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斋普尔 1904 光绪三十年 甲辰 第四节

顾灵毓笑笑,没有阻止她,他自己坐上大象,居高临下地看着傅兰君:“那顾某就先行一步了。”

他竟然抛下自己独自骑象!傅兰君目瞪口呆。

豪言已经放下,傅兰君只能目送着大象上顾灵毓的背影,气呼呼地跟在后面一个人徒步前行。

大象走得很慢,就在傅兰君前面几步的距离。傅兰君看着顾灵毓,象背上安着座椅,他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时不时地伸个懒腰,故意发出夸张的感叹:“这里风景可真好,嗯,风也好,凉爽宜人。”

傅兰君心里恶狠狠诅咒他:混蛋、小气鬼、死丘八……象背上绑着伞,顾灵毓整个人被笼罩在伞洒下的一片阴凉里,当然觉得凉爽宜人,殊不知今天斋普尔阳光热辣,她可是被晒得嘴巴都要干裂了。

在烈日下步行山路,刚走了没一会儿,傅兰君的腿已经酸痛起来,像是绑了两个沙袋,她的脚步越来越慢,和大象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实在是太累了,傅兰君停下脚步坐到树荫下去乘凉,载着顾灵毓的大象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傅兰君又委屈又气恼。该死的顾灵毓,竟然连回头看都不看她一眼,他嘴上说道歉,其实心里肯定还记恨着呢,这小气的死丘八。

傅兰君正捶着腿恶狠狠地在心里诅咒着顾灵毓,突然那熟悉的声音在上空响起:“傅小姐怎么停下了?”

她抬起头,顾灵毓和他的大象就在眼前,他坐在象背上,居高临下促狭地看着自己:“怎么,傅小姐累了吗?”

傅兰君嘴硬:“没有,只是觉得这里风景好,所以想多待一会儿。”

顾灵毓“嗯”一声:“我也觉得这里风景挺好,傅小姐不介意我也在这儿停下来欣赏一会儿吧。”

傅兰君看他一眼:“这风景又不是我的,你想看便看,问我做什么?”

顾灵毓回答她:“在你发现它之前,它被无数人匆匆路过,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欣赏,它作为风景的意义是你赋予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可以说它是你的。”

他这席话倒还受用,傅兰君骄矜造作地点头:“那好吧,我允许你停下来欣赏一会儿我发现的风景。”

顾灵毓笑,他这样笑起来眉眼弯弯,并不令人觉得讨厌,他说:“多谢小姐,作为回报,我邀请你乘坐我的大象。”

他补充一句:“我知道你不稀罕,可是现在我也只有这个可以作为回报了,圣人说君子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姐可不能让我做个知恩不报的小人啊。”

傅兰君装模作样地小小为难了一番,然后点点头:“那好吧。”

赶象人拍拍大象让它跪下来,顾灵毓朝傅兰君伸出手:“上来。”

傅兰君握着他的手骑上象背,他刚从参谋学堂毕业,一双手握惯了枪,虎口有茧,手心却出乎意料的绵软。赶象人一声令下,大象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载着他们向山上走去。

到了琥珀堡宫门前,大象跪下,顾灵毓跳下象背,又伸出手臂给傅兰君搭住扶她下来,在宫门前站定,顾灵毓指着山下:“你看,从山上俯瞰,整个斋普尔不就像一座巨大的玫瑰园吗?”

傅兰君望着山下,这一城的建筑都在几十年前为迎接英国王子造访而涂刷成粉红色,从高处看,整座城确实像是一座雾气氤氲的玫瑰园。

琥珀堡是斋普尔最有名的建筑,游人如织。傅兰君怕走散,寸步不离地跟在顾灵毓身边,顾灵毓对她笑:“跟紧我就对了,这个城堡很大,传说就算是当初这座城堡的国王,如果没有城堡图纸恐怕也会迷路。”

这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建筑,雄伟而精美。傅兰君跟在顾灵毓身后,听他讲解着他们路过的每个地方的故事和历史,顾灵毓简直就像一部琥珀堡的百科全书,所有的典故他都能信手拈来侃侃而谈,傅兰君调笑他:“如果不当兵,你倒可以来这里当个导游。”

顾灵毓夸张地欠身:“多谢傅小姐的夸奖。”

他停下脚步:“到了,这里就是镜宫。”

琥珀堡精粹中的精粹——万镜之宫,傅兰君早就听黛西提起过,听黛西说,这里美得惊人,就像一个最绚丽璀璨的梦。

怀着这股敬畏之心,傅兰君不禁放轻了呼吸,她跟在顾灵毓的身后往镜宫里走。这是怎样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啊,墙壁上的图案皆是由无数面小镜子镶嵌而成,以各色宝石点缀。没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会对这样的美景无动于衷,顾灵毓看着傅兰君贪婪的表情微笑:“镜宫里的镜子可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他也不无遗憾:“不过很可惜,镜宫最美的时候应该是在夜里,试想一下,万籁俱寂一片漆黑的夜里,在镜宫里点亮一根蜡烛,烛光映照着千千万万面镜子,那将会是怎样星光万点的景象,睡在这样的宫殿里,恐怕就如同安睡在苍穹之上。”

傅兰君听得无限神往:“这样的夜晚,真想看一看啊。”

夜里的琥珀堡是封闭的,他们当然无法看到这样美如梦幻的夜晚。从山上下来,顾灵毓带着傅兰君回了他们寄住的旅馆。顾灵毓先是带她去看了阿蓓,傅兰君陪阿蓓说了一会儿话南嘉木就回来了。翼轸留在旅馆照看阿蓓,南嘉木和顾灵毓带着傅兰君去旅馆隔壁的西餐厅吃了一顿晚饭。

吃完饭,南嘉木和顾灵毓送她回了史密斯家。史密斯一家外出还没有回来,送走南嘉木、顾灵毓,家里只剩下傅兰君一个人,傅兰君在外面走了一整天早就疲惫不堪,洗漱完毕她倒头就睡,度过了在斋普尔的第一个孤独却甜蜜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傅兰君起床来到饭厅,黛西指指花瓶,里面插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花店送来的,指明送给傅兰君小姐。”

傅兰君诧异地走过去,刚刚从枝头剪下的玫瑰,露水还没有蒸发干净,她在花束里拨弄半天,没有看到卡片,转头问黛西:“送花的人有没有说什么?”

黛西想了想:“没有。”

虽然没有卡片,但花店的铭牌却在,傅兰君记下那花店的名字,打听到花店的地址,独自一个人去了花店。

这花店是个小小的玫瑰园,售出的玫瑰都是当日从枝头剪下的。傅兰君向店主人打听:“送到史密斯公馆给傅小姐的玫瑰是谁订的?”

老板在忙生意,嘴上敷衍她:“是一位很英俊的先生。”

傅兰君心头一跳,继续追问:“是不是穿西装举止很文雅的中国先生?”

老板“嗯嗯”作答:“对,穿西装,很英俊,举止文雅,像个读书人。”

傅兰君内心欢呼雀跃,是南嘉木,肯定是他。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傅兰君脚步轻飘飘地往回走,过转巷时突然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傅兰君忙闪身躲起来,只见那身影径直朝花店走去。傅兰君望着那背影捂着胸口,心怦怦直跳,真的是他,是南嘉木,他往花店去了,他肯定是为了订购第二天的玫瑰!

她怀着玫瑰色的绮梦刚回到史密斯公馆,黛西就拿着一封电报迎了上来:“兰,坏消息,中国来的,你父亲生了重病,要你赶快回国去!”

第二天,还没有等到玫瑰送到,傅兰君就无奈地踏上了回国的路程。她留了一封信给南嘉木,为避嫌,在信里向顾灵毓和翼轸也道了别,又留了一封信给阿蓓说“来日宁安见”。

旅途舟车劳顿,回到宁安的时候,她父亲的病已经只剩了个尾巴,只要好生调养不日就将康复。

傅兰君一边伺候傅荣吃药一边撒娇:“电报发得那么急,吓死我了,以为您得了什么天大的病,谁知道等回到家您都能下地练五禽戏了。”

傅荣在她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拍一下:“会不会说话,咒你爹死呢。你以为我诳你?你问问钱管家,我那病是不是来得又急又险,要不是遇上好大夫,你就真的要做个孤女咯。”

傅兰君鼻子一酸,放下汤药扑到他怀里撒娇,傅荣抚摸着她的头发,叹道:“这次是死里逃生,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这么幸运。我三十五岁才得你这么个女儿,父老女幼,我今年已经五十二,你才十七。爹真怕哪天撒手西去照顾你不得,想想还是要趁来得及,给你说一门好亲事。”

若是以往,傅兰君肯定要撒娇弄痴说父亲心急,这次她却只是低着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不说话,当然是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有人了,那人送了她玫瑰,那人还说,他会回来宁安的。

傅家花园里的玫瑰花开好了,傅兰君每天就趴在走廊栏杆上盯着玫瑰,她一边看花一边等人,等她的良人。

丫鬟桃枝跟姨娘提起来:“小姐最近不知怎么了,看着看着花就笑了,怪吓人的。”

姨娘“哧哧”地笑:“你小姐这是思春呢。不碍事,最近我和你老爷都在留意着宁安府里未婚的青年才俊,话儿也放出去了,知府老爷的千金要出嫁,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攀这高枝呢。”

傅兰君听到这话,脸倏地一红,她才不要多少青年才俊,她只等南嘉木。

等啊等,从玫瑰花开等到玫瑰花谢,父亲终于把她叫去谈她的婚姻大事,她满怀希望又惴惴不安,结果等来的,却不是她心里的嘉木,而是那个她从初次见面起就讨厌的男人!

即使她的爱情凋谢了,也不代表她就要把自己的下半生托付给眼前这个她极讨厌又窥探到了她所有窘迫的男人!她宁愿在深闺中凭吊自己的爱情直到生命枯萎,也不愿与这自以为是的可恶笑容一生相对!