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陌生人:朋友关系

1

看着徐巍踉跄着离开,老板娘微微蹙眉,放不下过去的人,终究看不到未来。男人年年这天在她店里坐一晚上,一会儿哭一会笑的。女人几次想劝劝他,却一直开不了口。站在痛苦外面劝痛苦,并不会有任何意义。

时近打烊,雨泽脱下店长制服,穿回他的格子衬衫。走出更衣室,弹词师傅已经走了,两个新来的服务员忙着收拾店面,男人扭头看见正在发呆的老板娘,忍不住凑过来,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两年前,雨泽应聘到三和茶园。那时的他并不懂茶,应聘那天,正赶上茶商上门找老板娘理论,女人说茶质不好,要退货,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脸红脖子粗地叫嚣,说什么也不退。看着这样不成比例的“对质”,雨泽本能地冲过去,把女人挡在身后……

从那天开始,雨泽成了三和茶园的店长,老板娘只负责品茶看书,或是与熟客聊聊天,其他都归他负责。

“你看什么?”女人像是才醒神,终于发现一直盯着自己的店长。

“我……”门口的铜铃轻响,打断了男人的话。

“不好意思,打烊了,明天请早。”雨泽忙去接待,脸上的笑容十分专业。

进来的男人一身风衣,背着器材包,从头到脚风尘仆仆,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记者。他看看雨泽,又看向巴台,看见女人时,男人的目光明显带了些情绪,却悲喜不辨。

“泽泽,他是我朋友。”老板娘很少这样轻声细气地说话,更不会这样称呼她的店长,雨泽惊讶地回望,女人轻挑细眉朝他打暗号。再笨的男人也能心领神会,所以转回身时,雨泽的笑容里明显带了些许主人的气势。

“你好,我是煜城,夏蓉的……朋友。”风衣男朝雨泽伸出手。女人的心像是被谁重重捏了一把,男人上次叫她的名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太久了,她实在想不起来。

“你好,我是雨泽,老……夏蓉的……男……未婚夫。”两个陌生的男人寒暄着握手,雨泽客气地让座,然后准备茶具,亲自去烹茶。

老板娘从巴台走出来,距离很短,她却像走了一个世纪那样久,“怎么会来?”终归还是要坐在这个人面前,女人的笑容一如之前那样温和,只是多了一份之前没有的沉静。

煜城只看着她,像是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玩,忽然一笑,“跟好几个人打听,才找到这里。”

夏蓉不自觉地拢一拢头发,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个月。”男人说话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女人的脸,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握女人的手。

“正山小种好不好?”雨泽的声音先到,人才端着茶盘走过来,煜城自觉地收回手,低下头。“我们夏蓉胃寒,不能喝绿茶。”男人一边说,一边分茶,做完一切“功课”,自然地坐在女人身边,拉起她的手。

原来女人手这样纤细,这样冷,雨泽用两只大手包裹住女人的手指,想给她些温暖,却让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如同真正的情侣般亲密。

煜城的笑容勉强:“感情这么好……在一起多久了?”

这是一个好问题!雨泽在心中打鼓,表面上却假装深情地看向女人,从他到茶馆上班,就没见过眼前这个男人,那至少也应该有两年。可从眼前这男人与老板娘之间微妙的眼神来看,他们此前一定十分亲近,说错话很容易穿帮。

“两年。”

“一年。”

果然,不是真的恋人,毫无默契可言。两个人异口同声,答案却差之千里。夏蓉脸色一红,不得不掩示下去,娇嗔地朝雨泽的额头戳了一指:“没问你啦。”像是情侣间打情骂俏地笑笑,才转向煜城,“我是说,你走后的第一年。”

煜城低头喝茶,正山小种,微苦……

2

第一次见到夏蓉时,她还是大学里的系花,与同系的系草成功“配对”,金童玉女,惹人羡慕。

系草与煜城是同寝的室友,关系很好,三个人时常一起玩。熟悉之后,夏蓉总会问煜城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并一再保证她可以帮忙牵线。系草每每抢过煜城的相机,在女孩儿眼前晃晃,说那就是煜城的女朋友。

煜城的摄影技术很好,系草常求他帮忙拍照。照片里的男女花样年华,阳光洒在他们纯净的脸上,美得有些不真实。

可惜,青春总不及照片那样美好。夏蓉的失恋来得猝不及防。大四那年,校草突然提出分手,男孩儿的理由很直接。外面的世界风雨飘摇,他不想离开学校,更不想历经任何磨难,所以他必须和能帮他“留校”的姑娘在一起。

午夜的校园里,夏蓉肝肠寸断的哭声格外揪心,煜城坐在女孩儿身边,一声不吭,每隔十秒钟递过一张纸巾。女孩儿哭累了,倚着男孩儿的背睡着了。那个年代没有自拍杆,所以男孩儿无法记录下那一刻,但在他心中,已经把两个人拍成一张最美好的照片。

初次失恋的后遗症总是持续时间特别长,煜城不得不在深更半夜跑遍学校附近的小饭馆,把醉到不省人事的夏蓉送回宿舍;不得不在校园里死命拉住要去找系草拼命的姑娘,由她在自己身上拳打脚踢地发泄情绪;不得不扛着高烧不退的女孩儿去医院,任凭她在自己的背上,喊别人的名字……

毕业临近,大家都忙着找工作、考研、出国。煜城却带着夏蓉去了青海,女孩儿本不想去,可男孩儿说,他可以把她拍得比海报上的明星还漂亮。

当轰轰作响的滑翔机飞过纯净的月牙泉,男孩儿大声说:“夏蓉,我喜欢你,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儿,做我女朋友吧……”

滑翔机落地,女孩儿胆战心惊地摘下头盔,一脸好奇地问男孩儿:“你刚才在天上喊啥?”

拍毕业照时,夏蓉和煜城终于在一起了。比不了高颜值的系草,可女孩儿觉得,他是一棵不会离开她的大树,随时可以满满地抱住,就算不能遮风挡雨,也让人无比安心。

可是,那时的女孩儿并不知道,大学毕业之后的三年,煜城并没有如她所愿,成为让她依靠的大树,而是成为一朵云,飘忽不定,远近由风……

茶香袅袅,雨泽给大家续了杯,又端出几样点心。“他不吃甜的东西。”老板娘看了一眼煜城,朝她的“未婚夫”说。

“哦,不好意思。”雨泽眼里只能看见老板娘,“我们夏蓉总是惦着别人,不记得自己。早上你说想吃玫瑰酥,这是我亲手做的。”

看着两个人肆无忌惮地“秀恩爱”,煜城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忍不住开口:“上学那会儿,夏蓉喜欢吃蛋黄酥……”

“不可能!”雨泽极不礼貌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们夏蓉蛋品过敏。”

煜城顿时失语,原来女人有过敏症。在一起整整三年,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3

其实也不能怪煜城粗心,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虽然不短,只是相聚的日子实在不多。

毕业之后,夏蓉找到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开始真正的社会历练。而煜城依旧执着于他的爱好,天南海北地采风、拍照。

“玩单反,穷三代”,关于摄影这件事,成“家”成“师”可以赚钱养家,可在那之前,基本就是往里搭钱。煜城的收入很不固定,设备的投入又不成比例地增加。

刚毕业那会儿,夏蓉还觉得没什么,毕竟那是男人的梦想。和他在一起是奔一辈子去的,总是需要相互支持。于是女孩儿努力地工作,努力地升职,努力地赚更多钱。

第一年探家,夏蓉憔悴的样子把家中父母吓一大跳。原来略有些丰腴的身材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母亲甚至怀疑她得了大病,非拉着去医院。忐忑地等体检结果出来,除了有一点血糖低,其他都算正常。

母亲心疼得拉着女孩儿哭个不停,说什么也不让她再去外地工作。可那是夏蓉干劲儿最足的第一年,什么样的辛苦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别样的滋味。

两个人的日子渐长,终归不能只靠一个人努力走完这一路。身边的同学一个一个穿了白纱,当了新娘,夏蓉也开始认真规划自己的人生。

当然,那时她的人生规划中,决不能缺席的是煜城,或许男人也这样想,只是他的步调始终与女孩儿的想法对不上“频道”。

男人第一次“失踪”把夏蓉吓坏了,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故,或是遇到坏人。大晚上去派出所报警,去事故大队查交通肇事,满世界打听男人的下落。

整整一个月,女人疯了一样,到处找人,公司因为她旷工太多,解除了劳动关系。男人却在女人几乎崩溃时,突然全须全尾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去漠河拍极光了,等了十来天,才拍来让他满意的照片,顺便又在附近的村庄拍了一些人物、风景。或许是因为整个过程太激动人心,所以男人从头到尾就没想起来要知会一声他的女人。

那是夏蓉第一次与煜城吵架。对于女人的痛斥,男人诚恳地接受,可当女人激动中抓起他的镜头要摔时,男人就不接受了,没命地推开女人,死死地搂住镜头。

女人没想到男人会推她,脚下不稳,摔了出去,额头正碰在桌角上,殷红的液体从指缝中缓缓溢出……

时过境迁,夏蓉实在想不起煜城用什么方法哄得她的原谅。或许只是因为那时的她还是很爱那时的他,爱情中的女人完全不可理喻。

那件事之后,煜城也着实地安静了一阵子,找一份临时的工作,上班时间固定,只是收入不多,但女人已经很满足了。她的人生规划终于可以走向正轨。不用工作的日子,女人会拉男人看房子,挑礼服,好像结婚这件大事已经近在眼前一般。

可惜好景不长,安静没几个月,男人就辞掉工作,重操旧业。不同的是,外出采风时,多数会通知女人一声,偶尔也会忘记,但女人似乎已经习惯男人的突然“失踪”,就算几个月不见人,也不会再大惊小怪……

茶凉了,雨泽含笑起身,说去换一壶香片来。老板娘与煜城客套地说些家常闲话,再不懂人情世故,他大概也知道他们之间有些话,不适合第三个人在场。

眼看着雨泽的背影转进备茶间,煜城打开器材包,掏出一座十分精致的奖杯。即便不从事这个行业,女人也知道那是国内知名的摄影大奖,如今,他终于可以靠相机来养家糊口了。

“我以为你会等我。”这话煜城说起来有些底气不足,“还去你原来的公司找过你。”

女人莞尔……

4

煜城出国采风一年之后,夏蓉辞职了。直到男人的父母打电话来,女人才知道,他把父母资助他们买房的钱偷拿来当作出国的旅费。

临上车前,夏蓉给男人打了电话,说她要回老家了。或许是因为时差,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还打了两个哈欠,才说:“回去也好,有人照顾你,我也放心,等我忙完了这阵子就回去找你。”

女人什么都没再说,挂线之后就把手机丢在马路,过往车辆熙攘不绝,瞬间就把手机碾得粉碎。

回家后的第一个半年,夏蓉总是忍不住想,煜城若回来找她、求她,要不要原谅,或者还可以给两个人一次机会。可是一百多天过去,男人杳无音讯……

第二个半年,夏蓉又辞职了,拿着父母给她结婚用的钱和自己攒下的一点积蓄,盘下个小茶馆。生意惨淡,女孩儿却感到前所未有过的踏实。

第三个半年,夏蓉接受了父母安排的相亲。见过第一个相亲对象,女人觉得该给煜城打个电话,他们之间终究要说明白。可煜城的电话不是没人接,就是打不通,女孩儿不确定对方的号码有没有换,于是发了条短信过去,说明自己的身份。

某个午夜,女孩儿的手机突然响起,按下通话键,煜城欢快的声音汹涌的喷出来:“夏蓉,夏蓉,你猜我拍到了什么,你一定猜不到我拍到了什……”声音戛然而止,女孩儿打开窗户,把手机丢了出去。

第四个半年,茶馆生意有些起色,夏蓉拒绝了第十个相亲对象,父母对她消极的态度很不满意,每天看到她就是一顿说教,好不容易从家里逃出来,一进店门,就被几个茶商团团围住。

女人早不是五年前刚从校园里走出来的小姑娘。有合同,有质保书,每一份茶叶都带着“出生证明”和“家族血统”来的,想糊弄她,门儿也没有。

几个茶商明知理亏,可面对一个女人,又都变得理直气壮,无论如何不肯退货。一只结实的手臂把女人从男人们的包围圈中拉出来,宽厚的背影挡住女人的视线。只有红红白白的格子衬衫在她眼前晃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夏蓉都称呼他为“格子男”。

格子男是来应聘的,女人点头如捣蒜,“即刻上班,即刻起薪。”

格子男诚实地交待,他根本不懂茶,红茶绿茶都分不清。

女人掩着嘴笑,“没关系,学就会了。”

格子男成为店长的日子,女人几乎什么也不管,岁月之于她终究有了一段静好和安逸。虽然母亲常会背地里说她,再什么都不管,也不能不管账。可女人觉得,愿意为陌生人挺身而出的那副胸膛里,一定也装着一颗干干净净的心。

时间并不会抹平伤痛,它只是让许多重要的事,后来变得不重要了。夏蓉偶尔记起曾经那些哭着醒来的夜晚。哭醒之后恨得咬牙切齿,疼得撕心裂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夜晚和眼泪已经变成好久好久以前的事……

窗外夜深露重,煜城起身告辞,老板娘起身相送,像是送一个认识很久,又不太相熟的朋友:“有空的话,欢迎常来坐。”

男人回头看她,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女人心中恻然,就算没有那些过往,他们总是相识一场,同学一场,至少还算是朋友吧。

“煜城,”女人开口时,嘴角微微上扬,笑容真诚,如他们初见时那样,“能把自己喜欢的事做成事业是一种幸运,你的执着终于得到回报,我真心为你高兴!”

5

路灯下,男人的影子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女人的眼中。柔软的驼绒披肩轻轻覆上女人的肩头。“你还爱他吗?”雨泽问。

老板娘苦笑着看向街边的路灯,她只是爱过一只荆棘鸟,而他也真心真意地爱过她,可他终生只能在天上飞,而她……却只能在地上跑,或许他们的结局注定不能在一起,但当年情分,一点一滴,真真切切,都是刻骨铭心的……

“你喜欢《泰坦尼克号》吗?”雨泽问得突兀。

“片子太老。”女人头也不回地说。

“那倒无所谓,只是想听听你对‘年下男’的看法。”雨泽小心觑着女人的神色。

“唉,红颜易老。”老板娘裹紧披肩,扭身走回店里。

“我想辞职。”雨泽紧跟在老板娘身后,女人猛地停下脚步,目光犀利地瞪着他。瞪得男人心里发毛。

“辞职?想什么呢?签合同的时候没看清内容吗?只能我辞你,你还敢炒我?为什么辞职?差钱?差钱你跟我说,条件可以谈!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姐姐我才过几天安生日子?赶快收拾东西锁门,早点回家休息,别又跑出去玩,明天中午再迟到你试试,我扣你奖金……”声音越来越小,女人已经上楼了,那里是她住的地方,不让任何人上去,包括雨泽。

男人委屈地站在原地,双手搓着格子衬衫的衣角,许久,才默默地收拾桌上冷掉的茶点,到底忍不住抱怨:“不是说,恋人不适合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吗?我不是你的未……男……总算是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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