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猎狗人

这个男人四十岁左右,他衣服上所有边缘地带都磨损得厉害。他是一名猎狗人,我也即将成为一名猎狗人。

他驾驶一辆灰色的金盃车,车后盖有几百条白色的抓痕,左下角被撞得瘪了进去,窗户上贴着反光纸。我钻进车里,闻到一股烧垃圾的味道。

他先是带我去了一片平房区,让我在路口下车。

“我去拿东西。”他说。我站在路口等。因为他不能让我知道屠宰场的位置,如果我知道了,会从这个屠宰场问到其他屠宰场在哪,就可以跳过他,所以他不能让我知道。

我站在一处房檐下面,看着墙上贴着的东西,没有事情做的时候,我什么都会看。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我听到玻璃颤动的声音,金盃车从另一个狭窄路口冒了头。我走过去,打开侧门钻了进去,侧门的把手有些油腻,我在车里的座椅上抹了抹手。车里多了几个铁笼子,上面沾着狗毛,也许是猫毛,因为我听说他们有时候也抓猫。有两个自製的长柄工具,头上是弧形金属棍,一根连接着网兜的棍子。所以我推测他只是回家取工具,屠宰场并不在这里。

“你以前做过吗?”他吃着一根火腿肠。

“没有。”我说。

“你有多高?”

“一米八六。”

“有这么高?”

“对。”

“你以前做什么?”

“修手錶。”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接着修手錶?”他把火腿肠的塑胶皮扔出车窗。

“我爸修手錶,我只会这个,但现在已经没人需要了。”

“你可以修计算机。”

“我不会修计算机,完全不是一回事。”

“对,不是一回事,但你还他妈可以学啊。”

我看了眼手錶,现在是凌晨一点。

他开着车路过一个社区,然后速度放慢,去看堆着塑料袋的垃圾桶。

我说:“你怎么知道狗在哪?”

“哪里都有,只要找,哪里都会有,很多地方每个月只能来一次。”

“上个月来过这里了?”

“这里不是,这片社区没有狗。”他咧着嘴笑,“看那个保安室,有他们在这里永远都没有。”

社区大门的保安室亮着灯,两个人在里面低头看手机。

我们在凌晨两点左右,到达师範学校对面的食品街,街上没有人。他从副驾驶下面掏出一个塑料袋,解开,扔到一个胡同口。副驾驶下面有一个纸箱子,里面有很多小塑料袋,在他打开的时候,我看到里面是米饭混着别的东西。

扔了七八袋米饭以后,大约过了四十分钟,金盃车又载着我们回来。

第一个扔下去的袋子没有动过,车继续前行,到了第三个胡同口,那个塑料袋已经不见了。他把车停下,我跟着他下了车。他从屁股底下取出一双带胶棉线手套,几乎是新的,递给我,然后他自己带上一双软皮革厚手套,虎口位置开了口子,露出一点棉花。

他腰上挂着一个手电筒,但没有打开。我跟着他,手里团着一个麻袋,这是我从车上拿的,我总觉得应该带个网子或者袋子什么的。

他说:“这样就很烦人,因为你不知道会叼到哪,有时候会有好几只小的,但找起来很烦人。”

但他很快就找到了,在一棵树和墙壁的夹缝里,瘫倒着两只髒兮兮的狮子狗。一只狗的左眼坏掉了,舌头伸出来,贴着地面,上面沾着土。

“死了吗?”我说。

“没有死,这不是那种药。”

他左右看看,用下巴指了指。我走过去,把狗捧起来装进麻袋裏,它们身体很软,颈椎看起来快断掉了,我总感觉坏掉的眼睛里会滚出点什么东西。因为要打开袋口,又要捧着狗进去,他看我有点不高兴,过来抓起狗的后腿就扔进了袋子里。

往回走的时候,他步伐快了点。我背着那个袋子,两只狗不断撞着我的后腰。

他从我手里接过麻袋,上了金盃车,把袋子里的狗倒进铁笼子。

两个路口以后,在塑料袋旁边三四米的地方,趴着一只黑色的中型犬。他走过去,那只狗还有点意识,虽然动不了,但睁着眼睛,龇着牙看着他,并尝试站起来向远处走。他从腰上,也就是挂着手电筒的位置上,取下一把鎚子,对着狗的颈椎砸了一下。然后他抓着狗尾巴,拖着上了车。

这只狗体型比两只狮子狗大一些,它塞入笼子的时候,脑袋和身体成一个直角,卡在铁笼子边上。

我看了眼时间,两点五十。

其他装着米饭的塑料袋,看起来没有动过的样子,他让我下车把袋子捡回来,我照着做了。

他摘下手套,向着另一条食品街开去。

“你结婚了吗?”他说。

“没有。”我说。

“为什么?”

“我没有钱。”

“没有钱也可以结婚,有些女人不用钱就可以,只要能让她们住在这里。”

“那你呢?”

“我有一个女儿,我每次回家,会用这个东西喷一下。”他从口袋裏取出一个玻璃瓶子,是一瓶廉价香水。他说:“里面兑了一半水,如果你想用,可以喷几下。”

“我不用,我和我爸住在一起。”

马路被洒水车浇过一遍,地面湿淋淋的。他说:“车上的狗架子,非常好用,有一次我看到她班上的一个男的跟她鬼鬼祟祟,我就用这个把他撑在墙上。”

“然后呢?”

“过了两天,他带着他爹来找我,我用狗架子把他爹撑在墙上。”

“他也没对你女儿做什么吧?”

“这未必,首先你得保护你的孩子,保护的办法就是把别人用狗架子架在墙上,要是你力气不够,就会很麻烦。”

“如果我有了孩子,不会去管他。”

“你可以不去管,然后过几天就会看到家里少点东西,再过几天就有人拿着棍子指着你,他们瞧不起你,所以最后都会拿着棍子指着你。”

“我觉得会有别的办法。”我说。我看到他笑了。

紧接着,我们看到一只苏格兰牧羊犬小跑着进了一条窄胡同。他说:“运气很好。”

车停下以后,他让我拿一个狗架子,从这个胡同口进去跟着那条牧羊犬,他从另一边进去。

“你不要追它,走得慢一点。”他说。

“好,我慢慢走。”

我跟着牧羊犬,它听到我的脚步声,回头看了我一眼,其实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用这个狗架子。走了二百米,我听到他的脚步声,牧羊犬站住,它闻到了什么,它闻到了他的气味,于是牧羊犬扭头朝我走来。

他从拐角里走出来,对我说:“对着它的背铲下去。”

我把狗架子举起来,牧羊犬意识到了危机,犬齿露出来,低声吠着。

它朝我冲了过来,但我根本架不准,只是挡住了它的去路,它头一低就滑过了狗架子。

“压下去!”他喊。

我用力压下去,牧羊犬咬着弧形的铁棍,可以听到牙齿碰撞的声音,我想过不了几秒钟它应该就可以挣脱出去。

他提着狗架子跑了过来,速度飞快,接着这只牧羊犬就被他按到了地上,任这只狗如何挣扎,他控制的狗架子都一动不动。

“你过来。”他说。

我鬆开手,把狗架子搁在地上。

“抓着。”他说。

我抓着他手里的架子。他说:“不要鬆手。”

我把身体的重量也压在这根棍子上,狗架弧形的两端铲进泥土里,令牧羊犬发不出声音。

他从口袋裏掏出宽绳子,我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狗的嘴巴就被捆上了。接着他用绳子把狗的四肢也捆在一起。

这时,街口路过一个人,看着我们。

他注视着站在街口的人,有十几秒,那人离开了。他用狗架长柄的一端,伸进狗的四肢里,挑了起来。牧羊犬还在扭动着身体。

这次他没有用鎚子,只是用手摸了牧羊犬的脑袋,他轻抚了一下,牧羊犬就再也不叫了。

牧羊犬被扔进车里,它一动不动。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重新发动了车,说:“你怕什么?”

“我没有怕。”

“不要害怕狗。”

“我没有怕,是不知道怎么弄。”

“那现在会了吗?”

“不知道。”

“很简单,而且越来越简单,如果是在你之前的那个人来,这只狗都不会跑。”

“为什么?”

他没回答我。

我低头看了眼车上的战利品,一只苏格兰牧羊犬,三只关在铁笼子里的髒兮兮的狗,还有两个空着的铁笼子。

他说:“把它的颈环解下来,扔出去。”

我照做了。

我一直回想着那个站在路口看着我们的人。我说:“有人看到我们,然后走了。”

“我知道。”他说。

“他什么都不做吗?”

“对,他什么都不做,第二天会跟他碰到的每个人,说昨天遇到了一件事,我猜是抓狗的,但不确定所以什么都没做。”

“他明明看得很清楚。”

“没有用,他会跟遇到的每个人,说我们会被车撞死。”他说着嘿嘿笑了两声。

“你的助手怎么了?”

“不是我的助手,我们俩一起的,他不做了。”

“他怎么了?”

“谁知道呢,赚得太少吧,又很累。”

他已经有些睏倦,他说:“你家在哪?”

我说了一个地方。他载着我到那片区域,我就下了车。

他说:“明天我会把工钱带给你。”

我说:“好。”

他从口袋裏掏出那个玻璃瓶子,说:“你真的不要喷几下?”

我说:“不用,我没有孩子。”

然后他开着车驶向远处。

我回到家,已经是凌晨六点,我父亲通常会在五点就起床,他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他身体僵化,行动缓慢,他起床之后会去厕所憋半个小时的尿。

我说:“你要吃什么?”

“麵条。”

我去厨房烧开了水,煮了麵条,我给两个碗倒了酱油和麻油。我父亲坐在一个几乎是给弱智设计的椅子上。

他说:“你做什么了?”

我没说话。我一直想着那只坏掉的眼睛和吐出的舌头,上面沾着土,让我觉得好像沾在自己的眼睛上。我用手揉着眼睛,但还是很痒。

我说:“我们还要活多久?”

他伸出手,颤巍巍地挑起几根麵条,说:“这麵条太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