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果然是你,”我说,“你没想到吧,百密一疏.现在你想怎么样?一走了之?先把我的女儿还给我。miaokanw.com”

宋马可把榭珊拉到一边。

榭珊惊问:“他的女儿怎么样了?”

宋马可说:“这是意外,榭珊,我们现在马上走。快!”

我责问他:“你就这么走?”

“你是我们的朋友,”马可说,“这种种误会,你将来总会明白。”

“我的女儿呢?”我怒道,“你要置她们于死地?”

榭珊问:“马可!告诉我,他的女儿怎么了?”

马可泄了气,“三哥抓起了她们。”他说。

榭珊马上静默了。

隔一会儿她说:“马可,我们不能现在走。”

马可哀求她:“榭珊,我们不走,可能永远走不了,这些日子来,我们只逃得比他们快一步而已。”

“我知道,”榭珊说,“可是我们要叫路加把那两个女孩子放出来,这一切与季少堂无关。”

马可说:“你以为他是为孩子的事气愤?并不是,他以为你离开宋家明是为了他!所以现在不甘心,我们何必为这个小人而改变计划?”

榭珊看着我,“少堂,马可说的话,可是真的?”她并不置信,一脸惋惜的表情,“少堂。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我说:“你们走吧,但别希望走得远。”我转身离开。

我听见榭珊说:“路加一向心狠手辣,我们一定要他把孩子交出来……”

我心中酸甜苦辣堆成一起,我是傻子,不折不扣的傻子,竟会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把我过去二十年所得全盘抛弃,赔上我孩子的性命。

走到楼下,我刚要叫车子,肩膀上有一只手搭上来。我本能地回头挡开那只手,在路灯下看到宋保罗。

他问我:“他们在楼上?”

我说:“你找了来了?”

“是。”

“你的好兄弟马可在楼上,”我愤怒的说,“我们都受他愚弄了,上去抓人吧!”

他站在那里不动,脸色阴晴不定。

我冷笑,“说来说去,你们是一家人,血浓于水。唯一的傻瓜是我。”我痛苦地大笑起来。

我奔到巷口叫街车。

瑞芳,现在我只有瑞芳了,我必须要通知宋路加,叫他把孩子还给我。

我竟会这么愚蠢,适才宋路加威胁我的时候,我竟会挂虑榭珊的安全问题,我事事以她为重,可是她与宋马可彻底地利用我,欺骗我。

我只有瑞芳了。

我赶到家中,声嘶力歇地叫:“瑞芳!”我扑在门前按铃。

大门开了,客厅灯火通明,一屋的警察,我惶恐地问:“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答我,屋子出乎意外的静,只有一双双的眼睛朝我看来。

我拉住岳父,“瑞芳呢?”我快支持不住了。

岳父厌恶地摔开我,他脸色煞白,面孔上有泪痕。

“瑞芳!瑞芳!”我狂叫。

瑞芳转出来,“我在这里。”

我跑过去,她把我带到书房,书桌上白布遮着一具小小的尸体。

“看,你过去看呀!”瑞芳哼哼的笑,她推我过去。

“瑞芳!”我惨叫。

她狰狞地盯着我,“去看呀!”

她哈哈大笑,把白布“刷”地掀开,我看到盼眯躺在桌子上。

我狂叫起来。

瑞芳问:“你害怕是不是?这是你的小女儿,你看清楚了没有?现在你满足了?”她一步步逼过来,扯大着嘴巴笑。

我叫了一次又一次,不住的狂叫着,整间屋子,开始旋转,我伏在小小的身体上,终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张开眼睛,只看见一片白色,我就知道是医院。

想到盼眯,我心如刀割,流下泪来,大声叫“瑞芳。”

护士走进来,问我:“什么事?”

我问:“我妻子呢?”

她有点不耐烦,“我们不知道。”

我说:“我要出院,我能出院吗?”

“自然,你签了字就可以出院。”

“谁送我进来的?”我问。

“警察。”她简单的说。

我问:“家人呢?我的家人——”

护士不耐烦的打断我:“你静一静,别吵着别的病人。”

我打电话到鲍家去找岳父,佣人并不肯替我接过。

完了、什么都完了,盼妮的下落不明,瑞芳又放弃我,我茫然的想,我现在可真是六神无主了。

我回到病床上去坐着,整个人秫秫发抖。

护士推门进来说:“有人来看你。”

我害怕地拾起头,看到鲍老先生站在我对面。

他冷冰冰的说:“我代表瑞芳,请你在离婚纸上签一个字。”

“不!”我惨嚎起来,“我不签,我不离婚!”

他憎恨的说:“男人大丈夫,爽快点好不好?”

“你让我见过瑞芳!”

“瑞芳进了疗养院,她已经精神崩溃,怎么见你?”

我拔直喉咙叫:“瑞芳!瑞芳!”

鲍老先生把那张文件放下,“你仔细想一想,还有没有资格做瑞芳的丈夫,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就应该放过她,再给她一个机会。”

“盼妮,”我问,“盼妮呢?”

“你早已拿你两个女儿去换取那个陌生女人的心,交易失败,女儿已与你无关,”他一点表情都没有,“她的生死存亡与你全无关系。”

我摇摇晃晃自病床上挣扎起来,鲍老先生退后两步,我就摔在他面前,倒在他脚下,他却没有搀扶我,他们唾弃我。

我哭,护士把我拉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出院后的口子,我不知是如何度过的。

我终于在离婚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把它寄到鲍家去。

我在小旅馆租一间房间住,终日沉迷醉乡,等到身边的东西都当尽之后,我写信给我的经理人,问他要钱。

只有喝醉了酒,我才好过一点,我不愿自己有清醒的时间。

那日在“美人鱼酒吧”,我捧着廉价的白酒,往嘴巴里倒,听到有人打听我的名字。

我根本不愿意抬起头来,我已经没有这个力气,况且即使我报上名去,也没有人会认识我,我的身体已经发臭,头发与胡须已有多月没剃,我侧侧身,避开那人。

谁知他直向我走过来,叫我:“st。”

我张开眼睛,看到我的经理人,我反而有点高兴,没猜到他会关心我,居然这么远来找我。

他问我:“st,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带了钱没有?”我问。

“st,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他很难过,“你怎么了?你妻子呢?发生了什么事?”

“钱呢?”我问。

“钱我有,你放心,可是第一件事是要把你从这个鬼地方救出去。”

“什么鬼地方?这个地方又有什么不妥?”我抓紧着酒瓶,“喂,如果你还是我朋友——”

“我们找个中国澡堂去洗澡,走!”他拉着我走出酒吧。

户外的阳光使我张不开眼睛,我懒洋洋的跟在后面,什么也不在乎。

他几乎哭出来,“st,你不要吓我,告诉我你只是在找灵感,下一部小说你打算写醉汉的故事,是不是?”

我喃喃的说:“万境归空。”

他说:“外头发生了好大的事,你知不知道?”

我茫然问:“什么事?”

“你们中国人的事,你难道不知道?”他把我拉到报摊去,“最短的政变,看见没有?”他指着报纸的头条,“他们失败了,代价惨重。”

我眯起眼睛,只看见一个“宋”字,仰起头就笑,笑得弯下了腰,眼泪都流出来。

“st!st!请你控制自己。”经理人把我拉进车子里。

我手舞足蹈的笑,经理人用手掩住了脸,我嬉笑地拉开他的手,问:“老乡,我是否惨不忍睹?”

洗完澡,他把我拉着去剪头发,换衣服,他铁青着面孔:“你跟我回纽约,我占你的收入百份之五十,我不能随你在阴沟中烂死!”

“给我一点酒。”我哀求,“酒!”

他把我带到他住的大酒店套房,打开酒柜的门,取出一瓶拔兰地,掷在我怀中。

我喝了两口,擦擦嘴,有点镇静。

他说:“你需要一个精神治疗科的医生。”

我躺在他的床上。“他们失败了。”我说。

“谁失败?”经理人间。

“姓宋的一家。”

“什么姓宋的?”他不耐烦,“我得帮你找到家人。”

我害怕,又牛饮了两口拔兰地,“你去找谁?”

他咆哮:“你的妻子,你的女儿!”

“我的女儿,”我颤抖,“我的女儿已经死了。”我饮泣。

他瞪我一眼,取起电话便打。

我看着他拨通了电话,指名道姓的要季鲍瑞芳通话。

“季鲍瑞芳……”我念念有词地读这四个字、忽然悲从中来,“她不再姓季,她已与我离婚,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

经理人粗暴地骂我,“喝你的酒,闭上嘴巴!”

然后他专心对着电话咕咕哝哝的说了许多话,我一边喝酒一边流泪,然后一切开始模糊,我心情又开始愉快,哼起歌来。

不要在乎,我告诉自己,不要紧,醉乡不住住何乡?

“该死的人!”我推开经理人,他竟拿了湿毛巾朝我脸上盖,“喂!别骚扰我。”

“你醒一醒,”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我呆呆的看着他。

“你,”他不置信的问:“你为了一个女人,弄到这种地步?”

我点点头。

“她结果并没有跟你?”

我摇摇头。

他叹口气,“st,你真的可怜,你是一个老好人,不应落得如此地步,你的毛病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不晓得该几时停止,你感情太过放肆,就像你的小说,常常不知所云,小说可以改写,你的生命却不能再来一次,st,你这次一定要从头开始。”

我待他说完了,问他:“为了什么?”

“为了你自己。”他用力摇我。

我摊摊手,“五百年后,又有什么分别?”我说,“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他用手帕抹汗,“st,你别乌搞,你一定要再开始写作!为我,为家人,为你自己,别灰心,你的女儿要来看你,情形没有那么坏,你振作一点。

女儿!我手一松,酒瓶落在地上。

“盼妮,你那漂亮的女儿,记得吗?”他拍我的肩膀。

“盼妮?”我呆呆的看着他。

“马上来了。”

我问他:“我……我看上去怎样?会不会叫盼妮失望?”

“你看上去像一堆垃圾,”他叹气,“你还是以前那个季少堂吗?你去照照镜子!”

我挣扎着站起来,“我不是已经洗过澡了?我身上是新衣服……”

“st,我真想哭。”他说。

我默默的坐在椅子上。

有人敲门,经理人高声说:“进来。”

门推开,盼妮亭亭玉立的站在我面前。

她长大了漂亮了,面型跟瑞芳一模一样,不愧是一个美人,我羞愧的叫她:“盼妮,你——好吗?”

“爹爹。”她坐下来。

我别转头、不敢应她。

“你怎么了?你怎么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她问。

我轻轻的说:“我对不起你们。”

“一年多的事了,爹爹,我们都不想再提。”她说,“妈妈现在教书,生活很平静,今天我来,她叫我把这个还给你。”她打开手袋,拿出一只织锦袋,交给我。

我接过,并没有打开,盼妮说:“你不看一看?”她替我打开来,拎出一条钻石项链。

我震动,“不,你拿回去,我不要再见到它。”我狂叫,如见到一条蛇。

盼妮叹口气,“妈妈并没有怪你。”她说。

“眯眯,我们的眯眯——”

“眯眯的事,可能发生在任何家庭中,”盼妮的眼睛看着窗外,“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活得寿终正寝,宋榭珊把我放出来,妈妈已经很感激。”

“什么——”我问,“你说什么?”我转向经理人,“酒:我要酒。”

经理人又倒了杯拔兰地给我,我喝了两口,听盼妮说下去。”

盼妮低声说:“我不想再提这件事,可是妈妈叫我说明白给你听。”

我始终没有再把头抬起来。

于是盼妮缓缓的说:“那天我记得是眯眯要吃冰淇淋,你记得吗?我们与你分手后,在咖啡店叫了两客香蕉船。眯眯说了许多话,都不像一个孩子,她说:‘刚才那个魔术师,他叫我小面孔。#039;

“我说:‘什么小面孔?’”

“她说:‘我另外一个名字。’”

“我笑,眯眯还有什么别名?可是她又说:‘我认识那个人,我以前见过他。’

“我又笑,她怎么会有朋友?所以也不去理她。她接着抱怨妈妈一定要她读书,同学都对她不好,爹爹不疼爱她,她说的话都似一个大人,我觉得非常不自然,于是催她回家。

“那天司机没有跟我们出来,原本我想叫他来接,但是怕等,于是与眯眯走出去叫车,眯眯比我走得慢,等我回头,只见一个男人用一块手绢蒙在眯眯的鼻子上,她失去知觉,被那陌生人抱在手中,我刚要叫喊,另外一个男人用刀指住我,明晃晃的尖刀下,我不得不听他的命令,踏上一部黑色的车子。

“车子开到郊外停下,我看见宋路加,他很客气,不过态度冷冰冰的,把我们姊妹关在一间房间里。

“眯眯很快的醒来,她很懂事,没有哭喊。监视我们的人手上换了手枪,我觉得好过一点,枪说什么都比刀好。

“宋路加拨通了电话,令我与家人说话,我知道这是绑票,反而放心,我忽然想到那个认识眯眯的魔术师,对住电话大嚷起来,宋路加叫我听话,他的声音很可怕,为了壮胆,我就骂他,说他害死马可……

“我哭了。拘留所很舒服,要什么有什么,我睡不着,翻来覆去,不知道他们目的是什么,但我有信心,即使是天上的月亮,爹爹也会设法弄给他们,因为爹爹一定会救我们出去。”

她说到这里,我惭愧的掩住脸。

盼妮接着说下去:“那夜我被声音吵醒,睁开眼,看见宋路加坐在我们床前,他像一尊石像似的,动也不动。

“我很害怕,鼓起勇气问‘你接到我们父亲的消息没有?我们可以走了没有?’

“眯眯也醒了,警觉地看住宋路加。

“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他说:‘你们的父亲不要你们了,他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舍弃了你们。

“我叫:‘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宋路加冷冷的看着我们。我拥抱着眯眯,她受了惊怕,不住哭泣,她问我:‘爹爹不要我们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回答她。

“清晨一点钟的时候,宋路加进来,跟我说:‘现在我要带走你们其中一个,你们自己决定。’

“他说得不动声色,仿佛要带我们其中一个去吃-顿饭那么简单。

“我说:‘宋先生,请不要伤害我们。’

“他说:‘不行,我们要给季少堂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这比叫他死还好得多。’

“我看着眯眯,不舍得把她交给宋路加,我很害怕,想了很久,我说:‘请把我妹妹送回去。’

“宋路加有点诧异,他说:‘你妹妹?你用你自己换她?你想清楚没有?动过脑部手术后,她最多再活一年。’

“眯眯瞪大了眼睛看着,不出声。

“死亡是怎么样一回事呢,我也不知道,离开眯眯,我跟着宋路加走到另一间房间。他没有歉意,但是语气温和得多,他说:‘其实是没有分别的,你不必害怕,这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我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想了很久,不知如何回答,我瞪着他,他忽然生气,不准我看他,并且走出房间。”

盼妮说到这里,停下来,我那经理人早已听得目停口呆。

“后来,”盼妮说,“榭珊就来了。”

我问:“谢珊?”

“是。”

“她怎么会去的?”我惊问。

“我不知道。我昏昏迷迷的,被他们在房间里关了几天,见到榭珊,他们就放我回家了。”

“谢珊呢?”我急问。

“爹爹,你还是那么着急?”她问我,“你还是想念她?”

我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