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侧写师:极暗之夜(上)

夜晚十点的花穗俱乐部。

年轻的女孩们都是头一次来,兴奋中很有些束手束脚,却硬要装出见过世面的样子,随着音乐舞动四肢。

没有了恶意欺凌后,林晗的人缘好了很多,这次便是跟着新朋友来蹦迪。

她显然是第一次来,在场子里怯生生地晃了几下后,就脸红地看向了舞池边,丁飞宇扣着棒球帽站在一边儿,似乎在往上看着什么,注意到林晗的目光,他冲林晗遥遥点了点头。

市局里的警察大多觉得丁飞宇和林晗是铁定要发展成一对了,两个人最近走得很近,林晗出去和同学玩也老是带上丁飞宇。只有安霆摸着下巴有点犹疑:“我怎么感觉小丁只是把林晗当妹妹呢。”

丁飞宇和安霆说过,林晗的神态举止有三分像小元——其实和小元更像的是康媛,但是康媛长期以来对丁飞宇都极为不友好,丁飞宇也就难以把对死去的妹妹的感情迁移到康媛身上。

黄桃比安霆想得还要深一层,她每每看着丁飞宇的背影,悄悄对安霆说:“我感觉丁飞宇可能......另有喜欢的人。”

此时此刻丁飞宇冲林晗点头致意完后,就又悄悄抬起了眼睛,似乎只是在无聊地张望,又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人。

二楼的客座上,尹昭低声道:“把这边的灯关掉。”

坐在他对面的康媛耸了耸肩,拉灭了灯,于是他们这一桌就隐匿在了黑暗之中。

丁飞宇抬头看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尹昭的人影,于是低下了头,棒球帽遮住他的脸,也看不出是失望还是不失望。

康媛看了尹昭一眼,尹昭面无表情地坐在黑暗里:“我不想让他看到我。”

当初丁飞宇考上省公安大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带给他无限黑暗与创伤的故乡,然而尹昭是走不了的——他因为殴打养父致残的事在少管所里呆过,警校不收他这样的。

两个相约一起在黑暗中互相扶持的少年,最后一个去往了光明,另一个只能一直在黑暗里徘徊。

想想都可以理解,后者怎么可能没有怨恨。

尹昭和康媛说了一会儿话后,起身去了他自己的房间,尽管也有自己的房子,但是尹昭大部分时间就住在花穗俱乐部里,二楼楼道的深处有一个他自己的卧室,服务生们都晓得不去打扰。

尹昭打开卧室的门,发现并没有上锁,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上次出来的时候忘记锁门了——直到他打开灯,转头望去。

然后尹昭的脸色在一瞬间变成了死灰般的惨白,他的嘴唇猛烈地颤抖起来,那双平日里流光溢彩的漂亮瞳孔在一瞬间失去了神采,巨大的阴影和恐惧从瞳底毫无保留地蔓延了出来。

尹昭飞快地将手伸向了门边,那里有一根他放在那里的棒球棍,尹昭握紧了棒球棍,低沉的声音仿佛要渗血:“谁?谁干的?”

一个电子音在房间里轻声地笑了起来,那是一个开了免提、放在地上的手机,里面传出的声音明显经过处理,男女莫辨:“知道这件事的人,还有谁呢?”

尹昭的瞳孔骤然缩紧。

他看向自己的床,反胃的感觉几乎一路蔓延到喉咙口,他甚至没有勇气走过去。

尹昭街头出身,打过群架见过血,但是从来没有哪样东西能让他恶心恐惧到这种地步。

——放在他床上的是一整套小女孩的穿搭,从红裙子到白色蕾丝长筒袜和黑皮鞋,还有一个蝴蝶结发带。

那是他最深最恐惧的回忆。

他出生在一个母亲被打死、父亲是杀人犯的家庭,于是几岁大的时候就被送进了收容家庭,收养他的是个没结婚的老男人,是个还算体面的上班族——然而就是这个男人,在深夜逼尹昭打扮成女孩子的样子,然后对他进行侵犯。

长大后的尹昭带着兄弟把他养父套进麻袋里,尹昭两棍子下去,养父的两条腿就断了,然后兄弟们一拥而上对他连踢带打,有多嘴的小弟问尹昭:“昭哥,这男的怎么惹你了?”

“不用管。”尹昭拎着那根带血的棍子站在街头,表情冷得像冰,“往死里打就行,打死了我去坐牢。”

他没有跟任何人开口说过那段经历,故而没有任何人知道在三云区呼风唤雨的尹昭居然有那样一段脆弱悲惨的往事。

——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丁飞宇。

灯光昏暗的卧室里,尹昭死死咬住牙关。

“是他告诉你的?”尹昭低声问。

“不只是告诉我,很多人都知道。”电子音嘻嘻地笑了起来。

尹昭的目光几乎要滴下血来。

“但是没关系,我们给你报仇了。”电子音道。

“你们?”

“对,我们,或者说我和我的手下,我们都是一群经历过创伤的人,和你一样。”电子音道,“你愿意加入吗?”

“让我当你的手下?”

“不,我们会是合作关系。”电子音笑起来,“你我都是不信警察的人,那么我们有什么必要按着警察允许的那一套规则来生存?有更适合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可以更富有、更自由、更爽快地除掉所有让我们感到难过的人。”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掀开床上那条红裙子,我们的诚意就在下方。”

尹昭忍着反胃感走上前去,他揭开裙子,底下露出了一个信封。

他打开信封,里面没有现金,没有支票,只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男人的尸体,尹昭记得这张脸,那是他的养父。

他们帮尹昭杀死了那个男人,完成了尹昭一直想做却最终没有做成的事情。

“怎么样?要不要加入?”

屋内是压抑的沉默,许久,尹昭低声道:“加。”

**

最近这段时间对于丁飞宇而言,是个不折不扣的多事之秋。

此刻他站在停尸房里,身边是抱着肩膀的安霆和一脸忧心忡忡的顾辉映。

“死者身份可以确定吗?”顾辉映看向丁飞宇。

丁飞宇不是法医,确定死者身份这种事情并不是他的本职工作,他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他有另一个身份——死者家属。

“可以。”丁飞宇点点头,然后就不说话了。

安霆在一边默默叹了口气,心知估计也问不出来什么——不是丁飞宇不愿意说,而是他实在是不知道。

死者是他法律意义上的母亲,也是他最恨的人之一。

更准确地来说,是继母。

吴小元的亲妈。

这个女人当初稀里糊涂地和丁飞宇那个酒鬼老爹住在了一起,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稀里糊涂地把结婚证领了。这么多年了,丁飞宇的酒鬼老爹早就病死了,吴小元也死在了当年恋童绑架案爆炸的火光里,这个虐待她的母亲却一直浑浑噩噩地活着。

直到前一天晚上,她的尸体被人发现在出租房里。

丁飞宇考上警校后就和过去的家断了联系,这些年他完全没见过这个女人,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离开了老家,死在了异乡的出租房中。

但是他能认出她来,他甚至不得不万分抵触地承认,小元长得很像这个女人。

“吴梅,四十岁,死因是注射毒品过量,浑身上下有多处伤痕,不过没有被性侵的迹象。”顾辉映看了一眼手里的资料,“调查显示她是半个月前坐火车来到这个城市的。”

“以及还有另一份报告。”顾辉映接着说,“两日前护城河畔发现了一具男尸,经过排查后确定了身份——是几家超市的送货员,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凶手勒死死者后抛尸于河中。”

丁飞宇有点奇怪地看了一眼顾辉映,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忽然又说起另一桩案子。

顾辉映深吸了一口气:“这个人也是三云区的——他是尹昭的养父。”

丁飞宇的瞳孔骤然缩紧。

“看看黄桃那边能画出什么来吧——即使她能画出来,我们也少不得去一趟三云区取证,她那些梦境结果没法往破案报告里写。”顾辉映说。

丁飞宇沉默了下来。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三云区了,那曾经是一个小小的城市,不过十年过去后,变成了一个区。

他和尹昭曾经踩着滑板风驰电掣地在那里的街头滑过,幻想像古惑仔一样做那儿的大哥,后来他们也同样在那条街上做了青春最后的诀别。

小元曾经在那里穿着系粉色鞋带的帆布鞋轻盈地跑过,后来她丢掉了一只帆布鞋,也永远地丢掉了少女之后的时光。

康学斌曾经在那里的小学门口等着康媛放学,后来他为了和康媛一样大的孩子们永远地葬身在了暴雨如注的三云山崖边。

顾辉映望着沉默的丁飞宇,默默叹了口气,然后转头看向了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安霆。

他惊讶地发现,安霆似乎比丁飞宇还要心事重重。

“怎么了?”丁飞宇从房间里出去后,顾辉映问安霆。

“你不觉得奇怪吗……”安霆看着丁飞宇的背影,低声道,“最近半年发生在丁飞宇身上的事情太多了。”

丁飞宇的圈子明明不在这里,然而先是尹昭在这儿开了夜店,之后是康媛在尹昭店里当了服务生,接着便是吴小元的母亲千里迢迢地死在了这里。

三云区的人们似乎以丁飞宇为圆心,整个汇拢了过来。

“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冲着他来的一样。”

**

安霆的直觉在黄桃那里得到了证实。

当第二次从梦境中醒来,纸上还是只有一堆杂乱的线条时,黄桃扶着额头叹了口气,轻声道:“不行。”

“看不清梦里的东西,也画不出来。”黄桃说,“我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

“什么?”顾辉映问。

黄桃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沉默如石雕般的丁飞宇,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可自算。”

这是玄幻古风漫画里经常出现的台词和定律。在那种漫画里往往会出现类似星象师,或者算命巫师之类的角色,而“不可自算”是他们无法打破的规则,即“越是和自己相关的事,越无法通过演算进行预料。”

她的侧写推的是过去的事情,自然和算命是不沾边的。但是共通的一点就是——当要预测的事情和自己相关的时候,感性因素会不可避免地融入,使得侧写的过程受到了太多情绪因素的干扰,无法得到一个绝对理性的结果。

在警局这么久,安霆是她天作之合的搭档,顾辉映一直像哥哥一样照顾她,丁飞宇是她同岁的朋友,这些人的事情已经变成了她人生的一部分,侧写他们,就也是侧写自己的人生。

也许是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尝试,黄桃的侧写进行得相当不成功——她甚至什么都画不出来。

“第二次似乎比第一次要好一些,第一次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第二次好像可以在梦里模糊地看到一点影子,但却看不清楚。”黄桃叹息道,“恐怕这次是没法走捷径了,只能实地考察取证。”

最后的工作分配结果,丁飞宇和安霆前往三云区取证,协警黄桃跟随,顾辉映带领其他警察留守在这边,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继续进行刑侦调查,两线并进,希望能够尽早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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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故乡的飞机即将起飞,丁飞宇从前排回过头来时,发现安霆已经睡着了。

“嘘。”坐在安霆身边的黄桃伸出食指在唇边,“别叫他,他太累了。”

催眠是要耗费体力的,之前顾辉映和安霆一起掐表算过,发现安霆每使用一次催眠能力,之后的心率和跑完十公里是一致的,还不算精神上的疲惫。

而安霆不久前为了让黄桃熟悉侧写身边的人,连着用了两三次催眠,耗费了极大的体能,几乎刚系好安全带就睡着了。

丁飞宇点点头表示理解,他戴好眼罩,也准备在飞机上睡一觉。

黄桃刚想跟着照做,就突然感到肩上一沉——安霆的头靠了上来。

原本座椅往后放一放就可以睡得很舒服了,不过此刻飞机刚刚起飞,要求乘客必须把椅背立起来,睡着后的安霆无从安放他的脑袋,便很自然地歪向了一边。

黄桃立刻陷入了叫醒也不是、不叫醒也不是的困境中,两难之下她侧过头看了看安霆,心里突然一动。

遮光板没有拉,绚丽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了安霆的脸上,沉睡后的安霆终于没有了平时那种一开口就威压全场的气场,相反,他的面孔显得安宁而干净,那些曾经让他的眼睛显得深邃难测的睫毛,此刻均匀地覆盖在眼下,在阳光下投出两道非常好看的阴影。

黄桃骤然想起了自己在梦里见过的高中时代的安霆……

尽管知道时间非常的不合适,不过黄桃还是不由自主地刷刷刷在脑海里画出了一幅青春校园漫画的分镜——在那个分镜里,她和安霆穿着校服并肩坐在窗边的座位上,平时高冷的男孩在午休时睡着了,靠在女孩的肩上,风吹过窗外的银杏树,沙沙的声响温柔地包裹整个静谧青涩的校园。

黄桃默默捂住了脸——好羞耻。

但是实在……有点心动。

然而没等黄桃继续在她的幻想里给以她和安霆为男女主的校园漫画打完草稿,黄桃就突然发现,安霆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的神色,他的眉头紧缩,睫毛震颤了起来。

这是……黄桃惊讶地想,做噩梦了?

**

“鬼孩子啊,你快快地睡,睡着了之后,赎你的罪;鬼孩子啊,你别忙着睡,睁大眼睛啊,看清你的罪。”

那是一首奇怪的歌,调子像是哄小孩睡觉的摇篮曲,然而世界上却没有任何一首摇篮曲,会有这样奇怪到近乎恐怖的歌词。

安霆挣扎了起来,但没有用,在梦境里的他又变成了那个小小的、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孩,阴柔的男人从背后紧紧地抱着他,轻声哼唱着这首古怪的儿歌。

这座孤儿院仿佛一个巨大的囚笼,他永远也走不出去。然而就在安霆恐惧到极致的时候,他感到面前似乎突然打开了一扇门,光线透了进来。

女孩温软的手牵住了他的手,一幅画被递到他的手里,随之而来的是那个熟悉而柔和的声音:“姐姐爱你,小仓鼠也爱你。”

黄桃……安霆在梦中含糊地默念这个名字。是你么?

然而现实的世界中,黄桃只看到安霆的睫毛极度受惊般震颤个不停,她知道安霆多半又是梦到当年在孤儿院中,被那个阴柔的男人折磨的情景了。

黄桃知道她应该直接叫醒安霆的,但是鬼使神差地,她想到了小时候做噩梦的时候,妈妈总会抱住自己。

……就不要叫醒安霆了吧?他已经很辛苦了。

黄桃做贼心虚般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人看向他们。

飞机已进入了平流层,大部分乘客在这平稳的飞行中闭目养神,或是盯着前方屏幕里的电影,送饮料的车还没有过来,机舱里一片安静。

在这万米之上的高空中,在安全带的束缚之下,黄桃艰难地侧过身子,像她妈妈当初安慰噩梦的她那样,伸出手抱住了安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安霆在这一触之下惊醒了,长期对于安全感的缺乏和应激反应让他猛地起身抬头。

等他看清是黄桃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的下巴结结实实地磕到了黄桃的额头上,但是这并不是最惨的——

接下来,惊惶失措的安队和呆若木鸡的黄桃一个赶紧低头,一个下意识地抬头,于是安霆的唇从黄桃的鼻尖一路下滑,直到停到了对方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