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快如飞箭

同一时刻,高信达在G市最好的疗养院,他在谈林的病床前听完了谈宗熠在董事会上的所有发言。

他神情阴鸷,一言不发地盯着氧气罩下沉睡着的谈林。

当年,他吊着谈林的一口气,是怕他死后,自己不在他的遗嘱里,名不正言不顺,他无法进入APL,而他不死,他就还算谈家女婿,谈家人。

谈宗熠年幼,不成气候,APL理所当然是他的。只是他没想到,谈林十五年前就签了股权转让书,这只老狼,居然对他防备到了这个地步。

然而,凭那个小狼崽子就想和他斗吗?

他弯下腰,将手放在谈林的氧气罩上。

“高总。”高信达的助理王泽喊道。

高信达缓缓地抬起手:“你以为我会让他死?”他冷笑一声,“他的死活已经没有意义了,既然没有意义我又何必要做。”

王泽点点头:“高总说的是。”

高信达又瞥了眼谈林,然后转过身:“走吧。”

高信达的心情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坏了,现在大概所有人都在笑话他吧,自称高总,APL的总经理,但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

下午,景一联系上了谈宗熠,问他是否能来趟警局,描述其余五位袭击者的容貌,谈宗熠答应稍后回电答复。

两点钟记者招待会,六点参加宴会,四点到五点这段时间可以去警局。秘书温茜提醒他。

下午四点钟,谈宗熠准时出现在警局。他开一辆路虎揽胜,西装革履地从车上下来,气度不凡,令人刮目。

“约二十五岁出头,额头很宽,眼角向下垂,鹰钩鼻;另一个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卷发,脸颊消瘦,厚嘴唇,走路时,右肩膀稍低……”他坐在嫌疑犯画像师对面,详细地描述着袭击他的人的容貌。

程齐站在一旁,等画师画完,让他来看,他伸手指向第三人的下巴:“这里,再宽一点。”

画师好奇地转过头:“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过目不忘。”他淡淡道。

程齐瞥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因为纪念的关系,他对这个男人一点好感也没有。过目不忘,他当自己是天才呢。

画像逐一画完后,谈宗熠起身告辞,程齐与他一起,他边走边对他说:“感谢谈先生配合,有情况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也请谈先生在这期间,不要离开G市。”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门口。

郭海生忽然慌忙地冲了进来,程齐皱眉头看他:“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外面好多记者!”

果然,一个个记者举着摄像机,对着外面的警察:“听说谈宗熠涉嫌肇事逃逸,能给我们详细说一说吗?”

“现在破案了吗?凶手到底是不是谈宗熠?”

……

谈宗熠冷笑一声,眼底光芒剧增。

程齐瞥了他一眼,然后径直冲出去,他做刑警多年,连目光都透着一股坚毅和正气,他站在被围住的同事面前,神情严肃道:“这里是警局,你们要八卦不要来这里,案件正在调查中,需对外保密,没其他事就都散了。”

他一身警服,又沉着脸,记者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静了下来。

忽然,其中一个扬声喊道:“谈宗熠。”

“谈先生,请问这案子与你有什么关系?

“刚接任APL董事长,就与命案发生牵连,势必要对APL造成不好的影响,请问谈先生有什么对策?”

闪光灯亮个不停,但迫于这里是警局,向来彪悍的记者们,也不敢放肆冲进去。

纪念站在对面,静静地看着谈宗熠,他站得笔直,高大而挺拔,双手自然垂在身下,没有丝毫的急迫或不耐,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态。

她的目光太灼热专注,引起了谈宗熠的注意,他转过头,与她对望。

纪念的一颗心像是跳出胸膛,震得每一根神经都疼,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走过去,到他面前站着,轻声道:“跟我来。”说完,转身走在前面。

几步后,她回过头,看见谈宗熠还站在原地,她看着他,双手渐渐收拢握成拳,缓缓道:“我可以带你出去。”

她的脸在日光的照射下有些看不清,只有一双眼暖融融地望着他。谈宗熠迎着光,觉得自己的胸口被晒得微微发烫,他抿了抿唇,抬脚朝她走去。

纪念带着他,走到院子对面,绕到另一栋楼后,楼的正对面有一间房,她径直走过去,推门而入。扑面而来一股寒意,她拧开灯,白色的日光灯,将原本昏暗的房间照亮,谈宗熠这才看清,原来她带他来的是停尸房。

“谢

谢。”他对她说。

她背对着他,他能看见她紧绷着背,以及握成拳头的手。

突然,她转过头,她看着他:“谈宗熠。”

他漠然地看着她。

纪念看着这张脸,竭力保持平静,一字一句地说:“世界上,不会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何况人?不管你是叫谈宗熠还是Able,都没关系,只要你还活着,不管你为什么骗我,我都不在乎。”

“但是,你不能假装不认识我。”纪念哽咽。

“你怎么知道我与他完全相同?”谈宗熠打断她的话。

纪念忽地一愣,他又接着逼问:“仅凭一张脸吗?”

纪念被问得说不出话来,主观上来说,这的确是一张与Able一模一样的脸,虽然他们在气质上有差别,可是,他身上散发出那种熟悉的,属于Able的气息是那么强烈,这种气息和感觉是骗不了人的。

只是,感觉和气息这种微妙的东西,纪念没法描述清楚。

纪念咬着唇,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Able的拥抱与别人是不同的,她就算瞎了眼也能分辨出来。

谈宗熠一怔,然后,冷淡道:“抱歉,我没有和陌生人拥抱的习惯。”

纪念张嘴欲说什么,谈宗熠蹙眉,神情不耐地打断了她:“谢谢你带我来这里,但如果你再这样神经质,我宁可出去面对记者。”

神经质!他居然说她神经质。

纪念的心一阵剧烈地抽痛,她抬头逼视着他,悲愤地质问他:“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们甚至已经要结婚了,可突然有一天,所有人都对我说他死了,我不信,谁说我都不信,我不信他会弃我而去。他在我人生最低落最孤独时出现,他教会我爱和被爱,他手把手带我去感受这个世界,他对我而言不仅仅是爱人这样简单的存在,他是我和这个世界间最亲密的连接,他是我的一部分。你说我认错了人,全世界我最不可能认错的就是他!我就算闭着眼睛,都能清晰无误地画出他的样子,你说我怎么可能认错这样重要的一个人?”

她盯着他,喉咙一阵阵灼痛,一颗心像被人攥在手里,疼得没法呼吸,她的手紧握成拳,仿佛只有这样,才够有力气接着说下去。

“我不知道你这几年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故意装作不认识我,但我相信自己的心。”纪念站得笔直,她全身神经都绷着,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谈宗熠看着红着眼眶、呼吸急促的她,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别过头,喉结上下滑动着,像是在吞咽口水,气息微微有些紊乱。

唐代诗人元稹曾为亡妻作诗: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南唐君王李煜也曾作词: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还有词云:琼窗梦空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

深情如斯,然而,几载岁月悠悠而过,都是又有新欢在侧。

人生漫漫,时间最终会带走所有,没有什么永垂不朽,伤口会结疤,会痊愈,然后会有新的故事取而代之。

只要活着,人生就还有许多可能。

许久后,谈宗熠转过头,神情淡如水,他没有看纪念,而是伸手指向房间内几具躺在床上的尸体,平静地说:“他们,哪一个没有爱人,家人?生离死别,人间常事,纪小姐,你并不特别。”

他说完,移开视线,看向对面冰冷雪白的墙壁。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纪念望着他,这个人明明说了这么冷血的话,可为什么她却觉得,他平静的表象里藏着深沉与无力。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默默地调整自己的情绪,然后轻声道:“走,我带你出去。”

她知道了他是谁,知道他与她同一个城市,她一定会想办法知道,他究竟是不是Able。

然而,谈宗熠像对她的想法了然于心似的,出了门,他站在车前,转头看向纪念,平静道:“纪小姐,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最好认清这一点,我不希望你为此打扰到我的生活。”

日光下,他的脸模糊不清,只剩一双乌黑明净的眸子,其中,映着她的身影。

他说完,漠然地转身上车,然后驱车离开。

路两旁的香樟树开得很好,枝头密密匝匝地开着花,空气里暗香浮动。谈宗熠一路开下去,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停住,透过后视镜,他看见纪念仍站在原地,风将她的短发吹起,乱糟糟的,她甚至没有伸手去整理,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神色悲戚。

三、二、一,绿灯亮,他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车子快如飞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