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大裂·暴力

那场近似于屠杀的暴动,发生于没有任何人察觉的夜晚,在我们连续打牌的第七天。

这是一种六人打的牌,需要四副扑克。这种牌,生来就是为了更快捷地浪费时间,更多的人,更多的摸牌时间,每个人手里都会捧着书本厚的一沓纸牌,让时间一张一张地拍在桌面上,发出啪啪的铿锵有力的声音。我们都乐此不疲地沉浸其中。我跟丁炜阳在最开始都不会打这种牌。此牌有很多技巧,烧、闷、点,而所有的技巧都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让上家或对家生不如死。

宿舍总共有六人,此前我们没日没夜地打够级,凌晨一点收摊子,躺在床上睡觉,到了中午用几本书压住未完的牌局,吃完饭回来接着打。在我熟练技巧之后,丁炜阳还没摸清这种牌的门路,而他又经常是我的上家,他常常在手里还拖着半副纸牌时就被我烧闷带走,然后捧着厚厚一沓扑克牌恍惚地盯着牌堆。

终于在凌晨要收工的时候,我再一次闷烧,带走了丁炜阳。他握着自己的牌,迷茫地看着四周。

那天就是如此,丁炜阳默默地放下纸牌,缓缓走出屋子,我们觉得那是跟往常一样的一个夜晚,丁炜阳被我闷烧后,洗把脸,刷刷牙,上床睡觉,第二天继续努力。

然而我们听到走廊里传来丁炜阳撕心裂肺的吼声,那巨大的声音在这一大片被城市遗弃的荒凉土地上迴蕩,近似于一种哀号声。我们都怔住了,那哀号令所有人感同身受。我之后才想明白,那是动物临死前的叫声。与此同时,我们觉得周围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在丁炜阳的咆哮声绵延过后,我们听到从宿舍窗户里传来二楼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丁炜阳破门而入,说:“他们来了。”

有人说:“谁?”

丁炜阳睁着眼睛,还没等他说话。一个啤酒瓶在门口爆裂开,有碎片从门缝里滑进来,丁炜阳急忙关上门。

“他们好像有刀。”丁炜阳抵在门上。

又有三五个啤酒瓶碎裂在门外的地板上,响声巨大。可以听到走廊尽头一间宿舍的门被一脚踹开,数十个叫骂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涌进了那间宿舍。然后就是哀号声,铁器在床上的撞击声,那种兇狠让人不寒而慄。

接着他们撞击第二间宿舍门,显然已经从里面挂上了门锁,我们听到五六双脚密密麻麻地踹着,震动沿着墙壁传过来。然后那间宿舍的门倒了,在叫骂的间隙可以听到玻璃碎渣在地上摩擦出的吱吱声,一张床被整个掀翻了。踹门声密集地传过来,此时多个宿舍同时被破门。

这是老广院的人,他们大概有一百个人,正排着队朝三楼四楼沖,一间间宿舍地殴打。老广院的人住在二楼,我们是学校更叠后的第一批新生。

躲在墙角的人瑟瑟发抖,屋子里的六个人都屏气敛声。

“出不出去?”有人说。

丁炜阳的大舌头更严重了,“出去,干什么?”

我们都不知道出去可以干什么,随着房门一扇扇地被摧毁,门锁哐噹噹地掉落在地,老广院的人一点点逼近着我们所在的宿舍。那声音极其混乱,有铁器在墙上,床上,柜子上的敲打和摩擦声,还有肉体的撞击声,这些声音让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没有计划,如果一个宿舍的人贸然出去,不知会被打成什么样。

这时我们听到了走廊里一声叫喊,嗓音极其浑厚。

这个新生的宿舍原本在走廊的另一头,按照现在的速度,估计还有一段时间才会踹开他的门。他站在走廊里喊:“大家都出来!”

老广院们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们可能在心里嘀咕,如果这一层的新生联合起来,人数上是他们的两倍还多。

他声嘶力竭地喊:“我们人多,大家不要怕。”

丁炜阳把手按在门把上,他深深地喘着气,颀长的身体一伸一缩。

“开门。”宿舍里有人说。丁炜阳没有回头,他仍然在喘息,呼吸越来越急促。

门被丁炜阳打开了,同时我们也听到别的宿舍细碎的开门声。一旁的郭仲翰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剪刀。宿舍里有扫帚、拖把,他摸起剪刀的时候,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是恐惧极了,剪刀的杀伤力比棍棒要厉害得多。

其中一个老广院嘶哑地说:“对,开门。”那声音像是钢丝球刷在生鏽的铁锅上。

我们纷纷往门边走着,六米长的宿舍变得无比漫长。我抓起了拖把,我不知道这个布条包裹的棍子能派上什么用场,丁炜阳已经探出半个身子。

只听重重的砸击声。那是头部被打中的闷响,那一下极其狠毒,被砸的人直接扑到地上。

所有人开门的结果就是,老广院们不需要再踹门,而是三四人一组直接冲入宿舍,抡起棍棒就猛抽,那抽打声已经越来越湿润,我知道肯定流了不少血。

我从门缝里看到了一个肥硕的影子,一晃而过,丁炜阳迅速关上了门。那时一个舍友刚离开他所在的位置半米,也就是这五分钟他只走了一步。

几个沉重的脚步声朝着走廊另一头冲去,好像每一步都要踏穿三楼的楼层一样。

冒头的新生独自反抗,他吼叫,但无济于事,想冲出来的人被重新堵回了宿舍,而且挨了更残暴的棍击。丁炜阳再次背靠着门,宿舍里的人已经到了承受压力的极限,舍长蜷缩在椅子上,椅子跟他一起颤抖。

我们没料到,宿舍门被突如其来地踹开了,丁炜阳重重摔在地上,他没用手掌撑住地,额头撞到了瓷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四个老广院进门后大喊:“刚才谁开的门?”

没有人回答,郭仲翰往前跨了一小步。惊恐的舍长抬起弯曲的手指,指着地上的丁炜阳。

老广院用铁棍的头朝丁炜阳肩胛骨砸去,丁炜阳还是一动不动,几双脚朝丁炜阳踩踏下去。我伸出手,想要去拦,但门口攒动着十几个老广院的脑袋,我被内心的软弱控制着。“我真的打不过他们。”我在心里默唸着,但这一点也不会让自己好受。

直到我们看到丁炜阳的脑袋下面有一条红色小溪流出,他想挣扎着爬起来,又被一脚踩下去。在两次支撑起身体都被重击下去之后,角落里有人大吼一声,看起来他脑袋似乎要爆掉了,那是从胸腔里爆炸出来的吼声,他愤怒地朝老广院冲了过去。

当我们要反抗的时候,我还未走到宿舍门外,就在铁器的殴打下,一下肚子,一下头部,没有疼痛,只有晕眩的涟漪从大脑沸腾起来,便已经失去了行动力。在我歪倒在门框的剎那,看到沿着走廊,混合着闪烁的玻璃碴,一条血迹向远处绵延,冒头新生那肥大的身躯被两个手持棍棒的老广院拖着,继续向远处走着。而我的腹部沾着红色,不知道是哪个人沾染在铁棍上的血液。

大约在三点左右,老广院回到了二楼,走廊里已经混乱得如同屠宰场,散乱着各种碎片,以及一片片血迹。宿舍里大吼一声的赵乃夫被打得昏迷过去,他的眼角裂开,是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

那是维持了数个小时的静寂,所有挨打的人都一动不动待在各自宿舍,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

这突如其来的暴力事件让所有人沉浸在一种莫名的状态里,沿着走廊走一圈,会看到岿然不动的每个人,在碎片和血浆里思索着什么。

丁炜阳被搀扶到椅子上,他瘦弱的身躯经历了一次彻底的侮辱,鼻血乾涸,鱼鳞一般沾在脖子上。而舍长一直背对着所有人,不停地揉搓那根弯曲的手指,那手指已经被搓得肿胀起来。

我跑到楼顶上,看到浑身瘀肿,胳膊被翻折过来的冒头新生,他的脸盖在地上,腮上的肉将脑袋跟地面的缝隙填得一丝不漏,几乎看不到呼吸。而我瘀青的眼角压着半个世界,我向远处望去,已经凌晨五点,冰冷彻骨的空气包裹着这片荒地,他不知死活地趴在那,像一头被宰过的猪。

也许这是我们决定去相信藏宝图的那个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