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沉默

淡淡的木材香气与薄荷香混合,聂谌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是身处安静祥和的午后。梁初的心渐渐平和下来,认真地听他讲解,然后一条条做笔记。

这一个下午的分类里,看得出梁初是下过苦功预习的,因为错得极少,又都错在比较容易混淆的木材上。其实她是很认真,可就是在设计玉雕上像入了魔障一样,怎么学都没有任何成效,也难怪她心里急躁又委屈呢。

“今晚你们可以做些自己的事。”聂谌简单地安排了一下,“我去楼上看剧本。”

梁初原本就不想再看到那张被她搞砸了的福豆图纸,听到这句话,喜形于色,又回问了一句:“今天有夜宵吗?”

聂谌的声音明显一顿,带着几分无奈:“我做了酒酿圆子在厨房,早些吃,太晚不容易消化。”

“知道!酒酿圆子是我的最爱。师哥你太棒了!”梁初发自肺腑地赞美他,“绝对是我的男神。”

聂谌含着笑意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明晰秀美的面容上有着一种生机勃勃的神采飞扬,如同一棵默然生长的白杨,正快乐地伸展着嫩绿的枝丫。他喜欢看到她兴高采烈的样子,而不是记忆里无声痛哭的侧脸。

林文容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梁初头也没回:“闭嘴,即使有也没你的份。”

“胖十斤。”林文容冷冷地回答。

梁初回头狠瞪他:“滚蛋。”

送走聂谌后,梁初拿出昨晚画好的黄玉打算开工。一刀下去,却明显感觉到了问题。这块薄薄的黄玉背后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条裂缝,而且正在中央,把整块玉的红纹都给截断了。梁初立即想到了林文容的那一眼。

“林文容!”她几乎气得眼冒金星,“我得罪你了吗?你至于吗?”

“你叫什么?我怎么你了?”

林文容走过来拿起那块玉,看了几眼,拿眼睛横她:“自己没保管好却来怪别人,真是本事啊!”

梁初勃然大怒:“不是你做的,那你刚才心虚看我干什么?我昨天用布好好地包了放在夹层里的,难不成它是自己裂开的?”

“说不好是技艺不佳,自己弄碎了也不一定。”

“你以为我是傻子?”

“难道你不是?”

梁初完全不想跟他斗嘴,这块黄玉对她来说很重要,关系到三个月后的交货,甚至是杨承淮当年的往事。她绝不会记错自己昨晚的工序,而且离开工作室的时候黄玉还是完整无缺的,只有林文容一个人在这儿待了那么久,一进门还心虚得直瞥她。

“我只问你,这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梁初一字一句地盯着他说。

林文容不由自主地别开眼睛。

梁初气得浑身发抖:“就因为拌了几句嘴你就要毁掉我的作品?你就这么不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简直没家教。是,你是有天赋,你是天才,难道别人就活该都是渣吗?”

“你才没家教!”林文容怒目而视,转头又硬着脖子辩解,“我又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你承认一下会死吗?难道我会为了一块玉把你怎么样吗?”

梁初最初确实是被气愤冲昏了头脑,可现在她生气不是因为林文容做了什么,而是他做了却不肯承认,仍出口伤人。

林文容没吭声。梁初强忍着怒气坐下来,盯着手里的黄玉半天,抓起刨刀就开始动工。

林文容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块玉已经不能用了。”

“滚远点。”梁初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转移注意力是克制怒气最好的方式,她迫使自己将所有精力集中在手上,照着原本画好的纹路开始进行雕刻。

林文容完全不敢再跟她说话,她就这么不吃不喝地坐在桌前,从晚上七点一直做到凌晨两点。玉梳的轮廓已隐隐出现,只可惜这注定是一块废品。

梁初放下手里的刨刀。林文容早已去睡觉了,她动了动酸痛的手腕,站起身去看他的功课。

林文容确实是棵好苗子,他的那块镂空玉佩花样灵巧,线条流畅,令人眼前一亮。桌上还有几张设计图,有的秀气精巧,有的大气质朴,风格迥异。梁初看了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这块黄玉毁了,她还得再去找新的材料,上好的黄玉还得带红纹,哪里会是那么好找的呢。

出了工作室,梁初摸黑去了厨房,酒酿圆子早已冷了,糊了一锅,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她用微波炉热了热,抱着锅子坐在那个小园林前面开始吃夜宵。

夜里,空荡荡的房间格外安静,隔着玻璃,她仿佛能听到微微的流水声,清脆而细碎。冷了再热的酒酿圆子特别难吃,她吃着吃着就觉得糊了一嘴的面粉。艰难地咽下去后,她的目光又落在那块黄

玉上,久久无法挪开。

她从六岁起就被杨承淮抱坐在膝上学玉雕,可那并非她所爱。从六岁到十六岁,她付出比别人多出十倍甚至是百倍的时间去练习雕刻,她没有上过一天普通学校的课,而是在艺术院校里度过了童年时光。而后父母相继病故,她一夜之间成了孤儿,连父母为她准备的学费和生活费也不翼而飞。她靠着经营宝月扇坊挣钱,也替舅舅做玉雕,甚至那些玉雕还是杨承淮留下来的设计稿。

她从那天起就失去了对玉雕的所有灵感和天分,越是害怕变得和父亲一样,就越是停滞不前。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使劲揉了揉眼睛。

“睡不着?”

梁初一个激灵。

“师哥,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吗?”她懒得起身,只是仰头看去。

聂谌穿着宽大的睡袍站在她身后,低头看着她。这一回,他的头发不是湿漉漉的了,一根根精力旺盛地生长,有些乱七八糟地贴在头上,显然是睡到半路被吵醒的模样。他眼中幽光隐隐,面容在夜色里有一瞬间模糊:“你都习惯深更半夜不睡觉的吗?”

梁初对于吵醒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抿了抿唇:“心情不好,睡不着。”

“为了林文容?”

梁初叹了一口气:“也不完全是,还有我自己的原因。”她双手抱着膝盖,神情闷闷不乐。

“黄玉我会替你找。”

“他犯的错,为什么要你来弥补?”

“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不想好好相处的人是他。”梁初语带嘲讽,嘴嘟得老高,还像个在生气的小姑娘,“他是个完全不懂得尊重人的家伙。”

“人只会对比自己强的人低头。”聂谌双手插在睡袍口袋里,在她身边半蹲下身子,“你要想他认同你,就得自己努力。”

梁初轻哼一声:“他也就脑子好使些,比雕工他差远了。”

“有自信是一件好事。”聂谌微勾嘴角,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希望你能保持到毕业。”

梁初没在意他的动作,只沮丧着脸:“这没法自信。”

“连你自己都不肯相信自己,又怎能指望别人相信你呢?”

梁初嘴里嘟囔:“师哥,你这语气怎么跟我爸似的。”

聂谌笑笑:“我女儿都有你这么大了。”

梁初撇撇嘴:“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聂谌又是一笑,低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你刚才在看什么?”

连续两次待在这里傻愣愣地站着,绝对不是毫无缘由的。

梁初努了努嘴:“看那个。”

他顺着梁初刚才看的方向望过去,赫然是那块黄石,他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些。

“我十岁的时候,爸爸跟我说他攒了很多钱买了一栋大房子。”梁初索性盘膝坐着,“他说房子里有个小花园,四周用玻璃围起来,里面建了个小池塘,四周种了很多植物。”

“这个小区三年前才竣工。”聂谌说。

梁初笑笑:“我知道。”她傻傻地看着那块石头,“爸爸说,他在园子里的石头上刻了两个字,取了妈妈的姓,叫‘梁园’。”

两人之间静得只剩下淙淙的水声,梁初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两个字,目光温柔而安静,水波潋滟,隐隐含着泪光。

“可是我一眼也没有看过那栋房子,为了给我妈治病,爸爸很快就卖掉了它。”梁初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我只是想体验一下爸爸说的那个园子是什么样子的。”

聂谌背手而立,幽暗的月光和轻薄的水雾在他的脸上描出柔和的轮廓,可他的表情却仍是努力克制的平静,仿佛一汪毫无波澜的池水:“你知道那栋房子在哪儿吗?”

梁初摇了摇头:“不知道,当时太小,即使爸爸说过我也不记得了。”

“你想把它买回来吗?”

梁初沉默了很久,久到聂谌几乎以为她已经睡了过去,才用低哑的声音说:“不,我没那么想过。梁园虽好,却不是久恋之家。我现在很好,没必要执着于早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聂谌忽地想起了那个面对叶厚祯的自己,他亦说过:“我现在很好。”

这种孤独中佯装坚强的感受,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了。

梁初只觉得头上一重,聂谌温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发间,她听到聂谌静静地说:“是的,你做得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梁初的眼眶突然一热。仿佛回到了十五岁那年,杨承淮临终时握着她的手,温柔地说的那一句“你做得很好”。

那一刻,她百感交集,将头埋进双膝间,恨不能永远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