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电梯中,我忍不住说:“你不敢为难她,她是宋家明的妻子,你一半主人。www.miaokanw.com”

他-声不响。

到了公寓门口,我按铃,外籍女佣人来应门,见是我,很礼貌的说:“太太有要事,她半小时前离开的。”

听了这话,我既安慰又担心。

我们在公寓里转一个圈子,确是人去楼空。

宋约翰说:“还有楼上那一层。”他深意地看我-眼。

楼上也没有人,榭珊显然已经撤走了。

他问我:“她在什么地方?”

我答:“积克,如果你一直认为她不可能为我出走。这个问题何必问我?”

“少堂。”他说,“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为地的安全起见.你一定要告诉我们,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与她在这里分手,只是一小时之前的事。”

他注视我很久,然后说:“我相信你。”

他急急的走了。

我很焦急,不知道榭珊躲在哪里,我想她必定要与我联络的。

回到家中,瑞芳并不打算放过我。

她静静坐在客厅的大沙发里等我,灯光很暗,-副大逼供的情调。

我疲倦的坐下来,用手托住头。

瑞芳忽然笑出声来,苦涩得很。

“笑什么?”我问。

她说:“我一向以为我们是最理想的一对,没想到今晚也得上演这-幕。”

“瑞芳,你是威尔斯理的高材生,你不会跟我大吵大闹,我今天很累。”

“你看,女子无才便是德,念过几年大学.便有知识的负担,连吵都不能吵。”

“别那么讲,”我说,“我也很痛苦。”

“你的痛苦是怀疑宋榭珊这个梦的可靠性,与我们没有关系,你不再爱我们了。”瑞芳的声音充满了创伤。

我不出声。

“少堂,你一直都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怎么会变得这样厉害?为了一个不可能达到的梦……少堂,你真的想清楚了?”

“瑞芳,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是一个傻子,我不懂得掩饰,”我忽然呜咽起来,“我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我已经爱上了她。”

瑞芳看着她自己的双手,“我明白,少堂,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当你再回头的时候,我不会在这里等你。”

“瑞芳!”我扑过去。

她拥抱着我,我们两人痛哭失声。

盼妮靠在门边,默默地陪我们流泪。

第二天一早,盼妮替我端早餐进房,她说:“妈妈走了。”

我问:“走到什么地方去?”

“去跟公公。”她坐在我床沿。

我并不想吃东西,昨夜没有睡好,一闭上眼便看见榭珊,她穿黑色的衣服,混身珠翠,站在家门口等我。我越向前去唤她,她流下泪来,眼泪瞬间化为鲜血。

“爹爹!”

“嘎?”我怔醒。

“妈妈走了,你不去追她回来?”盼妮十分焦急。

“我——”我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盼眯这时候奔进我房间来,她尖叫着:“我不要上学,我不要上学!”

保姆扯着她,她却踢打保姆。

我问她,“为什么不上学?好孩子都得上学。”

她凶霸霸的叫:“做好孩子有什么益处?我不上学——他们都不喜欢我,欺侮我,因为我功课不好,老师不让我在课室说话,责罚我,我憎恨他们。”

我颤惊。

“我要妈妈!”她大哭起来,“我不快乐,我要妈妈,我不上学,他们用石子扔我,他们欺侮我。”

盼妮挥手叫保姆把她抱开。

我抱着头悔恨交集。

盼妮说:“爹爹,你怎么了?”

我叹一口气,“自从宋医生把眯眯治好之后,我没有见过她的笑脸,她从前是个最温驯最可爱的孩子。”

盼妮说:“把妈妈找回来,好不好?”

我说:“你不会明白,即使把她找回来,我们也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夫妻,我们不再相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说:许多夫妻还不是这么过了一辈子,但我与你母亲忠于自己,我们——”我的声音低下去。

盼妮说:“但是宋榭珊——爹,我能明白男人抛妻离子去追求有血有肉的女人、但是宋榭珊——”她恳切的看着我。

我的心一寒,他们都不相信榭珊会为我离开宋家明,为什么?难道我不值得?他们太小觑了我。

盼妮说:“爹爹,你跟宋榭珊在一起,真的会有幸福?”

“别说下去了——”

“你想想,”她含泪说,“你其实并不认识她,你连她本人姓什么都不知道——”

电话铃响,我取起听筒。

“我是榭珊。”那边说。

“你在哪里?”我急问。

她说了一个住址。“只有十分必要的时候才通消息。”

我一怔:“你在——”

她挂上电话。

我放下了心。

我转头看着盼妮,缓缓说:“对不起你们.我无法继续履行做父亲的责任。”

盼妮低下头,她说:“宋家的人……爹,你曾经告诉过我,我跟着马可不会有幸福,因为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但是在我心底下,我仍然爱着马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现在你对宋榭珊,也是-样吧?”

“是。”我茫然说,“宋家的人改变了我们的一生。”

瑞芳到达娘家的第二天,鲍老先生的电话便接到我书房。他的声音是陌生的、冷静的。

他问:“你娶了我女儿十八年,忽然觉得她配不上你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带着两个女儿到香港来,瑞芳要与你离

婚。我要听听你那面之辞。”

我问:“瑞芳说过什么?”

“她没说什么,你尽快来,见了面才说。”老先生很不耐烦的挂上电话。

依照平时,我必然马上赶了过去,我对岳父有一定的尊敬。但是现在,现在我已把榭珊放在第一位。

盼妮先收拾行李,她说:“我们两姊妹决定到外公处看妈妈,爹,要不你一个人留在纽约。”

眯眯抬起头,盯住我,眼光十分怨毒,完全不似一个孩子,我心悸。

她对我说:“爹爹,你与我们去找妈妈。”

我软弱的说:“给我一点时间收拾。”

盼妮问说:“刚才打电话来的是宋榭珊?”

我点点头,鼻子忽然酸起来,为了她,我心甘情愿赴汤蹈火,但对她,我毫无要求,只求要时常知道她的消息,于愿已足。

“她在哪里?”盼妮问。

“不要问太多。”我恳求她,“盼妮,不要问太多。”

“他们说男人最易受骗,爹,她一个人是如何离开纽约的,你有没有想过?她连超级市场都没去过,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办妥一切手续?”

“我稍后有机会,自然会问她。”我说。

“你真的那么相信她?”盼妮问。

“我相信一切人。”我说。

盼妮叹口气,无可奈何的说:“爹爹,你真的在恋爱。”

我带着两个女儿回香港,岳父派车子来接我们。

我相信瑞芳不会在他面前说坏话,但见到岳父,总是做贼心虚,有几分不自然。

瑞芳不肯见我,这个倔强的小女人,被我伤透了心,再也不肯转弯。

鲍老先生说:“你们有什么理由要离婚?你们十多年来是公认的神仙眷属。”

我低下头。

“出去玩,玩出毛病来了?”他藐着我,“痛脚抓在她手中,小事闹大了,是不是?”

“不是,绝对不是。”我分辩。

“男人都是这样的,”他笑,“我不怪你,可是闹到要离婚,你就不够精明了。”

我不欲作答,我与鲍船王的想法大大不同,他当然不必离婚,他不离婚也可以畅所欲为,因为他是老式中国男人,他自觉有权那么做,他的良心不会困惑他。

而我,我对感情始终还有一份真挚,就是瑞芳不提出离婚,我也决不能一个人踏两只船。

他不服气,“那个女人长得如何?你总有照片?我倒又不相信了,你竟会为她抛弃二十年来建立的完美家庭。”

我打开皮夹子,把照片递过去。

“照片是盼妮拍的。”我说。

老头子轻蔑地扬起照片,眼光才投在上面,马上怔住了,隔良久他才放下照片,背着我开始踱步。

“为了她的美貌?”他问。

“不,她同时还是一个最温柔最体贴的女人。”我说。

“她爱你?”老头子也不置信。

“她没有如此说。”我看着自己双手。

“-句应允也无,你就为她抛妻离子。”

“是。”

“她有那样的魅力?”

我不出声。

鲍老先生叹口气,“如果照片真是她,那也不怪你、但你到底是有家室的人——”

我低下头。

“你再考虑考虑,想想你与瑞芳在一起的好日子,”他说,“到底二十年了,少堂。”

我转过身子,看着长窗外的景色。

“听说这个女子是有夫之妇。”老先生说,“夫家与一个逃亡政客有密切关系,这个政客在统治了他的国家十五年后逃亡,听说他囊括的财产,光是现金,就有二十亿美金!”

我摇摇头,“我并不在乎这些。”

老先生说,“她是一个逃妾,他们如何丢得起这个面子?换句话说,他们会不择一切手段把她抓回去,同时会惩戒你,你千万要当心。”

“我知道。”

老先生苦笑,“少堂,我再说也没用,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你已经为这个女人着了魔。”

瑞芳忽然在书房门口出现,她麻木地说:“我们已经决定离婚,不用多说了。”

“瑞芳——”她父亲一顿足,“你们自己说吧。”他转身出房。

瑞芳仰起头,若无其事的说:“这次你为我到香港来,我很感激,我们之间已经无可挽救,我为你找到新生活而高兴,我会尽快与你办离婚手续。”

“你——”我说不下去。

“我很快会习惯独身生活。我已与盼妮谈过,她会与你住到成年,至于咪咪,她跟我。”

“你不准备掴打我?”我绝望地问,“不向我拿赡养费?甚至不摔烂一只花瓶?”

“不,”她说,“你可以自由的走。”

“你——”

“别忘了我是鲍船王的女儿,又是威尔斯理的高材生。”瑞芳秀丽的脸上露出坚决的神色。

我呆呆的站着,眼泪不由自主的流焉。

瑞芳反而笑了,她温和的说:“嗳,少堂,这像什么话呢?如果有人要哭的话,哭的人似乎应该是我,不是你。”

我听了这话眼泪流得更急,哽咽的说:“你记得我们第一次到这间书房来?盼妮只得一岁——”

“啊,是,”瑞芳附和地说,“那时《长江与我》还没动笔——”

我叫起来,“我恨你!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弃妇般吵闹?你为什么掩饰控制得这么好?我恨你!”我一手扫过去,打跌了一只古董架子。

架子摔在地上,玉石与瓷器碎了一地,瑞芳默默的蹲下,拣起碎片,一块块重新排列好。

我说:“说你恨我。”

“不,”她平静的说,“我永远不说。”

我说:“你是一个最残忍的人!”

她叹口气,头也不回的离开书房。

当夜鲍老头邀我多住几天,他说:“少堂,我很少求人,我到底是你孩子的外公,你多考虑几天。”

我答应下来。

鲍家十七间房间的住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瑞芳轻而易举可以避开我。

我天天往街上逛,盼妮带着眯眯陪我。

一个和暖的星期日下午,我建议到上环去,想看香料店与寿衣店,我说。

在那一区,西方人尚可以找到他们心目中的东方,盼妮笑着数:那里的老年人特别龙钟,孩子们穿得异样的臃肿,街道非常的脏,文武庙、古玩店、长生店都在一条街上,棺木就摆在米店隔壁,楼下的住户尚用木栅门,厅内漆黑,偶然飘出花布的帘子,也像一个梦,不合时代节拍。

然而宋榭珊,又不是这样的梦,我叹一口气,心中念她的名字。

我与两个女儿沿石级而上,走到庙前一块空地,忽然看到白鸽飞起,一只跟着一只,接着有儿童的欢笑与掌声。

盼妮说:“这是一处公众游乐场。”

我点点头,广场有槛褛的滑梯与秋千架子,不过孩子们都聚在东边一个小角落。

盼眯拉着我要去看热闹,我说:“别过去、我们吃冰激淋。”

“我要看魔术,我要看。”眯眯固执得很。

我皱着眉头,“那是江湖卖假药的,一会儿警察就来赶了,有什么好看?”

盼妮笑,“爹爹,我们就陪她看一会儿、否则她闹将起来,谁能控制她?”

我无可奈何,只好陪她们过去。

只见一群乡气的孩子围着个穿唐装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手法磊落,扬手转身间,有意无意、变出无数白鸽,他身前放着-只简单的木架子,上面已停着三四十只鸽子,可是他还不停的变,甚至搔一下头的刹那间都变出一只鸽子-

班孩子津津有味的看,咧大了嘴,被他迷惑住。

盼妮啧啧称奇:“他简直伟大呢!”

我也留上了神,但是那老式中年人五官平常,灰秃秃的一身衣服,像他那样的男人在上环这一区起码有三万名,毫不起眼。

但他那手魔术却挥洒自如,我忍不住随着孩子们鼓掌、一边下结论:“没什么稀奇,这手魔术我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刚说完这句话,我听到身边传来清晰的一声冷笑。

我诧异地转头,站在我不远之处是一个老头子,白发白须,一袭长袍虽然十分旧,却很干净,他身段也还硬朗,如果不是正以十分轻蔑的眼光看着我,倒像刚自一幅山水图中走出来的人物。

我并不觉得我刚才说的话有什么好笑,加上心情不好。看了他一眼之后,也不加理会。

盼眯看得不住蹬足,兴奋得莫名。

盼妮轻轻推一推我,“她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我说:“这还不容易,每星期带她去看一次变白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