不多,婉儿一走,内室空空荡荡,只剩机上新沏的茶冒着热气。

景琛看着升起的白烟,一阵恍惚,忽然听见他梦中的声音,“小石头。”

他后背一僵,抬头去应,却迎来重重一巴掌。

毓秀仰着脸,双眼通红,力气用得大了,发钗也被甩落一旁,散下如瀑青丝。

“为什么做这种傻事?”她的诘问,如同小兽发出的低吼,“你一生都毁了!你怎么对得起你师父?怎么对得起……”她的声音,因为悲哀和愤怒而颤抖,最终语不成句,掩面哭起来。

自打入宫以来,跟在太子身边,景琛应付过不少场面,可是她一哭,他依旧是手足无措。

“别哭啊……”景琛笨拙地掏手绢,“我现在挺好的,来月就是掌宫了……”

她哭得更加凶猛,眉间的怒气散开去,只剩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我欠你的,这辈子还不清了。”

6

后来的日子好像十分顺遂。由于太子的喜爱,皇上也对苏贵人另眼相看。不到三个月,便晋位为嫔,成了瑶华殿的主人。不久又以贵妃“操持后宫,劳心劳力”为由,将太子的教养事务转给了苏嫔。

毓秀聪明至极,知道这转变背后最大的原因,是太后看不过眼贵妃的霸道作派,强势出手干预,选中了自己这个“乖巧温良”的苗子。至于皇上的青眼,只是不得已的妥协。

景琛却只是高兴,她终于站稳了脚跟,有了东宫这座还算得上牢固的靠山。

太子更加高兴,也精神多了,时常拖着景琛去瑶华殿吃点心。有时候碰见小六子他们在玩什么新奇把戏,殿下就跑去凑热闹;要么便拉上婉儿放风筝扑蝴蝶,留下景琛待在殿内发窘。

在毓秀面前,左右逢源的景琛化身寡言少语的木头,连简单的应答也不利索。

她开始还赌气一般不理他,到后来,竟慢慢像小时候那样,跟他说起俏皮话来逗趣了。

“是上回的桂花糕好,还是这回的佛手酥好?”她一面绣花,一面笑问道。

“都好。”他连忙答道。

“撒谎。”毓秀投来一眼,嗔道,“你明明不爱吃甜的。”

可她还是逼着他吃,仿佛很享受看他皱着眉,像是吞咽毒药一样,把那些精巧的糕点送进嘴里。

每当这时,她便搁下针线,“咯咯”地笑起来。他的愁眉苦脸便做得愈发夸张,就像他还是当年为了博她一笑,把木棍耍得虎虎生风的傻小子。

景琛忍不住想,就这样过下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他们不过是一对故知,久别重逢;那么他一定能撑得下去,不管后半生有多漫长,有多屈辱。

可偏偏在一个晴好午后,她告诉他:“我有孕了。”

说这话时,她埋头绣着报春鸟,眼泪“啪”地滴落,濡湿了翠绿的鸟喙。

景琛愣了一愣,心里好像有什么碎掉了。

但他抬起她的脸,小心翼翼地拭去泪珠,一面笑道:“哭什么?好事呀。”

7

这些年贵妃专宠,皇嗣单薄,苏嫔有喜的消息一经传出,皇宫上下一片欢腾。太后甚悦,向皇上进言,将苏嫔晋位为淑妃,迁往永宁宫。

永宁宫靠近太后居所,绿树环绕,风景宜人。太子离得更近了,有时下了书院,便直接去请安喝茶。

在太后的庇护下,毓秀得以安然养胎。景琛对她宫中近侍不能全然放心,在太子允准下,密切检查她的饮食,东西都要自己试过,才让心腹送到她的面前。

危机发生在太后卧病,淑妃怀胎八月有余。贵妃蠢蠢欲动,几次派人来永宁宫探查,皆被东宫掌事借故挡回。

贵妃的人碰了壁,不死心地讨好道:“石公公,谁不知道您如今的地位?您现在是年轻了些,再过几年,我们娘娘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下一任大内总管铁定是您呀。”说着,便把袖口揣的金元宝送上前去。

“当不起。”景琛笑着,不动声色地推开,“淑妃娘娘是太子养母,但凡有一点儿闪失,我这东宫掌事第一个掉脑袋。”

产期将近,景琛叫贵妃召去了延禧宫。

他预备了一套应答,却没派上用场——贵妃没问他一句毓秀的事,只是慵懒地靠在软垫上,笑道:“听说石公公有一手舞剑的好本事,本宫也想开开眼。”

许久不操弄,景琛原以为会生疏不少,谁知他一握住剑柄,身体却像自然反应一般,节奏流畅,动作利落。虽比不上师父的刀法有力,却多了一份轻灵。

贵妃也很满意,不仅赐他贡酒,还赏了他珍珠宝玉。

等他回到东宫,已近黄昏,与行色匆忙的婉儿撞个满怀。

婉儿神色惊惧,支吾道:“殿下……殿下他……”

景琛心一紧,一把捉住她的衣袖,急道:“殿下怎么了?”

“殿下淹死在水塘了!”婉儿说完这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太子是为了追风筝落水的,被抬上来时,身体僵硬得像一座石雕。景琛望着他没有生气的脸,想起昨天他满脸期待地说:“等淑妃生下小弟弟,咱们一起去放风筝。”

8

小六子履职不力,因淑妃求情保住性命,被罚往浣衣局。在皇上的授意下,景琛成了永宁宫的掌事太监。

毓秀再也没有同他调笑,总是沉默着绣她的报春鸟。有时对着绣图泪水涟涟,怎么劝也止不住。

许是伤心过度动了胎气,风雨交加的一夜,她痛得惨叫起来。

“宣太医!”景琛披衣赶至她的榻前,厉声道,“快宣太医!”

“不行!”毓秀一把抓住他的手,疼得喘不上气,吃力道,“让婉儿去……去找方嫔……千万……不要声张……”

方嫔本是太后的心腹,去年成了瑶华殿主位。她是太后布给永宁宫的最后一道防线,为的就是应对如今的状况。

稳婆很快来了,却是一身嬷嬷装扮,“公公请出去吧。”

景琛的袖口,被毓秀抓得死死的,“我要他……我要他在这里……”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接生的场景。多年过去,他始终记得满室的血腥,一盆盆血水,还有她被汗浸湿的发,她痛苦地嚎叫,她在他臂上留下深深的咬痕。

孩子出来了,毓秀的血却止不住。她安静下来,顺从而无力地倚在他的胸前。

景琛感觉到她的生命一点点流逝,他发疯般地怒吼,要婉儿去找太医。

“嘘。”她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手指贴上他的嘴唇,“陪我待一会儿好吗?”

毓秀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声音小得像喃喃自语,“小石头,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景琛哽咽了,“不管什么,我都原谅你。”

她在他怀里仰起脸,努力睁开眼看向他,挤出一丝苍白的微笑,“不,这次不会了。”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9

丙辰年五月初七,夜,淑妃于永宁宫产子,血崩,殁,子亦折。

内务府簿子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足足六年后才得以修正。

那是贵妃病逝不久,皇上一日晨起盥洗,目视镜中白发,叹息道:“朕福薄,江山后继无人啊。”

正在梳头的景琛忽然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圣上恕罪,奴才有事禀报。”

藏在冷宫的皇子得见天日,在太监宫女的秘密照料下,长成了伶俐可喜的小男孩。方嫔亲自为他梳洗打扮一番,才送去承乾宫面圣。

景琛垂首立在皇上身边,看见他忧愁枯槁的面容,焕发出奇异的光芒。皇上静静打量着跪在面前的小孩,半晌,轻轻地笑了,“这孩子生得俊俏,真像淑妃。”

当年景琛为防贵妃陷害,与方嫔密谋藏下皇子,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可世事弄人,他竟因此走上了荣华富贵的顶峰。先帝驾崩后,他迅速成为大内总管,年轻新皇最为信任的心腹。

有一回,他难得上浣衣局巡视,却撞上一个衣衫不整的太监,口中念念有词。

“宫禁重地,成何体统!”他喝道。

“石公公息怒!”浣衣局赵公公连忙迎上来,“小六子来的时候就有些神志不清,这几天越发厉害了,您别同他一般见识。”

“不是我!”小六子忽地尖声叫道,朝着空气拼命磕头,“都是淑妃吩咐的!不是我要害殿下!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景琛只觉被人迎头一击,双腿一软,险些瘫坐在地。

10

藏在脑海深处的回忆,在景琛眼前一一铺展,如一幅勾勒细致的画卷。他愣愣地望着眼前飘散的青烟,嘴角微微抽动。平安扣搁在他的手边,折射出幽幽绿光。

“石公公。”三三轻唤,“是时候了。”

景琛一怔,苦笑道:“三三姑娘的忘忧酒,倒把我的忧思郁结通通翻出来了。”

“公公恕罪。”三三欠身道,“须知忧思何在,方可尽力纾解。”

景琛拿起平安扣,呆了一呆,“我从没叫过她的名字。”

三三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我总希望,她是我做的一个梦。”景琛的声音又轻又细,却像是历尽了沧桑,“她只是偶然溜出侯府,给了我一枚平安扣,然后回去做她的大小姐,一生喜乐,儿孙满堂。”

三三看他满头银丝,跟着心酸起来,“淑妃娘娘也有苦衷……”

本以为景琛会说些什么,他却只将珍藏多年的碧玉轻轻投进火中,靠在椅背上,闭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睁开眼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处永宁宫,陈设一如当年。

“我来送您老最后一程。”三三站在旁边,却只有一道轻影,似乎抬手就能穿过,“淑妃有样心爱之物,一直放于枕下,您老离开前请一并取走吧。”

这是杜三三的独门密术,将魂魄带入过去真实存在的场景,在这里打开秘境入口。

景琛回过神,上前掀开绣枕,一个石雕娃娃乖乖躺在那里。圆滚滚的肚子,笑容憨态可掬。

很多个夜晚,毓秀侧身躺着,手伸到枕下握住冰凉的石头,想着侯府的最后一晚如水的月光。

“小石头。”这声呼唤令他肩头一颤,回过头,三三没了踪影,只有毓秀笑靥如花地站在那儿。

她仰着脸,甜甜道:“我听到报春鸟唱歌呢。”

从她身后的铜镜,景琛看见目瞪口呆的自己,竟是眉清目秀的少年模样,穿的是侯府里青灰的长衣。

“春天来了。”窗外传进清脆的鸟鸣,他终于开了口,“阿秀,我们去走走吧。”

尾声

炉内的火终于燃尽。

三三独坐解忧阁,看着余下的灰烬发愣,接着玉手一挥,一片青灰竟凝结成透明的晶体——把它化进陈年清酒,一坛新的“特酒”便诞生了。

第一时间将酿好的新酒呈给庄主,是三三的职责。但今天,她想多待一会儿。

石公公最终也不知道,淑妃之所以犯下一生无法洗刷的罪孽,并不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

那晚贵妃悄悄造访永宁宫,要淑妃同她结盟,除掉太子。遭到拒绝后,贵妃轻笑道:“皇上不清楚,本宫却知道,妹妹进宫前有个贴身侍从,情深义重得很。既然肯为你挨上那么一刀,说不定也肯为你赴死呢!”

三三不知道,淑妃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做出了抉择;也不知道,对石公公隐瞒真相是对是错;甚至不知道,在自己无法踏足的幻境深处,他深重的忧思究竟有没有得到排解。

但她抽离时,的确瞥见等着石公公的秘境入口,是满目旖旎的春光,也算得上一点慰藉吧。

杜三三叹了口气,弯腰拾起翠绿的结晶——像一块温润的玉石,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